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门外的男人直接跨了进来。
从江归荑的角度看去,进门的男人年约二十六七岁,脸部线条棱角分明,眉眼英俊锋利,身材劲瘦而不肌肉贲张,望过来的第一眼似乎有些漠然,但下一秒,他的眼神就慢慢变了。
那个眼神缓缓定在她的脸上,从一潭冰冷死水慢慢沾染上了滚烫的温度,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人。
他闭了闭眼,转瞬复又睁开,半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怎么看都带着一丝怅惘和苦涩,他终于开了口:“我还以为……这次也是认错了人……”
他的声线原本应该是极为冰冷的,此刻却带上了几分颤抖,显得不那么不近人情了。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看见这个人这副模样,她的心脏骤缩了一下。
“我……”江归荑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见丁玲笑眯眯地探出头来,大波浪随着动作一甩一甩,说道:“你们慢聊,我不打扰你们啦!”然后也不等人回话,就如初见她时一般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一关,办公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似乎只能听见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江归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执政官的目光仍然落在她的脸上,像是等着她方才没说完的那句话。
他的目光沉静,正一眨一眨地望着她,显得有些认真。
“您……您确定没认错人吗?因为我……”江归荑咬了咬牙,终于把最后半句话也吐了出来:“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秒,两秒,她没有抬头去看执政官的表情。
当她还没进门的时候,她的打算是编一个圆满的谎言。
曾作为蓬海基地的一员是个绝妙的借口。
罗临说得对,没有人相信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能独自一人在末世中活下来,回程一途遇见的变异兔和变异虎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西京基地和蓬海基地久未联系,西京基地的人对蓬海基地的近况并不知晓,因此短时间内也无法通过她的描述戳破她的谎言。
即使由于菲利克斯和安西的工作报告,她被问起为何会出现在变异种的巢穴,她也可以如实交代,她只是找了一个途径的休息之处,却没想到变异种也将这里作为了巢穴,她在变异种的力量影响下做了个古怪的噩梦……
她明明有很多种办法,也有信心将这件事圆过去。
原本,如实交代自己失忆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原因无他,对末世前后一无所知,这听起来太像一个人形变异种的辩称了。
再者,假装自己知道某些真实,其实更容易套话。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西京基地竟然有人是认得她的,这让她被拆穿的风险陡然上升。
但她其实也可以试着骗骗眼前这个所谓的基地执政官,毕竟从丁玲口中,她已经对他们二人应有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一切的犹疑与思量都在触碰到他的眼神后烟消云散。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这样的人,还是别骗他的好。
这位基地的一把手,平日里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执政官久久没有开口。
是生气了?还是说,我只是和他寻找的恋人很像罢了?
正当江归荑以为他会愤怒地摔门而去的时候,他开了口:“我不会认错人的,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虽然那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和颤抖,但话中的意味却是少见的郑重。
“那……”
“不记得了……”他似乎轻笑了下,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绝没有半分喜悦。
江归荑没有接话,连对一切危机场合都处理得游刃有余的她,都觉得此时的气氛过分怪异,像是丈夫在嘲讽水性杨花的妻子。
等等,她为什么会想这个?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话。
“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叫易北洲,我能拥抱你一下吗?”
江归荑抬起头,面前的男人声音毫无波澜,面色也毫无变化,像是不知道自己提出了一个多么石破天惊的要求。
只有那道眼神,牢牢固定在她的身上,带着几分占有欲与挣扎,江归荑恍然之间竟觉得自己是被深渊巨兽盯牢了的甜美猎物,不能逃脱也不能被其他猎手碰触或分食。
江归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
“可是,我忘记了……我全都忘记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认错了人!对我来说,你是陌生人……你明白吗?”她一字一顿道。
她刻意忽略了此前易北洲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那句话。
她的语调中是浓浓的不信任与抗拒。
其实,在她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就已经对他之后要说的话相信了七成,或许是受到已经失去却依然占有分量的过去记忆的隐约影响吧,她从情感上本能相信他。
可是在理智方面,在对他们过去的经历一无所知的前提下,经历了先前那充斥了诡谲、惨烈与重重迷雾的一切,她无法放下高高的心防,不说出拒绝的话语。
易北洲注视着眼前娇小可人的姑娘,她注视着他的目光抗拒而又坚定。
持续了一年半的末世几乎在她的脸上、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依然如同初见般令他心折,看得出来,她被照顾地很好。
是谁照顾了她这么久?
他不在的时候,她会想起他吗?
