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他贺喜道,“恭喜谢三公子。”
倒也不用恭喜,他自己也有一份,谢劭笑笑没答,领他往游园的方向走。
温淮曾经来过谢家大公子的院子,依稀还记得路,走了一段,见方向似乎不对,心中虽怀疑,但不确定大公子是不是换了院子,并没过问,紧跟在谢劭身后。
游园他还是头一回进,比起之前谢大公子的院子,似乎要大三五倍,七弯八拐半天还没到地儿,人生地不熟,再被里面的鸟雀一叫,不免有些忐忑,问谢劭,“大公子在家吗。”
“在衙门。”
主人不在,自己突然造访到了内院,似乎合不合适,正想着要不要先退回前厅,等下人通传,把温家的两位娘子叫出来。一转头,便看到了立在对面穿堂内正在插花的祥云,神色陡然一喜,没再出声,抬头去寻自家那位阔别大半年没见的妹妹。
那方祥云听到长廊下的动静也抬起了头,目光瞬间愣住,呆愣片刻,转身便闯进了身后的门扇,“娘子,三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何可大惊小怪的,最近几日春困厉害,温殊色正歪在软塌上打瞌睡,闻言如一条没长骨头的泥鳅,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
祥云知道她是误会了,一张脸怼到她跟前,兴奋地提醒她,“是咱们家的三公子,温三公子回来了。”
前一瞬还一副无精打采的女郎,立马来了精神,‘腾’一下从榻上起身,“兄长回来了?人呢,在哪儿……”
一面提着裙摆,一面问祥云,匆匆跨出门槛,一眼便看到了对面走近的两人。
有了前面那位小白脸作比较,后面那位,简直称得上黑脸包公。
当真是越来越黑了。
错不了,就是她的兄长,温家三公子温淮。
等人走到了跟前,不顾温淮欣喜的表情,先出声劈头便道,“兄长,你怎么又黑了。”
温淮面色一僵,摸了一下脸,“黑吗,我自己怎么没觉得。”不重要,细细把她打探一圈,“缟仙倒是没变,白白胖胖的。”
那福州的太阳怎就那么恶毒,嘴没有半点长进就算了,怎么连眼睛也瞎了。
什么叫白白胖胖!
尤其是察觉到旁边那位郎君的目光也朝她望了过来,顿时急了眼,“我变了啊。”回头同祥云求证,“你说,我是不是瘦了。”
祥云极力地挺自己的主子,“娘子最近瘦了许多。”
女人心海底针,先前在这位亲妹妹身上吃过不少亏,有了经验,温淮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了口,“细瞧起来,确实瘦了。”
这不就对了。
各自偃旗息鼓,温殊色的神色这才露出关切,“兄长何时回来的。”
“刚进城,路上遇上了谢三公子。”说着回头感谢地看了一眼谢劭,“要不是三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在谢家。”
这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温殊色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郎君,郎君接收到她的视线,立马做出了个耸肩的动作,散漫中透出几分爱莫能助。
两人这般眉来眼去,温淮看得一脸懵。
温殊色明白了,应该不知情,“就兄长一人回来了吗,父亲呢。”
“快了,最多半月便能到凤城。”举目往四周一望,便问,“素凝呢?”没瞧见人,又问,“你怎么来了谢府。”
该从何处说起呢。
“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迟早都得告诉他,温殊色先把人请进屋,“我慢慢与你说。”
谢劭没再跟上,脚步立在门槛外,万一温三激动起来,会发生不必要的口角,扬头看向温殊色,招呼道,“你同温三公子聊,我还得当值。”
温殊色点头,“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怪异,温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谢劭说的话不假,缟仙应该在谢府住了不少日子,同府上的人都相互熟悉了。
刚找了个可以圆说的由头,旁边的一位嬷嬷突然唤了温殊色一声三奶奶,“温公子带了一箱蛤蜊回来,午食要做吗。”
一听有蛤蜊,温殊色口水都快出来了,感激地看向温淮,“不亏是兄长,果然还是惦记着我。”
温淮被那声‘三奶奶’震丢了七魂,目瞪口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蛤蜊不蛤蜊,疑惑地问她,“谁是三奶奶?”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不如伸脖子一刀来个干脆。
温殊色反问道,“兄长没收到信吗?一月前嫁进谢家的不是大娘子,是我,新郎也不是谢家大公子,是谢家三公子,适才带你进来的,便是你的亲妹夫,谢劭。”
消息太过于惊悚,温淮坐在她对面,变成了一尊雕像。
谢劭人刚上长廊,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斥,“荒唐!”心道这还早着呢,不过只是个开头,还有各种惊吓等着他温三。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脚底如同抹了油,迅速出了府。
他能跑,温殊色却跑不掉,见温淮激动起来,转头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婆子,把事情的经过粗略说了一遍。
话音一落,屋子里便是好一阵沉默。
温淮盯着她,目光一动不动,所以,他唯一的亲妹妹已经成了亲,父亲兄长没有一个到场。
