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上进?她要是真去?了岭南,才是不求上进呢。
萧沁瓷做戏做全套,仍是要在苏晴面前做出一副感念自嘲的?模样来:“我这样的?身份,也不必去?给我三叔添麻烦了,三叔能念着?我,我心底很感激的?,也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她在太后面前重视与萧家的?情分,也不能转头来了苏晴面前就变了副刻薄寡恩的?模样。苏晴告诉她的?这件事对她而言确实算得上一个秘密了,如果没有苏晴告诉她,那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沁瓷不喜欢无故得利,她有债必偿,她见苏晴连这等?事都?能告诉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了,这个忙她帮了苏晴,这个人情也就算抵了。
“你是真的?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
苏晴因着?好胜的?性子险些将此?事抛诸脑后,被?萧沁瓷这样一问还有些懵然:“是……”她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松动,不料峰回路转竟还能让她松口,当下眼睛一亮,“你肯帮忙了?”
“帮忙谈不上,”萧沁瓷淡淡说,“掖庭局的?人不许外出,所?以你想见二娘子只能进去?,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认识什么?人,只能说先帮你问问。”
萧沁瓷没给准话,反而让苏晴心里生出笃定,萧沁瓷就是这种人,她没把?握的?事是绝不会应承下来的?。
苏晴连忙道:“好好,我等?着?你的?回信,不过你得抓点紧,我只怕过两日?就要出宫了,你有了准话差人来永安殿告诉我就行,”她言语中得寸进尺,想了想,又?说,“不行,你差人来永安殿找我得找个好理由……”
萧沁瓷直接道:“你后日?这个时间来清虚观寻我,成了我会直接带你去?掖庭局,不成我也告诉你,你若不想太后娘娘知道你的?去?向,就记得避开永安殿的?宫人。”
苏晴想了想,寻个借口单独溜出来也不是难事,连连应了:“好。”
她们在内室说几句话的?功夫耽搁的?时间不长,出去?后绿珠也没有起疑,萧沁瓷送苏晴走的?时候后者灵机一动,拉着?萧沁瓷的?手亲热道:“阿瓷姐姐,那我后日?再来寻你,到时候你再与我细说。”
苏晴一贯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小孩子心性,高兴了就同人亲亲热热的?,不高兴了就甩脸子,心眼子漏成筛的?长辈们反而喜欢她这种清澈的?愚蠢,凭此?苏晴讨了不少?人的?欢心,绿珠也不意外她这样的?举动。
萧沁瓷从来对她这种虚情假意的?动作无感,但也不会拒绝,她没有直接应下,反而去?看绿珠的?反应,道:“我是日?日?都?在,你能不能出来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苏晴却不看她,颇为任性地说:“姑母巴不得我来寻阿瓷姐姐说话呢,她日?日?在永安殿中见到我,只怕都?见烦了。”
“太后娘娘见了您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烦呢,”绿珠道,“您在永安殿这几日?,娘娘瞧着?都?舒心不少?。”
绿珠知晓太后对于苏晴和萧沁瓷的?接近必然是乐见其成,也不再提旁的?,只说太后肯定是愿意见到她二人姐妹情深。
这几日?太后旁敲侧击,也是明?里暗里提及苏晴难得进宫一趟,应当多去?寻姐妹说说话,苏晴起先没明?白太后的?意思,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去?看苏善婉,结果她顺水推舟的?提了出来,却被?太后驳了,还让苏晴琢磨了好半天,才依稀弄懂太后的?意思是让她多去?找萧沁瓷。
