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残忍。”乌素说。
“无情才最强大。”李绰朝乌素的眉心轻轻一点,“让我来看看……你的决心。”
“提取‘斩情刃’的时间很漫长,因为这需要最无情坚定的内心,凡是世间种种,多少都会有情意存在。”
“所以,这可能需要几个月或者几年的时间……”
李绰悠远的声音不断在乌素耳边响起。
她话音未落,一枚黑白色的小小匕首便在乌素的眉心之前成型,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乌素的语气懵懂:“就是这个吗?”
李绰:“……”好倒霉的裴九枝。
“我没见过这种妖。”李绰转过身去,她的语气有些疑惑。
她笃定乌素在骗她, 用一个莫须有的名词搪塞过去。
“你比裴九枝还可怕, 你究竟……是不是这个世间的存在?”李绰对乌素发出疑问。
“我确信,裴九枝不可能爱上这世间的任何一人,但他,偏偏生出了情丝,真可怕。”李绰道。
“是……我可怕吗?”乌素小声应,“李仙长,对不起。”
“那天晚上,都是我……”她有些无奈地说道。
“你是说旖情香那件事?”李绰负手,领着乌素沿着青石阶走下山巅。
山间有小小的瀑布,水汽氤氲,她的身形朦胧, 仿佛行走在云端。
南方已经不再落雪了,往山下走, 便能看到一簇簇的桃花树盛开。
乌素抿着唇,不好意思地应了声:“是。”
李绰眯起眼道:“这不过是祂的雕虫小技, 旖情香……与吸引来的非人之物实力相关联, 越强大, 裴九枝便越不能抵挡。”
“你……”李绰看向乌素, 这姑娘看起来, 似乎能被凛冽的山风吹倒。
她的实力低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妖, 又是如何中旖情香的?
“啊……”乌素轻叹,“仙长, 我不知道。”
“若那晚,来的是其他的妖魔,裴九枝不会有事,我观测他的命星,也一直安全无虞。”她道。
“那就好。”乌素轻舒一口气。
“为什么要离开他?”李绰问。
片刻,她又自言自语道:“也是,你不爱他,如此无情。”
“他爱我,我不爱他,这对他来说,并不公平,所以我不希望他爱我。”乌素平静地回答。
她的思维方式简单得出奇。
待她们走到山下的时候,天色已暗下,夜深月明。
乌素想起自己面前的这位仙长是仙洲最厉害的星师。
她还不死心。
乌素是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星星。
如果她没有星星,那她,又是为何要来到这个世间呢?
就像是,整个世界将她抛弃了。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只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她对李绰说:“今天的星星很好看。”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星星,他们身体里上浮的清气与天相接,命星指引着他们的命运。”
“那北斗七星,黎明之时最盛,当初仙洲即将崩塌时,是那救世七人将仙洲拯救。”
“有些人的星辰,亮如长夜烛火,有些人的星辰,隐没于熠熠星光之下,他们的光太暗,跨不过万万里的遥远距离。”
乌素认真听着李绰的话,她想,如果她有星星的话,那一定是最黯淡的一颗。
“九枝呢?”乌素指着天上最亮的那两颗星问,“那是他的命星吗?”
“不,那一颗是我的。”李绰面无表情说道。
乌素:“……”尬住。
李绰盯着乌素,缓声问道:“乌素,你只看得到星星吗?”
“啊?”乌素微讶,她歪着头看李绰,没明白她的意思。
遥远的星辰传来迟到的光辉,在满天星光的照耀下,李绰面露些许虔诚之色,她负手,看向天际。
她说:“他是月亮啊。”
“在浩渺星空里,星与月没有界限,长夜结束,白日凌空,他便是烈阳。”
“最明最盛,双星耀熠,所有的星辰都不配与他比肩,他将会是世间最孤独、最强大的那个人。”
乌素抬着头,她乌黑的眼瞳里映出那一轮盈盈明月,它明朗清冷,与她仿佛隔着千万里的距离。
她的浓密的长睫垂落,又问了李绰一个问题:“李仙长,你可以帮我看看,我的星辰吗?”
