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勾了之后说:“不必等?年后了,让他早些上路吧。”
如今正是雪深冬寒、行路艰难之时,永平伯私底下来找过谭卓恒,他知道自?己儿子流放的结局已定,便想让谭卓恒能宽限一段时日?,让朱熙在长安过了年再去,家中也好准备。
皇帝点了点上头朱熙的名字,又说:“此事你盯紧,不要让永平伯插手。”
谭卓恒会意。世家豪贵不惧流刑,因为他们流放途中还可以有仆从奴婢、高床软枕,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得好,实则受不了什么罪。
正事说完,皇帝便同谭卓恒话了几?句家常,他问起谭家长辈时是关心?的姿态:“老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谭卓恒一板一眼的回,“这几?日?已不怎么咳了,就是忘事,爱拉着人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样同人说起家常的皇帝很是少见,萧沁瓷有些新奇的盯着,她?记得谭卓恒是皇帝的表弟,那么谭家那位老夫人也就是皇帝的外祖母。是他母族的人,难怪他对谭卓恒有些不同,比之旁人要亲近不少,两?人说话时都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皇帝对宗亲刻薄寡恩,对他的母族倒甚为优待,这些朝官们都看在眼里?,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一心?上书想要皇帝广开后宫,再不济也要从手中漏个皇后之位出来让各家争一争。
皇帝道:“絮絮叨叨也不是坏事,人年纪大了之后难免觉得孤独,就爱有人陪着说话。”他想起惠安太子妃话也很多,只是怕他不耐烦,说不上两?句话便呐呐无言了。
谭卓恒恭敬道:“是,大夫也说可以有人和祖母多说一些话。”
皇帝又关心?了几?句老夫人的身体,便让谭卓恒退出去了。
“阿瓷,你将卷宗都整理好,送到崇文馆去吧。”皇帝道,是否结案还得由门?下省那边审核。
萧沁瓷对这桩案子有些感兴趣,难得见到一桩勋贵犯律涉及议请的,便问:“陛下,可是永平伯世子的案子判了?”
皇帝循声望过来,颌首道:“是。”
“我能看看吗?”
几?日?下来皇帝也不难发现萧沁瓷的侧重,她?对户部和工部的事项不太熟悉,对吏部的官员考绩十分?清楚,但对刑部的案子尤其?感兴趣。
皇帝私心?里?并不想要她?看,能递到御前的案子都是穷凶极恶的大案要案,里?头灭绝人伦之处不必详述,皇帝还忧心?萧沁瓷看了之后会觉得恶心?,但她?的承受力远超皇帝想象。
这卷宗原本就要送到刑部去存档,也就此时能让她?看看了。
这桩案子近一月来在朝上闹得沸沸扬扬,同皇帝追封生父母的事情一起让朝臣们天天吵来吵去,最后才吵出了个结果。但萧沁瓷是没听说过的,此时看了卷宗,才知道这个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她?难得生了厌恶:“他这样的罪行,最后竟也改死为流了吗?”
“嗯,”皇帝淡淡说,“他属八议者亲,在上请之列。”
萧沁瓷立时道:“可杀人之罪不入八议。”
皇帝一顿,眼里?多了些奇异,萧沁瓷确实熟悉刑律,她?于?政事上也颇有天赋,这才是皇帝一开始被她?吸引的地方。
“平宗朝时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皇帝平静的说,“最后不也入了八议,改为流刑?既有先例,朝臣所奏,朕不能不考虑。”
萧沁瓷的脸色瞬间白如霜雪,不见一丝血色。
他竟然拿英国公府的旧案来堵萧沁瓷的话。
萧沁瓷仍能勉力维持镇定,但神色更?似木然的苍白:“是,英国公承蒙天恩浩荡。”否则以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该是满门?抄斩的。
萧氏原是关陇世家,大周开国之后重新定下百家族姓,原来的五姓七望自?恃世家之流,对李氏皇族有拥立之功,朝内外都有威望。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世家左右朝局,这两?年来,光是被皇帝废掉的伯爵以上的勋贵便有十数位,皇帝从前也生出过若不是平宗抢先一步对英国公府下了手,如今他也是要着手打压的想法。
但现在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却是暗叹一声,何必拿英国公府的旧事来激她?。
只好又说:“即便没有八议,朱熙也很难判到死刑。”
夫杀妻,罪减一等?,便是没有八议,若刑部判了死刑,永平伯也不会依。
萧沁瓷眼睛往他脸上望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是我忘了。”
是她?忘了,朝堂是男人的天下,而?女子困于?闺阁,夫为妻纲,丈夫就是妻子的天,所以夫杀妻可以罪减一等?,妻杀夫却要从重处罚。
世道对女子不公,萧沁瓷偏不信命。
萧沁瓷不再多言,皇帝仍是觉得不对,一连几?次朝她?望过去,都见萧沁瓷面色平静地整理文书,似乎并无异样。
“阿瓷。”皇帝没忍住。
萧沁瓷迅速抬头:“陛下有什么吩咐?”