她原本才不耐烦来,缠了太后几天都?不见她松口,这才将主意打到萧沁瓷这里来,最后还真叫她赌对了。
绿珠临走时脑子里忽地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她们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清虚观中伺候的?宫人怎么?还是不见人影,她欲细想又?被?苏晴分去?了心神,再回到永安殿时想起刚才那个念头,仔细算了算清虚观地处偏远,到这阖宫任一处来回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倒也不奇怪。她因着?太后的?话对萧沁瓷上心,回去?向太后复命时便悄悄提议再给萧沁瓷身边多拨两人。
太后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否了:“此?时往阿瓷身边放人不妥,”落在皇帝和萧沁瓷眼里都?是一桩难看事,太后深谙其中的?道理,“叫兰心警醒一些便是了。”
送走喜滋滋的?苏晴之后,清虚观似乎陡然寂静下来。萧沁瓷细致地将寝殿收拾干净,这才推开了一旁那间房顶破损的?偏殿。此?前掉下的?瓦砾也无人清理,屋中积了许多尘灰。脚印会在浮灰上留下痕迹,萧沁瓷只站在门口往里望了望,里间的?一切仍不可见,只有矮桌上还放着?那日?吃剩的?冷茶,来不及收拾。
好在这几日?没下雪,没叫这屋子塌得更?厉害。萧沁瓷摇摇头,也不知皇帝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不过萧沁瓷重要的?东西一早便搬走了,否则她此?时还得进去?取出来,萧沁瓷略站了一会儿?,出来时将门关好,这才回去?西苑。
虽说她应下要帮苏晴去?掖庭局,但具体如何做她还没考虑好,若换了从前她想法子偷偷让苏晴进去?也不是难事,如今她人在西苑,想做些不被?发现的?动作倒成了桩难事。
更?重要的?是,萧沁瓷记得兰心姑姑提过,那位庞才人就是掖庭局出身。萧沁瓷原本想直接借她的?口过了明?路,如今看来也不可行。
不知怎地,萧沁瓷对庞才人总有些耿耿于怀,可要她细究,她又?说不上来那种古怪感源自何处。她答应苏晴的?请求,一半的?原因也是想要探一探这位庞才人的?底。
萧沁瓷回到寒露殿,便觉寒露殿气氛有异,庞才人守在殿外,并不询问苏晴二人来寻她都?说了些什么?,只提了一句:“圣上来了。”
萧沁瓷下意识蹙了蹙眉尖,皇帝真是好灵的?鼻子,这头刚把?他要的?梅花采回来,那边就循着?香气过来了。皇帝若能听见她心底的?话只怕也要出言为自己辩解——巧合罢了。
殿中围上清音小屏,摆了红泥暖炉,皇帝滚了沸水,此?时正烫着?茶杯。素来只挽弓批红的?手做起这等?风雅事也是赏心悦目。
“陛下万安。”萧沁瓷拜了一拜。
“萧娘子回来了。”皇帝也刚来不久,见萧沁瓷不在本是要走的?,庞才人却说她要不了多时就回来了,皇帝犹豫一瞬,还是留下来等?了。
庞才人惯常地服侍萧沁瓷净手,萧沁瓷道:“陛下来得真是巧,是知晓我今日?去?折了梅,特地来帮我窨茶的?吗?”
皇帝递给她一杯暖茶:“窨茶朕是不会,不过给萧娘子打打下手还是可行的?。”
这样的?晴冬,就该把?殿中的?槅门槅窗大开,毡帘挂起,让晴光入户照出一室香涌情动。
萧沁瓷才从殿外回来,身上尤带寒气,热茶一捧模糊了眉眼,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庞才人事先把?她窖茶所?需的?器皿都?找了出来,萧沁瓷将梅花用清水冲过,又?将其放在熏笼旁沥干水珠,等?待的?间隙里两人相对而坐,梅花的?香气幽浮,萧沁瓷似无意的?问:“今日?我去?清虚观,见到观中似乎无人修缮,陛下可知还要多久才能修葺好呢?”
