“不是乱七八糟,今天八月十七,再有十七天你就满十五了,在吃十六岁的饭了,翻年就十七了,是个大姑娘了。”
海珠拖着嗓子“啊”了一声,“哪里就十七了?”
“怎么不是十七?明年的九月初四一过,你不就是十七了,翻年了可不就是十七了。”齐阿奶说得头头是道,筷头一指,说:“冬珠,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你教你三婶算账的时候教教你姐,这是个糊涂虫。”
海珠暗戳戳翻白眼。
冬珠吃吃的笑。
“海珠,明天出海吗?”齐老三左右看一眼,见缝插针换个话题,“还是歇一天再去?”
“明天就去,海上平静了,该出去闯闯了。”海珠沉口气,她要攒钱买大船呢,有了目标就有赚钱的动力。
海上平静了,夜风也跟着温柔了。而远在西北的戈壁滩上刮起的夜风带着血腥和腐肉的腥臭味,韩霁踩着带有枯黄之色的芨芨草走进营帐,一心盯着沙盘的老将军头也不抬,沉着声说:“你该走了。”
嗓音粗哑,声音染上西北风沙的锋芒。
烈马放归草原方能一展野性,将军到了战场最能显露他的抱负和豪情,老将军满心想着斩杀匈奴于马下,于他而言死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从没想过退朝归隐,碌碌度日。
“你如此不知进退,我早晚要跟我大哥一样身死替家族给皇上表衷心,我还千里迢迢回广南做甚,死之前多宰几个匈奴狗,说出去也能让老将军你面上有光。”韩霁阴阳怪气地嘲讽。
这句话刺心,韩提督面上闪过黯然之色,他失了力气,坐在凳子上听着营帐外呼啸的狂风。
“你大哥……我对不起他。”
“趁我还活着,你多说两句对不起我。”韩霁抬眼,狠着心继续说:“你还对不起我娘,她养大两个儿子你带走两个,现在又在养孙子,你要是命长,再过几年还能带孙子上阵杀敌。”
“匈奴不灭,西北的百姓又如何活?他们也是有家有口的。”韩提督明白韩霁在激他。
“这个朝廷不是离了你就无将可用。”
韩提督沉默,若是有将可用,龙椅上颇为忌惮韩家军的皇上又哪会启用他。
“你该让位了,你总有死的一天,你就当你这场仗后你死了,你就睁着眼看着,看这帮匈奴能不能杀进京都。”韩霁走到桌前拿起虎符,压低了声音说:“你在,我在,韩家的子孙在,十万韩家军就是皇上的眼中钉,他们也不得好死。”
韩提督重重喘几口气,良久,他重重叹口气,松口说:“你走吧,我心里有数了。”
“真有数了?”韩霁不放心,掰开他攥着的手掌,他拿着虎符放上去,安慰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是顾念着无辜的百姓,你退了,我们韩家还有再重上战场的希望。若是皇上把我们全家都砍了,翌日山河沦陷,你我皆是亡魂,有心也无力。”
这下老将军舍得点头了,他攥着冰凉的虎符,说:“是我迷了眼,你是个有远见的。”他若是早日舍了这方虎符,老大也不至于死在朝堂的算计上。
得了权势地位和功名财富,轻易能舍下的人少,韩霁心想若不是刀已经勒在脖子上了,他也不愿意奉上虎符迁离京都,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更是愧对祖先,背离了家训。
韩霁连夜带手下离开,西北已经入了秋,再过月余可能会落雪,从山那边吹来的夜风已经带了凉意。
当第一缕晨曦洒在大漠上,韩霁翻下马背跪在地上朝西磕头,这片土地上洒着他祖辈的血,埋着他族人的英骨,也载着韩家军的荣耀。如今,他却要逃离。
战鼓又响,韩霁远远看了一眼,翻上马背攥住缰绳,绕路南下。
越往南越热,当他闻到咸湿的海风已是十月初了,西北刮起了寒风,这里依旧炎热,摇船的老翁打着赤膊,河里泅水的孩童晒得黝黑,河边的水草青绿。
他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了还是依旧。
“来船了!”豁牙小孩大喊一声。
水下灵活的身影晃动,水面接连响起水花声,大小不一的小孩赤着上半身钻出水面。
海珠抱着个鱼扔上岸,转身拽起潮平,抬手抹脸上的水时,她看见一个精瘦的男人立在船头。
韩霁也看见她了,紧绷的脸色松泛开,他开口问:“到河里来逮鱼了?”
