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春愿往开挣脱,她觉得他抱得太紧,她都要呼吸不上了:“我是个没用的人,害怕到京城给您拖后腿,连累了您。”
唐慎钰连连吻着他的脸和脖子,往下褪她的衣裳,轻声呢喃:“除了小姐,这世上再没有你牵挂的人了?”
春愿只觉得她的手冷得很,她往开掰:“没有。”
唐慎钰早知道她会这么答,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有那么一两分酸,他摩挲着她小腹的纱布,轻吻了吻她肩头的梅花刺青,笑着问:“那陛下和胡太后呢?他们可是小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难道就不想去替小姐看看?”
春愿摇了摇头:“小姐说,他们母子有他们的富贵,她、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想去攀高枝。”春愿哭得都咳嗽了:“大人,我,我真的很想她,我撑不下去了,我很想替您做事,可我真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在她心口:“我的心空了,特别冷,您厌恨我吧,骂我打我都好,就算杀了我……”
“别说了。”唐慎钰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春愿,让她贴着他,由着她哭,眼泪鼻涕流了他一胳膊,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没事儿,时间长了,这道坎就慢慢的过去了,好好活着替她看这锦绣山河,替她生儿育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除她之外的,活下去的意义。”
“我怕……”
“怕什么。”唐慎钰摩挲着她的头发,“缓一缓,待会儿咱们要换地儿住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小姐拿到了红妈妈逼迫一个聋哑贵女卖身的罪证?她爷爷忠勇伯来了,我打算把那恶妇交给伯爷,估计是难逃一死,这恶妇这些年把小姐当成摇钱树,杨朝临兄妹趴在小姐身上吸血,红妈妈何尝不是?我记得这恶妇还想卖你的初夜来着?本官允许你,明儿打她捅她几下,也算替小姐出了口恶气。”
春愿顿时又来了些许精神,哽咽这点头:“好。”
这一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子夜时分,唐慎钰就匆匆拾掇了行李,又叫仅剩的三个卫军彻彻底底地将马家外宅清理了一遍,这才离开,几人住进之前包的那个僻静客栈。
约莫寅时,春愿总算又躺下了,身上滚烫得厉害,也疲软,天快亮时刚有了点睡意,就被唐慎钰叫起来了,让她稍微梳洗下,说隅中时候,那位忠勇伯会来。
春愿嗓子疼,只吃了几口米粥,头晕目眩的,身子冷得发抖,依照唐大人的吩咐,坐到了客栈的那个小包间里,还是那个老实话少的卫军薛绍祖在旁“侍奉”她。
春愿不想说话,也没心思描眉点唇,照旧戴了面纱,往腿上盖了张薄被,懒懒地窝在四方椅里,斜眼瞧去,今儿天似乎很好,太阳光打在纸窗户上,在地上投下几块亮亮的光斑,客栈毗邻内河,潮气一冲一叠地泛上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咳嗽了几声。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男人的寒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进了隔壁的包间。
薛绍祖疾步上前,将木墙上挂着的摆件搬除,墙上顿时出现两个指头般粗细的小洞,他侧身让出条道儿,低声恭敬道:“小姐请。”
春愿身上虚,懒得动弹,但还是起身过去,踮起脚尖往里看。
隔壁包间的大方桌早都撤去,蛮空的,摆了张折叠木屏风,屏风后是有两张扶手椅,中间是个小四方立几,上头简单摆了两道点心和一壶热茶。
唐慎钰穿戴依旧低调,满脸堆着笑,同他一道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个头甚高,人也健壮得很,穿着狐裘氅衣,豹眼厚唇,如此年纪,眸中的锐利依旧不减,少了三根手指,右手掌心有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曾领兵打仗过的老将,应当就是那位忠勇伯。
“老叔,快进来。”唐慎钰恭敬地将忠勇伯迎着坐下,急忙沏了杯热腾腾的龙井茶,垂手侍立在一旁,笑道:“快喝口茶暖暖,这天可真够冷的”
“你看你这孩子,也忒懂礼了些。”忠勇伯忙扯过唐慎钰,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和手,打量着,点头笑:“这眉眼间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唐慎钰眼里闪过抹不自在之色。
忠勇伯了然,没再说,忙让唐慎钰坐到他跟前。
唐慎钰将点心推过去,故意笑着问:“您老和谁一道来的?”