“妖没有星辰,但我可以在夜空里看到妖域萤渊倒映的轨迹。”
“乌素姑娘,我替你看看吧。”李绰这一回是认真了。
她是真的想要找出乌素留在这个世间的命运轨迹。
她不相信有人连星星都没有。
李绰那双本就空寂的眸,此时流转起了万千星辰,她锐利的视线,有着比光更加精准迅疾的速度。
这一眼,望尽漫天星辰与倒映在星空里的妖域萤渊。
这世间,不论是人是妖,都逃不过她这一眼所望。
但是,李绰找到了一片虚无。
乌素是悬浮无依的,她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个世间。
“乌素……”李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乌素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李仙长,你说。”
“乌素,我没有找到你的星星,而且,依现在的结果来看,你在妖域也找不到指引你命运的命萤。”
乌素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看着李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干涸万年的河流。
她想,她知道了。
她不能再用任何理由来欺骗自己,心存侥幸。
她真的没有星星。
乌素站定在山脚下,她身后是夜色里的艳艳桃花,她黑的发垂落,白皙的面庞漠然懵懂。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仿佛世间最孤独的存在。
这是真正的孤寂。
李绰看了一眼乌素,她的目光之中没有任何同情之意。
她不会同情一个非人之物。
李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她的声音淡淡。
“裴九枝是日月,我想你应该不想那日月之光,只照在你的身上。”
“况且,你就像……”李绰仔细思考着措辞。
“在星空里,能吞下所有光线的深渊,多少光落在你的身上,都不会有回应。”
“对不起……”乌素继续说。
她的眼眸睁大,茫然地看着李绰,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又不知如何改正。
“你来,是对的。”李绰说。
“你的‘决心’所化的匕首,十分锋利,切断裴九枝的情丝之后,他会彻底忘了你。”
“这么锐利的匕首,斩下去的话,他……会疼吗?”乌素小步追上李绰,赶紧问道。
“真奇怪,你不爱他,却又关心他。”李绰的语气冷冰冰。
“它只斩断思维,就像是,突然忘记了一段记忆……”李绰说。
“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成亲了。”乌素与她继续商讨着细节,“而且,还有个孩子……”
李绰瞳孔地震:“你们还有孩子?”
乌素慌忙摆手:“是他兄长的孩子,小殿下对他有‘承诺’,他一定会照顾他。”
“他只会忘了你,其他的记忆,都还在。”李绰看向北方遥远的云都。
“冬季快过去了,等入春的第一天,整个凡间都会下一场雨。”
“所有人都会忘了你,不会再有人提起你们的这段过往。”李绰做事倒是干脆利落。
“好。”乌素放心了,她点了点头。
李绰将黑白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上:“他对你感情最浓时斩断他的情丝即可。”
“你用匕首,切断他的一根发丝就行。”李绰道。
“情丝,是他的东西,李仙长,这情丝要交给你保存吗?”乌素问。
“我与你共同写下契约,将情丝封印在虚空之中,除非你我其中一人身死,这情丝才会重现于世。”李绰从容说道。
她知道,乌素死不了,而她更不可能死。
“也好。”乌素放了心,“仙长,那就这样吧……”
李绰对她点了点头,她先行回了云都,身形消失在原地,一步便踏出几万里。
乌素就不一样了,来的时候她急着找李绰,于是使用了法力。
回去的时候,她抠抠搜搜,不想用珍贵的能量
——毕竟,她自己只是储存能量的容器,法力用一点就少一点,她的实力也会相应下降。
于是,乌素拖拖拉拉,过了十几日才回了云都。
乌素与李绰两人来去的时间差,没有人会怀疑她们曾在南方见了面。
在回去的路上,乌素花了钱买了些沿途的土特产,全都带回了云都——裴九枝给她塞了很多盘缠。
她的举动,似乎没有引起裴九枝的怀疑。
待乌素回到云都的时候,这里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裴楚身死,裴华裳即位,这登基大典在乌素离开的期间已经完成。
等再见到裴华裳的时候,乌素就该叫她一声“陛下”了。
裴逸被裴九枝赶去太傅那里学习,课业愈发繁重,每日都等到很迟才回来。
乌素在日月阁的前厅里,将她路上买的一件件东西全部拿了出来。
“这个糕点礼盒我看很多人买,就想着买些回来尝尝。”乌素将装着糕点的礼盒推到裴九枝面前。
“小殿下,吃——”乌素看着裴九枝,柔声说道。
裴九枝尝了一块,有些甜,他都吃下去了。
“还有这个——”乌素将一把香木扇子取了出来,她摇了摇扇子,对裴九枝说道。
“我看它挺漂亮的。”她说。
乌素一件件介绍她买回来的东西,裴九枝就安静地看着她,听着她说的每一件事。
她看起来,就真的像一位出远门回来的妻子,对家里的丈夫说着路上遇到的趣事。
就这样,乌素买来的奇怪小玩意藏在日月阁的每一处角落里。
等到她收拾完土特产,裴九枝便牵着她的手,平静地问道:“都看到了吗?”
