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需要陛下待我好,”萧沁瓷步步紧逼,“陛下的好于我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咽下去,却会卡住咽喉,有性命之虞。”
凭什?么?皇帝说会要待她好她就?得?坦然接受呢?萧沁瓷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菟丝花,这世上也不是谁对你好你就?非得?接受,还要感念对方的心意,这样的心意,同强买强卖又有什?么?区别?
萧沁瓷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能让她保持冷静,也能让她恰到好处地皇帝面前流露出一丝倔强。
她实在已拒绝过皇帝太多次,皇帝在坦白自己心意之时便有所预料,听见?她这样说,心中虽有隐痛竟也生不出太多波澜,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朕喜欢你,在你看来竟这般不好?”皇帝身上的气势忽然变得?压迫起?来,流淌在经文间的鸦灰布料如?大雪倾盆时天际浓阴的铅云,铺天盖地,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慢慢说:“太后想把你献给朕,萧娘子不知道吗?”
萧沁瓷在他面前总是伪装得?天衣无缝。他同萧沁瓷之间尚留一丝余地,同时也是遮羞布,可当萧沁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时,他便毫不留情地将这层遮羞布扯了下来。
皇帝掌过刀兵、历过杀伐,他正值壮年?,驭臣用?术尤带锐气,他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自然也学?不会柔情似水,同萧沁瓷的周旋没有耗尽他的耐心,但也让他意识到,对萧沁瓷,只有她想要的珍重是不够的。
他还得?强势,萧沁瓷无法拒绝强势的天子。
萧沁瓷蓦地白了脸色,原本已有些血色的肌肤重又白得?几近霜雪,让皇帝后悔一时失言,逼她太紧。
他恍然有些明?白了萧沁瓷方才?说的,他喜欢她,却不够珍爱她。珍重,不仅是发自内心的怜惜爱护,亦有尊重平等?。他是天子,他当然可以对萧沁瓷为所欲为,而萧沁瓷不能拒绝,但那无异于将他对萧沁瓷说的剖白心迹的话贬成了一个笑话。
皇帝如?今因着萧沁瓷的一时拒绝,就?可以失言让她难堪,那若以后萧沁瓷违背他的心意呢,他是不是也会像处罚他的臣子宫人一般降罪于她?皇帝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相与的人,尤其他握着无上权势,别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他享受掌握权势的感觉,从不在意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他的喜爱对萧沁瓷来说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知晓自己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觉得?珍奇宝贵的,随时可能弃如?敝履,若日后情衰爱驰,皇帝厌了她、翻了旧账,顷刻间便能为她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萧沁瓷尚还能平静度日,真到了那一日她又能怎么?办?一时的情爱并没有让皇帝学?会为萧沁瓷易身而处。
“朕——”皇帝一时语塞,他自知失言,但从不曾放下身段来给谁道过歉,此刻竟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沁瓷却已慢慢开口:“是……太后想将我献给陛下,我知道;太后心里是如?何想的,陛下也清楚。”
她说:“那陛下心中是如?何想的呢?既然知道了太后的谋划,陛下还想要我吗?”
萧沁瓷从榻上起?身,跪在皇帝身侧,雪白的狐毛被雾蓝裙帔压在膝下,她陡然离皇帝更近,吐气如?兰,漆黑长发如?瀑,扫过皇帝衣上经文。
她离得?太近,皇帝一伸手就?能把她揽进怀里。
——陛下,您不想要我吗?
