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跟祖母一起,别怕。”
老太太的脸色有些苍白,可是笑起来特别和蔼可亲。
萧芝庆乖巧地点了点头。
黑色的大伞,几乎把他整个罩住。
章梦还不清楚顾又笙有几分能耐,却也知道最近府里那几位的动作不少。
“来人啊。”
章梦大叫。
翠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找来了几个结实的壮汉。
“有贼人来杀人了,快保护夫人。”
章梦背对着那些壮汉,看着顾又笙的眼神,是森森的杀意。
她的声音惊恐:“她想对小少爷不利,赶紧抓了。”
翠衣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这贼子厉害,大家小心,生死不论,先拿下再说,夫人自有重赏。”
这些壮汉不是府里的侍卫,是跟着章梦嫁进来的。
以前是章家镖局的,章老爷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便当做嫁妆送了过来。
萧景仁没有反对,但是这些人只可在章梦的院子里活动。
府里,本就有萧府的侍卫。
壮汉们对视一眼。
实在是眼前这贼子……
看着不太像是贼子啊。
白衣少女的身上沾着血迹,还有小小的血手印。
可是她长得粉妆玉砌、娇软可人的模样,拉个手都怕自己的手太糙,会伤了她。
几个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快上啊!”
翠衣尖声催促。
呆站着的壮汉们终于有了动作,冲进屋子去。
章梦的唇角微勾,眼中的得意与恶意交融。
“住手!”
萧景仁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青衣也飞了出去。
谢令仪抓住两个壮汉,将他们往后一拽。
其他还有要靠近顾又笙的壮汉,他正要上前去拦。
顾又笙的手指突然在空中描绘起来。
这边生乱的时候,萧府顶上的黑影愈发浓重起来。
谢令仪没有再拦那几个壮汉,因为在距离顾又笙不远处,他们突然脸色发青,浑身哆嗦着软倒在地。
谢令仪也觉得前面有一股森然冷气,他忍不住退后一步。
顾又笙的手指加快了速度。
萧景仁与萧芝铎已经走了过来。
章梦狠狠捏了自己的手,冷静下来。
她露出一脸的惊慌失措,泫然欲泣地看着萧景仁。
“老爷,小巧和芝庆出事了。”
萧景仁面色沉重,没有理她,走到门口看了眼。
一片血色之中,那把黑伞格外地显眼。
萧景仁头皮发麻,抓着门框的手暴出了青筋。
母亲……
章梦的周围,肉眼可见的黑影,像风似的,围着她哀鸣。
谢令仪只觉一道风过,顾又笙指尖的金光射了出去。
黑影被打散了些,那声音,却愈发响亮起来。
所有人都听清了那道怆天呼地的痛哭声。
章梦胆战心惊地抱住手臂,惊惶地站着。
黑影散去了些,她才终于能发出声音来。
“老爷,救救我。”
心跳地非常快,砰砰,砰砰地,章梦猛烈地喘着气。
萧景仁迈出去的步子一顿。
府医的供词,元娘子丈夫的招供,代娘的尸身……
证据确凿。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有些小心思的女子,却没想到,她行事竟有那般狠辣。
这三年,同床共枕,他身边睡的,是个毒妇啊。
莫怪母亲寒了心,生了怨。
“顾姑娘?”
萧景仁看向顾又笙。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叫她,不是想求情,只是……
翠衣看到章梦身边的古怪,早已吓得双膝发软。
那些壮汉,被谢令仪拽走的倒还好,其他靠近顾又笙的,竟全都面无血色,蜷缩在地上呻吟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想到那时那把伞带来的彻骨阴寒,翠衣对着章梦身边的黑影,生起了不可言喻的惊惧。
顾又笙缓缓走到那团黑影前。
章梦有些站不住,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放手,倔强地看着顾又笙。
黑影没有完全散去,还围在章梦的身边。
“莫道因果无人见。”
顾又笙的眼,一片漆黑,不带任何的感情。
章梦却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杀气。
一种被众人高高在上,围着审判的感觉。
而她,蜷缩在那里,甚至连抬头,都不敢。
不,不,她不要过那抬不了头见人的日子。
她不要。
她要做人上人,她要做官夫人!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她就自己去求!