皇帝似乎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如常地为她添茶:“萧娘子可是在寒露殿住得不舒心了?若有不如意之处你尽可提出来,朕让梁安去?换。”
她欲言又?止:“这里处处妥帖,我怎么?会不满?只是不好在寒露殿久住。”
皇帝不语。
“夫人?不必挂心, 圣上?有言,夫人想住多久都是无妨的。”梁安提着一口气,轻轻扇着熏炉, 时刻挂心着要?帮两人?缓和?气氛,“清虚观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那么快, 夫人?不必着急,想来?年后殿中?省的人?腾出手来就能加紧赶工了。”
果然是要?拖到年后去了,萧沁瓷并不意外,只?是太后那边怕是瞒不了这么久。
梁安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是让不必急着将清虚观修葺好,年后再着人?去也不迟。但?没料到今日萧沁瓷竟然回了清虚观,还发现了无?人?修葺的事实,梁安揽不揽这个锅都已然迟了。
皇帝不欲她纠缠此事,学?着萧沁瓷的样子翻拣着竹篾上?的腊梅, 岔开问:“这窨制的法子朕还是头?一次见。”
萧沁瓷便也由着他转移话题:“这是南方?的法子, 听说原是有岷州的客商来?北方?做生?意时发现放在船上?的药材和?茶叶串了味道,索性就卖了一个‘奇’字出来?, 岷州原本就喜欢喝花茶,不过他们多是拿鲜花晒干之后泡水喝,后来?又想出了这窨制的法子, 将花香入茶味。”
萧沁瓷只?挑半放半蕊吐香的, 将那等残缺的都挑出来?扔进炉中?, 又给皇帝说了这其中?的许多细节。
“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同?岷州正经的窨制手法是不能比的。”许多步骤为了省事还让萧沁瓷篡改过, 她是图这制茶的风雅,来?打发时间?, 否则深宫寂寥,再是能耐得住寂寞, 在日复一日的死水中?也会生?出厌倦。
“朕瞧着倒颇为好看。”
当然好看。萧沁瓷细致的将沥干的花朵拣到八宝描金漆盒中?,持着竹签的手指细长漂亮,影子落在席上?成了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拨弄过琴弦,掐折过梅花,指尖不染纤尘,拈起的梅瓣似从她袖中?开出来?的,让皇帝想要?握住细细把玩。
他能让萧沁瓷的指尖掐上?红痕,因执笔而生?出的薄茧会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把玩下变得柔软,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男人?于风月上?似乎惯会无?师自通,他不过一眼便生?出了这许多妄想,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一双手不仅生?得美,还生?得巧,拌花之后又剪了些细碎的薄荷叶放进去,这样泡出来?的茶仿佛带了冰雪的凉意。
“您只?瞧着当然觉得好看,”萧沁瓷睇他一眼,“这做起来?可费着功夫呢。”
这一日的功夫是做不完的,往后还有窨、通、起、出等繁琐步骤,萧沁瓷自己喝的只?窨制一次也够了,可要?献给圣上?的便准备六窨六出,也讨个吉利数。
她将梅花和?茶叶都密封好,今日的步骤便算完了。
“年前陛下是喝不到了,”萧沁瓷命人?将东西妥善安置,“只?看着等清虚观修葺好那时这梅花茶能不能窨制成。”
皇帝吹了一口茶汤上?的热气,冷峻眉眼都在那热气中?化开了:“那时朕若不能喝到,便只?能让萧娘子窨制好这一罐才能搬走了。”
“那我可得努努力,免得让陛下寻到借口来?拖修缮的工期。”萧沁瓷从善如流,将帝王的心思在玩笑间?戳破。皇帝唤她萧娘子,又不愿萧沁瓷自称贫道,她与皇帝相处难免便少了谨慎谦卑。