她?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在御前做女官也是,私下里?相处偶尔会有的小?性子都被她?妥帖收起,不露半分?棱角,对皇帝的吩咐更?是时刻谨记,不敢有失。
皇帝问她?:“你觉得永平伯世子该判死刑吗?”
萧沁瓷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奴婢并没有什么看法,永平伯世子所犯之罪自?有律法裁夺,亦有三司会审最后上呈天听,不是我能置喙的。”
她?从大理寺到三法司最后到皇帝都拉出来说了一通,表明他们是秉公办事,不曾枉法,恰恰如此,反而?显露出萧沁瓷内心?对这一结果的不满。
同为女子,她?当然会痛恨朱熙的禽兽行径,也会同情他的妻子于?氏。
果然如此,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暗讽,他搁了手上的文书,道:“你这样说,却还是在为于?氏鸣不平,对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有所不满。”
皇帝直言了当,戳破了萧沁瓷粉饰的平静。
萧沁瓷也不惶恐,平静的承认了:“是,我是有所不满。”
她?翻开卷宗:“陛下可曾仔细看过于?氏的惨状和朱家下人的证词?这并非过失杀人,而?是手段极其?残忍的虐杀,凶手最后却还能仰仗自?己是死者的夫君和朝廷对勋贵的宽容而?免除一死,天理何在?”
苦主的家人甚至不能说三司官员徇私枉法,因为按照朝廷的法度判下来,朱熙就该是这样的罪名,可她?看过卷宗,那个姑娘死得如此惨烈,最后凶手便只是轻飘飘的流放。甚至他的父亲还在朝中为官。
萧沁瓷不是没有看到皇帝同谭卓恒说不许永平伯插手,她?也知晓只要永平伯不能打点那朱熙所受流放之苦才是钝刀子割肉,可她?仍是忍不住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这世间,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都依附于?男人而?活,想要把天捅破,自?己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萧沁瓷只想要自?己做自?己的天。
可她?的心?机与?手段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这样同皇帝说话,倚仗的何尝不是他的偏爱,她?厌恶如此,又无比明白不得不如此。
“阿瓷,朕以为你很清楚,天理亦是人定的,人有七情,有私心?,便会有不公,世事如此,非人力可改。”皇帝静静道。
“所以陛下就为了自?己的私心?放过了永平伯世子?”萧沁瓷声音并不尖锐。
皇帝眸色渐深:“你在说什么?”
萧沁瓷指着卷宗:“永平伯府同礼部尚书府是姻亲,礼部的孔尚书正是永平伯世子的亲舅舅。我看过这桩案子被递到御前的时间,谭大人提出要八议之后不久,孔大人便在前朝上书请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陛下敢说,这不是您权衡利弊的结果吗?”
这两?桩事撞在一起,想不看透都难,前朝的官员未必不知,只是他们不敢如萧沁瓷这般在皇帝面前直言挑明。
“是又如何?”皇帝冷冷道。
“所以根本不是法度如此,而?是您要这样做。”萧沁瓷眼里?有隐约可见的失望。她?以为皇帝会是不同的,他即位两?年,虽然为君冷酷严苛,但法纪严明,不失为一位好君主。
但今日?所见她?才知,这甚至与?他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皇帝处在这样的位置,天然便要寻求利益最大化,达到自?己的目的远比伸张正义来得重要,这才是皇帝。
“是,是朕要这样做。”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会伪装成温柔的情人,却从来没有扮演过一个嫉恶如仇的君主,“反正结果都会如此,朕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冷冷审视萧沁瓷,她?如今这样来质问他,可萧沁瓷自?己不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她?的冷酷与?自?私毫不逊于?皇帝,皇帝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件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既定结局的案子来不平。
“是,陛下所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萧沁瓷道。
结果比手段重要,不是皇帝的错,而?是这世道错了,可惜世事如流水,非人力可改。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可以自?私自?利,却见不得别人不择手段。萧沁瓷不仅对皇帝失望,对自?己也是失望的。
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所用过的种?种?手段也称不上问心?无愧,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皇帝呢?