章梦的眼神一改之前的惊慌,变得狂躁起来。
她自小聪慧,容貌姣丽,若不是出身矮人一截,以她的条件,何愁配不起世家子弟?
偏偏,偏偏父亲只是个商户,家里开着不入流的镖局,做着刀尖舔血的买卖。
十六岁那年,她与京城来的贵公子一见钟情。
原以为是涅槃重生,她终于要去到繁华地,终于不再是一个他人嗤之以鼻的商户之女。
可是她中意的男子,很快迎娶了和她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朋友长相普通,身形肥胖,且蠢笨如猪,除了有一个当官的爹,哪里都比不上自己,可是就因为这一点……
就因为她出身于官宦之家,最后,朋友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去了京城。
出嫁前,她是官家小姐,出嫁后,她是官家夫人,多好的命。
而自己,因为与那男子走得近,被人遇见过,落了一个水性杨花的臭名。
明明她是清白之身,明明她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
明明那男子,说好要来迎娶自己。
明明,她才貌两全……
却被耽误。
误了最好的年纪。
好,她便是。
她便是!
她便去做那不知廉耻的女子,她便去做那水性杨花的女子!
萧景仁是她使了不光明的手段得来的,他却只给她一个妾室的位置。
她比他的女儿们都要小啊,她把清白之身给了他啊!
凭什么,凭什么只是个妾位?
出身,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想要摆脱商户之女的名头,就那么难吗?
她不服。
她真的不服气!
章梦扯乱了自己的发髻,头上的簪子、钗子掉了一地。
她盈盈的目光,疯狂地流连在萧芝铎和谢令仪的身上。
玉树琼枝,丰神俊朗。
她喜欢的,是这样年轻的男子。
萧景仁年近五十。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然五官还是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但比起一旁的萧芝铎和谢令仪……
章梦闭上眼,落下了泪来。
我章梦,年轻貌美,却不得不委身于这样的老头!
天道何其不公!
为了一个官夫人的名头,她的人生……
她的人生早就走歪了。
“来啊,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来了!”
章梦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要去抓那些黑影。
“你来啊,他们都死了,轮到我了是吗?”
那些黑影无形,却寒气刺骨,她的手在其中穿梭着,起了一片片的汗毛。
章梦似是对手臂的阴冷毫无所觉,癫狂地笑着,叫着。
“来啊,杀我!”
章梦披头散发,似是疯了。
她痛苦地喊叫着,蹲下身去,抱住自己,将脸埋在了膝间。
她也有过自己的孩子,但是天不容他。
他在她肚子里刚会动的时候,就离开了。
从此,她再没了做母亲的资格。
院子里,壮汉的呻吟声,黑影的哀嚎声,章梦的哭声……
乱作一团。
屋子里,那把黑伞动了动。
萧芝庆从伞下摇摇摆摆地走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章梦的身边。
随着他的靠近,围着章梦的黑影散了开去。
萧芝庆走到章梦的身边,停下。
他一脸的惶恐不安,却还是,伸出小小的,沾着血迹的手。
他将手放在了章梦的头上。
像曾经,她安抚过自己那般,摸了摸。
柔软的暖意传来。
章梦抬起头。
眼前的孩子,稚嫩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惧怕,可是他强撑着,挤出一个笑脸。
章梦很少抱他。
她打过他,踢过他,拿针刺过他。
只有他生病的时候,她才会抱着他,亲着他,哄着他。
只有萧景仁在的时候,她才会爱他。
可是……
小小的孩子,勉强着露出笑容。
章梦咬着牙齿,摇着头,她哭着,说不出话。
黑影传出了更响亮的哀鸣。
风雨欲来,原本晴了一日的天,竟又飘起了雨丝。
顾又笙不知何时,撑起了那把黑伞。
她站在门口。
萧清带着大夫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场景。
萧芝铎回了神:“把这些人带下去,里面的人,带去别的院子诊治。”
他指了指那些壮汉和小巧,还有已经晕过去的翠衣。
被萧清带来的老大夫,转头就想跑,却被萧清抓着不能动弹。
老大夫活了一辈子了,见惯了生死,却还没见过这样可怖的场景。
吓死个人啊!