梦中私语言犹在耳。
皇帝以为他只是被萧沁瓷的美色所惑,实则他同萧沁瓷确实没有过多少相处,他对这女子的性情、喜好一无所知,既然谈不上了解,再说喜爱也只是见?色起?意的别称。
可他不了解萧沁瓷,却让她在梦中问出了同此刻一般无二的话,那是皇帝的日夜所思,也是萧沁瓷的本性。皇帝早比他能意识到的更快看清这女子的真面目,她不是什?么?贞雅娴静的贵女,而是一言一行都带着妖性,她永远在无声地诱惑着。
那仿佛梦中私语的话让皇帝脊背生出战栗,燎原的火从他心头烧出,要不管不顾地一并将萧沁瓷裹挟进去,烧成灰烬。
第26章 白瓷
萧沁瓷霜雪般的面容又漫上潮红, 似寒瓣飞霞。许是殿中的炭火烧得太旺,皇帝感觉到了隐约的潮热,让他心头顿生燥意。
他们?离得?这样近, 皇帝可以抚过萧沁瓷的长发,揽过她的纤腰, 如梦中一般细细把?玩,对她肆意?妄为,那清甜的香气诱惑着他,同皇帝衣袖间的沉楠纠缠在一处,诱他沉沦。
萧沁瓷的眼神荡着幽波,欲拒还迎,又或许那只是皇帝情动之下的错觉。但无论如何,萧沁瓷不闪不避的动作瞧得?皇帝心头那簇火越烧越旺。
可他到底是克制住了。只有微哑的嗓音泄露他几分不稳心绪:“萧娘子不愿, 朕也不会强人所难。”
最终他还是没有回答萧沁瓷的话,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的答案,但他不能告诉她。正如他在梦中也不曾回答萧沁瓷一样, 即便他知道,萧沁瓷也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皇帝可以用强权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但那其中不该包括他心爱女子的心甘情愿。
“陛下是圣明之主?, 自然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萧沁瓷的神情倏地冷下来, 方才她面上含情幽幽的微茫、欲语还休的朦胧都?倏然淡去了, 只有薄红不曾消散。
这女子有千面, 在他面前能千变万化?。
萧沁瓷欲往后?退,却被皇帝看出她的不自然。她还未及反应, 皇帝便已伸手触了她额头,皇帝的手很热, 而萧沁瓷额上热度同他的手不相上下。
“你在发热。”皇帝陡然明白过来。那些隐约的潮热和萧沁瓷的主?动都?是因?为她在发热,如今萧沁瓷看着清醒,只怕意?识也有几分迷糊了,不然不会做出这般大?胆的事。
萧沁瓷仍是强撑着,眉眼看不出倦意?:“我没事。”
她也学着皇帝的样子将手背贴上自己脸颊,许是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感觉不出来,但她确实比平日里要倦怠许多,她只以为是半夜起身、睡眠不足的缘故。
热潮将她的思?绪绞得?朦胧,但迷迷糊糊之中又尚留了一丝清明,萧沁瓷陡然察觉到,这是她的机会。
皇帝不会有脆弱的时候,他生病时也不会生出需要人照顾的矫情。但他心爱的女子生病就不一样,他方才才向萧沁瓷示爱,如今正是对她无限爱怜之际,男人需要通过照顾女人来满足自己的保护欲,向他们?索取远比付出更?能让人死心塌地。
萧沁瓷只有一分头晕也要演成十分,最后?只表现出来五分,适当?的柔弱和逞强都?是必要的,不能让皇帝离得?太近,也不能把?他推得?更?远。
皇帝不顾她的阻拦将她抱起,软玉温香撞了满怀。他曾数次遐想将萧沁瓷揽入怀中,却未料第一次抱她是在这种?情境下,皇帝也着实生不出什么旖旎情思?,用狐裘将她裹了进了通往内室的廊道。
萧沁瓷手脚发软,仍旧软绵绵地推拒他:“陛下,放开——”
美人粉面桃腮,杏眼含露,平素的清冷端庄因?着生病和慌张都?化?成了一池春水,撩的人心波荡漾。
皇帝力气极大?,当?他真要强硬起来的时候萧沁瓷其实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的。只是他耐心地哄着她:“好了,榻上冷,带你去里面等尚药局的人过来——”
萧沁瓷忽地推拒得?更?厉害:“我不要……不要去里面,就在外面,就在外面,陛下,求您……我不冷——”
她说到最后?已不止是惶恐难安,更?染上了哭腔。
皇帝的脚步顿住。
他们?停在幽深的通道上,深夜的风寂静而过,,两侧宫灯照出黯淡暖光,细长的人影在地面上纠缠成一团。
晃动着的是皇帝的衣袖和萧沁瓷的发。
皇帝抱着她,手却克制地虚虚握成拳,并?不碰她。皇帝垂眼见她面上绮霞、眼底水色,不是难安的羞意?,而是惊慌失措的恐惧。