“带几个小的来潜水,晚上到我家吃饭。”海珠拎起摆尾的鱼,说:“这是我们广南的鱼,味道不错。”
“好。”
“找到了?”韩霁有些惊讶,“还真让你寻到了。”
“偶然遇到的,要不是回老家给我三叔三婶办酒, 或许再过几年也寻不到。”海太广了, 落到那个地方纯属偶然。
“等我爹打胜仗了,我正好凑个好意头送过去。”韩霁吁口气,他深看海珠一眼,说:“往后我就长居在广南了。”
“真的?”海珠拿着刀探头出来, 她笑着说:“这可真是一件喜事, 我的靠山稳当了。”
韩霁看着她没说话, 她不愿意离开海边,所以他之前一直藏着自己的心思,往后尘埃落定, 他也临海而居, 一直压抑着的念头便蠢蠢欲动。
“你回来了正好,你再不回来沈遂要急死了。”海珠避开他的眼神,拿着刀进厨房切肉, 刀起刀落间门口堵上一道身影,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风平茫然地抬头看一眼,他拿根燃着火苗的树枝点燃墙上挂着的灯笼。
“他认识了一个住在岛上的渔女, 想娶她进门, 但他娘不同意,觉得那个姑娘门户太低,也不喜欢她的性子, 不同意他儿子娶人进门。沈遂又整日飘在海上, 路过家也不敢多待,过个夜就走, 一直没功夫劝说家里人。”海珠垂着眼说,“他要是得知你回来了,能连夜跑回来。”
韩霁探究地看她一眼,心里的念头又压住了,他得等家里的事稳妥了,先在他爹娘那里露口风。
“他现在在哪里?”韩霁问。
“今天上午路过码头往东去,现在应该在府城了。”海珠猛抬眼,“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风平挠头,他傻了还是他大姐傻了?他嘀咕说:“韩二哥早就进来了,你们说了好久的话了。”
韩霁笑了,他明白她的意思,说:“我回来的时候走的水路,河道分岔的时候走错路了,我也没料到这个河道直通永宁。”
锅里的水沸腾了,海珠揭开盖子,把肉坨和葱姜丢进去,跟着又舀一勺黄酒倒进去去腥,她盖上锅盖说:“今晚吃顿好的,明天回府城吧。”
“你也一起,我请你跟沈遂吃饭。”
海珠摇头,她往外看一眼,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在海上发现了一座燕岛,每天上午都要出海采燕窝,没空跟你吃饭,我要发财了。”
想到他这个富贵人见识多,海珠把她攒的半匣子燕窝拿出来,“你看看,这种燕窝值钱吗?”
扁舟形状的燕窝干燥,颜色有白有黄,其中的细绒已经剔干净,韩霁看了一眼递给她,说:“形状挺好,白色的最值钱。在哪儿割的?”
“海上的一座陡崖上,内部是空的,有不少金丝燕筑巢。”海珠也是偶然遇到的,她那天出海是为了找海豚,海豚没找到,她路过一处陡崖,一只贼鸥殴打海燕,她跟过去看热闹,离得近了她看到陡崖内部进进出出的海燕。
“这个拿去京都最值钱,等我回京的时候给你捎过去卖了。”韩霁主动说。
就等他这句话了,海珠重重拍他一下,“够意思,出去坐吧,别站在厨房占地方,你一进来,显得厨房都挤了。”
锅里的肉坨煮的半熟,海珠用筷子把肉插起来过冷水,听见冬珠回来,她探出头问:“卤菜卖完了?”
“卖完了。”冬珠端起桌上晾的水喝,嗓子舒坦了喊韩霁一声,她蹦了几下钻进厨房,“姐,有用得上我的吗?”
“给我撬几个鲍鱼,我待会儿炖肉。”
“撬几个?”
“最起码一人一个。”
海珠买了六斤五花肉,她想着做红烧肉麻烦,做一次索性就多做点,晚上炖一罐肉,蒸条鱼,炒钵蟹,再炒两盘素菜,就差不多够吃了。
煮得半熟的肉坨擦干水分,锅里倒油,油热了把肉坨滑进油锅油炸,五花肉太肥了,油脂炸一部分出来吃着不腻。
锅里滋啦啦响,待肉坨表面炸出脆皮,海珠让风平走远点,她后仰着身子把肉坨捞起来,随后把滚烫的热油一勺一勺舀进瓦罐里,最后留个底油丢两块儿方糖炒糖色,肉坨再倒进锅里上色。
“我闻到香味了。”冬珠拿洗干净的鲍鱼进来,站锅边问:“倒进去吗?”