还以为接了个大单,没想到是送命的那种!
老大夫的脚不停地踢动着。
“放我下来,放我出去。”
萧清将他扛在肩上,叫了其他侍卫将这个院子清空。
小巧和翠衣被抬去了章梦的主屋,那些壮汉被关了起来。
院子里清静不少。
黑影安静了,章梦也安静了。
章梦还是蹲在那里,她的身前,萧芝庆站在那里,还维持着那个牵强的笑容。
章梦就那么呆呆地,看了他好久。
顾又笙望着暗沉沉的夜空。
你当如何?
呵,真傻啊。
第10章 代娘
“原以为是个狠辣的,下手那么重,我差点被她打了个魂飞魄散,却没想到,这样心软……”
诸采苓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顾又笙在心里叹了一句。
章梦的贪念,是一切的原罪。
代娘杀了三人,却迟迟没有对她下手。
顾又笙原以为,她是想让章梦再多过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没想到……
她居然是下不了手。
谢令仪一直看着顾又笙,只见她望着天空半晌,许久才有了动作。
她一贯平静冷淡的眼中,带着怜悯。
她举起手来,在空中描绘着。
萧芝铎与萧景仁的眼神,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风雨晦暝,衣袂翻飞,灯光之下,她的身形竟有些飘摇之感。
她的指尖所指,空中那团黑影,渐渐显出人形。
萧芝铎吓得后退一步。
萧景仁的脸色煞白。
谢令仪的丹凤眼微微眯了眯。
章梦吓得坐到了地上,手脚发软。
刚才疯狂的劲头过去,她又开始陷入无尽的恐慌中。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秀气,淳朴。
她的眼里含着泪,直勾勾地看着萧芝庆。
她从空中下来,站到了黑伞下。
接着,萧景仁看到,那黑伞下,原本只有顾又笙一人的地方,竟又多出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谢令仪眨了下眼,竟然真的是姨祖母。
她与走之前,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去世前,还要精神些,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顾又笙一身白衣,上面还沾着血迹,她的身边站着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大大的黑伞,稳稳地罩在她们的头上。
萧景仁突然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脚下窜了上来,冻遍全身。
“祖母……”
萧芝铎嗫嚅一声。
诸采苓摇了摇头,示意他安静。
“代娘,你待如何?”
顾又笙冰冷的声音响起,拉回了萧芝铎与萧景仁的注意。
她就是代娘?
她就是代娘!
章梦没有见过代娘,这个名字,却是她心里的魔。
代娘看着萧芝庆,流着眼泪不说话。
小小的人儿,好似有所感应。
萧芝庆看了看章梦,又看了看代娘。
“平安……”
代娘啜泣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
她原来,还来得及,再叫一次他的名字啊。
代娘哭得不能自已。
十月怀胎,快要生的时候,她听到了丈夫老三和好姐妹元娘子的谈话。
十两银子。
他们为了十两银子,就想卖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代娘从小孤苦,跟着老三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两人和其他几户人家是逃难过来的。
都说西杭府有个好官,到了这里,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到了这西杭府。
元娘子先有了身孕,很快,她也有了。
日子过得苦一些,但好歹有了盼头。
可是……
可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好姐妹,却在商量着卖掉自己的孩子!
她怎么舍得?