“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皇帝低声道。
这样冷肃的风,本该将皇帝的话语打磨得?更?加冷硬,但他离萧沁瓷那样近,似贴在她耳畔私语,于是坚硬都?被粉碎了,只剩下朦胧的温柔。
“我知道,”萧沁瓷握住他衣袖,指尖莹润白皙,桃粉叠红,“就在外面好不好?里头是天子寝居,我不能进去。”
她知道这里是天子起居修道的静室,最里面的深殿是皇帝卧榻之地,她可以接受在外间的软榻上暂留,但不能去皇帝下榻之所。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萧沁瓷仰头看他,面上是切切的恳求。皇帝并?不在意?所谓的规矩,那只是用以控制下位者的手段,他治宫严苛,但于自己就全然不是那回事。
“那你得?想清楚了,你去里面可以把?床帏放下来,旁人看不见你,你在这外头可就没个遮挡,一览无余。”皇帝将利弊给她讲清楚。
萧沁瓷气弱了些:“他们?不敢乱看。”进去了容易,她如今生着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难不成还要在天子的寝殿住上好几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天子的耐心能维持到几时可就说不准了。她在外间的软榻上,待寒露殿收拾出来便能立时搬过去。
皇帝险些被气笑,萧沁瓷的聪明不仅用在他身上,也拿来算计这些。
紫极观的宫人和尚药局的人也不敢出去乱嚼舌根,皇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萧沁瓷坚持。
而皇帝妥协了。
“萧娘子,你的要求还真是多。”皇帝淡淡说,“到底还是让你屈尊了。”
皇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如今装模作样的刺上一句已是他难得?的温和。有过一次心软便会有第二次,而他总是对萧沁瓷心软,底线一退再退。
萧沁瓷咬着唇,默不作声。
他抱着萧沁瓷回去,许是打一棍子要给一个甜枣,萧沁瓷难得?示弱,轻轻扯着他衣袖,低声说:“冷。”
皇帝似怒非怒地看着她:“方才不是说不冷吗?”
萧沁瓷不吭声了,扯着他衣袖的手也松开。她是个极敏感的姑娘,受不住旁人的一点拒绝和奚落,皇帝明明白白的知道要让她主?动示一次弱难如登天,而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
他想,他照顾生病的萧沁瓷怎么能算趁虚而入呢,分明是天赐良机。
皇帝将萧沁瓷的手也一并?塞进毯子里,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靠枕,这矮榻宽大?,再躺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皇帝倒是不担心会坐不开,又唤了人进来添炭添被。
厨下煮好的姜茶也被送了过来,辛辣的一碗被皇帝看着萧沁瓷灌了进去,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萧沁瓷很快就觉得?四肢百骸都?热起来,但身上仍然一阵一阵的发着冷。
萧沁瓷很快就觉得?难受起来,她身体不好,高热风寒是常有的事,往常在清虚观,歇个两天就过去了,本该习惯的事却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变得?不安。
她想闭眼躺下去,又强自撑着,听着皇帝问她:“还冷么?”
萧沁瓷摇摇头,并?不想说话,又觉得?口中发干,姜茶的辛辣还残留在她舌尖,最后?变成了绵长的苦味。
皇帝适时地递了一杯温水过来,里头什么都?没放,生病的人喝白水最好。他不是铜浇铁筑的,也没有得?道脱凡,到底还是受生老病死的困扰,生病会如何难受他也是经?历过的。他没有让紫极观的宫人进来伺候,因?为知道萧沁瓷会不习惯,只好自己学着让她舒服点。
萧沁瓷讶异于皇帝的细心,接过来慢慢喝了,她将杯子还回来的时候唇上水光一抿,原本有些泛白的嘴唇重又显得?润泽。
她唇瓣颜色很浅,没有涂口脂,像瓷白釉面上一瓣粉白的桃花,微微浸露,诱人采撷。
皇帝的目光在上头凝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撇开:“还要吗?”
