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了然,原来殿下是在给那份没了的婚事“服丧”呢。
就有人私下里取笑,都当公主了,还恁小家子气,为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今儿是腊月初一,天朗气清,许久不见的阳光从窗棂格里渗进来,温柔地照在梳妆台上。
春愿坐在菱花镜前,拿起螺子黛笔,对镜轻轻描眉。
昨夜饮了酒,脸色有些差,眼底还带有宿醉的痕迹,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
她曾问过衔珠和雾兰:有没有发现我的样子变了?
那两个丫头均笑着说,大抵天长日久地侍奉您,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但仔细看的话,好像是比年初见您是变了些,就像小孩儿张开了般。大抵是这回小产伤了元气,失血过多罢,不过到底贵气养人,越变越美了。
春愿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脸,易容确在慢慢褪去,现在还能勉强看出小姐一两分神韵,等到了明年这时候,她就会完全恢复自己本来面目。
那时,小姐唯一给她留下的念想,也会没了。
春愿抹去眼泪,接着画眉。
自打上月中旬发生草场蹴鞠会一事后,周予安成了全长安的笑柄。讥讽那小畜生的诗词、文章如风絮般,飘满了京都。
大同小异,讥刻他为了保住满门的荣耀,在孝期上赶着去鸣芳苑,为了讨好长乐公主,甚至用上了“彩衣娱亲”那套,像个泼妇似的和五个婢女当众摔跤吵架,结果袴子都被扯飞了。
谣言一旦四起,那便收不住了。
在秦楼楚馆里,甚至还出现了以周予安为题的淫.秽书画,说这位小定远侯看着人模狗样,其实就是个衣冠楚楚的畜生,在家里淫遍众婢不说,还将魔爪伸向高官家的贵女。当年刘尚书家的女儿就是遭到了周予安的欺辱,一怒之下悬梁自尽;
还有人传周予安和是非观里的那位大才女前嫂子暗中苟且,兄弟俩共用一个女人,长乐公主晓得此事后,这才解除了婚姻;
更有甚者,甚至还议论起了长乐公主,说公主在养面首,最喜俊美潇洒的文人,和周予安关系不正常。所以如今长安的男子,竟以儒生打扮为美,更相互攀比吹嘘,说自己曾去过鸣芳苑宴会。
这不,宗吉担心她,特来鸣芳苑小住了两日。
阿弟并没有出言责备她,但言语里却暗示了她几分,担心她被又那些妄图攀龙附凤的男人哄骗,想让她回长安,要不直接去皇宫住上到过年。
春愿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痛不已。
这回真是要打蛇,没留神崴了一脚泥。
“主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邵俞问。
他寻了瓶上好的茉莉油,往梳子上倒了些,轻轻地替主子梳发。
“明儿吧。”春愿拿起支花钗瞧,随口问:“躲了这么些日子,想必首辅也不会再找我了。对了邵俞,长安那边最近有什么新闻?”
邵俞笑道:“奴婢听说万首辅和太后的争端已经到明面儿上了,前不久,万首辅不是想让您以赵姎的身份站出来,替亡母周淑妃伸冤,重启当年淑妃投毒谋害先帝案。您婉拒了,并且躲到了鸣芳苑。”
邵俞摇头道:“咱们这位拗阁老,见您不理会他,愣是一个人把事撑到底了,联手唐大人彻查旧案。八年前的那宗案,是周淑妃和太医院院判白鸿明勾结立的案,也不晓得唐大人从哪里找出份白鸿明亲笔所书的陈冤书,白鸿明说他从未谋害过陛下,是郭太后暗中将周淑妃给陛下呈送的补药,换成了掺了慢毒的药。”
春愿心里一咯噔,她晓得老葛其实就是当年的白鸿明。
“那位白院判不是早在八年前就死了么,听说还被先帝夷了三族。”春愿淡淡道。
“对啊。”邵俞眉梢上挑,凑近了主子,压低了声音:“唐大人这份陈冤书上的字迹,和当年太医院中存档的白鸿明手迹一模一样,据说是白太医‘临终’前写的遗书。首辅那边要求陛下彻查,还枉死的人一个清白,郭太后自然不可能容忍。谋害先帝,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呢。”
春愿手攥住花钗:“这不是又把陛下逼在当中间两难了么。”
邵俞冲镜中的美人竖起大拇哥:“您心明眼亮,陛下虽说不喜太后专权,但好歹郭太后养育了他十几年,若是这事真的彻查了,怕是连陛下当年的太子之路都要遭世人非议,可首辅又是个天大的忠臣,一定要陛下当个铁血强霸的君主,杜绝牝鸡司晨,说白了就是逼迫陛下做决断。而郭太后也不会束手待毙,则命裴肆彻查去年留芳县马县令暴毙一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唐大人。”
春愿略扭过头,颇有些紧张:“那后来呢?”