肚里的孩子,是她的血肉养出来的啊……
她冲出去,她说不可以。
她说不行!
老三推了她,孩子提前出生。
她痛了两天,怕了两天。
孩子出来后,她抱着他不肯撒手,她只来得及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外头嘈杂,她不知道来了什么人。
枕头就捂了下来。
她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婆子说着。
“多给你十两银子,算是买了你媳妇的命。”
她只听到老三欢快地应着声。
她看不见,却想象得出,他是怎样恶心的模样。
她看错了人,她早就知道。
却未曾想过,他连人都不是。
是杂碎!
是禽兽!
是畜生!
二十两,他卖了自己的命,卖了自己的孩子!
她憎恶,她怨恨,她有万千不甘散不去。
她化成鬼怪,跟着老三来到萧府。
她的孩子,变成了知府老爷家的小少爷。
西杭府知府萧景仁,远近出了名的好官。
代娘想,或许自己的薄命,换儿子一个造化,也是值得的。
可是……
代娘阴森的目光,落在章梦的身上。
可是这个夺了自己孩子的人,却没有做好一个母亲该做的。
孩子早产了一些时日,本就虚弱,但她为了争宠,竟狠心将那么小的孩子浸在冷水里。
孩子受了风寒,萧老爷来看,她便是一个疼惜孩子的好母亲。
她抱着他,宠着他,哄着他。
她彻夜不眠,为高热的他守夜,为他擦拭着身子。
萧老爷在的时候,她是个慈母,阖家欢乐。
萧老爷不在的时候,她便是个恶鬼。
代娘早就想杀她了。
早就想现身,把这个始作俑者,杀死。
可是偶尔,极少数的时候。
她抱着孩子,真心地低唱过,真心地亲过他,喜欢过他。
有几个瞬间,真心地,将平安看成了自己的孩子。
代娘自己是个母亲,她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才会有的眼神。
为了那么一丝丝的善待,她一直没有对她下手。
在平安的眼里,这个女人才是他的母亲。
她不忍心,去杀。
却更不放心,不杀。
她遇到过老太太,只是两只鬼并没有交集。
代娘一直没有动作,诸采苓也便没有行动。
直到今年……
“章梦,我对你一忍再忍。”
代娘恶狠狠地瞪着章梦。
章梦咬破了嘴唇,支撑着站了起来,她故作镇定,与代娘对视着。
“你抢了我的孩子,夺了我的性命,可是既然抢走了他,为什么不好好对他?”
代娘质问着。
“你欺负他,不拿他的身子当回事,你的丫鬟、嬷嬷有样学样,戏弄他、侮辱他、虐待他……”
代娘从黑伞下走了出来。
她没有往章梦那里去,而是在萧景仁面前停下。
素净的脸,突然一变,露出了森森白骨,空荡荡的眼眶里,落下了血泪来。
站在萧景仁身旁的萧芝铎,狠狠抽了一口气。
萧景仁浑身僵硬。
第11章 母爱
“萧老爷,萧大人,你是出了名的青天大老爷啊,我们听了你的名号,才来了西杭府求一条生路。”
代娘的脸又变了回去,只是那血泪犹在。
“可是你的好夫人,用十两银子买了我的儿子,又用十两银子买了我的命。”
代娘其实知道这些事跟萧景仁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
“我生来是个苦命人,我认了,可是我的儿子……呜呜……我的儿子不是啊……”
他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是个闹腾的,她给他取了名字叫平安。
不求富贵,但求平安。
跟着老三进府的时候,她甚至还窃喜过。
她的儿子成了官家少爷。
可是官家少爷……
怎么能活得那么苦?
即便她孤儿出身,小时候没少遭人欺负,却也不像自己的儿子这么苦。
她的平安啊……
却不得平安。
“萧老爷,你知道吗?”
