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璘的计划便是让张万留在县城,同一时刻,一个打扮成张万模样的人会前往吉庆楼,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刺杀陆璘。
这个假扮者便是石全。一是石全身形与张豹相似,二是石全会武功。
任务交给石全时,石全当即就回绝,“扑通”一声跪下,字字恳切:“公子,你放过我,这刀剑无眼,假刺杀这种事怎么能做?我敢伤公子一丝一毫,回去可怎么交差?”
“你不做,在我这里就不能交差。”陆璘道。
石全绝望地叩下头去:“公子干脆杀了我吧,我也不想交差了。”
陆璘劝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就留在安陆,我正好身边缺身手好的自己人,月银也会涨,与长喜一样。”
这话还真让石全动心了。
他是自小进陆家的,因为是习武的材料,所以现在进了护院班子里做护院,若混得好,以后便能做到队长。
但这得是十年之后的事,可跟在二公子身边就不同了,那前程大了去了,二公子现在虽在安陆当小知县,但谁都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城、迟早会高官厚禄,自己成了二公子的亲信,那比普通的管事都要强。
“怎么刺杀?是做做样子?”他问。
陆璘回道:“做样子,但为了逼真,还是要见血,就用张豹身上常带的刀,扎我非致命处。”
石全立刻拒绝:“这不行,说是不致命,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公子可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陆璘道:“我会在胸口放一个厚信封,你提前训练力道,确保见血,但伤口不会太深,如此便万无一失。”
石全沉默了,半天才道:“真要这样吗?这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非结果了他的命。
“这里的事,他们不会知道。”陆璘肯定道:“既然是被刺杀,那就要做全套,传去京城岂不是节外生枝?所以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石全又是沉默,犹豫不决。
陆璘道:“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干脆果敢,若你连这点事也畏手畏脚,那就算了。但你已知道我的打算,今日就离开陆家吧。”
“我……我愿意!”石全心中一急,不由自主道。
陆璘直起身来,负手在后,看着他一锤定音:“那就如此定了。”
这桩安排,石全的任务最重,需要将张豹弄晕,再到吉庆楼成功刺伤陆璘。好在时间还有,县城路线并不复杂,吉庆楼也能提前踩点,陆璘还能故意留下逃生路线给他,算是里应外合,并不是太难办成。
到八月十五,张豹果真乘渡船来探监张万,甚至还在监狱内当着狱卒的面骂陆璘,差点和狱卒打起来,然后离开监牢,去了个小酒馆。
吉庆楼的晚宴在晚上戌时开始,陆璘没叫陪酒的青楼女子,只叫了舞乐,他主动朝赵襄敬酒,赵襄好不高兴,与陆璘关系又亲近几分,俨然当自己是陆家自己人。
张豹并没喝多少酒,带着微醺,往青楼而去。
张家被人告了那么大一圈,家底早就空了,他爹张万没再做捕头,他也没能耐在街上混,手上自然没多少钱,要找乐子,只能去一些不上台面的青楼。
其实以前那杨柳店还不错,不少年轻姑娘,现在杨柳店没了,只能去那胭脂楼,老的老,丑的丑,价格还贵那么多。
这又是陆璘干的好事,将杨柳店查封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匕首,只恨没机会,要不然他真要结果了那狗官。
胭脂楼和酒馆隔了些距离,要走一大段僻静小路。
张豹摇摇晃晃,一边唱着“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一边往前走。
到黑暗处,前后无人,石全从背后过来,一把按住他腰间匕首,一把将一块浸了麻药的布帕捂住他口鼻。
张豹醉酒之下反应不及,又是被偷袭,顿时便没挣开,待反应过来,麻药却已开始见效,使不上力,没一会儿,人便蔫了下去。
石全又将他捂了一会儿,确认他倒下才松手,早已候在一旁的长喜与他一起,将人拖到了角落。
很快石全从他身上翻出匕首,和长喜道:“我先走了。”说完,将这儿交给长喜,自己往吉庆楼而去。
等到了灯火通明处,才能看清他贴了满脸的络缌胡,几乎将脸都快遮没了。
他进吉庆楼,店小二问:“这位客官可是用饭?有桌吗?”