不,她已经忘记他了。
虽然易北洲一向知道,在她甜美温软似乎予取予求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冷静坚定的心,她不会为任何人动摇自己坚持的信念。
她也善于演戏,常会收敛起自己的爪牙。
不过,此时她注视着他,目光如同全然的陌生人模样,完全不可能作假。
易北洲的后背缓缓僵直了,他闭了闭眼,良久,他听见自己笑着说:“对不起,方才是我冒昧了,希望江小姐不要介怀。”
丁玲走出办公室不久,在茶水间找到一包压箱底的咖啡粉,喝口咖啡摸会鱼。
一杯咖啡见底,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等了半天,发现那两个人还没出来,就决定出去转转。
她刚走到办公楼门口,就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是执政官的助理秦粒。
秦粒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中抱着一大叠文件,双腿交叠,正毫无形象意识地坐在台阶上。
丁玲刚想叫他,秦粒却率先叫住了她,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丁处,你看见执政官了吗?”
“看见了啊,正在我办公室和久别重逢的女朋友你侬我侬呐。”
“……”秦粒张大了嘴,像是能吞进一个鸡蛋。
丁玲一脸奇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一脸吃了枪子的模样。”
“新来那姑娘真叫江归荑啊?”
“对啊,她自己承认的啊。”
秦粒一下子站起身,表情更震惊了,喃喃自语道:“可是,不可能啊,易哥他女朋友怎么可能活着……”
“人家活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咒人家……”
秦粒连忙举起一根手指向天发誓:“我没有!”随即叹了口气道:“但据说末世发生时,江小姐所在地就是西京市华清路,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西京市华清路,正是后来联合政府测定的污染潮源头。
没有人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有可能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因为,作为污染潮的发源地,那里的变异种都异常强大,即便是西京基地的探索小队,也从来没有成功接近过那里。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从那里完好无损地走出来?
丁玲的所有声音都噎在了喉咙里。
一刻后,她缓缓开口,声音都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执政官不会是把里面的那位江小姐当做白月光的替身吧!”
话音刚落,两人面面相觑,表情空白。
办公楼下。
秦粒正和丁玲手舞足蹈地辩解着:“怎么可能!我们执政官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只是……”只是那苍白的辩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徒劳无力。
丁玲一副我已经看穿了事情的本质,静静看你表演的表情,秦粒就在这样的目光下绝望地闭上了嘴。
“在做什么?”
易北洲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同时魂飞魄散。秦粒更是扑腾跳了起来,随即被脚下的台阶拌了一个趔趄,手里的文件宛如天女散花般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秦粒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看见易北洲冰冷却带着一丝嘲笑的眼神,差点哭了。
他的余光扫到丁玲已经缩着脖子,迈着小碎步溜回了办公楼,逃之夭夭。
易北洲身后的江归荑探出头来,带着一丝好奇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好在易北洲没有非要他给出一个答案,只见易北洲弯腰俯身捡起了一张纸,扫了一眼道:“这是联合政府本月预计发放的物资清单?”
秦粒松了口气,但他松的那口气立即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武器弹药只发放了上月的六成,其他民生基础物资也只发放了七成……”
所有的文件已经被捡拾起来,易北洲快速翻了一遍手中的纸张,了然道:“营养剂还是足量的?”
秦粒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朗声道:“毕竟我们上月的变异种击杀率达到了八成,给联合政府带来了那么多研究样本,这是我们应得的。”
听到这话,易北洲脸上却划过一道有些奇怪的笑意,似乎带着几分嘲讽。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扭头看向江归荑,眼神中带着几分认真:“我们接下来要去基地机场验收联合政府派送的物资,江小姐要去看看吗?”
方才的一幕过后,两人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之后,易北洲对她恢复了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他不再用那种充满了滚烫的情愫和淡淡的悲伤的眼神盯着她,也不再渴求一个拥抱,就好像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和隐藏在背后的占有欲与迷恋都在这一个小小的拒绝后缩回了衣冠楚楚的表象之下。
无人再记得,也不该记得。
此时,江归荑注视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轻快道:“好呀。”
他们二人之间,风平浪静而彬彬有礼,宛如一对真正的陌生人。
基地军用机场修建在楼宇后面的一处山峦之上,山峦地势较低,机场平坦宽阔,上面停着几架直升机。
江归荑顺着小径上山的时候,易北洲回头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了一只手。
几秒后,江归荑摇了摇头,易北洲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旁的秦粒已经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脑补这诡异气氛的前因后果。
五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到达了机场。
江归荑站在机场的一角,微微低垂着头,往下看去。从这个俯视角度,基地的多数建筑物都可尽收眼底,刚刚造访的办公楼是建筑物中唯一灰色的建筑,距离机场较近。
办公楼的西侧是五六座浅红色的楼房。东侧有一座独立的建筑,那建筑与其他楼房样式都不一样,只有三层高,形状四四方方,颜色是一种类似于白墙的冷白色,唯有楼顶装了一个黑色的塔尖。
整个基地,占地面积大约是小型小区。
忽然,易北洲的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西边是居住区域,东边是研究院。”
江归荑回过头,见不知何时易北洲竟走到了她身后咫尺之隔的位置,此时正顺着她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片区域。
她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重复道:“研究院?”