萧沁瓷偶然展露出来?的性情实在不像是她的香气一般柔软甜蜜,她身上?有暗刺,总是要?时不时的戳人?一下,不疼,就是让人?不自在。但?她要?真心实意同?你闲聊时也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去。
一如此刻,她话语里是不动声色的带刺,但?面上?却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角薄淡的弧度里盛着嗔怪和?媚态,竟如这冬日晴光一般好看到有些刺眼。
她很少真心实意地对着皇帝笑,总是清冷端庄的自持,但?皇帝知晓她笑起来?时是怎样的明媚甜蜜,只?是那甜蜜从不是对着他。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后才说:“朕若有心要?拖,也不必寻借口。”
皇帝或许有过躲避与挣扎,但?对着萧沁瓷,从来?没有为自己找过借口。
萧沁瓷叹口气:“陛下这话却叫人?怪不好接的,我总是说不过您的。”
皇帝笑起来?:“朕却是愿意让着你的。”
皇帝愿意让着她,实是一件很轻巧的事,也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宠爱似的低头?,又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怜悯似的让步,可萧沁瓷原是要?从他手中?攫取得更多,远不止于低头?那么容易。
若是可以,萧沁瓷宁肯她与皇帝易地而处,她来?做那个有资格说愿意让着皇帝的人?。
是以她道:“我却不愿您让着我。”
皇帝感出她话中?言语较之方?才倏而冷淡了许多,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她不快,可即便是萧沁瓷对着他喜怒无?常他也是甘之如饴的。皇帝有心要?顺着萧沁瓷的话说,又知道有时女子是会口是心非的,他却捉摸不透此时萧沁瓷是属于何?种,他能在朝臣面前口若利剑,对着萧沁瓷却只?能笨嘴拙舌,只?好愈发退让:“不愿就不愿吧,朕今日原是要?有样东西给你看,险些忘了。”
他站起来?,两步越过了小屏风,回身对着萧沁瓷伸手:“来?,朕带你去看。”
萧沁瓷并不搭手,好奇的走到他身边:“陛下要?带我去看什么?”
皇帝也不恼,自如地收回手就领着她往外走。再往前两步,宫人?打起细帘,萧沁瓷便看见了皇帝要?给她看的东西。
桐木琴身,银白丝弦,美得遗世独立的一把琴。
“萧娘子擅琴,”皇帝对自己送来?的这个礼物?甚是满意,“这把琴是从朕的私库里找出来?的,听闻是前朝名琴,萧娘子看看喜不喜欢?”
似萧沁瓷这般的贵女,自幼便要?通晓七弦,她那位马踏黄沙的大伯,听闻也抚得一手好琴。
皇帝在她身边低声说:“萧娘子若喜欢,日后可以只?弹给自己听。”
他知晓萧沁瓷这两年不再碰琴,或许还是因着曾经以乐娱人?的屈辱,但?萧沁瓷的琴弹得那样好,若不喜欢,又怎么能于指下流出那样曼妙的声音。
皇帝还记得她弹琴时的风姿,清凉殿那一夜,萧沁瓷指上?生?了红痕,让皇帝只?想细细抚过。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①。”萧沁瓷却已上?前抚过琴身流云似的木纹,一圈一圈汇到一处凝成了两个小字——“独幽”。
“你识得这把琴?”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皱眉。
萧沁瓷在清凉殿中?抚奏的那把琴已被他毁了,她曾经用那琴为平宗弹奏过,虽说死物?无?辜,但?皇帝见了还是不喜,特地开了私库另寻了一把名琴,不想萧沁瓷似乎还认识,莫不是从前平宗也让她奏过此琴?