忠勇伯道:“和夏公公、瑞世子共行了段,他们去顺安府边界儿迎佛骨去了,哎,老夫年轻时在秦王殿下跟前侍奉了十多年,原该跟过去给他请个安的,只是这边……”忠勇伯眸中闪过抹痛苦之色,抓住唐慎钰的手:“是、是真的么?”
唐慎钰重重叹了口气:“小侄年前奉命到留芳钞关做几件密差,谁知意外从一犯事小吏嘴里得知,去年有个京城小姑娘被拐卖到了此处,那小女孩才十几岁,又聋又哑。”说着,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红布包,递给忠勇伯:“兴许是巧合,您看看,是不是婠婠的东西。”
忠勇伯手抖如筛糠,一层层剥开红布,当看见里头的那对珍珠耳珰时,老人急得差点背过气去,老泪纵横,痛苦地点了点头,愤怒地喝道:“是谁!谁害死的我孙女!”
“您节哀啊。”唐慎钰连声安慰,叹道:“小侄办差的空儿,顺带查了下婠婠这宗事,一有了眉目就赶紧写信通知府上,原本是要底下人将犯人押送回京,交给您处置的,只因她是留芳县另一宗杀人案的证人,小侄便只得等着案子了结后再带她走,没成想您老腿脚倒快,竟赶了来。”
“人呢!”忠勇伯咬牙切齿地问。
“就在客栈的后厨捆着。”唐慎钰给外头守着的卫军李大田使了个眼色,他按住忠勇伯的手,一脸的担忧:“审问犯人小侄比较拿手,你老先缓一缓,左右人在咱们手里……”
正说着,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隔壁包间的春愿顿时紧张起来,踮起脚尖,使劲儿往里看。
只见那卫军李大田像揪老母鸡似的,拎着一个中年美妇的后领子,将人提进包间里,正是消失数日的红妈妈。
红妈妈这会子颇有些狼狈,发髻像鸡窝般散乱,脸上的妆瞧着好几日未卸,都斑驳了,昂贵的缎面衣裳肮脏得很,绣鞋掉了一只,她惴惴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唐慎钰再次拍了拍忠勇伯的手,他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双臂环抱住,低头望向红妈妈,淡淡问:“今儿照旧例行盘问有关马县令的事,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和最近死了的沈轻霜什么关系。”
红妈妈缩着胳膊,心想着,这应该就是最后一遭盘问了,完事后,大人承诺放她离开,允她换个地方开欢喜楼,便磕磕巴巴道:“贱、贱妾欢喜楼鸨母--沈红绫,死了的沈轻霜,是妾身的干女儿。”
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橘子,慢悠悠地剥,剥好后扔了半个给红妈妈:“留芳县这宗名妓被害案,本官也听说了几句,沈氏不是你干女儿么,怎地她被害死,你看起来并不伤心。”
“哎呦,瞧您说的,这世上哪里会有那么真的母女情,不过是利来利往罢了。”红妈妈双手捧着橘子,习惯性地歪着身子,暧昧地觑向唐慎钰,笑得妩媚:“我给她找恩客,她伺候男人睡觉,过后我抽取点银子,这才互帮互助的好母女哩。”
唐慎钰吃了瓣橘子,笑着问:“听闻沈氏痴心于杨举人,她就那么听你的话?”
红妈妈顿了顿,笑道:“由不得她不听话,她女儿的下落在我手里攥着呢。”
隔壁包间的春愿听到这话,顿时大惊,都忘了呼吸,血色逐渐上脸,口张得老大,小姐有个女儿?
“你什么意思?”唐慎钰显然也有些震惊,皱眉问:“不是说沈氏无儿无女么。”
红妈妈笑的得意:“她十六岁那年生了个女儿,刚七个月就生了,这原是我们这行当掌控花魁的一种手段,将她至亲骨肉攥在手里,她不得不听话卖去,敢跑?那等着吧,她女儿七岁就给老娘接客去!”
春愿头阵阵发晕,已经站不住了,她想要冲过去质问红妈妈,忽然,胳膊被薛绍祖抓住,这男人摇了摇头,悄声说:“小姐要去哪儿?大人不叫您乱走,请您千万别再连累小的们挨打了。”
春愿剜了眼薛绍祖,暗道,左右红妈妈在自己人手上,待会儿就过去问。
她屏住呼吸,接着看。
此时,唐慎钰半蹲在红妈妈跟前,笑着问:“那个孩子下落在哪儿?”
红妈妈扁扁嘴,身子往后撤了几分:“若是妾身说了,您会放了我么?”