他没回话,伸出手来,比了个一。
店小二看见他右手手背上的“龍”字刺青,不由怵了怵,道:“那客官这边请。”说着领他前去空桌上坐下。
中秋夜,吉庆楼几乎要满座,店小二招呼了一下又被别人叫走了,待回头,那手上带刺青的大胡子却不见了。
石全按陆璘的安排潜进官员们进行酒宴的雅间外。
从这里,能透过窗口清晰看到里面的二公子,他要从窗口迅速翻进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直冲到公子面前,将匕首扎入他左胸心脏偏上的地方。
不会致命,而且公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封家书,隔着三四张对折的纸,他之前也在家演练过无数次,甚至买了猪肉来训练,能确保匕首扎穿信封,再往身体里扎进一寸多到两寸的样子。
这是公子给他吩咐的,但他觉得那太多了,准备到时力道再放轻一些,只扎一寸。
深吸几口气,平稳好心情,就在舞曲进行到高潮、所有人都看向中间的舞女,而陆璘往窗户这边投来目光时,他小跑两步从窗口翻进去,飞快掠至陆璘身前,一刀刺向信封所在的位置。
那儿特地做了标记,陆璘穿着一件飞鹤腾云纹圆领袍,信封就在那只飞鹤的位置,如果刺中飞鹤头部,那便是万无一失。
石全身手不错,加上提前演练好几天,也一早作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刀并未犹豫,直接刺中陆璘衣袍上那只飞鹤眼睛处,可以说是最佳位置。
但匕首刺进去那一刻,他即刻意识到不对,陡然看向陆璘,眼里尽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不是训练时的感觉,这衣服里没有信封……匕首根本就没有任何阻隔地刺了进去,全刀没入,他的手竟碰到了公子的胸口,烫的鲜血涌到他手上。
怎么……怎么会如此?
石全还怔怔看着陆璘,陆璘已瞪向他,示意他快走。
他这才回过神来,如果他在这儿被抓住,那便是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
于是他立刻松了匕首,头也不回往陆璘身后的窗口冲去,在陆璘身旁人惊叫之前,从窗口蹿了出去。
安陆这样的小县城,从未有过官员被刺的事,所以这儿的官员哪怕最大的知府也不会带护卫保镖,顶多就是一两个随从,以至于这吉庆楼内外都没有像样的护卫,陆璘遇刺,看见的人先是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才是惊慌失措,叫喊的叫喊,躲闪的躲闪,最后还是几位掌管刑狱的司法参军、县尉等大喊“抓刺客”,领着随从一起追了出去。
五儿着急地去扶陆璘,只见陆璘脸色惨白,那一身鸦青色衣袍已经遍染鲜血。
“大人……大人……叫大夫,对,叫大夫,叫大夫!”五儿颤抖着大喊。
他之前并不知道陆璘的计划,此时骤然见到这情形,只觉大事不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陆璘抓住他胳膊撑住身体,沉声道:“去请施大夫来……”
赵襄等人早已抢了过来,急着扶住陆璘,查看他的情况,五儿和几位官员交待:“请还看着我家大人,我去找大夫!”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
五儿知道施大夫在新开的那家杏林馆,但据他所知,杏林馆八月十六才开业,也不知现在去请大夫请不请得过来。
他还是按陆璘的吩咐赶到杏林馆,却只在里面见到几个还在收拾的伙计和两名学徒,听他说找施大夫去看诊,那男学徒没好气道:“师父出去了。”末了又加一句:“和丰公子一起。”
五儿没心思在意他言语中的冷淡,又问:“那药铺里还有大夫吗?”
男学徒问:“你们家大人是什么事?”
五儿回:“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什么?刺了一刀?”旁边女学徒吃了一惊。
男学徒也一脸意外。
五儿没时间同他们多说,只问:“这里到底有没有大夫?”