皇帝只?要?想一想便觉心里怄得慌。
“嗯,”萧沁瓷道,“这把琴从前放在萧家的。”
在抄家灭族之前,这把琴放在英国公的书房,极偶尔的机会,英国公会弹奏它,后来?在她堂兄及冠那日,英国公将此琴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堂兄极为爱惜此琴,但?也不肯让它束之高阁,每日昏定便会弹一曲。
萧沁瓷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皇帝命人?调试过,虽蒙尘许久,但?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清越动人?。
“那还是旧物?了,你喜欢就好。”皇帝笑笑。
他见萧沁瓷神色没有不喜,反而颇为怀念,还觉自己这个礼物?真是送对了,不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熟料下一瞬萧沁瓷便冷着脸收回手,对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赠琴,只?是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前头?还笑语从容,转瞬便冷了脸,饶是皇帝对她有再多轻怜蜜意,也抵不住她这样喜怒无?常的作践,但?皇帝还能勉强耐住脾气:“是朕忘了,萧娘子大病初愈,身上?还没好全?,你既累了,便去休息吧。”
他还能为萧沁瓷找着借口,要?是换了旁人?——可即便如此,皇帝也觉得心中?一口郁气凝滞,偏偏对着萧沁瓷又发作不得。
萧沁瓷白着脸,眉眼都生?了脆弱易碎的情态,让人?只?想好好捧着她的脸轻声哄一哄,让她眼尾漫上?潮红,不至于如此难受。
皇帝只?好高声道:“庞仪,萧娘子乏了,你服侍她歇着吧。”
萧沁瓷眉眼间?的倦意似是顷刻间?便浮了上?来?,但?又难□□于表面,她对皇帝告了退,竟当真去歇着了,连说送一送也是没有的。
皇帝只?好满心欢喜地来?,又一肚子火的走。那火对着萧沁瓷发不出来?,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你说,她原本看着是喜欢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皇帝在廊上?疾行几步,忽地慢下来?问。
梁安斟酌的言辞:“许是一开始见着是家中?旧物?,睹物?思人?,自然欢喜。后来?又想起些旁的事,便不开心了。”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皇帝横眼看他:“什么叫想起了旁的事?想起了什么事?”
梁安暗自叫苦。其实自皇帝让人?开了私库说要?寻把名琴出来?他便是不看好的,萧沁瓷的骄矜不过寥寥数面也能叫梁安看清,面对从前那段弹琴娱人?的往事想必是觉得难堪的。
皇帝觉得他同?萧沁瓷真正的初见应当是在兵变夜的清凉殿,萧沁瓷一首《朝天子》让他放下兵刃,那是他对萧沁瓷心软的伊始。
可于萧沁瓷而言,要?凭着美貌与示弱苟活,或许亦是奇耻大辱。
她见了这琴,不会觉得皇帝是在向她示好,反而是逼着她想起难堪的过往。
第42章 嫉妒
梁安自幼便入了宫, 迎来送往、卑躬屈膝都是做惯了的事,他?更能明白,要叫一颗明珠折了膝盖, 是比杀了她们更能折辱她们的事。
他?对皇帝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说:“许是想起从前练琴时的辛苦……”这话说着他?自己都心虚, 又硬着头皮道,“听闻从前先帝亦夸过玉真夫人擅琴,又说夫人琴艺还不够好,要她?刻苦精进,或许萧娘子便是想到了此处……”
皇帝默然。
萧沁瓷太冷,也太静。皇帝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过?往的刻薄抑或不堪回首,她?总是淡淡的,似乎那些历过?的事都变成了她衣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拂一拂便散了, 她?也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皇帝虽然知?道,可也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他?或许会恼怒有别的男人看过萧沁瓷的风情, 却自信他?能看到更好的。但他?不在意?,萧沁瓷自己或许仍是在意的。
但那都是旁人的过?错,萧沁瓷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会为旁人的过?错而?觉得?自己不够好的人, 她?若是在意?, 倒是不符合皇帝对她?的了解了。
“所以……我送错了?”皇帝难得?迟疑。
梁安简直要大喝一声:我的陛下欸, 可不就是送错了?!