邵俞笑道:“周淑妃这宗事里不是案中有案么。当年那陈银的侄子和白鸿明家结了仇,蓄意报复,就被郭太后当了刀子使。陈家那王八蛋原是白鸿明的女婿,拿出所谓的证据,恶意诬告老丈人和周淑妃勾结,往陛下的补药里下了毒,害得白家被夷了三族。哎,真是天道好轮回哪,如今郭太后和万首辅两强相争,眼看着谁都有对方的把柄,可谁也没把握灭了对方,那边只能暂且鸣金收兵,于是各退了一步,将陈银叔侄俩推出来顶包。”
“嗯?”春愿蹙眉,略有些不解。
邵俞眼里闪过抹精光:“当年陈银侄子恶意构陷,而去年,唐大人又打着替陈公寻侄女的旗号,去了留芳县,所以两虎相争,夹在中间的那只羚羊遭了罪。”
春愿咽了口唾沫:“你的意思是,陈银竟是这所有事的罪魁祸首?”
邵俞点了点头:“八年前投毒案关乎太后和陛下的体面,去年的留芳县案又牵扯进来了陛下、首辅和唐大人,陈公是最忠于陛下的人,只能由他替所有人背下黑锅。”
春愿愣住,在她印象中,陈银老持稳重,甚至在她刚来京都时,不声不响地提点她,帮助她。谁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终究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陈公会怎样?”春愿颇有些担心。
邵俞耸了耸肩:“最近正在查他侄子,估计会落得抄家灭门的罪。上面的楼要倒塌了,免不了底下的人拆台。听说裴肆和夏如利都在暗中使劲儿,要往下拉陈公。不过陈公到底历经两朝,曾是先陛的伴珰,又看着陛下长大,陛下革除了他司礼监掌印一职,罚他去给先帝守陵。”
说罢后,邵俞长叹了口气:“皇恩浩荡哪。”
春愿无法评价。
冤么?陈银当了替罪羊,自然是冤。
可若是把八年前老葛家那宗事拎出来看,似乎又不冤。
正如邵俞说的,能保住一条老命,却是皇恩浩荡了。
春愿心里闷闷的,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瓶酒,刚准备喝,就被邵俞给抢走了。
“主子,您可答应过奴婢,要戒了的。”邵俞将酒藏在背后,笑道:“您上月喝多了,差点掉进未央湖里,得亏裴提督来跟您辞别,手疾眼快拉了您一把。后头唐大人过来了,将奴婢好一顿骂,他守在您床边,照顾了您一夜都没合眼。”
“我说了,我不想见他。”春愿拍了下桌子:“你怎么老违背我的话,把他放进来!”
邵俞吐了下舌头,心里啐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喝醉了哭得厉害,拉着唐大人的胳膊,说怕黑,不让他走。
邵俞替主子将发髻绾好,笑着问:“唐大人这会子又来了,您要见么?”
“不见。”春愿直接冷声拒绝,忽地,她想起一事,扭头问邵俞:“之前我让你去查周予安赴任途中嫖.妓那事,有消息了没?”
“这个……”邵俞眼神闪躲。
“怎么了?”春愿转过身,忙问:“是没有查到么?”