萧沁瓷利落的将卷宗整理好,又拿了一旁要送去崇文馆的文书,问:“陛下,是要将这些都送去崇文馆吗?”
她?此刻不想再和皇帝共处一室。
皇帝也干脆的放了她?离开,临了却又给冯余使?了个眼色,让他替萧沁瓷把东西拿着。
冯余抢过萧沁瓷端着的一叠文书,道:“萧娘子,奴婢来。”
萧沁瓷没让他一个人拿,自?己分?了一半走,她?待宫人从不自?恃身份,甚至算得上善解人意。御前的人都见识过她?在皇帝面前的针锋相对,反而?觉得她?待宫人们甚至比待皇帝更?和气。
萧沁瓷出了两?仪殿,被外头冷风一吹却又冷静下来。她?今日?不该如此任性的质问皇帝,她?并不是皇帝的什么人,皇帝也没有按照她?的心?意来处事或者向她?解释的义务,是她?拎不清了。
冯余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道:“萧娘子,您还同陛下置气呢?”
萧沁瓷看他一眼,心?平气和道:“我能同陛下置什么气?”
这人不如梁安谨慎,性子也有些张狂,自?萧沁瓷到西苑之后便总是抢着做含露殿的差使?,似乎想在她?面前搏个好印象。宫中见风使?舵的人不少,萧沁瓷也并不厌恶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她?不能和御前的人扯上关系,因此一直都是淡淡的。
冯余也不如梁安圆滑,此时见萧沁瓷这样说了,便打蛇随棍上,道:“没置气就好,您一同陛下置气,奴婢这种?近身伺候的人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他说的是实话,偏偏这两?人在一处,总像是憋着火气似的,时不时便要冷上一场,只苦了他们这种?身边伺候的人。
冯余瞧得分?明,这两?人里?,多是陛下让着的,每每也是陛下先低头道歉,他看那些火气,也都是萧娘子不肯叫陛下舒心?如意,又总是拒绝才挑起来的。
“陛下是天子,我怎么敢同他置气。”萧沁瓷睨他一眼,“陛下心?情不好苛待宫人,也要怪在我身上来么?那我可真是冤死了,竟然不知你们竟是这样想的。”
“诶诶,是奴婢说错话了。”冯余连连道歉,若不是还捧着文书,只怕他立时便会抽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本是有意讨好,也想在萧沁瓷面前给皇帝说说好话,无奈萧沁瓷压根不吃这一套,两?句话下来就叫他碰了个软钉子。冯余这才知道为何梁安要他少往萧沁瓷跟前凑,说这位主子心?思?深着呢,不好讨好。
皇帝是看似严苛,实则只要摸清了他的喜好,顺毛伺候起来简单容易,而?萧沁瓷则是看着对宫人比对皇帝还和气,实则离他们远着呢,心?里?冷清得很。
但话已至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冯余咬了咬牙,道:“今日?这桩事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日?谭大人拿这桩案子呈上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在旁伺候的,如今改死为流正是那位苦主弟弟的意思?。”
萧沁瓷一怔。
“夫人许是不知道,永平伯世子夫人于?氏有个弟弟,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于?氏之死也是他努力调查才揭发出来的。谭大人对他看重得很,特地问了他的意思?。说实在的,奴婢对您和陛下争论的那些话听得一知半解,不过说来也巧,您今日?同陛下说过的那些话,恰是当日?谭大人来请陛下复议时陛下同他说过的话。”
冯余笑了一下,他别的不行,记性倒是好,还能将当日?情形说个七七八八:“陛下还说谭大人是收了永平伯的好处才这样说话,还说永平伯世子知法犯法,应该罪加一等?才是。”
日?光出来了,照在身上尤带冷意,但瞧着却是暖的。萧沁瓷问:“那后来陛下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冯余道:“谭大人说既然不管议不议,永平伯世子伏诛的可能性都很小?,那不如遂了永平伯的意,改死为流,到时候那位朱世子也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流放地,陛下御批,要将他流放至最为苦寒的幽州,死前还得受颠沛流离之苦,他那样的公子哥,如何受的住。”
流刑……大周虽仍有死刑,但死刑需报天子和三司复核,且由开国之初的三复核变为了如今的五复核,所以谭卓恒才说朱熙要被判斩刑难如登天,萧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连英国公当初所犯谋反那样抄家灭族的大罪,最后也只是阖族流放,虽然众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斩刑也不容易。
萧沁瓷没有接触过流放三千里?的犯人,只是极偶尔会听人说起或从书上看来,三千里?,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仅要受颠沛流离之苦,路上缺医少药也很容易一命呜呼,到了之后还要服劳役,从昔年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堕落为阶下囚,没几?个人受的住。中途死了还算命好,因为活下来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的开始。
但那只是对无人打点的情况而?言。
萧沁瓷说:“永平伯难道不会暗中打点?”
