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眼泪瞬间掉落,她蹲身给黄忠全福了一礼,“多谢。”说罢后,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强闯进了勤政殿。
抬眸望去,龙椅上空空如也,宗吉不在,案桌上堆积着如山般高的军报,一旁立着万首辅和几位内阁高官。
在殿正中跪了五个人,薛绍祖、李大田还有两位郭家军,众人身上皆有重伤,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更是没了一只眼。
而唐慎钰跪在最前面,衣衫头发落满了风尘,听见动静,他猛地回过头来。
“阿……”唐慎钰想要起来,碍于此时身在勤政殿,又跪下,看见朝思暮想的妻子,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千愁万绪,化作一行清泪,他什么都想说,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用口型对她说:“快走,走!”
春愿早已泪流满面,奔过去,跪在他身边,望着他,他晒黑了,也憔悴了,脖子有伤,还未好透,脸上也有淤青红肿,不用问也能知道他遭受了多大的袭击,而兄弟们的接连惨死,想必他这些日子也是强撑过来的。
“你、你……”春愿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说什么,这时,她注意到,慎钰偷偷摸摸将手背后。春愿一把抓过他的左胳膊,赫然发现他左手缠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隐隐往出渗着血。
“手怎么了!”春愿捧住他的左手,心如刀绞。
“没事。”唐慎钰咧出个笑,“一点小伤,不疼的。”他注意到,阿愿的情况也非常不好,瘦了一大圈,小脸惨白,虚弱得一阵风能吹到似的。他心里难受,摩挲着她削瘦的肩膀,将她的长发拢在身后,“你不该来。”
“可我想你啊。”春愿小声哭。
唐慎钰低头,强忍住悲痛,凑在她耳边,“快走!裴肆已经知道……”
话还未说完,只见小门那边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众人应声望去,皇帝阴沉着脸过来了,紧跟在皇帝身后的,是那位正当红得令的司礼监新掌印-裴肆。
裴肆略往底下扫了眼,见那对狗男女这会儿挨着跪,几乎要贴一起了,她披头散发的,却依旧美的让人无法挪开眼,显然是急忙跑过来的。
裴肆心里不太舒服,剜了眼他们。
“你怎么过来了!”宗吉冷眼朝春愿看去,看见阿姐这副模样,更生气了,“怎么,你是觉得装可怜扮惨,朕就会心软,再次放过他?”
春愿越发觉得宗吉陌生,她跪好,凄然一笑:“陛下误会了,妾身没别的意思,只想过来看看我的丈夫。”
“哼。”宗吉厌恶地哼了声,扫了眼满桌的军报,冷眼瞪向唐慎钰,“朕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秦王之后。”
唐慎钰往前挪了些,将妻子护在身后,低下头:“是。”
宗吉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下,扔给裴肆,他双手叉腰,来回在殿里踱步,手扶额,厉声喝:“那你回来做甚!怎么不跟逆王造反,将来好捞一个太子王孙当一当?”
唐慎钰剑眉紧蹙,俯身磕了个头,不卑不亢道:“血缘出身,臣无法选择。但臣想对陛下说一句,臣是唐家人,蒙受首辅教授,陛下天恩,臣效忠的是……”
“呵。”宗吉打断男人的话,眼里杀意频频,“这可难说的很,朕看你是故意回京,意欲谋取朕的信任,和逆贼里应外合的吧。”
唐慎钰挺直了腰杆,“臣知道,陛下已经不信任臣了,臣恐将来天家之怒蔓延到无辜之人身上,所以臣必须回京。”
说着,唐慎钰除下官帽,脱下飞鱼服,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双手伏地,“臣认罪,甘受千刀万剐之刑,只愿陛下莫要降罪与臣亲近之人。”
这时,跪在后头的郭定朝前爬了两步,忙道:“启禀陛下,微臣乃承恩公表侄,贱名郭定。这次追捕逆贼,锦衣卫损伤惨重,唐大人忠心耿耿,丝毫不畏惧逆王威势,迎难而上,被逆王和其党羽重伤。唐大人也是将将才知道自己身世,大人刚正秉直,自断三指,彻底与逆贼划清界限。他为了表叔和微臣等人的性命,受了逆贼种种羞辱,跪下……”
“不要说了!”宗吉喝断郭定的话,他完全不相信。宗吉俯视唐慎钰,冷笑,“你倒是很会收买人心。听闻你和夏如利关系匪浅,亲昵的利叔、利叔地唤着。”
说着,宗吉忽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军报全都拂倒,抓起一封章奏,朝唐慎钰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唐慎钰的额头。宗吉喝道:“夏如利狗贼胆大妄为,给公主下毒,又,又谋害朕的母亲,是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
“不是。”唐慎钰感觉额头被砸破了,有些疼,似乎还流血了,他没有去抹,就这么跪着。
宗吉越发震怒,“难道你们夫妇没有和李福勾连?难道李福没有给你透露莲忍、善悟的行踪?你难道没有设计出鸣芳苑那出圈套?啊?”