“看……”乌素愣了愣,她点头,“看到了。”
“也不是很重要的事。”裴九枝牵着她的手,往日月阁上走,“你看不看,都没关系。”
乌素没明白过来,但裴九枝已没再提了。
他们来到日月阁高层的窗旁,乌素看着窗外初初生长的小小梅花枝。
“以后它会长得很高很大。”乌素轻声说。
“是,到时我就不用到外边去买梅花放在房间里了。”裴九枝顺手将乌素抱在了怀里。
乌素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声。
李绰说,要等到小殿下爱意最浓的时候使用那斩情刃。
但是……小殿下在她面前,每时每刻都爱意满盈。
什么时候,又是爱意最浓呢?
裴九枝每时每刻,都最爱乌素。
乌素握着裴九枝的手,愣了愣,她有些走神。
裴九枝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又在想什么?”
他果然察觉到了些许,只低下头,咬住了乌素的耳垂。
“不许想要离开我。”他说。
“小殿下,我没有想。”乌素看着他的头发丝——她只需要斩断一根。
“胡说,爱说谎的小妖怪。”裴九枝沉沉叹气。
他注视着她,高贵优雅的凤目此时带上了些许黯然之色。
“陪着我,好吗?”他紧紧抱住了乌素。
“好嘛。”乌素哄他。
现在北方的冬季还未过,她要等到冰雪消融之时,才会与裴九枝分开。
斩断裴九枝情丝那一日,凡间会下起大雨,所有人都会忘了她。
冬日渐暖,落雪渐消,乌素也将厚重的冬日长袍换了下来。
她和裴九枝的生活趋于平静,似乎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冬末春初,裴九枝将一束白色茶花放入窗边的花瓶里。
这盛开的茶花,象征春日即将来临。
夜色已沉,室内暖色烛火摇曳,乌素靠在榻上,扭头看着这朵盈盈盛放的茶花。
或许,就是这一天了。
裴九枝将他那把黑白色长剑放在剑架上,朝她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没入她的及腰长发,将她的乌发撩起。
近日来,他对乌素总是格外强势霸道,乌素对他有些愧疚,所以事事都依着他。
他倾身,烛火照出他沉沉的高大身影。
乌素看到他那一贯凛冽漠然的眼眸之中,染上了执着的烈火。
裴九枝单手撑在她耳侧,他微凉的唇吻了上来。
灯影摇晃,花香氤氲,气氛暧昧,情意蔓延。
乌素看着他,双手揽上他的脖颈。
这种事,就发生在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夜晚。
她垂下的袖摆里,露出一点黑白之气,这气息化作一把锋利的——斩情之刃。
剑架上的黑白长剑发出锋鸣,那雪白的剑身映出紧密相拥的两人。
乌素的下巴搭在裴九枝的肩膀上,她的掌下露出匕首的锋芒。
她看着那把长剑里映出了自己的脸。
她的脸色苍白漠然,无情得就像任何生命的物体。
“小殿下……”乌素发出了最轻最柔的一声叹息。
裴九枝骤然将她抱紧了。
这匕首对准他,他下意识的反应竟然不是将乌素推开。
而是将她抱得更紧,似乎要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乌素!”这是乌素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九枝的剑身映照下,乌素手里的匕首干脆利落斩下。
斩情刃,斩断了裴九枝轻飘飘的一根发丝。
乌素反手将昏迷的裴九枝抱紧了。
第68章 六十八点光
已是快入春的时节了, 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乌素穿着薄薄的软绸衣裳,肩上也有了汗。
衣襟从肩头滑落, 裴九枝完全昏迷在她的怀里。
乌素盘着腿, 他的头枕在她的大腿上,紧束着的发冠落下,墨发散乱。