“所以这就是谭大人的高明之处了,”冯余道,“此事过了圣听,陛下怎么会让那个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还得服苦役,至多不过两?个月,他便会暴毙身亡。”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由来流放也同死刑无异了,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况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时处决。
“到底还是便宜了他。”萧沁瓷仍不满。她?不满的不是对朱熙的处罚,而?是永徽律中对女子诸多不公平之处。
虽说大周民风开化,陛下也启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实则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这话冯余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说:“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着,保管他死前别想过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剥一层下来。”
萧沁瓷心?情总算明畅了些,又看了冯余一眼,觉得他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妙人。御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她?所用。
如今冯余便是递来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们将文书送去了崇文馆,再回来时萧沁瓷已是面色平静,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时的气闷模样。冯余在进来时向皇帝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经将夫人宽慰好了。
于?是皇帝咳了两?声,试图引起萧沁瓷注意。萧沁瓷却熟视无睹,只顾着整理案上的文书。
皇帝又持续的咳了两?声,这下声音太大,萧沁瓷想忽视都难,她?看着皇帝,面上是关切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身体不适吗?要不要去请尚药局的陆奉御来看看?陛下咳得这样厉害得吃药才行。”
皇帝觉得这话颇有些耳熟,在记忆中翻了翻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梁安为了提醒萧沁瓷装作?咳嗽而?使?用过的招数。萧沁瓷将他的话改了改,此刻就拿来堵他了。
她?记性好,说话也带刺,半点不肯饶人的。
“不必。”皇帝道,“一点小?病何必兴师动众。”
萧沁瓷果然就没有再管了。左右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伺候,轮也轮不到她?,差她?一个不少。
但皇帝口是心?非,见萧沁瓷不甚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杯,说:“阿瓷,茶水凉了。”他就是蓄意要引起萧沁瓷的注意,手段幼稚。
萧沁瓷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来端起皇帝的茶杯查看,见杯中水果然凉了之后,说自?己还有文书还没看完,便吩咐另一个宫人拿去换了。
宫人换了茶来,皇帝抿了一口,又迅速说:“太烫了。”
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皇帝竟是这样矫情。
她?沉得住气,一连让人给皇帝换了三四杯茶,不是冷了就是热了,或是浓了淡了,反正都不合他心?意,他总能挑出刺来。
萧沁瓷也不恼,最后一次静静问:“陛下,您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说出来?”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茶盏,沉声说:“朕想要你亲自?泡的。”他又说,“加些荷叶莲子进去,清心?降火。”
不是矫情,是在她?面前要求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要求还多。萧沁瓷咬了下唇,心?里?的气也渐渐散了,默不作?声地去给他换了一杯新茶。
皇帝在接过时问:“你心?里?还是有气么?”