“臣有罪。”唐慎钰闭眼,认罪。
“呵,你承认了。”宗吉手都在抖,连退了几步,后腰靠在案桌上,“朕这次,绝不会对你手软。”
“陛下!”唐慎钰忽然开口,望向裴肆,毅然决然道:“罪臣要向您揭发,裴肆实乃秦王安插在朝廷的暗桩。”
“你说什么?”宗吉声调不由得拔高。
裴肆脸色一变,立马跪下:“陛下,唐慎钰这是在攀篾小臣,小臣对您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宗吉用眼神安慰裴肆,怒瞪向唐慎钰,喝道:“你现在死到临头,开始疯狗乱咬人了么。”
唐慎钰拳头攥住,冷静地阐述自己的推测:“当日审问邵俞,陛下也在场,您应该知道臣当年和邵俞暗中将犯官白太医从诏狱救了出来。臣识人不清,不知赵宗瑞装病逃离,以为其真重病垂危,便将化名为老葛的白太医请回京中,谁知,老葛竟被赵宗瑞收买。老葛善制假死药,臣承认,当日设下了鸣芳苑之局,用从老葛那里取得的假死药救走名妓秦瑟。而此后在兴庆殿上,臣奉命杖责裴肆,只打了十几棍,夏如利忽然冲出来阻拦,裴肆在当时也离奇暴毙,死相和服食假死药非常接近。之后,夏如利更是命人赶紧将裴肆火化。裴肆身受重伤,臣推测亦是老葛为其救治,他才得以活命。”
“你胡说八道!”裴肆怒喝,他没想到,唐慎钰聪明至此,竟推测的丝毫不差,“你这是在公报私仇,攀篾我!”
唐慎钰不理会裴肆,抓紧时间阐述他的推测:“之后邵俞给公主下毒,毒物是慈宁宫的千日醉,而这些年奉太后之命给懿荣公主下千日醉毒的,也正是裴肆。想来是裴肆将此物交给夏如利,再由夏如利转交给邵俞,逼迫邵俞下药,紧接着邵俞吐出李福。臣虽未查阅李福的卷宗,但大胆猜测,卷宗内并未提及裴肆半句不是。太后崩逝,夏如利和赵宗瑞叛逃,裴肆正巧出现,独揽权势。”
“你放屁!”
裴肆这会儿真有些慌了,他急忙跪行到皇帝跟前,抓住皇帝的衣角,对天发誓,“陛下,小臣是被心腹阿余所救,这些日子一直养伤,您看看,小臣头发都病白了,哪有那个时间谋划这么多事,这分明是唐慎钰为了逃脱罪责,故意报复小臣。”
裴肆深知皇帝的心病,准确地去戳:“您难道忘记了,当日唐慎钰千方百计诋毁大娘娘的名誉,小臣为了维护娘娘和您的颜面,数次与其斡旋,却次次败落,最后被他们在兴庆殿上当众验明正身,他还违抗您的旨意,强行打死了小臣。”
宗吉往前走了两步,将裴肆护在身后,他冷冷道:“唐慎钰,是非曲直,朕看的明明白白,你口口声声说裴肆和夏如利勾结,证据呢?”
唐慎钰低头皱眉,他的这番推测,当初在长安时就隐隐约约有了些,而后在潞州,老葛走前的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老葛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裴肆!
唐慎钰拳头捏紧,他知道自己的推测都对,但他,确实没证据。
这时,春愿知道慎钰陷入了困境,她呼吸急促,羞于说这些话,可却不得不说了,“陛下!”女人瞪向裴肆,恨道:“他,胆大包天,屡次冒犯我,对我动手动脚,说什么,让我做他的对食……”
裴肆气急,他没想到这贱女人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剌剌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裴肆泪流满面,“小臣是个阉人,根本就不敢,也不能……”
春愿骂道:“死阉狗,你敢做不敢当吗?”