萧沁瓷摇摇头。
美人病容也是粉面含春。萧沁瓷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矛盾,她容比花娇,但等闲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娇弱,反而是清冷柔韧的,风雨摧折亦自岿然不动,连示弱也带着尖刺。
她有铜墙铁壁,唯有在这种?时候才可能稍稍软化?。
“休息一会儿。”皇帝皱了皱眉,头一次觉得?西苑离当?值的尚药局太远。他自己身体强健,平时头疼脑热也少,司医三?日一请平安脉,他也从来不曾觉得?从尚药局来紫极观有多麻烦,此刻却让人的耐心一点点流失。
萧沁瓷早就困了,她本就是睡着之后?再被叫起,人还带倦意?,先前提心吊胆地悬着一口气,此时人也不舒服,又躺进了温暖的被子,困意?顷刻间便上来了。
“嗯。”萧沁瓷声音很轻,但她时刻记得?如今是在天子的紫极观,皇帝坐于身侧,于是只是闭上眼,不肯让自己真的睡过去。
她闭了眼,周遭的一切却仿佛更?加清晰。眼皮上投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橘影,皇帝仍坐在榻边,他的气息盈满这方小小的卧榻,沉楠香拥着萧沁瓷,给人无处不在的错觉。
被面上轻微的动了动,萧沁瓷对人的目光和动作极为敏感,她在陌生的环境很难卸下心防,但此刻她忍住自己睁眼的冲动,把?呼吸放得?更?平缓。
一点温热落在她眼睫上,接着轻柔地拂开了面上一点碎发,动作轻缓,像冬日落下的一粒雪花。
皇帝见一缕碎发落在萧沁瓷眼睫上,怕她会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拨弄开了。萧沁瓷脸儿小小,埋在锦被间,纯净得?令人心底一颤。
他顿了一顿,将落在枕上的玉扣拿起,小小一枚硌进掌心,钝痛隐隐,物件也肖主?人,一如萧沁瓷给人的感觉。
这姑娘是尊烧制得?严丝合缝的白瓷,远看美轮美奂,近了瞧才知道无从下手,你若不想只把?她当?个摆设,就得?先打碎她。
再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烧制成器。
——可皇帝舍不得?。
第27章 寂静
皇帝出神地看着她, 离了她那双清凌凌的双眼,萧沁瓷只有在安睡时才有这样柔软平静的神色,也?只?有这时才能让皇帝长久的望过她。
寂静的、平和的, 恰似流光一瞬催人老。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皇帝看着她匀净的脸, 想起她还不到双十年华,而自己长她十岁有余,再有逼迫她的举动,是不是不太恰当。皇帝自知不是良善之辈,但他对自己亦有恪守于?心的道德戒律,男欢女爱,本就该是你情我愿,强求不得, 亦有悖天理人情。
可皇帝这样看着她, 心里那种隐约的矛盾又浮了出来。他一面告诉自己强求不得,一面又觉得萧沁瓷就该是他的。
萧沁瓷安静睡着, 呼吸因为发?热略有些不平。她眉眼生得秾丽,肤白似霜,又冷了这种几近妖异的艳丽, 这才有白釉似的纯净色泽。此刻她双颊染上绯红, 恰如白瓷上晕开一笔淡淡的桃花。
这姑娘的名字同她这样相得益彰。
“阿瓷”两个字在皇帝唇齿间无?声滚过, 最后化成一声喟叹。
帷幔轻动, 来人行走间掠起的风不可避免地拂动重纱, 亦令皇帝回?神。梁安停在槅门外,道:“陛下, 陆奉御到了。”
今夜也?是赶巧,当值的刚好是平时?负责皇帝脉案的陆川, 他被梁安领着进来,已经跪了下去,正要?口呼万岁,却被皇帝阻了:“不必行礼,进来吧,动作轻些。”
陆川惯常在西苑往来,一时?没弄明白皇帝这个动作轻些的含义。梁安将?一边的重纱挂起,让他一眼瞧见了正前软榻上枕着的一张桃花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骇得他立时?垂首,不敢多看。
不是不好奇的。皇帝已过而立,膝下却无?子,后宫更是空设,朝臣即便想奏请皇帝早立太子也?是有心无?力。今上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逆了他意的臣工早在两年前就被肃清干净了,剩下的清流直臣们一时?也?不敢去触皇帝的霉头,左右皇帝年富力强,便是实?在没有继承人,从宗室子里挑一个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上不爱美?色,可不代?表李家的其他皇帝不爱,李氏人皇帝做得不怎么样,生儿子的能力还?是没得说,平宗的儿子多到让他连名字都记不住,今上没有亲兄弟,可堂弟多的是,再不济,等侄子们长大也?等得起。臣子们还?在观望之中,也?并不急着站队,从龙之功虽好,但也?得有命去搏。
这当中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突发?恶疾,没来得及立储就薨逝,不过陆奉御的脉案摆在那里,皇帝的身体再强壮不过,他们也?不必闲操心。
旁人不清楚,可常来西苑为皇帝请平安脉的陆川清楚的很,因西苑养着皇帝宠信的一批道士,又有当值的翰林学士,为避免闹出宫闱丑闻,皇帝身边的女官都只?在两仪殿伺候,西苑里只?有殿中省和内侍省的内侍。
陆川乍然在天子起居之处见到一个女子,不可谓不惊。但再惊讶他也?得管好眼、管好嘴,老老实?实?的上前听命。他是尚药局案首,平宗朝时?的美?人众多,他是不曾见过萧沁瓷这个寂寂无?名的玉真夫人,方才的惊鸿一瞥他也?看不仔细,更不会去深究这女子的身份。
“陆奉御,”皇帝坐在榻边,嗓音淡淡,“她今夜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身上有些发?热,你给她看看。”