代娘走到了诸采苓的身边。
萧景仁的心,提了起来。
代娘看出他的忧色,也看出诸采苓的挂虑。
母子情深,多感人啊。
可是她呢?她的儿子甚至都不认得自己。
“你有个好母亲,我对萧府下手的时候,她拼着魂飞魄散的下场,挡了我一次。”
诸采苓受伤逃走,她也不得不休养魂魄。
代娘:“我本想放过他们的。”
儿子受着罪,但好歹也是个官少爷。
只要他熬过去,长大了,就能像大少爷那样出门读书,做个有出息的。
就不用再受章梦的摧残。
就能自己求个平安。
萧老爷对他也看重,总是有盼头的。
可是……
“我想投胎的,我想等着我的儿子长大,我想放心地走……”
她因恨意而化,却早没了报仇的打算。
她怕自己投不了胎,怕黄泉碧落,再也无法与平安相见。
她只想等他平安长大。
可是……
府医说平安的身子愈来愈差,恐不是长命之人。
章梦早年落胎,伤了身体,根本不可能再孕。
就可再二。
章梦和章嬷嬷商量着,再来一出偷梁换柱的把戏,她们想再去抢一个孩子,顶替平安的位置。
章嬷嬷对府医说。
小少爷的开销太大,咱们得为老爷省一省。
省什么?
省下平安的救命药,好塞进自己的钱袋子。
那怎么可以?
谁要害平安的命,她就先夺了她的!
“可是,你的好夫人……”
代娘冷冷地笑着。
“你的好夫人想着再去抢一个孩子,顶替了我苦命的平安……他们说我的平安不是长命之人,他们说我的平安活不久了!凭什么啊,凭什么!”
代娘幽暗阴冷的目光,划过诸采苓,划过萧芝铎,划过萧景仁。
落到章梦的身上。
代娘的脸又变了,一身白骨窜到章梦的面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凭什么,你凭什么能定人生死?”
萧芝铎喉头翻滚,吓得够呛。
萧景仁面如死灰,再不复平日的稳重冷静。
谢令仪双手抱胸,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章梦喘不上气来,双手挥动着,想去推开。
她的面容青紫、狰狞。
章梦的眼里,何尝不是恨意。
凭什么?
凭我不甘做一个商户之女,一辈子都被人低看一等!
凭我舍弃了女儿家的心思,不顾脸面献身给了官老爷!
凭我是官夫人,而你不过一介贱民!
她心惊肉跳,却又千仇万恨。
“天道……咳,天道本就不公,你有本事……有本事自己……”
章梦愤愤不平。
代娘恢复了模样,面上血泪纵横。
她竟还不知错。
“我如今,不就来定你的生死了吗?”
代娘杀心已起,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谢令仪看向顾又笙。
她仍然淡漠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
代娘的腿上,多了一丝温度。
代娘低下头来。
萧芝庆正一手扶在她的腿上,小小的脸,抬得高高的,看着她。
代娘的手,下意识一松。
章梦咳嗽着,往后退了几步,虚软地坐倒在地上。
代娘粗鲁地抹了抹脸。
她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可怖的模样。
代娘扯出一抹笑来,本想抚摸孩子的手却停在半空。
在他的眼里,章梦才是他的母亲。
诸采苓看不了这一幕,拽着顾又笙的袖子,死死地抖动着。
顾又笙斜睨她一眼,她似毫无所觉,径自激愤地抖着她的袖子。
代娘收回了手,退后一步。
她的身上有鬼气,对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以为萧芝庆会走到章梦的身边,她做好了痛心失落的准备。
可是,萧芝庆……
却又靠近她一步。
将两只小手,都放在了她的腿上。
代娘终于伸出手来,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
萧芝庆在她的手掌下,亲昵地顶了顶脑袋。
代娘想起怀孕的时候,他也曾这样顶着自己的肚子。
代娘跪了下去,颤着手想去抱他。
萧芝庆黝黑的眼睛里,是好奇,是不解。
他没有拒绝,接受了代娘的拥抱。
代娘感受得到他的温度。
这是她的孩子。
她终于可以再抱抱他。
便是灰飞烟灭,也再无遗憾。
“我的平安啊……”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代娘一边擦着泪,一边很快松开萧芝庆。