“会。”唐慎钰点了点头:“本官和沈氏有过一面之缘,想替她抚养孩子。”
红妈妈忖了忖,凑到唐慎钰跟前耳语了几句。
而这时,忠勇伯老拳重重地砸了下立几,力气太大,茶杯里的茶汤都震出来不少,老人按捺住了火气,虽未说话,但恨恼已经快从眼睛里喷出来了。
唐慎钰听到了他想听的,唇角牵起抹难以察觉的笑,起身退了两步,吃着橘子问:“那为什么沈轻霜去年腊月又忽然敢不听你的了?她似乎打算卖了小宅子,和杨举人赶赴京城。”
“这……”红妈妈显然面有难色,手捂着发惊的心口,望向屏风。
“猫把瓷杯碰倒了,你怕什么。”唐慎钰用帕子仔细擦手:“说实话,对你有好处,你当本官不知道?只是要你再复述一遍罢了。”
红妈妈苦笑:“这、这不是妾身去年从张老拐那儿买了个聋哑小姑娘,她、她好像来头不小,沈轻霜不晓得从哪儿搞到了证据,就拿这个小丫头的事作筏子,威胁我,让我把身契和女儿还她,她要和杨举人成亲去。”
说着,红妈妈啐了口,愤愤骂:“她真当能上岸当良人?这衣裳脱了还能穿起来?瞧,这不就立马把命送了么!若是还待在欢喜楼,多富贵咱不敢说,命起码能保住……”
“行了。”唐慎钰打断红妈妈的话,眉头蹙起:“你知道那个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红妈妈咽了口唾沫:“当官的。”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本官这里的案卷上写了,她家里人去年曾来留芳县找过她,但没找到,你把小姑娘杀了,对么?”
“不是我,是马大人!”红妈妈哭丧着脸:“马大人一眼相中了那漂亮小孩,就…”
红妈妈打了下自己的脸:“就在我的房里强了那聋哑小姑娘,这色鬼吃到了甜头,把人带去他的外宅,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那小孩才十三四岁,哪里吃的住,回来后双腿血淋淋的,浑身上下全是鞭伤,不会说话,哇哇地哭,命都没了半条。后头,马大人听见小姑娘家里人似乎来留芳县了,他吓得要命,勒死了那小孩,让我和张老拐赶紧处理了尸首。”
唐慎钰皱眉:“埋哪儿了?”
花妈妈哭丧着脸:“烧了。”
屏风里坐着的忠勇伯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号啕大哭,忽然,老人愤怒地冲了出去,他一脚将红妈妈踩在地上,狠打了几拳,红妈妈到底是弱质女流,哪里吃的住,早都晕死过去。
忠勇伯左右看,发现那卫军李大田手里拿着把长刀,老人话不多说,一个健步冲过去,仓啷声拔出刀,直接砍了红妈妈的脑袋。
“别!”春愿急得尖叫,红妈妈死了,她找谁问小姐女儿的下落!
对了,唐慎钰!
春愿急忙往外跑,谁知这两天事情太多,精力早都耗光了,才跑了两步,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地砸下去。
小包间早都成了人间炼狱,忠勇伯挥刀,愤怒地在红妈妈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痛恨……哪怕把这猪狗不如的女人千刀万剐了,可再也换不回孙女的性命。
婠婠命苦,生下来就是残疾,家里的父兄姊妹哪个不是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那个看见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孩子,究竟在这个鬼地方遭了什么罪!
忠勇伯紧紧攥住孙女的遗物,瘫坐在地上,哭得都没声了。
“老叔。”唐慎钰单膝下跪,连连摩挲着忠勇伯的背,他晓得老叔肯定会要了红妈妈的命,没想到这么快。“您一定要看开些啊。”
忠勇伯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恨得问:“那个姓马的畜牲在哪儿?!”
唐慎钰连声安抚:“此人贪了钞关不少银子,但到底还是个小官,您放心,这事小侄会处理,您就别出面了…”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促的奔跑声,不多时,周予安出现在门口,他脸颊稍红,喘着粗气,显然是很焦急地跑回来的,一看见地上的惨状,也是大吃了一惊,忙过去,在另一边扶住悲痛的忠勇伯:“唉,老叔,您要节哀哪。”
唐慎钰斜眼觑向周予安,皱眉问:“不是让你找马县令,怎么忽然回来了。”
“嗨!”周予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打咱们偷偷查钞关开始,老马就神出鬼没的,昨下午忽然失踪了。”周予安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忠勇伯,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我盘算着这老小子最近一直在拾掇行李,把家小往乡下安顿,是不是想逃了?几乎找了他一晚上都找不见,后头在他那个外宅找到了。”
唐慎钰皱眉:“他做什么呢?”