皇帝这样一说陆川心里就有数了,今夜寒气重,梁安来请他都是用了抬舆把他请过来的,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冷,宫中女子都是娇花一般的,受了寒气立时?便病倒了。
他口中道:“许是受了寒气,待臣诊过脉便有数了。”
梁安为他搬来一张圆杌,待陆川坐下,皇帝又小心地从锦被中握住萧沁瓷的手?带出来,陆川自始至终垂眼,只?盯着锦被上玄紫绫纹的缎面看,不曾偏转半分。待那只?手?出现在他眼前,他又往上搭了锦帕,这才开始诊脉。
历来在宫中为贵人诊脉就要?比为其他人诊治要?难上许多,倒不是病有多难治,而是需要?小心的地方太多。陆川搭着这姑娘的手?,不过晃眼一瞥,就下意识地思索起她的身份。
这女子的手?虽然白皙柔嫩,但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不是养尊处优的后妃,也?不是需要?端茶送水的宫人,那茧,更像是常年握着笔杆子磨出来的,这朝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手?上都有这样的茧子。
陆川心里约莫有了点数,这女子应当是御前的女官,只?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他大都见过,眼前这个却是个脸生的。他心里滚过杂念,丝毫不影响他手?上把脉。
片刻后,陆川收回?手?,目光虚虚往萧沁瓷脸上一望,望闻问切,总是要?的。她皮肤白,那点不自然的潮红分外明显,受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皇帝答了,又因着这次过来,内侍提前告诉他备上一些治风寒的药,他也?就带上了,再有,皇帝要?炼丹,丹房里也?常年备着药材。是以陆川很快就将?药配齐,宫人拿去厨下煎了。陆川以为这趟差事就了了,收拾了东西准备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梁总管近前来低声道:“陛下,也?让陆奉御为您请个平安脉吧?”
陆川一震,下意识地看过皇帝脸色,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病态,还?是得切过脉才能知道。他心里又凭空冒出许多猜想:榻上那姑娘受了寒,怎么受的寒?前日他才来西苑请过平安脉,梁总管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给皇帝请脉,必是今夜发?生了有损龙体的事,为着稳妥梁安才开得口……
在太极宫里当差,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涂。
陆川停下来,等着皇帝发?话。便见皇帝细心地为那姑娘掖了被角,应了一句:“出去说。”
皇帝的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因着皇帝平日里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他连药方都不用开,从前他们还?会为着稳妥,开些温补的方子,今上不喜喝药,便连温补的方子也?不必了。
梁安客气地送陆川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了些皇帝的身体状况,陆川犹豫了一瞬,还?是委婉道:“梁总管,听闻陛下又召了几个道人进宫,都是炼丹的方士?”
皇帝宠信方士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有不少官员试图投其所好一步登天,好在皇帝自己十分厌恶妄想跻身捷径的人,在他看来,朝廷科举取士、官员食君之禄,是让他们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走旁门左道整天想着讨好皇帝。
梁安冷不丁听陆川一问倒还?愣了一愣,这几日事忙,他一时?没想起来陆川问的是哪些道士,仔细一想,压低了声音说:“是,陛下新?召了几位方士入宫,不过不是丹道,而是为了陛下的生母祈福。”
“哦——”陆川欲言又止。
梁安:“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您也?是陛下信重的臣子,咱能做的,就是为了陛下着想。”
“既然如此,还?是请梁总管多在陛下身边劝一劝,”陆川道,“是药三分毒,陛下年富力强,实?在不需要?用丹药补身。我观陛下脉象,心火虚旺、体燥意堵,近来还?是应当以调养休息为主,少思少虑。”
皇帝信不过道士,都是自己练丹,每张方子都要?司医看过,去了朱砂水银这等剧毒之物,最后说是丹药,和补药也?大差不差,只?是就算是补药也?不该多吃,皇帝原本就还?没到需要?温补的年纪,多补亦伤身。
梁安亦很苦恼,皇帝炼丹修玄,岂是他能置喙的事,不过还?是将?此事记下了,又纳闷道:“陛下近来不曾服食丹药。”
不过倒确实?是心浮气躁得很。
“——只?是夜间不能安眠。”梁安又补了一句。
陆川沉吟,他也?曾听说过朝中因陛下欲追封父母而引发?的风波,皇帝多次震怒拂袖而去,又在这档口召了诸多道士进宫为惠安太子妃祈福,这是在向大臣们表明自己的心思。此事一个弄不好便会激化君臣矛盾,皇帝为此辗转反侧也?是平常。
“也?许是这个原因,前朝事务繁忙,但还?是应该以圣上的身体为重,这样,我为陛下制一些清心安神的茶。”
梁安:“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梁安送完陆川,正碰上兰心和禄喜被人领进西苑,底下的宫人正要?将?二人带去寒露殿,兰心却一眼就瞧见了梁安,许是从前仗着太后心腹的身份在萧沁瓷身边指使惯了,失了应有的谨言慎行,径自叫住了梁安。
她说话客客气气的:“梁总管,不知玉真夫人如今在何处?”