“嗯,有一些专家学者在这边研究变异种的类型和应对策略,为出野外的任务小队提供建议。”
江归荑挑起了眉,有些疑惑地问道:“不研究末世的成因?”
易北洲几乎是有问必答,显得格外有耐心:“这个研究议题一直牢牢把握在位于纽约曼哈顿的联合政府手里,各基地拿不到内部资料。”
“况且——”他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大多数知名的核心学者都在曼哈顿,联合政府并不建议基地保留自己的科研力量。西京基地还留有几个研究员,只是因为他们实在不想离开这片土地。”
江归荑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说:“这里不是所有人都能上来吧?”
“当然,这里是军用机场。”
从这里俯瞰下去,可以把整个基地的建筑群和人员的进出尽数收纳眼帘。
虽然因为高度和距离的原因,视野无法触及基地入口的小院以及外面,因此无法在这里指挥攻防战从而替代瞭望塔,但单单站在这里也可以将基地内部设施了然于胸了。
“易哥,江小姐,快到联合政府约定的到达时间了。”
话音刚落,一阵猛烈的风从头顶刮过,沙土在脚边盘旋间,江归荑眯起了眼。
在运输直升机降落的巨大引擎声响中,恍惚间她似乎听易北洲说了一句什么,但只来得及捡拾起其中的只言片语。
他提到了“违规”。
运输直升机稳稳降落,紧接着,飞机舱门打开,从中跳下来了三个人。
三个人都穿着军绿色的防弹衣,头上罩着头盔,装备齐全。
三个人都是清一色的白人。
个子较高的正驾驶员下飞机后,遥遥往这边望了一眼,就扔下同伴,一路小跑,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跑到易北洲面前后,举起拳头。
“砰”二人的拳头在空中相碰了一下下。
“好久不见!Yi,这里看起来真不错!”三十六七岁的白人笑嘻嘻地对易北洲说着话,紧接着又对着机场下的基地吹了个口哨,湛蓝的眼睛闪动着因老友见面喜悦的光。
他的队友此刻才从后面赶过来。
正驾驶的一条手臂搭在易北洲肩膀上,大力拍了拍,对着他的队友介绍道:“这就是Beizhou Yi,三年前国际军事飞行比赛中赢得第一的那位选手!”
副驾驶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棕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发亮,他主动伸出了手:“您好!我是中士科尔,此前在乔治亚州空军基地效力,目前收编至联合政府!”
易北洲微微笑着回握了他的手。
“所以就是他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英格兰地区口音,话语中没有恶意,而是满满的促狭。
那是运输直升机中的最后一位女士,年约三十岁,酒红色的长发卷曲垂至腰际,薄薄的镜片架在她高耸的鼻梁上,透射出带着打量的目光。
“丽茨——”主驾驶员托马斯笑着,一把揽住女人的腰,毫不避讳地与她当众接了个吻,才说:“这位是丽茨,斯坦福生物科学教授,现在就任于联合政府研究中心。”
丽茨补充道:“末世让我们相遇。”
托马斯哈哈哈大笑“也让我们相爱。”
她温柔的视线在面前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带着学者独有的睿智光芒。
当她眼神落到江归荑身上时,江归荑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停顿了一秒,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随后移开了视线。
“所以,这是你的伴侣吗,Yi执政官?”丽茨的眼神在易北洲和江归荑身上转了一圈,直截了当问。
她的语气俏皮,带着十足的好奇,让人生不出任何反感。
江归荑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久不开口的易北洲却突然说道:“丽茨教授,虽然我很希望如此,但真相是我还没追求到。”
说完,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明明这只是很简单的一句回话,江归荑却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加速跳动了。
那一瞬间,她努力遏制住了自己想要扭头去看易北洲的动作。
丽茨温柔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后,丽茨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并拢,从额上划到胸前,又从左肩划到右肩。
那是一个基督教徒的十字。
“愿我慈爱的主祝福你们。”
易北洲认真道:“谢谢,另外——”他刻意拉长了声调,对着所有人说:“下面我们是不是开始谈正事了?”