那把放在剑架上的黑白长剑光芒已褪,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彻底失去了灵气。
李绰说,斩断小殿下情丝之后,他会昏迷一夜,醒来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乌素抬手,轻轻抚过裴九枝俊秀的面庞,她将他放在了床上, 起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将斩下的一段情丝,放进贴身的锦囊里, 仔细藏好。
这锦囊,最开始还是裴九枝送她的。
乌素将之打开, 内里躺着一枚金色的钥匙, 还有一只沾了血的符鸟, 它被叠成青鸟形状。
还有, 那一张写了暧昧字眼的纸条。
裴九枝送给乌素的东西, 她一件都没有弄丢。
她将小殿下的情丝也塞了进去,将束口封好。
乌素对着镜, 挽起自己的长发,从梳妆台上取下一枚银簪, 仔细束好。
她将衣裳穿好,以极快的速度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完全属于乌素自己的东西不多,不久之后,李绰布下的春雨,会将全部属于她的痕迹消融。
乌素把自己常穿的衣物和首饰放进包裹里。
她来到日月阁的库房里,看到了藏在库房最深处、妥善保存的那两套婚服。
这婚服,是裴九枝亲自设计的,云肩上垂下的长长蛾翅灵动又可爱。
乌素只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她花了一夜的时间来收拾自己在日月阁留下的痕迹,她带不走的,在今日之后,就会彻底消失。
乌素没带走太多与裴九枝有关的东西,留下的痕迹太多,就会牵动他的回忆。
黎明之前,天色最暗,云都远处传来春雷之声,要落雨了。
乌素最后来到了裴九枝身前,她倾身,将他的发丝拢好,又将他散乱的衣襟整理齐整。
这种事,在观澜阁那一晚之后,她也做过。
借着屋子里的明烈烛光,乌素坐在床边,将小殿下颊侧的一丝乱发别到耳后。
乌素很认真地观察着自己的丈夫。
“裴九枝,小殿下……”她轻声唤。
乌素的语气轻轻柔柔,她低下头,捧着他的面颊,看了许久。
她的发丝垂落,长睫下的双眸沉静又温柔。
乌素专注地看着他,视线没有转移,这模样就像在观察一件属于自己的珍贵艺术品。
“我要走了哦。”乌素将他搭在身侧的手拿了起来。
她的手按着他无名指上的混沌戒指,想要将这描心石的戒指摘下来。
乌素用了些力气,她甚至还放出自己身上的柔软气流,钻进戒指与手指间的小小缝隙里,用来帮助摘下这坚硬戒指。
但她没能成功。
裴九枝的手指下意识屈起,想要阻止她的行动。
乌素怕他醒了,只能作罢。
她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将自己无名指上的日月戒指摘下,但她努力了许久,也没摘下来。
乌素就算变回原形,这戒指也融入属于她的混沌气流之中。
她轻声叹气,只好将裴九枝的手又放了回去。
天际出现一抹微光,乌素低了头,她捧着裴九枝的面颊,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轻柔的吻一触即分,没有丝毫留恋。
乌素起了身,她将桌上的灯拢着,将之吹灭。
属于他们的房间彻底昏暗下来。
乌素随意取了裴九枝黑白剑身上缠着的布条,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缠紧了。
她背着自己的包袱,将搭在桌上的纸伞拿了起来。
乌素离开日月阁时,无声无息。
在她走出这片屋檐的那一瞬间,天上惊雷炸起,这是春雷。
冬季已经结束,明媚的春日即将来临。
春雨淅淅沥沥落下,还带着冬季的冰冷,乌素撑着伞,在无人的街巷里,走入重重雨幕之中。
在她的身后,是日月阁里还未长成的梅花。