裴肆憋屈又气恼地看向女人,“殿下,您为了维护唐大人,怎能如此污蔑小臣?说句不中听的,当初您和唐大人在公主府的小佛堂私会,是小臣过去捉拿您二位的,事后唐大人狠狠扇了小臣一耳光,此后,您为了唐大人,更是数次同小臣作对,屡屡当着众人的面下小臣的面子。说句僭越的话,小臣还没那么下贱,上赶着去挨您奚落和怨怼。”
春愿:“你报复我,昨晚让三个刁奴苛待我。”
裴肆摇头叹了口气,“您瞧您,一会儿说小臣爱慕猥亵您,一会儿又说小臣苛待报复您,这不是两两矛盾么。”转而,裴肆面向皇帝,正色道:“陛下,您可以派人去蒹葭阁瞧瞧,小臣是不是将上好的家具吃食给殿下送去了,是不是一听到殿下感染风寒的消息,立马让太医过去给她医治。小臣卑微,面对公主殿下的指责,无话可说,愿一死以明志。”
“那你去死啊!”春愿气的骂了句。
“够了!”宗吉厉声喝断女人的话,连连摇头,又气又有些……鄙夷,“之前你为了唐慎钰,又是酗酒,又是纵情玩乐,闹出周予安在草场那出丑事。两次未婚先孕,朕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现在你为了给唐慎钰脱罪,居然连脸面体统都不顾了,去污蔑一个阉人。你,你这样自轻自贱,还配做公主么。”
春愿不可置信地望着宗吉,“我没说谎。”
“闭嘴!”宗吉咬牙气道:“寡廉鲜耻!”
唐慎钰将妻子搂住,仰头,定定地望着皇帝,冷笑了声:“皇上,大娘娘崩逝后你悲痛欲绝,公主才刚刚中毒苏醒,却拼了一口气过去照顾你,因为你身子都熬坏了,你却这般骂她,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你为了摆脱大娘娘掌控,亲近首辅和臣等,一步步架空大娘娘的权势。可如今大娘娘崩逝,你又后悔当初那般对待大娘娘,又信任起了裴肆,觉得当初他维护天家颜面,他就是忠的了。可你别忘了,裴肆不也背弃大娘娘,转头为您做事!皇上,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动脑子想一想,谁为了百姓,谁为了权势!逆贼来势凶猛,容不得你优柔寡断的后悔!迁怒!你要是再这么纵容信任太监,铁定要亡国的!”
这一番话,在场人皆震惊。
宗吉更是被刺激得面颊肉一跳一跳,他梗着脖子,“你说什么?你……敢诅咒朕?来人,来人……”宗吉气得嘴都白了,“斩了他,给朕斩了这个逆贼!”
春愿顿时慌了,推了把唐慎钰,哭道,“你胡说什么啊!”她爬到前面,以头砸地,“求陛下宽恕,他糊涂了,求您宽恕他。贱妾不愿再做公主,他也不做什么官了,求您开恩,您让我带他走吧。”
宗吉左右看,“人呢?把刀拿来,朕亲自动手,朕要把他的狗头送给秦王!”
这时,万首辅给几个内阁重臣使了眼色,一齐跪下。
万潮双手伏地,朗声道:“老臣求陛下宽恕唐慎钰疯魔冲撞,臣愿以项上人头替唐慎钰作保。”
话音刚落,郭定也叩头,“微臣也愿为唐慎钰作保。”
“你们,你们反了么?”宗吉怒不可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黄忠全匆匆从小门那边跑进来,他咽了口唾沫,扫了圈众人,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强笑道:“恭喜陛下,方才太医诊治,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宗吉一怔,“啊?”