梁安也?和颜悦色的说:“贵人的行踪岂是我们做奴婢的能过问的,姑姑先?去寒露殿为夫人归置东西,也?免得夫人回?来时?还?要?劳心。”
兰心姑姑在梁安这里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发?僵,梁安又似想起什么,吩咐领路的内侍:“称心,一会儿你请这位姑姑收拾一套萧娘子的衣物过来,鞋袜也?要?,挑厚实?些的。”
他话虽然客气,但到底是宫里内宦的头头,言语中并不将?兰心当回?事,分明兰心才是清虚观的大宫女,梁安却越过了她吩咐西苑的内侍,无?异于?当面打她的脸。
西苑的人自然都听梁安的:“奴婢记下了。”
梁安自他们带来的东西上扫过一眼,忽地皱眉:“怎么不见陛下亲自采的那瓶腊梅呢?”
兰心一愣, 还是?身旁的禄喜答道:“回梁总管的话,走?的急,不曾带过来。”
梁安皱眉:“那是御赐之物, 岂容轻慢,你们去个人, 务必要将那瓶梅花完好无损地带过来,就?摆在寒露殿。”
这清虚观的宫人也忒不懂事了,皇帝赏赐的东西,即便是?随手赏赐的破烂也该毕恭毕敬的供起来,哪还像他?们这般心大。遑论陛下是特地为玉真夫人摘的,这心意要是?不能被人日日看到,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受了这些罪。
梁安可是?处处为圣上考虑,又想起来, 那瓶腊梅是还摆在倒塌的偏殿呢吧,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毁了——他?赶紧让禄喜先去清虚观把东西带过来。
兰心姑姑从前在清虚观一家独大,哪曾被旁人教过做事, 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偏偏梁安仍是?一团和气的笑:“听说姑姑是?太后跟前出来的人,宫里的规矩应当再熟悉不过, 还请姑姑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梁总管哪里的话。”宫里的人即便是?闹了龃龉, 面上也得维持着和气, 况且梁安身份不知比她高上多少, 兰心不会蠢到把自己?下不喜表现出来。
“那我?就?不打扰诸位了, 陛下和夫人还等着呢。”梁安说,“姑姑慢走?。”
待得一行人走?远, 梁安的干儿子冯余凑近了:“干爹,那位兰心姑姑好歹是?玉真夫人身边的大姑姑, 您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万一她记恨您,在夫人和陛下跟前说上几句——”
“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外?头?叫我?干爹,”梁安呵斥了一句,轻拿轻放,把这句揭过,反问,“你觉着,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冯余:“自然是?玉真夫人。”
“那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陛下重要?”
冯余毫不犹豫:“陛下才是?太极宫的主人。”
“是?了,你记着,事有轻重缓急,人也要分个轻重。陛下就?是?太极宫的天,咱们做事,也得看天儿的晴雨好坏,”梁安朝兰心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位姑姑头?顶的天儿,阴着呢。”
冯余若有所思,又问:“那那位玉真夫人头?顶的天,您是?怎么看的?”
梁安沉吟片刻:“阴晴不定,且得等等看吧。”
冯余见他?立在门外?,似乎不准备进?去,好奇地问:“您不进?去吗?”
梁安不进?去,皇帝身边可就?没人伺候了,他?这个干爹是?太极宫里一等一的细致,可不会犯这样不谨慎的错。
“这时候,不好进?去。”梁安沉稳的说。他?不欲在此时进?去,等着厨下把萧沁瓷的汤药和称心的衣物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