海珠点头,跟着舀两瓢水倒进锅里,秋油上色,草果茴香八角桂皮香叶调味,焖煮至沸腾,她尝了尝味,有些淡了再加点盐,随后连汤带肉一起舀进陶罐里。
风平分两根柴引燃泥炉里的火,一股青烟过后,火烧旺了再由冬珠接手。
夜幕降临,两只小猫从外面寻食回来,肚子鼓着,一身的鱼腥味,进来了喵一圈,跟每个人都打个招呼。
鱼和蟹接连出锅,齐阿奶过来一趟,见海珠在炒菜心了,她去隔壁盛饭过来。
韩霁有意表现,他腿脚勤快的也跟了出去,不顾齐阿奶的推辞,两手捧着三碗米饭过来。
“少将军?”对门的男人愣了一下,走近了看清了人,“还真是啊!”
韩霁点了下头,说:“今晚我只想跟好友吃顿饭。”
男人了然,他拍了下嘴,转身回自己家。
“我怎么觉得少将军对海珠有意思?”关上门了,他跟他媳妇低声嘀咕,“他但凡来永宁,必到海珠家里,这还端上饭了,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家的厨房门朝哪边开。”
“我听说之前剿匪的时候海珠也去了,如果消息不假,少将军能喜欢上她也说的通。海珠敢闯贼窝,能出海养家,还会一手好茶饭,长得又俏生生的,喜欢上她不奇怪。”年轻的妇人伸手往南指了指,说:“我一直以为沈虞官家的小六爷是喜欢海珠的,最近听他府上的丫鬟说,他看上了一个住在荒岛上的渔女。”
“将军府能让她进门吗?”男人不关心沈遂如何。
妇人不吱声了。
对门的院子里吃起了饭,但饭桌上不算热闹,甚至有些安静,心思浅的埋头吃饭,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捣碎拌在米饭里,再浇上一勺浓稠的汤汁,齐老三两口子和三个小的吃得抬不起头。
齐阿奶暗地里不时暼韩霁一眼,韩霁察觉到了也装不知道,偶尔分神还给风平和潮平挟一筷子菜心。
一顿饭吃完,韩霁提着灯笼离开。
他离开后,海珠跟冬珠收拾了厨房,姐妹俩锁了门在院子里烧水洗头洗澡,其他人都出门了,潮平和风平吃撑了,齐老三带着老的小的出门去街上散步消食。
“怎么没星星了?明天要变天?”海珠梳顺了头发,抬头时发现星星被乌云挡住了。
“十月份了,落场雨也该凉快点了。”冬珠搬来椅子坐海珠身边,姐妹俩坐一起晾头发。
头发半干,巷子里响起潮平的笑声,消食的回来了,海珠开门让他们进来。
“我在街上听人说明天要下雨,海珠你明天不准出海。”齐阿奶进门就说。
“行吧,那我跟韩霁去府城,正好看看砗磲雕出来的样子。”
没有官船,商船也不敢冒雨在海上行进,韩霁被迫又在永宁留了三天,雨停了才搭乘商船回府城。半路上遇到西行的官船,官船改道,跟着商船去临近的码头接人。
海珠跟着韩霁登上官船,雨虽停了,但太阳没露面,齐阿奶不许她出海,她索性跟着韩霁去府城玩。
“好兄弟,辛苦你了,等你成亲那日我给你送份大礼。”刚一碰面,韩霁先跟沈遂说好话,“现在我回来了,你去忙你的终身大事吧,有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沈遂捶了他两拳,说:“我从这里下船,你吩咐舵手开船回府城,昨天傍晚接到消息朝廷来人了,今早天不亮我就跑了。”
“朝廷来人了?”韩霁皱起眉头,“这段时间可有西北的消息?”