托马斯噗嗤一笑,连嘴角的胡须都颤动了些许,他一边带着他们往他们来时的直升机那边走,口中喋喋不休:“这不是见到老朋友了吗?不过,确实得快点了,下个目的地是飞蓬海基地……”
听到这四个字,江归荑敏锐地竖起了耳朵。
幸运的是,易北洲追问了句:“蓬海基地那边怎么样了?”
托马斯摆摆手,一脸烦躁:“上次去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内部大洗牌,我差点都丢了半条命。”
易北洲停下了脚步,眉峰微皱,神情严肃起来,问:“怎么回事?”
托马斯长叹了一口气:“不怪你不知道,无线信号基站还在陆陆续续抢修……你应该知道,蓬海基地的执政官吧?”
易北洲缓缓道:“陈源,听说他当年在东南亚有些势力。”
托马斯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末日刚开始时靠着自己的势力起家,占了一块地方,也就是后来的蓬海基地。”
他长叹道:“上月我第一次出华夏的运输任务,就是去蓬海基地,正巧碰到他被小弟枪杀了,几个二当家三当家正疯了一般争夺头把交椅呢。”
江归荑望着易北洲的脸,忽然想到,那么易北洲是如何当上西京基地的执政官的呢?
托马斯和科尔帮忙把联合政府发放的物资往下搬。
江归荑看见,直升机送来的都是一些常见的日用品,和末世前的日用品没有什么两样,武器弹药也被整整齐齐地放置在箱子里。
但很奇怪的一点是,物资中没有食物的影子。
没有新鲜蔬果、肉蛋奶这类难以长期保存的食物,就连方便面、午餐肉、腌制食品等常常用作囤货的食品也没有。
但是,她注意到在一个个的冷冻箱中,插着许多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试管。
一个猜想在她的心中浮现,但她只是静静观察着这一切,时不时搭个手,没有表示自己的质疑。
最后一个箱子被托马斯猫着腰从直升机上拖下来,箱子上面贴着的一张A4白纸黑字写着几个字。
上面写着,致西京基地执政官:易北洲。
托马斯推着箱子,对着易北洲眨眨眼,说:“这是你的。”
易北洲的手指在他的名字上一掠而过,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他示意秦粒接过箱子,淡淡说:“老规矩,分给基地所有人。”
托马斯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带着惊讶:“你不用吗?”
易北洲神情未变,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基地和人群,随后转过头,声音很轻:“我不需要。”
托马斯脱口而出:“你不能——”
他因情绪激动一瞬间破了音。
其他人明显没搞懂状况,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
气氛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半晌,秦粒笑着说:“这没什么问题吧。我们执政官素来如此,每一次联合政府发放给他的专属物资,他都会平均分配到每个人的手上。”
随后,秦粒把箱子打开,一边翻捡,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嘿,这次还有老坛酸菜牛肉面呢,末世前我最喜欢了。嚯!居然还有一个月才到期,联合政府真大方!”
气氛却没有随着他的插科打诨而轻松下来,几秒后,托马斯闭了闭眼,深深地看了易北洲一眼,然后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江归荑,口中的话却还是对着易北洲说的:“希望你不要后悔。”
易北洲:“我从不后悔。”
紧接着,他的目光略过堆积满地的物资箱,其中装着基地一个月的民生所需用品,天光之下,他形状锋利的眉宇愈显冷清,道:“联合政府发放给各个基地的物资越来越少了。”
托马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物资紧缺的寒冬即将来临,人类的日子要越来越不好过了。工厂、生产线、基础设施,这些哪一样不需要人力物力来重建、来维护?可我们哪里来的人力?哪里来的物力?所有的人力都倾注在捕捉收集变异种残骸了,所有的物力都花费在分析畸变成因了。”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人类拼尽一切,能够找到末世的根由固然是好,可如果最后发现,即使找到了缘由,人类仍需和变异种共存,仍需和末世共存,那届时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已经耗尽生存下去的资本了。”
托马斯迈入直升机的舱门,关闭舱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但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我也见不到丽茨……”
最后,他大笑道:“所以,就让这一切顺其自然吧!”