不过?他?还是得?谨慎:“也或许没有呢, 我瞧萧娘子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把独幽是萧家旧物,萧娘子许是睹物思情, 一时伤怀。”
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好猜,尤其如今寒露殿中储着的这位更是一等一的心思幽微曲折, 梁安可不敢说他?能猜到那位萧娘子心中在想什?么。
他?劝慰道:“萧娘子本就敏感多思,一时伤情也是有的,陛下也不必太过?着急。”
在他?看来,这些根本都不重要,萧沁瓷能拒绝皇帝一时,还能拒绝皇帝一世?便是因着皇帝做的不妥生出一些怨怼心思,事后还不是得?自己调节好,谁叫他?们遇上的是天子呢。天子愿意?事事顺应是恩典,不能再生出多的奢望。
皇帝却兀自沉着一颗心,到了两仪殿时仍旧冷着脸,倒让今日来面圣的臣子受了无妄之灾。
皇帝被?拂了面子,拉不下脸来去做那个主动示好的人,萧沁瓷却好似不知?皇帝在同她?置气,她?说乏了,便是真的乏了,一觉睡到日暮方?起,寒露殿外芳影摇曳,往来宫人被?叮嘱过?,说话做事都蹑手蹑脚的。
“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看着宫人们往里搬弄花果盆栽,不由开口?。
她?走路轻悄无声,掀帘时的动静又被?殿中响动盖过?,乍然出声倒骇了身前的庞才人一跳。
庞才人定了定神,道:“是陛下,今日来的时候见殿中似乎旷了些,命人移些盆栽来,看着喜庆舒心。”
“——哦。”萧沁瓷有片刻无言。
“殿中不比暖房,这些花果,能养活吗?”萧沁瓷看过?就近摆放的一盆金桔,枝头缀满沉甸甸的果子——这果子酸的很,不能吃,但瞧着喜庆,历来是冬日富贵人家惯爱摆放的盆栽。
庞才人轻飘飘地说:“夫人不必担心,这些都有专人照料。”就算是养不活,换一盆新的也就罢了。
殿中多了这许多鲜嫩颜色,确实让人瞧着舒心许多。萧沁瓷罕见地生出点?悔意?——皇帝走时,她?态度太生硬,是迁怒了他?,想来该再柔婉一些的。
恃宠生骄。萧沁瓷暗暗敲打?自己,皇帝同从前那些喜欢她?的男子有最本质的不同,她?连拒绝都需要深思熟虑,似今日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多想无益,那点?悔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沁瓷思及此免不了又问:“昨日那把琴呢?”
“还放在暖阁呢,”庞才人面色似有一瞬异样,“夫人要弹吗?”
萧沁瓷下意?识摇头:“不必了,还是放着吧。”
眼不见为净。
到了和?苏晴约定的那日,她?早早便和?庞才人说了自己和?苏晴有约,到了清虚观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苏晴匆匆而?至。
萧沁瓷从清虚观中找出两身宫女?服饰:“换上这个,我们去掖庭局?”
“扮成宫婢混进去?”苏晴也考虑过?这个法子,可掖庭局进出的宫人都要核验身份,根本瞒不过?去,“不会被?发现吗?”
萧沁瓷淡定道:“掖庭局每日开放一次,供送饭的人进出,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跟着她?们进去,有人会把二娘子带来见你。”
萧沁瓷原本不必以身犯险,只是她?担心没人看着苏晴会惹出什?么风波牵连到自己,只好与?她?同去。
索性一路风平浪静,她?同苏晴顺利的进了掖庭局的大门,掖庭局的宋典使悄悄带了苏善婉来,见面时说只留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沁瓷让她?姐妹二人在房中说话,自己和?宋典使避去了墙根。
萧沁瓷拿出自己给宋典使带的玉容膏:“宋典使,这个治冻裂有奇效,此番还要多谢您愿意?行个方?便。”
宋典使的耳朵与?手一到冬日便易生疮,萧沁瓷从前也将苏家的养颜秘方?给过?她?,只是其中有几味材料不太好配。
“多谢四娘子。”宋典使唤的仍是她?在萧家时的序齿,萧沁瓷家中行四,到了苏府后府上的四娘子另有其人,旁人也只唤她?做表小姐,宋典使从前承过?萧家的恩惠,念的还是旧情,“四娘子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萧沁瓷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我当然要看着些,免得?给宋典使惹麻烦。”她?又说,“况且还有一桩事,我想亲自来向您讨教。”
宋典使仔细听着。
萧沁瓷迟疑了一瞬,按下西苑种种不表,只问:“御前那位庞才人,我听说她?是从掖庭局出去的,也是罪臣之后,不知?道宋典使知?不知?晓这位庞才人的什?么消息?”