“这你得问你的老管家,我不清楚。”沈遂往船下走,问海珠跟不跟他一起回去。
海珠看韩霁一眼,她有些不放心,就让他先走,“过两天我再回。”
官船就此东行,一路上韩霁心怀忐忑,抵达码头后他带着海珠直奔府城。
“应该跟西北战事无关,你前两天才从西北回来,若是你离开后有什么变故,朝廷的人来不了这么快。”海珠安慰他。
“京都在长安,离西北战场不远,快马五天可到。若是我爹在我走之后出事了,先快马,再行船走运河,比我绕行更快。”韩霁掐了下眉心,他心里清楚,能让旨意下达给他的,只能是家里出事了。
进了府城天已经黑了,进将军府之前,他不让海珠进门,“你在外面等着,若是出事了你赶紧走,别连累了你。”说罢大步走进府门。
“少将军回来了!”门房大喊。
老管家听到声,心里大喊菩萨保佑,他转身往前院跑,扔下一屋子人。
报信的太监也紧跟上去,一众人调整了面上的表情,脸上挂上急慌愁苦之色。
“二少爷,你赶紧回京都,朝廷来人说老爷胸上中箭,恐怕有性命之忧。”老管家哭着大喊。
韩霁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胸腔里发紧发胀发疼,紧跟着嗓子眼一呛,一口腥血喷了出来。
“少爷!”
“少将军——”
海珠在外面听到声,她急得跺脚,听到里面有人在叫喊大夫,她耐不住跑了进去,进门看韩霁下巴带血,人歪倒着跪在地上,眼睛还睁着,却已经没神了。
“少将军心火过旺,又气急攻心,老夫给他扎几针,再喝几副药就行了,不过之后要注意,切勿过急过燥。”
海珠乱糟糟的心平静下来,她踮脚瞅床上躺着的人,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人在没受外伤的情况下吐血的。
几根长银针刺进胸膛,面色泛紫的人睁开了眼,韩霁看了眼床边围着的人,目光对上海珠担忧的眼睛,他偏过头闭上眼,一行眼泪落进枕头里。
“连夜行船,我要回京都。”他重重喘口气。
第128章 昏睡中被扔进河里
残月黯淡, 站在院子里往门外看,门外的夜色漆黑如墨,韩霁没让人搀扶, 他自行走上马车, 从京都过来的一行人也跟着坐上另外的几辆马车上。
老管家匆忙间收拾了几件厚衣裳出来,在他之后跟着一行七个带刀侍卫,这些人同行是为了护卫主子的安全。
“我们这边还有十个侍卫,少将军不必再带侍卫同行, 人多了船行的慢。”后方马车上的太监出声。
老管家没听他的, 说:“一艘船不够便雇两艘船。”说罢他钻进马车里。
海珠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 马蹄不轻不重踏在地上,凌乱的闷响声在这个黑夜里让人心里无端生起烦躁和不安。
韩霁推开车窗往外看,两人对上眼, 他出声问:“可要一起回京?你过去看看京都的繁华, 也去皇城根下转转。”
“行。”海珠脑子一热点头答应,她转身交代门房:“天明了你乘船去永宁码头,到青石巷找冬珠, 告诉她我随少将军去京都一趟, 过年前一定回来。”
门房朝马车里的主子看一眼,说:“小姐放心, 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海珠三两步跑下石阶, 躬身钻进马车里。
“出发——”领头的侍卫高声发话,随即马蹄飞奔,车轱辘跟着转动。
马车里的灯笼前后摇摆, 昏黄的光投在车壁上, 老管家探究地看着车榻上坐着的两人。
韩霁无暇想旁的,他倚在靠椅上闭眼不做声。
海珠冲老管家笑笑, 解释说:“我想去京都看看皇城是什么样子,而且韩提督是我义父,我想去看看他。”
韩霁敲了两下车壁,立马有个侍卫隔着车窗低声喊:“主子。”
“周围跟的可有人?”