男学徒这时才道:“师父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快去馨济堂请周大夫,他也能看。”
五儿便不再多说,赶紧又往馨济堂跑去。
等五儿将周继请到吉庆楼,陆璘早已被扶到了客房床上,旁边围着一众官员,知道大夫过来,连忙让开。
周继即刻到床边,陆璘此时已将胸口的衣服全都染成暗色,躺在床上,额间尽是细汗,一声不出,只一下一下喘息。
听说大夫已请到,他睁眼看了看,见是周继,只转眼看向五儿,眼中尽是询问。
五儿一心记挂他的伤,见他这神情,才想起他特地交待要请施大夫的,便连忙解释:“施大夫没在药铺。”
后面的,和丰公子出去了,他没说。
他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说了,无疑是再往公子胸口扎一刀。
陆璘没说话,一旁赵襄没听到五儿的话,只催促周继:“大夫赶紧救陆大人!”
周继剪开陆璘衣服看了看,说道:“若刀未偏,当未伤脏器,但这刀刺得太深,一切皆不好说,小人也不好保证……”
这话说了一半,他为难地看向赵襄。
意思当然是,如果有意外,不要找他。
但赵襄此时也惶恐,也作不了这个主,只又看向五儿。
五儿更加不敢作主了,他只是个刚到陆璘身边的下人。
“若有闪失,不怪大夫……是我的天命。”陆璘说着,看向赵襄:“赵大人,替我将这话带给……京城陆家,就说……儿不孝……令父母伤心,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赵襄听他这话,一时被感染,难受得要落下泪来,忙宽慰道:“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又看向人群,低声道:“杨大人……”
杨钊即刻从后面挤到床边,陆璘看着他交待:“若我有意外……徐家之案不要有变数,新知县到来前,还请……杨大人,按朝廷复审决议将收监人犯于秋后问斩……”
陆璘在任数月内,做的最大的事便是查了徐家案,杨柳店之案,而这徐家案主犯徐仕是要秋后问斩的,他是怕自己死后这事出现意外,所以提前交待杨钊。
杨钊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还记挂着公务,不由心中一痛,动容道:“陆大人放心,下官会将此事督办到底的。”
陆璘看向床边,发现再没有要说的事了。
他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才走这一步的,之前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去,所以才让五儿去请施菀,他想趁她给他治伤的机会,打探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但这一刻,匕首扎在胸口,冰冷而带着剧痛,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意识慢慢开始模糊,他开始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似乎许多话想对施菀说,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让别人厌烦,还是歉疚?
就这样,他默默地被人刺死,她好好做她的大夫,成亲、生子、名扬天下……多好。
他吐了一口气,将一切放下,朝周继道:“大夫开始吧。”
然后留着仅剩的力气,再未开口。
周继先将止血药沫和棉纱备在旁边,随后让人后退,又让五儿按住陆璘,握住刀柄,将刀柄正正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将米色床帐溅得点点殷红。
丰子奕将施菀送到杏林馆,施菀从马车上下来,和他挥手再见。
明日药铺开业,今日又是中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所以丰永年、丰子奕、以及药铺内彭掌柜,她还有另一名大夫,一起吃了顿中秋夜宴,算是预祝药铺顺利开业。
丰子奕道:“早点睡,明天我一早过来。”
“明天你要是忙就别过来了。”
“还有其它事能忙过这里?”丰子奕反问。
施菀知道劝不住他,便没说了,然后交待:“你今日喝不少酒,明天多睡会儿,可以喝点醒酒汤。”
“好,我知道的,进去吧。”丰子奕说。
药铺内还燃着微弱的灯光,施菀转身进药铺,在门后朝外面道:“快走吧。”
丰子奕吩咐车夫赶车,马车终于离开了。
施菀这才关上门,去执灯。
前堂不见一个人,显然他们都去睡了,这油灯是特意替她留的。
可真浪费,施菀想,决定后面让他们别这样弄,毕竟她现在可是东家,一分一粒都要节省。
以为严峻和枇杷都睡了,她执灯往里面去,才到后院,就见着严峻从房里出来,喊她道:“师父回来了?”