“查是查到了。”邵俞吞吞吐吐道:“就、就是……”
春愿心里已经有几分底了,怒道:“又是他从中作梗了对不?你说实话。”
邵俞笑得极不自然,打了下自己的嘴,为难道:“哎,奴婢派出的人回报,早在今年六月的时候,通县的那家百花楼就被查封了,里头的鸨母和姑娘们皆不知所踪……”
春愿憋着气,咚地声将花钗按在桌上,钗上的红宝石顿时被磕掉了,她紧抿住唇,良久恨恨说了句:“给我更衣,我要去见他。”
春愿换了衣裳,拿着宗吉御赐的剑,怒气冲冲地往未央湖杀去。
她都想好了,过去后什么话都不说,定要狠狠扇唐慎钰一巴掌,再逼他将百花楼的鸨母和妓.女交出来。
天色将晚,太阳渐渐西沉,清凉的碧空中万里无云。堤岸边的垂柳被寒风吹光了叶子,干黄的枝条耷拉着身躯,浸泡进冰凉刺骨的湖里。
春愿下了软轿,手紧紧地握着剑,发白的指结无不显着她的怨恨。
冷眼扫去,远处的湖边立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能认得,正是唐慎钰。
他穿着玄色大氅,一个人独立在湖边,双手合十,折腰朝湖心躬了三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解开后,从里头拿出块酥,一点点掰碎了,投进湖中,又拿出个小瓷瓶,旋开塞子,把里头的液往湖里倒。
春愿怔住,挥了挥手,命邵俞等人不必跟着了。
她拿着剑走过去,鼻头酸得厉害,但逼自己冷漠些,不要在这种人面前掉泪。
许是察觉到背后走来了人,唐慎钰转过身来。
两个人都顿住,看着对方。
春愿上下扫了眼他,依旧俊朗,但面庞明显清减了些,眼睛红红的,显然方才哭过。他右手攥着的那个小瓷瓶倾着,正一滴滴往下滴白色的液,闻着浓郁香甜,好像是牛乳,在另一只手里,拿着只小小的拨浪鼓。
听邵俞说,上个月十五,孩子百天忌的那天,她喝了个烂醉,而唐慎钰照顾了她半宿后,一个人到湖边坐了半宿,天蒙蒙亮才离开。
“你来了。”春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她真的很努力地控制了,但还是没憋住,掉了泪。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将拨浪鼓等物揣进怀里。他望向她,她虽说穿着华服、化了精致的妆,可眼里的痛苦愁闷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拿剑的手在颤抖。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望着湖水,谁也不说话。
在这片伤心的湖里,不仅明了过真相,还淹没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良久之后,春愿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阿愿……”唐慎钰手伸向她,猛地闭口,他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大步走向女人:“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那个,周予安他……”
因着孩子,春愿今儿原本不想和他吵的,可一听见周予安三个字,她火气顿时窜起了。
“周予安什么?”春愿抹去泪,提着剑走向唐慎钰,仰头瞪着男人,直接质问他:“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查封了百花楼?”
唐慎钰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点了点头。
“人呢?”春愿冷眼盯着他,“把鸨母和涉事的妓.女交给我。”
唐慎钰疾走两步,他抬手,想像往日那般摸一摸她的肩膀,谁知她立马嫌恶地后撤一步,躲开了。
唐慎钰心里难受得紧,他深深地望着她,柔声问:“咱们孩子百日祭那天,你办了蹴鞠会,是不是故意设计羞辱周予安了?”
春愿歪头笑的很坏:“怎么,那个小跛子找你告状了?”
唐慎钰俯身凑近她,又问:“你紧接着让一些儒生文人写了谩骂讥讽他的诗词文章,对么?”
春愿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抬手,故意拂了拂男人的胸口:“骂错了么?他难道没有淫.乱?”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你明面上造势,将他骂成个浪荡无德的奸人,暗里派人拿着他的画像,私下里查他在赴任途中究竟有没有去嫖.妓,若是查到了,那便能证实他因重欲害得老太太亡故,这两手足以将他一杆子打死,永世不得翻身,说不准连命都保不住。”
春愿见唐慎钰三言两语就戳破了她的计划,她也懒得否认,仓啷声拔出剑,剑尖轻轻地磨着青石地,发出刺耳的呲呲声,挑衅地看着唐慎钰:“他不该死么?前头因为□□里这点子欲望,害死了阿姐,后头又害死他亲祖母,这样不忠不孝的人,配活在世上么?”
唐慎钰别过脸,痛苦道:“你别这么做了。”
“什么?”春愿愤怒之下挥剑,刺破了他的大氅。“唐慎钰,你这是叫我放下仇恨?”