周予安啐了口:“这老小子吓破胆了,上吊了,就在他那地下密室里,现在尸体都硬了,好家伙,满满一屋子金银古董,还有王羲之的真迹呢。”
唐慎钰摇了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夕阳西下,天空的云彩被染成了一种瑰丽又诡异的红。
春愿双手捧着罗汉杯,杯中水早都凉透,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从醒来到现在,少说得有一个时辰了。
这时,背后响起了轻轻敲门声,紧接着,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想也知道是谁。
春愿低下头,熟悉的压迫感再一次锁住全身,斜眼瞧去,唐慎钰端着碗黑糊糊的药汁子,走过来,站在她跟前。
“醒了?”唐慎钰将碗递过去,“你病了,应该喝药。”
春愿没有接,淡淡问:“大人去哪儿了?”
唐慎钰神色轻松,低头打量春愿,她虽说还病着,但比昨儿可精神多了。
“清扫了客栈,又紧着去了趟马家外宅,老马畏罪自尽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这几日总不见周予安身影,想必是……怨不得昨晚上这人急匆匆从那外宅搬出去,原来别有深意。
春愿抬起手,手指划着窗户纸,一下子就戳破了:“我家小姐还有个女儿?”
“好像是。”唐慎钰勾唇浅笑。
“在哪儿?”春愿紧张地问。
“在……”唐慎钰作出冥思苦想状:“嗳呦,我好像记不清了。”
“少来!”春愿直面男人,毫不畏惧地揪住他的衣襟:“我跟了她四年,怎么不晓得她有个女儿?她所有的事都会给我说,你是不是怕我不听话,不配合,故意叫红妈妈说给我听的?大人,你不必如此的,我说过会给你做事,就一定会践行到底!”
唐慎钰只是笑,不说话。
春愿火更大了,咬住后槽牙:“你知道我最在乎谁,你就像打蛇一样,打住了我的七寸,她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谁知道呢。”唐慎钰耸耸肩:“你说她什么都告诉你,那她给你说她弟弟是皇帝了么?好像没有吧。”
唐慎钰抓住女人的手,一把甩开,忽然,他手指戳了下自己的头:“我记得小姐死的那天,说什么来着?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抱过自己的孩子。”
春愿呼吸一窒,没错,小姐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她一直以为小姐说的是她掉了的那个,难道……春愿有些动摇了。
“别说你不信,本官也有些怀疑呢。”唐慎钰思索了片刻:“说不准是红妈妈胡诌的,不可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几岁小孩儿罢了,收养她的那家人,估计对她像亲爹妈般好,绝不会苛待她。”
春愿气得翻了个白眼,仰头望着男人,紧张地问:“那大人能否告诉阿愿,红妈妈到底给你说了什么?”
唐慎钰微微摇了下头:“我刚给你说了,我有点记不清了。”
春愿想吃了他的心都有了,她虚弱地喘着,像被打败了的士兵,哽咽着问:“那怎么样你才能想起?”