在她的身边不远处,在云都百姓的院子里,衣架上搭着做了一半的风筝。
乌素想起,她答应过小殿下,等春天的时候,与他一起去云都城外放风筝。
她将那淋了雨的风筝挪到屋檐下。
乌素的白衣被早春的寒风吹着,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彻底飘离了这人世间。
扯着她的风筝线,已经断了。
乌素攥紧了自己怀里的锦囊。
春雨还在下,湿润的雾气沁入室内。
在李绰强大法术的影响下,所有知道乌素的人,都丢失了一段记忆。
在日月阁之内,春雨湿气润泽所有物件。
裴九枝床榻之上,乌素落在被子上的长长发丝消失,属于她的气息,也荡然无存。
室内宽大的衣橱内,摆着乌素的许多衣裳,裴九枝的衣裳与乌素的搭在一起。
裴九枝整理时,特意将他们同色系的衣裳放在一起。
这样他们一起出门时候,他们就能穿相衬的衣服。
属于乌素的衣裳全部消失,裴九枝的衣服软软地垂下来,重新整理好。
书桌上,放着一个糕点盒,这是乌素之前带回来的土特产。
盒子里的糕点被裴九枝吃了一些,现下,这木盒也消失不见。
日月阁库房深处,深绿的嫁衣与暗红的婚服一道,如青烟般消弭于无形。
当初他们婚礼上的贺礼,也全部消失不见。
这偌大日月阁内,乌素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消失。
连裴九枝藏在书架内侧的某些不可言说小册子也不见了。
当初他们成亲时,裴九枝发了很多很多的喜糖,在云都里摆了好几日的流水席。
有些的普通小孩儿吃完了喜糖,那殷红的漂亮糖纸舍不得丢,就夹在自己常看的书里。
现在,一阵微风卷来,将书页吹开,被小心翼翼展开封好的红色糖纸顺着风飘飘摇摇飞了出去。
它们也消失在一场春雨里。
裴九枝花了很多心力,让云都,乃至云朝的许多人,都知道他有一位名为“乌素”的妻子。
今夜,只需要一场落雨,这些记忆全部被洗刷干净。
所有人都忘了他,包括他自己。
纷纷雨落,将天地洗濯,乌素孤独的身影出现在一处隐秘的山崖里。
李绰与她约定的地点,在一处瀑布之后,这里光线明亮,没有落雨。
干燥的山洞里,消失之后又被李绰收集起来的殷红糖纸纷纷落下,仿佛在山洞里也下了一场雨。
乌素收了伞,她看到李绰将她存在过的证明全部封入虚空之中。
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不会无端消失,她只能将它藏起来。
“裴九枝的情丝呢?”李绰问乌素。
乌素将怀里的锦囊取了出来,将内里藏着一枚发丝拿出,递给李绰。
这封印的仪式很简单,属于裴九枝的这段感情,就这样彻底封存。
李绰凝眸看着乌素,她轻声道:“你走吧。”
“我给你十日的时光逃走。”她语气冰冷决绝,“没有任何一位妖,能从我手下逃脱。”
“与你布下的封印,是骗你的,我只用了我的性命封存。”
“我会杀了你。”
“你留着,对裴九枝不利。”
她的一字一句,都坚定无情,从一开始,她就没将乌素当成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存在。
在李绰眼中,乌素是异端。
她不是什么善良正直的人类,为了消灭妖类,谎言与欺骗并不算什么违背本心的事。
给乌素十日,已经是给了她极大的宽宥。
乌素愣愣地看着她。
许久,她转过身去,将脚边收起的伞又撑起。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背叛,她冷静又淡然,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她平静地说:“好。”
语毕,她的身形化作黑白之气,往雨幕里逃了出去。
她在思考自己应该逃向何方。
那位李仙长如此强大,随便操控的一场雨,便能将全天下人的记忆改变。
她又如何能从她手下逃脱呢?