舱门徐徐关闭,直升机原地升空,螺旋桨越转越快,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秦粒率先离开了机场,准备找几个人上来搬运物资。
刚刚颇为热闹,甚至还产生了小冲突的机场,此时只剩下江归荑和易北洲二人。
江归荑打量了一下易北洲的神色,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总是这样,既不过分冷漠,以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不表露出多余的情绪。
可能基地的掌权者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心中永远持着一杆秤,永远秉持着自己的责任感和原则,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情所惑。
但他也并非铜墙铁壁,曾经有那一刻,她作为唯一一个见证人,见证了他真实情绪的爆发。
当他见到她的那一刻。
可能是这一刻过于宁静,不经意间,她把心中的困惑问出了口。
“那些试管,是你们之前说的营养剂吗?”她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道:“营养剂作为普通人的食物,而执政官可以得到末日前的正常食物?”
易北洲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苦涩地说道:“你想的没错,人类即使到了末世,也要被迫分成三六九等。”
“……”
“那些营养剂是怎么制作出来的?我在返回基地的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普通动物和植物,除了末世前人类已经生产出来的食物,我无法想象还能有什么能作为营养剂的来源。”
这次,易北洲沉默了更久,在江归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联合政府研制的营养剂来自纯化学合成,当人类面临生存绝境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能想象的。”
纯化学合成?
易北洲的答案表面上完美无缺,人类的科技确实有可能在这一年半内因面临绝境而突飞猛进,但不知为何,江归荑心中仍觉得有丝微妙的违和。
但还没等她将心中的想法细细厘清,忽然,伴随着几声尖叫,人群陡然爆发出一阵骚乱。
紧接着,易北洲也注意到了山下的骚乱,他眉峰一紧,刚想回头叮嘱什么,就见秦粒气喘吁吁地冲了上来。
秦粒的表情是少见的慌乱,一手指着山下,俯身喘着气道:“变异种……基地里有人变成变异种了!”
“什么人?”
“好像是通讯技术部的一名职员。”
秦粒又急匆匆地往下冲,跑出几步后却发现后面两人都没跟上来。
他回头,只见易北洲注视着江归荑,随后他简短道:“冒犯了,江小姐。”说罢展臂一抱,直接把江归荑背到了背上,随即向山下冲去!
上山的路并不陡峭,但下山时却要小心避免在山坡上滑倒,因此普通人可能会花费比上山两倍还多的时间。易北洲却脚步又快又稳,抱着江归荑的手也力度恰到好处,既温柔保守又彬彬有礼,转瞬之间就冲到了山下。
基地一片混乱,众人四散奔逃,混乱间连变异种在哪里都看不到,江归荑这才知道,在这大约只有小型小区大小的区域内,竟然生活着这么多人。
易北洲放下她,当即立断向着空中发射了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混乱的人群停下了四散奔逃的脚步,所有震惊的、恐惧的、胆怯的目光投向他们三人,几秒后,人群沉默着让出了一条道路。
江归荑遥遥望向道路的正中,那是引起混乱的开端,一个人形变异种。
此刻,它似乎还在历经变异的过程,让这景象显得尤为可怖。原本光滑的人类体表泛起千万水泡和脓包,脓包又反复破碎流出透明晶亮的液体,从他的耳朵上又长出第二双耳朵,从他的嘴周围又长出第二双嘴,同时有新生的触手从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伸展出来。
混乱而又无序的变异后,它似乎终于选定了自己的变异方向,江归荑不知道这种变异方向算不算多器官化,但她眼前的变异种已经拥有了四条腿,八条手臂和无数双形状狰狞可怖的复眼!
只有残破不堪如同一块破布般兜在他身上的衣物能证明它曾经是一个人类了。
这一切变化只发生在不到十秒间。
那些复眼睁开死死盯着人群,再次小范围地引起人群的混乱,但它并没有往人群方向去,它向前一跃,相较原先数倍的体重重重砸到地上似乎都引起了地面的微微震颤。
它的目标是研究院。
之前易北洲的话电光石火间在她头脑间闪现。
当时,基地的执政官站在背后,与她咫尺之隔,似乎连灼热的吐息都能碰触到她敏感的耳垂。
伴随着灼热的呼吸,他解释道:“一些专家学者在这边研究变异种的类型和应对策略,为出野外的任务小队提供建议。”
在如此焦灼紧张的一刻,她甚至冷静地思考了一瞬:基地那些专家学者是如何做到不出野外,在近乎“象牙塔”的研究环境中为本应具有最强实践经验的任务小队提供建议的。
这个问题只在她脑海中运转了一秒,她的脚步不停,跟随易北洲穿梭过重重人群,她大致估计了一下距离,他们距离变异种大概还有二十米。
可是变异种用四条腿跳跃着,距离研究院禁闭的大门只有不到五米了。
即便是生死时速,他们也不可能在变异种闯进研究院大门前把它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