“听话,喝药。”唐慎钰将碗递过去。
春愿怔住,她手颤抖地接过碗,将药一饮而尽,随之,她蹲身行了个礼,强咧出个笑:“请大人立刻带我回京,我想弟弟和阿妈了。”
唐慎钰像拍小狗儿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好,今晚就启程。”
春愿柔情款款地望着他:“小姐把我托付给大人,您就是我唯一信任的亲人,请您千万不要欺骗欺负我,因为,我真的特别记仇。”
作者有话说:
春愿离开了小姐,离开了她的故乡。
在走之前,她和唐大人暗中去看了眼吴童生夫妇和胡大夫,偷偷给他们放了银子,留下字条,只说旧友感谢恩人几年前的相帮之情,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聊表心意而已。
对了,去年腊月廿七那晚,唐大人让她赶紧去收拾被褥衣裳,她受了欢喜楼头牌金香玉小姐的帮助,唐大人说过,将来一定会酬谢,他说到做到。
按理,红妈妈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被正法后,欢喜楼的产业和账目要被官府查封的,必得一道道地盘问细查,没个两三个月怕是完不了,唐大人使了点手段,让底下人以江南富商的名义将金香玉小姐身契买了下来,给了银子,让她脱了贱籍,在外地以良人的身份重新开始。
这些事做完后,他们就启程了。
大人不想叫周予安同行,故意给姓周的派了个差事,叫他去一趟利州,最后大家在京城附近的罗海县汇合。
大人说,留芳县的后事,上面会安排妥善人料理得干净,不用他再费神,于是,唐大人带上她和薛绍祖等三名卫军,踏上了回京之路。
如今出了正月,运河也开冻了,他们驾马车走了两日,在平安驿的渡口包了一大一小两艘商船,乘船北上。
夜凉如水,天空繁星大盛,商船慢悠悠地前行在运河上,惊扰了倒影在水面的星月。
船舱不甚大,胜在干净暖和,角落里堆着两口大箱子,因着在水上讨生活,故而这里的桌椅、床甚至烛台都是固定死的。
水上的冷,不是留芳县的那种干冷,是又潮又湿的阴冷,春愿这会儿身上裹着虎皮,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盘腿坐在木床上,她头发披散着,脸色不太好,眉头蹙成了疙瘩,一个没忍住,弯腰朝床下放的那只铜盆吐了,吃的饭吐光了,现在吐得都是酸水。
这时,船舱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唐慎钰弯腰进来了,他手里拎个铜壶,另一手里端着碗面,足尖将门关好,鼻子微动,看向铜盆:“又吐了?”他两三步就走过去,将面擩进春愿手里,然后倒了杯热水,让她涮涮口,“这一下午,都吐五六回了吧?”
“嗯。”春愿难受,不想吃东西,但好歹是这人亲手下厨做的面汤,于是勉强吃了两口荷包蛋,便将碗放到床头。
唐慎钰见她不吃,也没勉强,便自顾自地端起碗咥,忽地,这人愁眉苦脸起来,紧张得压低了声音问:“你吐成这样,是、是不是有了?”
春愿没好气地瞪了眼一眼:“我前儿身上才干净,月事布都是您给处理的,怀的哪门子孕,我就是晕船。”
唐慎钰了然地点头:“我倒忘了。”
春愿恹恹地虚喘着,大口喝热水,冷不丁问:“万一我真有了呢?”
唐慎钰笑着反问:“那你会生么?”
春愿摇了摇头:“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养小孩儿。”她挪过去,摇着唐慎钰的胳膊,使劲儿求:“能不能告诉我女儿的下落?好大人,求求您了。”
“你一天到晚逮着机会就问,都问了几十遍,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唐慎钰将面汤喝尽,用帕子擦了把嘴,非常郑重地再次说:“我也都给你回了几十遍了,这段日子事多,我这脑子现在还嗡嗡响,有些忘了,一记起就给你找?好不好?”
春愿身子往后躲,扭过脸,不想看他。
唐慎钰将空碗搁到一边,“眼瞅着不日进京,你现在更应该多关注将来怎么做好皇帝的姐姐。”说着,他抬手替春愿掖了掖裹在身上的虎皮:“你当我选择水路的缘故是什么?前后两艘船,本官亲自保护你,和你一艘,薛绍祖他们三个乘一艘,可不就是为着能趁机多教教你。”
春愿懒懒地点头,撇嘴笑:“好麽,您不是让我进内宫当细作,给您杀人么,杀谁,说呗。”
“打起精神!”唐慎钰剜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完全坐了上来:“当初在官道上,事急从权,很多事给你说不明白,其实,让你做的并不是当初说的。”
“那要做什么。”春愿低垂着头,困得打了个哈切。
“嗯……”唐慎钰面有难色,坏笑:“那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发脾气。”
春愿自嘲一笑:“我还有发脾气的资格么,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最坏就是听你的指派,让我去和哪个男人睡觉,或者让我去暗杀某位大官,留芳县发生的种种,我也算明白了什么叫脏活儿。”
“别瞎猜。”唐慎钰熟稔地按上春愿的腿,拍了拍,笑道:“是这样,你弟弟胎里带了种热毒,头先一点都没显出来,和正常人般康健,谁知大婚后忽然发病了,每个月发两回病,浑身燥热难当,骨头烤焦般难受,太医院也是束手无策,拼命治了半年,也不见好。后头你娘胡太后总算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说这是她家族里的隐症,传男不传女,她叔叔和兄弟也都得过,阴阳相克,必得用一娘同胞的女子血当药引子调理。”
“什么?”春愿听得头皮发麻,一把挣开虎皮,挺身凑上前,气得脸都红了:“找小姐,其实不是什么弟弟惦念着大姐,要找亲人,就、就把我家阿姐当成药包,给那死小子治病?!”