“没有,”萧沁瓷淡道,“这种?事情,那有奴婢置喙的余地。”
皇帝手腕一转,将茶送到她?面前:“这样说那就是还有气了。降降火?朕向你赔罪。”
“陛下何错之有,”萧沁瓷看了一眼,险些气笑了,这是她?泡的茶,皇帝居然这样借花献佛,连自?己动动手也没有,说是赔罪未免也太不诚心?,“况且这茶还是奴婢煮的,陛下的赔罪也太过敷衍,这茶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
她?目光往皇帝脸上一撩,将皇帝的话还回去,一字一句道:“降降火,清心?养气。”
皇帝一晒,顺着她?的手势又把茶转了回来,片刻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是,朕是该降降火了。”
此后他便安安静静的,倒是没再作?弄那些幺蛾子,萧沁瓷也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只在两?仪殿待了半日?,宫中昭示落日?的暮鼓一响,她?便回了寒露殿,牌匾还未做好,皇帝本想将如今这块匾先撤了,又想着马上到除夕,殿上光秃秃的空着不大好看,便没动。
她?回来之后先梳洗过,换下身上的宫装,另着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却见今日?来送饭的小?黄门?只带了一碗银耳百合莲子羹来。
萧沁瓷皱了眉,问兰心?姑姑:“今日?的晚膳便是这个吗?”若今日?只送来一碗羹汤膳房的人也不至于?如此糊弄。
寒露殿的膳食都是跟着西苑走,膳房的人不大可能弄错。兰心?姑姑缓步过来,道:“没呢,已经遣人去问了,许是有事耽搁了。夫人要是饿了,就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嗯。”萧沁瓷并不在意,她?还不饿,先去了暖阁将今日?在两?仪殿所见都记下来,以便日?后时时翻阅,除此之外因她?在算学上有薄弱之处,便找了这方面的许多书来补足知识,又向皇帝讨了今年以来长安城中每月一记的物价来方便对比。
她?养在闺阁,又困于?深宫,衣食上不曾有过短缺,甚至不如长安城一般的名门?小?姐有出门?的机会,要说了解民生疾苦实在是无稽之谈,如今只是这样看着纸上的数字也生不出多少真实感来,宫里?的宫人也多是如此,萧沁瓷有心?要了解,身边竟也找不到人去问,只好将一些含糊不明白的地方都记下来,等?日?后寻到机会慢慢了解。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暮色四合,新月如钩挂林稍,晚膳竟还没有送过来。萧沁瓷觉得不对,正要出去问问,便见兰心?姑姑领着庞才人进来了。
庞才人已回了御前,不过正如皇帝所说,她?再有一年也要到岁数放出宫去了,御前已有了另一个人接替她?的位置,此刻便只做些轻省事,顺便带一带萧沁瓷。
“庞才人怎么来了?”萧沁瓷问。
庞才人仍是噙着温和的笑,道:“陛下让奴婢来接您去一个地方。”
萧沁瓷皱眉,一下就猜到了:“陛下不会也没有用晚膳吧?”
庞才人笑了一下:“陛下才从两?仪殿离开呢,没顾得上。”
萧沁瓷了然,她?说西苑不会无缘无故缺了一顿饭,想来是皇帝吩咐过,他想要和她?一起吃饭,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她?心?里?有点不满,下午被平息的火气突然又被带起来了一点,皇帝就是这样独断专行,他想要同萧沁瓷吃饭便这样安排了,丝毫不过问萧沁瓷的意见。
但萧沁瓷面上仍是冷静的,甚至还能对着庞才人心?平气和的说:“便请才人带路吧。”
夜枕星河,积雪擦过林稍,有婆娑暗影。庞才人提了宫灯走在前头,眼见着出了西苑,萧沁瓷暗怵,皇帝要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离西苑不远,否则就不会要她?步行了。
但这样冷的天,在外头吃饭实在没什么意思?,萧沁瓷猜测他们会去哪。
前头庞才人脚下一转,却拐去了一条熟悉的路,说熟悉,是因为这是萧沁瓷在太极宫中最常走的一条路,绕着清明池,通往南苑。
萧沁瓷心?中有了猜测。
清明池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此时冬季大雪冻上满池冷水,湖边红梅映雪,隐有暗香。东西两?侧各起了一座相对而?望的高楼,东边那座楼叫映月,西边这座名唤朝晖,飞檐相望,日?日?迎月送晖。