虽然她所谓的生命受到威胁, 但乌素的内心依旧毫无波澜。
春雨已歇, 路边的青草叶散发着莹莹的鲜嫩光芒。
乌素找到一处隐蔽处,恢复了人身,她将自己的伞收了起来。
她往前走的步履缓慢且平静,仿佛在观赏久违的春景。
她抬眸看天,天上露出云层的太阳发出温暖的光,这暖意将冬雪融化。
春日清溪上飘着桃花,潺潺而下。
乌素蹲在溪边,掬了一捧水送入口中,润了润干涩的口腔。
水很甜,也有些凉。
阳光洒落在面颊上,暖暖的。
她想, 天上的太阳是小殿下的命星。
他是如此的温暖明亮,也是如此的耀目遥远。
她与他, 隔着千千万万里的距离。
乌素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陈芜写给奶奶的最后一封信。
她对奶奶说, 等她赚够了钱, 要回去给她盖一座大房子。
但陈芜没能攒够钱, 奶奶也早就死了, 她的信, 一封都没有送到奶奶手上。
那信上所言,不过是一场无端的痴心幻想。
乌素想, 是时候去完成陈芜信上的最后愿望了。
不然到时候被李绰追上,她连那将死灵魂的委托都完不成。
乌素不会辜负任何一位与她产生交易的灵魂。
她转了个方向, 往鹤川而去,陈芜奶奶有一旧宅,那旧宅有确切的地址。
乌素来到那普通的小村落前,这里虽然偏僻,但该有的设施都有。
裴楚确实是一位称职的皇帝,他手下的臣民,大部分都能过上温饱的生活。
小村落里,阡陌纵横,摇摇摆摆的鸭妈妈领着一串毛茸茸的黄色小鸭,在田埂上走过。
村子里的狗见了陌生人,便朝乌素吠叫。
乌素的伞横在身后的包裹下,她看起来像一位行路匆匆的旅人。
她来到村子里的小店里,这里会售卖些常用的物品,是官家设立的。
在这里当值的老板,也算得上是小小的官员。
乌素打算先去陈芜奶奶的墓前看一看。
她对店家说:“有香烛和纸吗?”
“有。”店家懒懒地抬头,从里边的柜架上给乌素取来祭拜用的香烛和纸钱。
“如果要祭拜的贡品,你可以去找村子里的村民问问,我记得东家的周大娘家里的鸡正愁卖不出去。”店家给了乌素一个信息。
乌素在秋绪那里赚了一些银子,云都的物价高,她的钱财带到鹤川这种偏僻地方,可以用很久。
“谢谢。”乌素点了点头,拿上香烛,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传出袅袅炊烟。
养在院子里的大黄狗朝厨房的方向狠狠吸鼻子,被那蒸鸡的味道馋得在地上打滚。
乌素走了过去,蹲下来,拍了一下大黄狗的脑袋。
这狗不认生,朝乌素呆呆傻傻地摇尾巴。
厨房里的鸡是乌素买的,这鸡死前告诉乌素,它的愿望是要扇那抢它鸡食的大黄狗一巴掌。
乌素完成了它的愿望,送到手边的阴阳能量,不要白不要。
“姑娘,我这里有些山里摘下来的野橘子,你要去祭拜长辈的墓,也带上这些。”
周大娘将几颗橘子也给乌素装进了竹制的食盒里。
“好。”乌素敛眸,平静应道。
“看你这模样,是从云都来的吗,哎呀你这衣裳的质地真好,我见城里的大官穿过类似的。”
周大娘询问着乌素的情况。
“是。”乌素点头。
“是咱们村子里的哪家的后辈发达了?”周大娘啧啧啧地感慨。
“陈家。”乌素看向这村子最西侧的屋子,那里的房屋最为破败。
陈芜奶奶死后,那里便不再住人,年久失修,更加破旧了。
“嗐,我就知道,前段日子,就有驿使往那屋子里送东西了。哎呀可惜陈家那老人福薄,就那一个孙女去了云都,还没能等到她回来,就去了。”周大娘感慨。
乌素一愣。
“你是那陈家姑娘?”她问。
乌素看着她,安静地摇头。
这聒噪的中年热心大娘,在乌素面前,也变得安静下来,没再与她搭话,到一旁嗑瓜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