施菀问:“你怎么还没睡?”
严峻回答:“就去睡的。”然后道:“一个时辰前,那陆知县家的下人过来,说是请师父去诊病,我说师父不在,让他去馨济堂了。
“当时一慌,也没想别的,只记得周大夫治外伤也不错,便让他去了。”
“嗯,这是应该的。”施菀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问:“什么外伤,他家谁伤了吗?”
严峻说道:“说是陆知县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施菀一愣,许久没说话。
第78章
她想了起来,和丰子奕一起回来时路上遇到一队衙差,行色匆匆,见到他们,还要检查马车车厢,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半天她问:“怎么会被人刺?是什么刀?刺的哪里?”
严峻知道他们的关系,料到师父总归是有几分担心的,却只能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我没问,他也来不及说就马上出去了,应该是去馨济堂找周大夫了。”
施菀点点头,低低道:“周大夫治外伤……倒算擅长……”
而且他是知县,周大夫一定会尽心救治,就是不知道是治得了的伤,还是……
她蹙下眉来,再没说话。
严峻说道:“这么大的事,明天街上应该就能听到消息的。”
施菀点点头,随后抬眼道:“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起来。”
“好,那师父也早点休息。”
两人分别后,施菀也回了房间。
心里还想着陆璘被刺的事。
是什么人呢?寻仇吗?徐家?但徐家那样大的家族,只是抄家,问斩一人,又是罪有应得,应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只能等明天才能得知真相。
隔天一早,杏林馆开业。
因为免诊金三天,许多人都来问诊,新馆一时人来人往,倒显得拥挤起来。
新馆也另聘请了位年龄大的老大夫,能与施菀轮班,也正好弥补施菀太年轻这一点。
老大夫在外面,施菀则特地在隔间里坐诊,有不便让人知道病情的女病人,可以私下和大夫说病症,更没有顾虑。
直到下午,消息才传来药铺,严峻特地来告诉她,陆璘是在吉庆楼遇刺,馨济馆的周继去看的,暂时没听说毙命,大概是活下来了。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行刺之人抓到了,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他一早就在施家村放话要杀了陆璘报仇,中秋当天就乘渡船来了县城,又在狱中对陆璘诅咒谩骂,陆璘遇刺时无人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好几个人看见那刺客贴着假络缌胡,右手手背有一个“龍”字刺青。
张豹嫌“豹”字不够威风,两年前,在手背上刺了个“龍”字,施家村人人都知道。
施菀万没想到,行刺陆璘的竟然是张家人。
这张豹虽是施家村人,但她了解得不多,她当年离开京城时张豹才十岁出头,虽然人憎狗嫌,但总归是一些偷枣、偷瓜、翻院墙的小事,直到两年前三婶告诉她,张豹小小年纪,竟糟蹋了个姑娘,害得那姑娘毁了名节,忍气吞声嫁给他,他家还连聘礼彩礼都不愿意出,最后没几个月,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张豹比张大发还可恶,没想到现在他竟这么大胆子,行刺陆璘这个知县。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璘就不会牵连进来,也不会因惩治张家而遭到报复……一时间,施菀既担心,又愧疚。
直到下午,伙计将长喜带到她面前,说是长喜来了药铺要见她。
见到长喜,施菀才要问陆璘怎么样了,长喜却先开口道:“施大夫,眼下有空么?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家公子?”
施菀很快问:“他真的被刀刺了?现在怎么样了?”
长喜回答:“按周大夫的意思,命应该是保住了,前夜昏迷了,昨天也昏睡了半天,今天好一些,清醒了,我想着还是更信得过施大夫一些,所以想请施大夫去看看。”
施菀很快就拿了医箱,叫上严峻,一同和长喜出去。
一边走着,长喜一边说道:“公子还在吉庆楼的客房内,得情况好一些才能回家去。”
“没有伤到脏腑吧?”施菀问。
“周大夫说是没有。”长喜回答。
施菀心想那便好,陆璘年轻,应该能恢复得好。
此时吉庆楼客房内,石全与李由正围在陆璘床边。
石全心急如焚等了两天,终于等到那些官员离去,等到陆璘状态好一点,这才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守在床边问他:“公子为什么没在衣服里放信封,说好的,出门时我亲眼看见公子放了,是掉了吗?怎么公子没提醒我晚一点动手?”