“你看你,说好了不发脾气的。”唐慎钰身子不觉往后躲了躲。
“我怎么能不生气!”春愿恨得用力揪虎毛,噗哒噗哒掉眼泪:“小姐果然没说错,抛夫弃女的女人能有多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怜她廿六晚上把那死小子的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想着这个小兄弟挂念着她,原来是念她的血!”
说着,春愿把火气对准了唐慎钰,踹了脚他,压着声骂:“怨不得小姐出事后,你他娘的吓成那怂样儿,原来是怕耽误了那小子的病!哼,你也是个疯子,让我顶替小姐,可我的血有个屁用,完了,咱俩将来一块死吧。”
“你先别急。”唐慎钰摩挲着春愿的胳膊,谁知她正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他的手。唐慎钰也没在意,笑道:“你记不记得出事前,我曾匆匆赶去清鹤县找老葛?一则呢,是瞧着小姐身子孱弱,请他出山护送一程;二则呢,是问一问他你弟弟这病,沈小姐的血到底能不能治。”
春愿越来越气,怎么看唐慎钰这张脸那么讨厌呢,她实在忍不住,朝他啐了口:“我说呢,你咋那么好心去给她请大夫,原来是为了旁人!”
唐慎钰抹了把脸,也没恼,由着她发泄。
春愿深呼吸了几口,咬牙问:“那到底能不能治。”
“不能。”唐慎钰双臂环抱住,淡淡笑道:“血只能当药引子,暂能缓解病发时候的痛苦罢了。”
春愿斜眼瞪着他:“那我的血肯定不管用啊,去了不是找死么。”
唐慎钰下巴微抬起:“早在清鹤县的时候,本官就授意老葛用药调理你的身子,所以届时去了京城,头三个月你的血当药引子,绝不会出问题,而且老葛还配了丸药,你只要暗中在每次取血前服用,可以使血极大程度变凉,压制小皇帝的热毒,既能证明你的身份,又能让你们兄妹关系更亲近,即便后头你的血没用了,也可以旁的借口搪塞过去,这本就是胎里的隐疾,根本不可能根治。”说着,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脸,柔声道:“你放心,老葛的药对你几乎没有多大伤害,就是会让你身子发冷,不用怕。”
春愿松了口气,原来他早都做了准备。
忽地,春愿又皱起眉头,细想了想,她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脸和脖子,满目狐疑地瞪着眼前这张过于俊朗的脸,冷声质问:“怨不得我一直发觉身上冷,我总以为是生病体弱的缘故,原来竟是你偷偷给我下药了!”
她恨得牙痒痒,抓起枕头就打他:“你、你也太狠毒了!好歹我也算你的女人了,把身子都给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唐慎钰头发被打散了,他一把抓住枕头,压低了声:“姑娘你自己想想,当时在清鹤县的官道上,是谁求本官来着?只要能报仇,她就唯本官的命是从!又是谁,丝毫不顾天寒地冻,自己脱光了表示诚意?你那时候为了报仇,完完全全臣服我,我把你搓圆捏扁了都行,让你服药调理身子这种谋划,其实根本用不着告知你!”
春愿手揉着发闷的心口子,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可,可怎么就那么叫人不舒服呢!
唐慎钰冷哼了声:“那时候的你温柔恭顺,像小猫儿般听话,哪里像现在,翅膀硬了,都敢和本官顶嘴了!”
越想越气,春愿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直接赤脚往外走。
此时正值深夜,江面上黑乎乎的,前后只有两条船亮着灯火,就像两只迷失的小兽眼睛,透着绝望。
湿冷的寒风吹来,春愿身子不禁发抖,她牙关打颤,疾步走到船边,往下瞧去,水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月亮的光华柔柔的撒下,水面泛着淡银色的波光,煞是好看。
这时,唐慎钰也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虎皮,警惕地四下环视了圈,压低了声音:“外头冷,快回去。”
春愿瞪着他,掩面哭得伤心。
唐慎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似乎做得有些不地道,也没敢发火,于是疾步走过去,谁知刚到跟前,忽然,这女人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水里推,他是学武之人,本能地就要用擒拿手按住行凶之人,反手将对方扔下去,可还是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