宋典使愕然,犹豫道:“娘子说的,是陛下御极后调到两仪殿去的那位女?官庞仪?”
庞仪就是庞才人的本名了。萧沁瓷点?头,恍然觉得?这名字她?好似也在哪里听过?。
便听见宋典使轻声说:“这位庞才人出身的府上,同您家有姻亲哪。”
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关系便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茎,理是理不清楚的。庞家和?萧家原本是结成了儿女?亲家,萧家的六娘嫁给了庞家的嫡长子,可惜这门姻亲早就断了,断的还极不光彩,此后两家人没了来往,没几年,庞家获罪,萧氏流放,这桩往事也满覆尘埃。
萧沁瓷慢慢想起来,当年她?那位艳绝长安的姑姑萧六娘嫁的就是庞家人。
当年萧六娘同她?的夫君回京述职,是来过?萧府的,那位姑父生得?俊秀温和?,同萧六娘站在一处实乃一双璧人。
姑父给她?们几个小辈都送了见面礼,口?中说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小娘子喜欢什?么,我就照着小仪的喜好来挑的。”
小仪,原来庞才人竟是那人的妹妹。
那庞才人自己清楚当年的事吗?知?道庞家那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了萧氏的连累?
宋典使见她?面色不好,宽慰道:“我还记得?庞才人刚进掖庭局时的场景,她?虽然已经及笄了,但对那些事应当是不知?道的。”她?因着萧氏的关系对庞才人多有照拂,当年的知?情人多被?灭了口?,庞才人不应该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就这样了。”萧沁瓷轻声说。
萧沁瓷并不会觉得?自己便欠了庞才人的。两家结为姻亲,结的是异姓之好,同气连枝,夫妻共同进退,既然婚姻顺遂美好时的甜蜜尝过?了,侧刀落下的时候一同受戮也算不上亏欠。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后来会出了那种事。
“我知?晓了,”萧沁瓷道,“还是要多谢您告诉我。”
那时她?年纪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若非宋典使清楚,不知?她?要过?了多久才能知?晓这暗地里的牵连。
“还有一桩事,你也得?知?道。”宋典使让她?附耳过?去,轻声告诉了她?。
萧沁瓷骤然得?知?这件事,回程的路上便安静许多,苏晴也不知?和?苏善婉聊了些什?么心情也不见得?明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有些沉默,直到前头宫道上有靛蓝葡萄连襟圆领的内宦领着贵人过?来,宫人纷纷避向两侧,垂首静立,苏晴并不熟悉宫人的规矩,一时未及反应,还是萧沁瓷扯着她?堪堪避过?。
苏晴动作慢了一拍,还是有些显眼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头埋得?深深的,不敢让人看见她?的脸。
那为首的内侍监狠狠剐了苏晴一眼,倒是没开口?罚人。他?身后的贵人却脚下一转,来到苏晴面前。
那目光落在苏晴身上,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苏晴做贼心虚,身子僵得?厉害。
萧沁瓷倒没有那么害怕。左右她?们已经远了掖庭局,便是穿身宫女?的衣服在宫道上行走也可说是苏晴一时任性玩闹,虽然太后在宫中没有实权,但阖宫还是要给她?几分颜面的,苏晴年纪小,又得?太后宠爱,便是任性一些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