“是真的。”黄忠全满面堆着笑。
宗吉十二分的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打散了一大半,“朕这就去看看她。”
“启禀陛下。”黄忠全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皇后娘娘让奴婢给您说,她的兄长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既然临终前说出感激唐大人的话,想必唐大人应该真和逆贼没什么关系。娘娘说,她兄长感谢唐大人为他下跪,愿来世报答大人的恩义。娘娘觉得,她有孕,不愿再见到血光,也想替兄长了了意愿,请您千万宽恕唐大人,饶他一命。”
春愿听见这话,泪流满面,到底是郭嫣仁厚,这份情,她真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宗吉闻言,愣了片刻,厌恶地看了眼唐慎钰,最终甩了下袖子,“暂时羁押在内宫的慎刑司,不得朕的谕旨,任何人不许见他。”
说罢这话,宗吉疾步匆匆往偏殿去了。
这边,春愿总算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高声哭喊:“贱妾多谢陛下天恩,多谢皇后娘娘大恩。”
裴肆好生失望,哎,居然没弄死唐慎钰,皇后这胎来的未免也太玄乎了些。他斜眼看去,那个女人连连磕头,几乎把额头都磕破了,狼狈的要命。
裴肆心里酸酸的,她到底不是为了他。
“慎钰,慎钰。”春愿急忙去看唐慎钰,她头晕的厉害,强撑住,泪眼婆娑地望着男人,“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唐慎钰轻抚着女人的头发,他一把抱住女人,在她耳边低声急道:“你别管我,快照我说的去做,赶紧离宫。裴肆应该知道你是假的了。快走,求你了,首辅会为你安排的。”
“啊?”春愿大惊。
而此时,裴肆冷眼瞧这对奸夫淫.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觉得……十分碍眼。他慢慢起身,招了下手,让御前侍卫们进来,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把犯官押下去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坏笑:“对了,把那个一百斤的枷给唐犯戴上,他可不同一般人,武艺高强,诡计多端,若是逃了,你们都是个死。”
万潮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百斤的枷,那不是等同于叫他扛一个人么,他本就身负重伤,怎么受得了!”
裴肆冷笑:“首辅,您怎么还替他说话?莫不是还想叫陛下怀疑您和幽州有什么联系?”他双手捅进袖筒了,淡漠道:“前头您和大娘娘争斗,落得个什么局面,还要我说么?我建议啊,这时候内阁和司礼监还是不要起龃龉了,咱们和睦些,一致对外,您说呢?”
万潮纵使心有怨恨,此时也不能再说了,只得无奈又抱歉地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粲然一笑,他将妻子搀扶起来,随后,躬身向万潮行了个礼,什么话都没说,张开双臂,慨然承枷。
此时,数个侍卫们涌进来,将事先准备好的枷锁给唐慎钰戴上,又给他戴上三十斤重的脚镣,毫不留情地推搡着犯官往外走。
唐慎钰一步三回头,担忧地望向春愿,含泪喊:“记住我的话!”
春愿心如刀绞,朝丈夫奔去,谁知这时,她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回头一看,竟是裴肆。
“公主啊!”裴肆勾唇浅笑,“陛下可没让您陪着去。”
“放开!”春愿怒喝,想起方才的种种,恨得向裴肆脸上唾了口。
裴肆没有躲,也没有擦,抿了下唇,将她的唾沫抿进去。他现在真的是要妒恨的发狂,却故意得意洋洋看她,狞笑:“您可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
春愿抡圆了胳膊,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裴肆人白,侧脸顿时红了起来,他冷哼了声,“嫌弃”地丢开女人,给左右宫人使了个眼色,淡漠道:“公主累了,请她回去休息吧。”
“裴肆,裴肆我和你势不两立!”春愿嘶声怒吼,她拼命往开推搡那些走狗太监,奈何实在病的撑不下去了,身子发软,眼前忽然一黑,摔倒在地。
见女人晕倒了,裴肆急得上前一步,要去接住她,忽然记起这个时候不合适,万不能表现出半点对她的关心,他没有理会,佯装事不关己,甚至有些“落井下石”地朝女人呸了口。
蓦地,裴肆觉得有人看他,他抬眸望去,发现唐慎钰正在看他。
裴肆一愣。
唐慎钰此时被人往外拽,他方才将所有看在眼里,所有,包括裴肆的种种细微的小动作。
他之前就想不明白,裴肆既然暗中联络到了周予安,为什么还会放弃这颗好棋,将卷宗给阿愿,那时他将裴肆的行为归结为讨好公主,就是讨好了皇帝。
包括方才,他以为阿愿是维护他,救他,这才拼命污蔑打压裴肆。
而且他还不明白,裴肆既然知道阿愿是假扮的,为什么不当堂戳穿,那么他和阿愿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所有的不解他全明白了。
阿愿说的是真话,裴肆,真的对阿愿做了那些腌臜事。
而裴肆显然对阿愿动情了。
唐慎钰疯狂地喊:“裴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定会把你挫骨扬灰了!”