前次萧沁瓷偶遇吴王那条路便是离对岸的迎月楼不远,皇帝当日?也在,萧沁瓷隐约皱了眉,疑心?皇帝要翻旧账了,但瞧着又不像。
朝晖楼上张灯结彩,庞才人引了萧沁瓷上去,果然见楼上围了四面青天云鹤碧水插屏,皇帝已然等?着了。
第55章 樊笼
“阿瓷, 你来。”皇帝站在楼上,正对着?她?们来时的方向,想来也将萧沁瓷一行人看得清楚, 见她?上来后便转身示意她过来。
“陛下?,怎么让我来了这?”萧沁瓷上前见礼。
“还没吃饭吧?”皇帝道, “朕是想着邀你到这里来用膳。”
“陛下今日怎么突发奇想想到外面来用膳了?”萧沁瓷抿着?唇,神情淡淡,不是什么高兴模样。
皇帝凝视她?隐约的薄怒,牵了她?到廊前,示意?她?望出?去:“朕此前就?想要你来看一看了,西苑可看不到这样的好风景,你总日日闷在殿中,也该多出?来看看才是。”
当初太极宫中起这两?座高楼时也是特地选过位置的, 春赏繁花、夏乘清凉、秋望长空, 冬观湖雪。此时正是赏冬雪的时节,浮雪压了重檐, 月华光灿,照着?疏落红梅,银雪绯灯渐次明灭, 别有一番风味。
赏雪该是白日才能看得清楚, 但夜间的风景又有不同。
再远一些能望见朱雀门上两?座鼓楼, 以及绵延出?去的无尽繁灯, 那是长安不夜城。长安有夜禁, 但从年前十六到年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会开放一个月的夜禁, 昭示民生和乐。
“阿瓷可认得这是何处?”皇帝问。
“清明池,我如何会不认得?”萧沁瓷静声说。
“是, 你日日往清明池过,自然不会不认得,”皇帝缓声说,“可朕想着?楼下?的风景与在楼上看的风景总归是不同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萧沁瓷像是不明白他的煞费苦心,冷淡言语能浇熄人?一腔情火,“站在楼上瞧无非是风景开阔一些,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这风也更大?,吹得人?怪冷的。”
她?侧了脸,低垂的眼睫下?是光洁如玉的色泽,雪白毛领簇拥着?一张明艳小脸,雪肤花貌,衣袂飘飘,有弱不胜衣之态。
其实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疏星朗阔,皇帝特地挑的日子,无风也无雪,萧沁瓷这样说,一半是真的觉得楼高太冷,一半还是和皇帝别着?气。
她?不喜欢皇帝这样安排好了一切,最后说要她?来就?要她?来,她?既然不喜欢,自然也不会觉得皇帝的用心让她?惊喜。
“冷么?”皇帝瞧出?来自己精心准备一切到了萧沁瓷这里?却只有惊没有喜,一时竟也无话,他在萧沁瓷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错,多说多错,做也错,不做也错。
皇帝站到她?侧面去为她?挡风,他倒并未觉察出?这上头风有多大?,只是萧沁瓷这样说了,他便也觉得她?是冷的。
她?原本就?那样怕冷,又怕疼。
“先进来坐吧。”皇帝只好这样说,领着?她?进去落座。
两?人?在屏风里?坐了,屏风一围又有暖炉,不过一会儿便暖了起来,萧沁瓷也不再说冷的话,皇帝亲自上手给?她?煮了热茶,道:“你今天下?午说我赔罪都不走心,是借花献佛,如今朕只好亲自给?夫人?奉茶,让你消消火了。”
他语带调笑,但显然是放在心上的。
萧沁瓷接了茶捧着?,神情便在热气氤氲中缓和下?来,她?道:“我又不似陛下?体热,心火难消,我哪里?有那么多火气,这样清心的茶,我得越喝越冷。”
“我给?你煮的可不是清心的茶,”皇帝笑道,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缓和,“你尝尝看。”给?萧沁瓷煮的茶皇帝没放荷叶莲子,往里?头添了些陈皮干果?,喝着?让人?身上都暖了起来。
萧沁瓷捧着?小口饮了,果?然清甜暖胃。
“你还生朕的气吗?”皇帝问。
萧沁瓷瞥他一眼,说:“我原本就?没有生气,陛下?这样说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
“是,阿瓷大?度得很。”皇帝笑道,说的是不是实话就?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