唐慎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姑娘,你知道现在外头都在怎么传你么,说你在鸣芳苑里和一群年轻男子纵欲淫.乱,你那次估计是用龙虎营的秦校尉做事的吧,听说你还在陛下跟前说了那小子几句好话,最近秦校尉升了官,所以现在外头又还在传你身为公主,竟公然卖官鬻爵,提拔面首。”
春愿眼底闪过抹慌乱,怎么会这样。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吧?”唐慎钰摩挲着她的胳膊,心疼道:“之前咱俩关系亲密,那些仇恨恩师和我的人就认为你是首辅一党,而今长安城里正是不太平的时候,自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要狠狠攻讦你了。”
“那还不是你们害的。”春愿一把挥开他的手:“骂就骂了,我不在乎。”
“你!”
唐慎钰再次环顾了圈四周,确定没人,压低了声音:“你现在顶着她的名做公主,史书不会骂春愿,却会骂沈轻霜的!这你也不在乎了?”
春愿头嗡地下炸开了,顿时红了眼,咬牙切齿:“我从没有想过要污图了她的名声,你少往我头上栽,我要给她报仇!”
唐慎钰手抬了几次,又落了几次,试探着去抓女人的腕子:“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你,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把你托付给我后,才放心地闭了眼。阿愿哪,我没想责备你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可你这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我同你说了,我这次绝不会再心慈手软,会惩罚周予安,算我求你了,别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了。”
春愿晓得他最近在翻周予安的旧账,应该是构立案子,逼迫周予安行动。
“让他出家二十年?”春愿再次挥开他的手,呸了口:“不好意思,我觉得太便宜他了。”
唐慎钰晓得劝她不来,手捂住滚烫的额头,转身无奈地叹气。
蓦地,他瞧见邵俞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拂尘,正在往这边瞧,四目相对间,邵俞怔了怔,笑着躬身,忙背过身子。
“还有一事。”唐慎钰低声道:“我打算让邵俞离开京都,送他去幽州和嫂子侄儿团聚,他已经为咱们做了够多的事了。”
“什么?”春愿柳眉倒竖:“就因为之前他私下替我查乌老三的事,得罪了你,你就容不下他了?”
唐慎钰俊脸生寒,没言语。
他在京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都嗅到了不寻常,没错,自打乌老三事后,他狠狠查了通邵俞,也派人盯了他很久,可半点异常都没发现。
不仅如此,后头邵俞似乎真对他非常愧疚,甚至数次暗中给他上报阿愿的举动和府里的近况,包括阿愿要去查周予安,还有月初阿愿去平南庄子。
看起来很正常,也很忠诚,可似乎有些刻意了。
换句话说,如果连他都查不出疑点和线索,那么,邵俞的心思和手段就深得可怕。
现在京都波云诡谲,正是危险重重的时候,恩师和太后已经撕破脸了,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他和阿愿的事和人,他都不敢放任。
唐慎钰蹙眉道:“我感觉邵俞不太正常,你找个由头,让他离开公主府,届时我会……”
“你会怎样?”春愿恨得又将剑抵在他肩膀上,“如果没有邵俞,我早都被公主府里的那些大丫头大太监给吃了,没有他,我早不知道被人算计得死了多少次,他不正常,你正常?”
春愿冷笑着讥讽:“对,你最正常了,骗我易容,骗我小姐有孩子,还替周予安那个畜生遮掩!”
唐慎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推开脖子边的剑:“阿愿,一码归一码,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更信我,还是他?”
“他。”春愿毫不犹豫地说。
正在两人争吵间,只听得远处走来数人,是公主府的侍卫总管和几个下人,其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俊美男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依旧穿得素简,大抵受了蹴鞠会后的风言风语影响,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但此时瞧着精神头还可以,手里拎着个食盒。
唐慎钰顿时捏起拳头:“他怎么来了!”