陆璘躺在床上,带着几分虚弱,平静回道:“刻意不放的,本来也没打算放。”
一旁的李由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而石全则激动道:“为什么?为什么公子要这样?万一这刀偏一点,万一有什么意外……”
“因为那样太假了……”陆璘积攒了一些体力才道:“既然以假乱真,自然要真的部分多一些,德安府那些官员也不都是傻子。”
石全仍是不解道:“以公子的才名、老爷的身份,谁敢动公子,公子何至于这样!”
说着满面痛心疾首:“这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
他几乎不敢说下去,床上的陆璘缓声道:“所以,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石全忐忑地想:的确不能让他们知道,要知道他就这么捅了公子一刀,只怕他以后都不能留在陆家了。
陆璘继续道:“你就留在这里,我让人送一封……信,去京城就好。”
石全连连点头,他可不敢这时候回去复命,他怕一不留神说漏嘴,或是太紧张而露出马脚,害了自己。
这时李由说道:“这案子基本就定性了,昨日凌晨德安府衙役就抓到了张豹,将他带到了府衙,赵知府亲自审理,人证物证俱在,将张豹打入了大牢。”
陆璘点点头。
张豹自然会辩解,赵襄也许信,也许不信,也许会狐疑,但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案子钉死。
至于真相……
陆璘神色肃然,他做事,全凭本心,就像施菀被逼婚的真相与情理到了京城讲不通、那个被奸污,最终投井自尽的姑娘永远无法申冤,这世间永远不可能事非黑白样样分明,法治也不能给所有人公平,那这就是他的人治,以及他的私心。
张豹,便算是他以私心而杀的,他认了,至于对不对、是否有报应,自有老天来评判。
这时五儿从外面进来,朝陆璘道:“公子,喜管家将施大夫请来了。”
陆璘略微一惊。
他前夜特地交待去请她,却没请来。
这两日他都昏昏沉沉,因为失血太多、剧痛难耐而虚弱不堪,本已没再执着这件事,没想到长喜却还是将她叫来了。
他缓缓吸一口气,神色中不由透出几分紧张。
这时长喜带着施菀进来了,床前的石全见着个女人,先是一愣,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她面容,猛地一惊。
这不是……前少夫人吗?怎么……
“施大夫,这边。”长喜说着,将施菀和严峻请到床边,李由与石全同时让到一旁。
施菀到床边,见了陆璘,便知道他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了,心里也松了口气,然后问:“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璘静静看着她,回道:“还好。”
施菀坐到床边,轻声道:“我给大人看看脉象。”说完,挽起他中衣袖口,将手指轻轻搭上他手腕。
她的手指很细,很软,却带着几分凉。
但这才中秋,天还带着最后的余热,并未完全转凉。
再一看,她身上穿的秋香色短襦也是厚布所裁,但她身后严峻,以及长喜这些人,还是夏日薄衫。
可见她的确比平常人更怕冷。
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身体弱了些?为什么呢?
“我看看大人眼睛。”施菀的话打断了他的出神。
说话间她松开他的手腕,抬到他脸庞上方,去看他眼睑。
他闻到了她手上、衣袖上,有种淡淡的香味,一丝金银花气味,一丝皂荚水气味,还有一丝……是她身体的体香。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他一时急火攻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施菀连忙扶住他,按抚地轻拍了拍他肩头。
“大人怎么了?照说该没有风寒咳嗽才是。”她问,然后去看他伤口。
所幸没有渗出血来,他摇摇头,回道:“没事。”
施菀说道:“若没有其他不舒服,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后面只须好好休息,静静疗养,待伤口愈合就好。”
随后她看向边上的长喜:“帮忙将大人扶起来,我替他看看伤口,换药。”
长喜与石全一同过来,将陆璘扶起,将他上衣解下来。
施菀解开他胸前的棉纱,拿棉纱接着,一点一点清理旧药。
李由朝石全做了个眼色,和他一起离了房间,反正这房里的人太多了。
后来长喜也出来了,只留五儿候在一旁,当然,严峻也在。
陆璘说:“听说你们昨日开业?”