裴肆淡淡一笑,挥了下手,转身朝他的公主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事太多,裴肆忙完后,已经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试图给灰白的天染点暖色,天空飞过几只看热闹的雀鸟。
在进偏殿前,裴肆先整了整衣衫,用玉佩将头发往后抿了抿,这才提着食盒,颔首入内。
殿内已经掌上了灯,皇帝这会儿坐在书桌后,胳膊搁在椅子扶手上,手撑住下巴,怔怔地盯着对面堆积如山的奏章。黄忠全侧过头,打了个哈切,使劲儿睁开惺忪睡眼,去给皇帝添了盏热茶。
“陛下。”裴肆上前去请安,他将盒中的吃食端出来,布好碗筷,暗暗给黄忠全使了个眼色,命黄忠全先下去。
他从炖盅里舀出一小碗汤,双手捧着递上去,温声道:“您最近实在劳累,小臣让御膳房给您炖了点参汤,提神补气最好。”
宗吉铁板着脸,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问:“人都处置妥了么?”
“是。”裴肆将汤羹搁在一边,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唐犯已经押入了慎刑司,单独给他开了间牢房,小臣知道此贼本事高强,怕他逃了,给他戴了枷锁。”
宗吉嗤笑:“你太轻看他了,他既然敢回京,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锦衣卫出来的都很有种,朕虽然讨厌他,但却得承认,他确实敢作敢当。”
“是。”裴肆最听不得敢作敢当这个词,笑道:“小臣晓得他从前立过功劳,还差点就当了驸马,该给颜面必要给足了,已经吩咐了慎刑司的人,唐犯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尽力满足。毕竟他是逆王之后,论起也算质子了。”
听见“逆王”二字,宗吉脸上的阴云又密布了起来,淡漠道:“倒也不必对他太客气了。”说着,宗吉手指揉着太阳穴,蹙眉问:“公主那边呢?她如何呢?”
裴肆单膝下跪,替皇帝揉按腿,摇头叹道:“殿下又哭又闹的,非要到御前来陈情,一会儿又说要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小臣见公主实在有些疯魔了,怕她真的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龙胎,便让孙太医给她做了盏浓浓的安神茶,请殿下喝了……”
“嗯?”宗吉剑眉倒竖,呵斥道:“你是不是强迫公主喝的?”
裴肆忙跪好,“小臣万万不敢。实是哄殿下,说只要她喝了安神汤,小臣就带她来见您。”
宗吉虚扶了把裴肆,道:“朕知道你肯定因为她今儿在勤政殿上污蔑你而不高兴,但你要记住,她是主,你是仆,该有的敬重你还是要给的。”
“是,小臣谨记陛下教诲。”裴肆毕恭毕敬的,心里暗笑,你要是知道我对她做的那些事,不得气死啊。
“对了。”宗吉从案桌上端过热茶,叹了口气:“皇后胎气不大好,最近让太医全都去坤宁宫侍奉着。嫣儿听见兄长去世的消息,难过得很,说她下午频频做噩梦,怎么都睡不踏实,有好几次,竟能迷迷糊糊看见床边站了个小孩。”
裴肆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忙道:“估摸着皇后娘娘前段时间料理大行太后的丧事,累着了,加之伤心过度,梦魇住也是有可能的。”
宗吉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正巧那时万潮也在坤宁宫探望皇后,首辅知道皇后这胎关系着社稷宗祧,忙请旨,让钦天监的监正过来瞧瞧。钦天监的曹监正说,近日有“双月同天”的天象,乾为阳,坤为月,天上怎能有两轮月共存,正如皇宫中只能有一位金凤,万不能让苦寒之地飞来的燕雀,碾压夺取了凤凰的气运。监正说,燕雀在西方。朕一想,蒹葭阁不就是在坤宁宫的西北边么,而且长乐公主原名叫燕桥,可不与燕雀对上了么。”
宗吉一脸忧愁,“皇后和阿姐素来相好,可自打两人遇到一起后,都很不顺,相继都小产过一次。朕不能冒险让皇后……”
裴肆品咂出点不对劲儿了,忙问道:“那首辅有什么想法?”