春愿莞尔:“他昨儿给我呈上拜帖,说上回草场那事污涂了我的眼,最近又害得我也被人编排,特来请罪,那我就答应了他。”
唐慎钰脸塌下来了:“让他滚。愿愿哪,我说过我会惩罚他,这些脏事我处理,你别沾手了。”
春愿扶了下发髻,风情万种一笑:“我偏要沾手。”
周予安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棵柳树下,自打出了上次之事后,他越发确定春愿这小贱人在整治他,害他丢人不说,还往他头上泼脏水。母亲被那些风言风语气病了,已经高烧了两日。
偏生唐慎钰那贼泼还不肯松手,暗中逼他就范。
他根本不愿再踏进鸣芳苑,可昨儿提督暗中派人送信儿,让他过来给殿下假装赔罪,低眉顺眼些,把眼前这关应付过去。
周予安垂眸,看了下手里的食盒,里头装了几瓶子美酒。
提督说那小贱人最近酗酒成瘾,送美酒给她,她会喜欢。
末了,提督让他先来鸣芳苑和殿下说话,说他忙完宫里的事后就到,并且会在中间调停劝和,将来公主定会对咱们俯首称臣,说不准还会招你当驸马。
周予安有些不解,这裴提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裴提督是个比唐慎钰更有本事的人,事情最坏不过于此,现在只要能保住周家的爵位,让他对那小贱人跪下也可以的。
第108章 那你得跪下求我
唐慎钰看见周予安那样子就恼火,以前那么在意外形的人,现在瘦的得双眼凸出,下巴冒出的胡茬未曾刮洗,左手紧紧攥住拐杖,早都没了清贵的公子气,倒像个潦倒的汉子。
若不是被功名利禄蒙了心眼,怎么会阿愿去了平南庄子一趟,他偏就上了勾,上赶着来鸣芳苑找羞辱!
唐慎钰什么话都没说,闷头朝周予安走去。
“你要干什么?”春愿一把抓住他的手。
唐慎钰颔首看她,自从分开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
“我赶走他。”男人坚决道。
“不行。”女人果断拒绝。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般盯住对方,似在较量。
春愿想要那小畜生的命,要折磨他,要他身败名裂后以死谢罪。
唐慎钰想保周予安一命,让他剃度出家,用余生忏悔赎罪。
这是不可调和的分歧,两个人都在坚持。
“阿愿哪。”唐慎钰气势萎了几分,“你相信我,我正在想法子把他送进诏狱,逼他交出爵位。算我求你了,不要再见这种人了,我怕你会受到伤害……”
春愿噗嗤一笑,甩开他的手:“我只不过想和你表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悄悄话,怎会受到伤害,唐大人你紧张什么?难不成吃醋了?”
唐慎钰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你当我不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难道宣他来,仅仅说话这么简单?”
春愿向那边立着的周予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对唐慎钰笑道:“是他自己上赶着递帖子要来给我赔罪,我可没招惹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唐慎钰捏住拳头,压声轻喝。
“你不是说你清楚么?”春愿下巴朝堤岸边的小船努了努,莞尔:“唐大人,你猜猜孝期意图羞辱公主,是什么罪?而在众目睽睽下谋害公主,又是什么罪?”
唐慎钰眼见周予安渐渐走近,他深呼一口气,俯身对女人急道:“事情总不可能一直往你预想的那样发展,周予安现在是惊弓之鸟,而且不傻,他能感觉出你的敌意,绝不会碰你,更不会对你不利,而且他还是郭太后的远亲!阿愿哪,能不能不要做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事了。”
春愿眼里流露出种疯狂和痛苦,她就是故意刺激他:“你信不信,我和你表弟待会儿在湖心会做点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最迟明早,宗吉一怒之下,定会砍了他的头。”
唐慎钰道:“你爱惜小姐胜过自己的性命,所以,你做不出污图她名声的事。”
“那咱们打个赌呗。”春愿眉梢上挑。
正在两人说话的间,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周予安从刚才来时,就在远处一直观察着这对狗男女,他们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什么?
“小侯爷,你……”唐慎钰冷着脸,刚准备开口叱。
“微臣周予安,给殿下请安。”
周予安无视唐慎钰,直面公主。
他眼珠转动,偷偷瞄向那狗崽子,发现姓唐的目光锐利,正直勾勾地瞪着他。
周予安如同被针扎了似的,忙别过脸。可他猛地一想,如今姓唐的彻底撕下了伪善的嘴脸,与周家交恶,甚至要构建案子把他往牢里送,压根不管不顾母亲如何拖着病躯,苦苦哀求,他为何要怕这白眼狼?!
想到此,周予安冲唐慎钰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了下:“殿下,这……”
“你不要理他。”春愿径直往停泊着的小木船走去,她款款立在堤岸边,笑着问:“小侯爷,你会划船么?”
“会、会。”
周予安舔了下发干的唇。
大抵真做过点错事,他到底无法心安理得,几乎是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儿、有危险,这对狗男女设下了圈套?他们不是绝交了么?