施菀点头:“是的。”
“刚开业会忙么?”
“有一些,但毕竟是新馆,伙计也足够,到下午也还好。”
“是与丰家一起开的吧?”他问。
施菀一边替他上着药,一边回道:“是,大部分钱都是丰家出的,掌柜也是他们请的信得过的。”
所以,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他想问,却问不出口。这已经不是普通关系能问的问题了,问出了便是越界。
可他真的想知道,他如今伤着,又是平平静静问她,她应该会回答吧……
可是,伤着,和越界,有什么关系?
如此犹豫许久,她替他绑完棉纱,又叫五儿来帮忙替他穿上衣服,再将他扶着躺下。
直到再次躺下,陆璘也仍然没犹豫出结果。
倒是她替他拉上了被子,认真道:“我听人说,刺杀大人的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陆璘没说话,她继续问:“为什么?因为……之前的案子吗?他才对大人记恨?”
陆璘缓声道:“不用想这些,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我作为父母官该做的,无论徐家,杨柳店,还是施家村的事。只是以后我出门需要注意一些,不能太大意,给人可趁之机。”
一句话,将她的内疚与道歉堵了回去。
施菀最终点点头,说道:“那大人平常在身边多带些随从,随时随地顾着安危,多做防范。”
“嗯,我知道了。”陆璘说。
“好了。”施菀从床边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陆璘眼看着那严峻收拾东西,眼看着她已经要转身,不由开口道:“上次丰永年说让丰子奕年底完婚,你如今和丰家合作了,是不是……也将要办喜事了?”
问完,他强忍住心中的忐忑与紧张,只一副平常闲聊的样子看着她。
施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可能的事。再说他也要去江陵府了。”
说完这话,她就带着严峻走了。
陆璘将她最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
“怎么会,不可能的事”,这代表,她永远不会和丰子奕成亲。
“他也要去江陵府了”,这是说丰子奕不是短时间去,而是和丰永年一样,可能多半时间都在江陵府。
丰家的生意的确越做越大,小小一个安陆县城容不下那么大的生意,他们将会以省城江陵府为重心了,说不定以后会将家宅也迁去那里,那丰子奕这个丰家未来的继承人,当然也要早早去江陵府学习、熟悉。
显然,施菀是会留在安陆的。
所以,他们合作是合作,但人生的轨迹却已不同,说不定施菀不是和丰子奕合作,而是和丰氏绸缎合作,如此才能有这样大的手笔开下杏林馆。
陆璘顿时振作起来,哪怕胸口带有未愈合的窟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无尽的力气。
他早该想到的,施菀两三年都没答应丰子奕,怎么会因为一个药铺就要嫁给他?她不答应,一定是决定好了,这辈子也不会答应。
陆璘在床上不由就露出一丝笑,那笑容越来越难以抑制,最后蔓延成极其欣慰喜悦的模样。
长喜像没事人一样:“什么怎么回事?”
“少……少夫人呀!她是大夫?她和公子这是……什么关系?”石全满脑门问号。
长喜叹了声气:“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少夫人现在是大夫,和公子……”他想了想,说道:“没关系。”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石全觉得他说了好像白说,又问:“怎么之前一点音都没听到呢?”
长喜被逼急了才说:“少夫人的家乡就是安陆,祖上也是做大夫的,她离开京城后回家乡来做大夫行了。”
“原来如此。”石全恍然大悟,想了想,却又很快道:“这你去请大夫,怎么不换个请,这县城里就没有别的大夫了?请她来……是不是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