“都是我们的人。”
韩霁看向老管家,问:“我不在家这段日子可有西北的来信?我爹的伤……”
“没有消息,你娘也没来信,在朝廷来人之前,老奴不知侯爷受伤了。”
“来的人里没我们的人?”韩霁问。
老管家摇头,“没有。”
海珠眼睛转动,怎么听着像是还有事?但没人跟她解释,她就只听不说话。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到了码头,海珠跳下车觉得屁股都要颠裂了,脑子里也嗡嗡的,上了船她走进她常用的那间住舱倒头就睡。
河上浪小,行船平稳,海珠睡得沉,一直睡到天明被老管家叫醒。
“河道变窄,官船过不去,我们要下船改骑马。”
海珠收拾了船上备的两身衣裳跟着人下船,马和马车已经先人一步上岸了,这些马走水路还晕船,一个两个的呲着马嘴不时咔一声。
船上的厨娘连夜蒸了馒头煮了粥,馒头装在筐里拎了下来,一行人就站在江边一手馒头一手薄粥填肚子。
韩霁面不改色喝了苦汤子,等马匹缓过劲,他上车发话:“我们这就走,尽可能三日后抵达运河,诸位忍一忍,累了上船了再歇。”
之后便是日夜兼程赶路,遇到驿站了歇在驿站,错过了吃睡都在野外。
海珠感觉自己像是被绳子捆了塞在水缸里,全身上下的关节都不舒服,路上的山水村落也无心看了,满心的燥火,一个劲想找人吵架。她瞟对面的男人一眼,他像个打坐的僧人,面色不改,坐姿端正,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候她也不敢找他说话,只好大力推开车窗,头伸出去让狂风吹乱她的头发,发梢噼噼啪啪抽在脸上脖子上。
韩霁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等她呸了一口直起身子要缩回头,他又闭上眼睛。这时候他没有心情宽慰她,更没心思说话。
赶在海珠要跳车前终于抵达了运河口,河道上渔船和商船来往频繁,老管家出面雇了两艘商船,前船坐人,后船载着车马。
人上了船倒头就睡,这三天在路上急奔,马都要累死了,人也跟着颠簸受累,到了船上一行人填了肚子倒在床上就没动静了。
“我们要在船上走几天?”海珠问。
“慢则半月,快的话能少两天。”韩霁喝完药,随手把碗放桌上,他跟海珠说:“商船上供玩乐的东西不少,你无聊了去找管家,让他给你安排。”
“你呢?”海珠问。
韩霁往外看一眼,老管家拿了两本散着墨香的书进来。
“小姐,越往北越寒凉,老奴让船娘给你做两套棉衣,她待会儿上来给你量尺寸。”老管家说罢拿起药碗,问韩霁感觉如何了,“这是最后一副药,等到了下个渡口,老奴去镇上请个大夫过来。”
韩霁摆手,“不必了,不要在路上消磨时间,尽快北上。”
“那您早点歇着。”老管家叹气。
海珠转身出去,船娘已经过来了,她直接报了尺寸,就回舱歇着了。
隔日,她吃过早饭后去寻韩霁,她也装模作样拿本书坐窗边看,不时探头问他这个字怎么念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但凡发呆,她就出声惊醒他。
三番几次,韩霁哪能不明白她的意图,他无声叹口气,头一次有了倾述的念头。
“等我回去了,我爹可能已经不在了。”他神色黯然,“我没想到,之前的见面竟然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我还跟他起了争执,说了不少诛心的话。”
海珠没做声,她知道,他这时候并不想听无用的安慰。
“他已经松口要退下来了,看来我家的祖先不乐意他背弃祖训,所以把他留在了西北。”
“应当不至于,你家祖先若是真有灵,只会保佑你爹战无不胜。”海珠插一句话,“行了,别胡思乱想,说不定你爹已经无性命之忧了,你给我念书听吧,我帮你保佑你爹。”
韩霁抬眼,上下打量她一番。
“阿弥陀佛。”海珠竖手念句佛偈。
韩霁半笑不笑地扯了下唇角,拿起书如她的意读出声。
船在运河上行了十日,船上的人换上棉衣,北边来的寒风加上河水浓重的水汽,海珠夜里睡觉都要点上火盆,湿冷入骨,人盖着被子还打哆嗦。
舱门被敲响,她抬起头问:“谁?”
“齐姑娘,厨下熬了姜汤,少将军差我送一碗过来,让你喝了再睡,免得受寒着凉了。”船娘站舱外说。
海珠卷着被子爬起来开门,门一开,寒凉的夜风迎面扑来,她缩着脖打寒颤。从船娘手里接过温热的姜汤,她屏气一口气干进肚子里,冲人的辣意让她呲了牙。
“劳烦了。”海珠把碗递给船娘,“天冷,婶子你也早点歇着。”
“哎,好。”船娘替她关了门,拿着空碗下楼。
船板上站的侍卫冲暗处打个手势,片刻后他走到底仓,跟船上的帮工说:“主家慈悲,你们喝了姜汤暖了身子也趁早歇下,今夜不行船,明早早点起来再赶路。”
半夜,船上喝了姜汤的人都陷入昏睡,几道黑影开了舱门出来,他们暴力踹开木门,住舱里睡的人毫无动静。
船板上站着个消瘦的身影,他靠在船舷上看侍卫扛着人下来,出声问:“可有漏下的?”