她不敢再去看孩子,失魂落魄地走回黑伞之下。
她低着头,呢喃着。
“姑娘,我的因果……已了……”
一旁的诸采苓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说不出的郁闷。
因果已了,便可去地府投胎。
虽然在因果之间,但是她是鬼怪,又杀了三人。
去到地府,先受严惩,还了孽债,若还魂力不散,方有可能重新投胎。
她已杀三人,不在乎再多一条人命。
可是一个死不悔改的人,不如活着更难。
代娘抬头看了眼天空,飘着细雨,灰蒙蒙的。
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模样还算清秀,便被村里的老三看中,拉回了家。
她进了他的家门,便自认是他的妻子。
老三是个油滑轻浮的,在村里也不受待见。
从村子到西杭府,他跟别的女人好过,他偷过东西,他打骂过自己,他做过不少坏事。
她知道自己跟错了人。
却没想到,错的代价如此之大。
她这一生,不曾感受过温饱,不曾享受过亲情。
唯一的放不下,如今也该放下。
谢谢你,至少让我的儿子,感受过真实的父爱。
萧景仁感觉自己憋了好长一口气,终于敢微微吐出来。
“萧芝庆,还是萧府的小少爷。”
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低哑。
代娘的笑容,单纯率真。
她回到顾又笙的身边,对着诸采苓拜了下去。
“老夫人,先前我出手太重,对不住。”
诸采苓咬着袖子摇头,为她的凄苦深感不平。
代娘对着顾又笙,又拜。
“姑娘,因果已了,请送我一程。”
代娘好想转过去,再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不敢。
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不会走。
再不走,她已开杀戒,便会忍不住……
传说人死后若成鬼怪,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哪怕沾染了人命,影子也还是黑色的。
若是黑影多了暗红色,就代表着有无辜之人枉死。
沾染了不该沾的血,鬼怪也得用魂飞魄散来偿还。
她不想变成一个嗜杀成性的鬼怪。
她不想自己的儿子,有这样一个母亲。
顾又笙举起手,却又放了下去。
那个小小的人,正蹒跚着,走近了代娘。
熟悉的温暖传来。
代娘闭紧嘴巴,不敢动作。
萧芝庆看看她。
她的身上,有一种好熟悉、好温暖的味道。
他明明没有见过她,却好似听过她的声音。
“平安,平安,你就叫这个名字好吗?娘希望你一世平安,好好长大……”
他的手还是搭在她的腿上,他轻轻推了推她。
手下是一片冰冷,萧芝庆却没有松手。
代娘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
“我要走了……”
她嘴唇用力,忍耐着。
“你可一定要平安长大啊。”
代娘捂住嘴巴,不想在孩子面前哭。
她用力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
“平安……”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我好想亲自将你抚养成人,哪怕去干粗活,哪怕去乞讨,哪怕衣不蔽体,哪怕食不果腹……
只要在你身边,一切的苦就都是甜。
平安,你要记得,你是一个被爱的孩子,你要幸福。
代娘泣不成声,她背过身,再不看世间唯一的牵挂。
顾又笙的手缓缓在空中描绘起来,画着古老的符咒。
其他人没看到什么异常,但是代娘的身子,却在伞下渐渐消失。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
送你一道功德之光,愿它助你挨过地府责罚,可得重生之机。
顾又笙收回了手。
萧芝庆手下的人,就这么不见。
小小的他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觉说不出的酸楚。
他的抽泣声,渐渐响了起来。
萧芝铎叫了萧直和萧清父子进来,让他们先把萧芝庆和神魂恍惚的章梦带下去。
诸采苓还在羡慕那道功德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