宗吉蹙眉:“首辅的意思是,将公主送去鸣芳苑,远离了坤宁宫,想必就不会冲撞了。哎,朕方才静下心想了想,是不是对公主太过分了,她本就不是个聪明人,从前在留芳县时被男人骗,现在又走了老路。之前朕消沉堕落,是阿姐一直陪在朕身边,朕现在却将火气全都迁怒在她身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想必真伤了她的心。等晚些时候,朕想去蒹葭阁瞧瞧她……”
裴肆哪里听得进去皇帝絮叨,他转动着小指上的金环,不禁冷笑,什么天象命数相冲,分明是郭嫣暗中配合万老鬼往出救小春愿。哼,想的倒美。
宗吉见裴肆老半天不吭声,斜眼瞧去,却见裴肆怔怔盯着桌上的参汤,若有所思地笑着。
宗吉忽然想起晌午勤政殿里的事,上下打量了圈裴肆,这家伙也不过二十几岁,正值盛年,虽阉割了,却勉强也算半个男人,而恰好阿姐又很美。
宗吉喝了口茶,不经意问了句:“说起来,你自打去年中旬后,就时常往鸣芳苑和公主府跑。裴肆,你跟朕说实话,你有没有对公主不敬过。”
裴肆瞬间跪下,忙举起手发誓:“小臣绝不敢对公主生出非分之想,实是那时她和唐慎钰闹别扭,陛下您看小臣有几分凌厉手段,让小臣去帮一帮公主。再就是小臣的对食雾兰原先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小臣有时会去探望她。”
“是么……”宗吉狐疑地打量裴肆,呷了口茶。
阿姐人老实,想来不会没由头地自伤清白,污蔑裴肆。
就在此时,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忽然仰头,“没错陛下,小臣确实是别有用心地接近公主。”
“嗯?”宗吉被茶水呛着了,猛咳嗽了通,用茶盖指向裴肆,“你说什么?”
裴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四下看了圈,凑近皇帝,压低声音道:“原本小臣瞧着唐慎钰既然伏法,而您这么久以来,一直重视珍爱公主这位姐姐,小臣不忍您伤心,原想将事咽进肚子里。可您既问起,那小臣只得对您坦白了。”
“你要说什么。”宗吉见裴肆这家伙煞有介事的,心头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裴肆定定道:“在小臣说之前,想请一个人进宫面圣。”
“谁?”宗吉皱眉问。
裴肆眼里暗生起股兴奋的火苗,“先定远侯周予安的母亲——云夫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完全被夜吞噬,月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黑云完全遮住,皇宫被凄冷危险的寒风包围。
上头早都吩咐过了,勤政殿外三丈之内不许站人,今夜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陛下,这不,黄忠全公公都撵了出去。
殿里很暖和,兽首金炉里点了清远香。
宗吉坐在最上首,他身上披了件大氅,手里拿着那串郭太后生前常用的小叶紫檀佛珠。往下扫了眼,裴肆跪在正前方,而在裴肆跟前,则跪了个一身缟素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唐慎钰的亲姨妈——云夫人。
当年云夫人的美貌,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如今骤然丧子,遭受了打击,原本乌云似的秀发,竟白了一半。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五十几,那双秋水美眸几乎要哭瞎了,皮肤松弛发黄,法令纹就显得很深。
宗吉淡淡扫了眼云氏,心里盘算着,估计裴肆是想对唐慎钰落井下石,可过来过去就扯周予安的老三篇。
宗吉颇有些不耐烦,端起茶,斯条慢理地饮,淡漠地问裴肆:“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肆俯身磕头,定定地望着皇帝:“陛下,经小臣暗中查明,现在蒹葭阁的那位女子,其实并不是您的姐姐。”
“噗——”
宗吉顿时把茶吐出来了,他冷眼剜向裴肆,“这种话你都敢说?你是不是瞅着朕疏远了公主,又没有立即杀了唐慎钰,怕将来他们再次起势得宠,对你不利,所以编出这种大逆不道的瞎话!”
“小臣不敢!”裴肆从袖中掏出一盒用火漆密封的卷宗,双手给皇帝呈上去,然后跪好,“之前先定远侯周予安找到小臣,说他被表哥和公主算计的没活路了,想求小臣帮他重新谋个差事。为了说动小臣,周予安告诉了小臣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现在的这位公主是唐慎钰找人易容假扮的,那女子原名春愿,是真公主沈轻霜的贴身婢女。”
“放肆!”宗吉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裴肆早知道皇帝会不信,他往前跪爬了两步,“当初去留芳县寻公主的,正是唐慎钰和周予安兄弟俩。周予安早知自己会被算计杀害,所以死前给他母亲留下了遗书,希望将来有一日能洗刷冤屈。”
宗吉闻言,立马打开那火漆盒子,去翻里头的遗书。
而此时,云夫人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容秉,吾儿予安生前曾不止一次非常惊慌地说公主要害他,经贱妾数次逼问,他总算说了原因。”
云夫人恨得脸都扭曲了,咬牙切齿道:“那唐慎钰父母早亡,年幼时曾在侯府养过一段时间,此子性子阴损狡桀,又贪色无耻,强行奸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老太太气愤不过,将这逆子逐出侯府。自此后,唐慎钰就记恨上了周家,对周家唯一的嫡子周予安开展了数年的谋算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