声音阴柔奸细,是太监特有的嗓音。
“无,连老管家带那个姑娘都在这儿了。”
“全扔下去。”
“是。”
河道上接连响起几道水花响,紧跟着便恢复了平静,船上的人提着灯笼往河面照,水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等天亮了把尸体打捞起来,杂家先去歇着了。”太监拢起披风,他咂了声,摇头道:“这天呐,变了。”
河里,海珠被刺骨的寒意惊醒,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脖子以下如泡在冰窖里,她试图动了动,全身无力,要不是对水太过熟悉,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昏沉的脑子在河水的冲刷下醒过神,海珠意识到出事了,她狠掐自己一把,感觉前方的水流不对劲,她游过去撞上一个挣扎的人,对方反手拽住她,一个劲踩着她要往水上游。
海珠被勒得翻白眼,艰难地逃脱之后在他头上摸一把,不是韩霁,她掉头继续找。
船上的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估摸着扔河里的人已经淹死了,他们相继上楼去睡觉。
听到船上的脚步声消失,海珠一手拽一个人出水,她拖着韩霁跟老管家推上岸,压着声音说:“想咳往远处跑,跑不了就憋着。”
说罢转身又钻进河里,尽可能的把生死不知的侍卫拽上岸,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呛晕过去的侍卫已经被水流冲开,海珠只找到了三个。
韩霁跟老管家拖着人往远处跑,跑远了给他们按肚子控水,然而只有两个有气息。
“怎么办?”海珠冻得缩成一团,说话牙都打颤,“怎么搞的?朝廷的人怎么想杀你?”
“射中我爹的那支箭应该出自自己人之手,这一切都是个圈套,他死了,我死了,安远候府只剩一个六岁小儿,成不了气候。”韩霁抖着手说,如果不是海珠跟了过来,他必死在回京的路上。
“海珠,你再帮我个忙……”韩霁看向她。
“下毒是吗?这河里也没毒水母,我怎么帮你?”海珠摊手。
“凿穿船底。”
这个可行,海珠又悄摸摸潜回河里,她溜上船,从底仓取把斧头和菜刀又溜进水里,潜到船底把菜刀插进船板的缝隙里。商船用的年数不短了,船底的木板泡腐了,她撬起来不算费劲。
河水灌进底仓,海珠上船看一眼,觉得速度太慢了,她下去继续撬木板,砸穿三个洞才罢手。
其间有侍卫听到动静出来查看,他站在船板上往河面上看,除了水声风声和男人的呼噜声,再无其他。
半边船已陷入水里,韩霁跟两个侍卫跳进河里游上船,三人摸黑走进住舱杀人,闹起了动静他们也不恋战,利索地跳进河里。
到底是在海边生活过的人,水性比旱地上的人强,他们守在船下,看船上的人着急忙慌地叫嚷。船一点点下沉,舵手和船娘被冻醒,先后跳船往后方的船上游。船上的侍卫有样学样,但他们入水就被韩霁追上去砍了。
当夜色褪去,海珠披着褥子看韩霁绑了老太监丢在船板上,前方的河里沉了船,后方的船绕道继续前行。
“下一个渡口停一天,我带你去看大夫。”韩霁跟海珠说。
海珠打个喷嚏,说:“你还回京都吗?”
“回,皇上大概会找个替死鬼给我个说法。”韩霁垂下头,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该为父报仇,还是带着老娘和侄子仓惶逃离。
“二少爷,你看,是我们的人来了。”老管家激动大喊。
韩霁跟海珠闻声看过去,迎面来了一艘船,船上插着旗,是韩家的军旗。
“二少爷,侯爷已经转醒,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派末将来接您。”来人是韩家的家将。
韩霁苍白的脸上露了笑,他转过身看向海珠,玩笑道:“多谢您保佑了。”
“阿弥陀佛。”海珠笑着又念一声,“往后你有事拜我,能救命救急还保佑家人。”
第129章 恐不利于子嗣
船在渡口停留了一个时辰, 韩霁跟海珠连带两个侍卫一个老管家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一夜都病倒了,家将去岸上请个大夫跟船,补上粮草继续北上。
在河上又行五日, 一行人改船骑马西行, 海珠跟老管家还病着,两人各躺在一辆马车上盖着被子咳。
韩霁打马靠近马车,敲了两下推开车窗,“路过农家, 我买了一筐苹果, 你嗓子不舒服了就啃一口, 等到了驿站让人给你蒸苹果吃。我小时候病了,我娘就给我蒸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