他想要离开,可是提督命他过来给公主赔罪,他不敢不从。
怕什么。
提督那个人向来谋定而后动,譬如这回京都的“周淑妃”旧案风波,那样呼风唤雨的陈银受了夹板气,给提督和夏如利等人整倒台了。
就在这两年间,郭太后和首辅党一定会分出个胜负,提督手里握着假公主这个绝杀一朝,欺君罔上,万潮和唐慎钰绝对会不得好死!
如今既然跟了提督,那就得听话到底。
想到此,周予安提着沉重的食盒,艰难走下台阶,上了小船。
春愿扭头,对唐慎钰做出个“无辜”的笑,紧随着上船。
在榻上船板的时候,她故意作出小女人害怕落水的模样,朝周予安伸出手。
周予安愣住,不知该不该接。
他素有急智,忙从袖中掏出帕子,盖在自己手上,躬身去搀扶公主。
春愿心里暗骂,果然够防备的,可却像极了输红眼的赌徒,明知继续赌就是个无底洞,还抱着翻身的妄想,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她笑着搭上周予安的手,在刚上船的时候,没留神,脚踩住了裙摆,恰巧跌在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几乎是下意识接住她。
他只感觉温香软玉入怀,眼前似乎袭来了团美艳不可方物的玫瑰花,可他怕被花刺扎到,赶忙松开公主,跪下赔罪。
“微臣该死,冒犯了您。”
“小侯爷也太谨慎了些,起来划船吧。”
春愿声音娇滴滴的,自顾自坐到了船头,她用帕子轻轻抹了下唇,抬眼,朝堤岸边望去。
真是有趣。
唐慎钰脸色铁青,手里抓着枝桨,一声不吭地站在另一条空船边,盯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船袭来。
此时正值下午,到了腊月,便是连日头都显得格外清冷。
湖水的凉气簇簇袭来,小船摇晃,春愿不禁将披风裹紧些,抬眸望去,周予安面上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眼睛乱瞟,却故作淡然撑船。
春愿心里冷笑,俯身打开脚边的大食盒,发现里头是六只汝窑瓷瓶。
“这是什么?”春愿不解地问。
“是酒。”周予安陪着笑。
冷风将他的手刺的生疼,从前没机会,如今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女人几眼,模样和留芳县时变了许多,但真的很美,纵他阅美无数,说实话,没一个比得上她。
周予安盘想着,该怎么和她赔草场上的罪:“殿下,微臣那日……”
“原来是酒啊,小侯爷真是有心了,我最喜欢喝酒了。”
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手指划过雨过天晴裂纹瓷瓶,随手拿出一瓶,打开塞子,闭眼深嗅了口:“嗯,果然是好酒。”她笑吟吟地望着男人,“你说万一本宫喝了小侯爷的酒,头痛发热不舒服,那可怎么好?”
周予安攥紧船桨,头嗡地炸了下,笑道:“呈送殿下的酒共有六种,分别是花雕、汾酒、女儿红,以及能补血养颜的鹿血药酒、清热解毒的药酒等,来时均找孙太医尝验过,绝无任何问题。”
春愿喝了一大口,一股浓郁的药酒味儿在嘴里绽开,有点呛:“小侯爷真细心,怎么,呈送给本宫的东西竟然事先给太医尝了,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怕我?”
周予安咽了口唾沫,应答如流:“正因为您是金枝玉叶,所以送给您的吃食酒水,才更要小心些。”
此时,船已划到湖心,周遭泛着轻微水声。
“坐罢。”春愿给周予安也递了瓶酒,她长叹了口气,故作哀愁:“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不知不觉,相识已经一年了啊。”
“是。”
周予安双手捧着酒瓶,却没敢喝。
“那日在草场,微臣失了礼仪,还望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周予安坐下后,偷摸打量着她的分毫表情。
春愿歪斜着身子,笑道:“我后半年心情一直不好,便找了点乐子来瞧,那天,我让你不要下场去踢,你为何偏要去呢。”
周予安心里有七八分的感觉,当日草场的事是这女人下的套,可偏偏又是他主动跳进去的,自取其辱,说的就是他自己。
“是微臣莽撞了。”周予安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人:“哪怕外头将我骂的再不堪,微臣也不后悔,因为臣只想让您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