他想象中的替她送嫁,背着她走出温家,亲手把他交给未来姑爷手中的场景,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温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怒斥一声‘荒唐’后,发觉这事居然谁也怨不得谁,心中郁结更甚,呆呆地坐在那,看着对面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把他吞灭。
母亲走得早,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小时候她不懂什么叫人生不能复生,几日没见到母亲,便抱住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非要他带着她去找,他可没少陪着她一块儿落泪。
那时候他便暗自发誓,这辈子怎么也要让她锦衣玉食,再也不能让她受半点苦楚。
要论将来的姑爷,不说官有多大,多有钱,但一定得是个光明磊落,奋发上进,顶天立地的郎君。
不是自己的妹夫时,他谢三在他眼里还算是个人才。可如今突然成为了自己的妹夫,再去看,他便什么都不是了,哪哪都是毛病。
见他迟迟不出声,一脸哀痛模样,活像她已掉进了火坑,温殊色不由开解道,“兄长不必如此,其实吃亏的并非是我。”
温淮周身无力,只一双眼珠子转了转。
“兄长之前不是说,将来嫁人,定要擦亮眼睛,一丑的不要,二心胸狭隘之人不能要,这两个优点,你的这位妹夫都有……”
相貌,他谢三确实没得说,心胸,他未与他接触,不知情不予评价,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温殊色却没接着往下说,怕他接连遭受打击,承受不了,把手边上的茶杯轻轻推给了他,“兄长先压压惊。”
温淮回来得匆忙,尤其是快到城门,心中念着家里的祖母和跟前的小娘子,归心似箭,路上水都没顾得饮一口,此时方才觉口干舌燥,端起茶杯,解渴也好,压惊也好,仰头一口全都灌进了喉咙。
温殊色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我没骗你,谢三公子是我见过最大度的郎君,兄长的心胸都不见得比他宽阔。”
她这话是何意。
突然意识到她似乎并没有任何悲伤,反而一副轻松,还在反过来开导他。
她莫不是阴差阳错嫁对了人喜欢上了人家,以谢三的那张脸,极有可能。
“兄长可知道他如今已是员外郎了。”
用银钱买来的官职,有何可骄傲的,但她这般替他申辩,温淮心中愈发笃定,她八成已经喜欢上了谢三。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要真心喜欢也是一桩好事,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温殊色却道,“我给她买的。”
温淮一愣。
温殊色及时解释,“兄长放心,我用的都是谢家的银钱。”
温淮更纳闷了,他谢三虽说懒散了些,但看着也不傻,怎会让她去花钱去买官,不由问道,“多少银钱?”
温殊色神色微微闪躲,“不太便宜。”
不太便宜又是多少。
不待温淮问,温殊色便冲他神秘一笑,“温家的银钱我没动,拿来给父亲和兄长也买了一份,你等会儿,我就去取来。”
温淮:……
她说她买了一份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温殊色已起身去了里屋,从枕头底下取出余下的两份官职,兴冲冲地拿到了温淮跟前,递给他,“兄长和谢三公子都是员外,但兼的另外一份官职有所不同,三公子的是军事推官……”
温淮脑袋有些晕。
温殊色怕他看不清,把文书怼到他眼皮子底下,“兄长看,是你的名字,没错。”
他看到了,要不是当初惦记着出海,他早考上了秀才,他也识字,看得很清楚,确实是他的名字。
温淮,字文博。
员外郎,兼司录参军。
没心去问那司录参军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一心只停留在了跟前的文书上。
不用她说,他心里也清楚,想要买一份官职,没那么容易。
历代皆有买官的人,但据他所知,并非人人都能买得起,一是看银钱的数量,二还得看家族和个人的名声名望。
谢家的家族名望倒是有,无论是退隐朝堂的谢仆射,还是身为凤城副使的谢家大爷,都有名望,谢劭个人的名声虽说差了一些,但在大家族的荣誉面前,算不得什么。
温家也一样,有祖父的名望和温家大伯在,只要给足了银钱,确实可以买官。
他就想知道,她到底花了多少银钱,一口气买下了三份。温淮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问她,“花了多少钱。”
“谢三公子的那份比较贵。”温殊色没看他,捧着茶盏含糊道,“谢家的家产都搭进去了。”
温淮愕然,震惊地看着她,“所有家产?”
温殊色难过地点头,“库房里的现银,凤城的几个铺子都抵了出去……”又从头把买粮食的事情同他复述了一遍,又悔又感动,“如今谢家二房是什么都没了,前几日三顿饭都成问题,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兄长说三公子的心胸宽不宽广?”
当初谢仆射拉回来的可是五万两黄金,再加上二夫人阮氏这些年在凤城的香料铺子。
她说得没错,她还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儿,谢三公子的胸襟确实了不得。
温淮听得惊心动魄,良久才开口,“那温家的呢。”
“温家相对而言,便宜一些,同样都是倾家荡产,但咱们换来了两份官职。”
温淮:……
她可真会说话。
知道她一贯的德行,温淮气血不断往上冲,凤城里的铺子都是自己和父亲这些年辛辛苦苦替她攒下来的嫁妆,她倒好,一出手,全都没了。
温家有大伯一家当官就行了,他和父亲一心经商,哪里需要什么官职。
温淮气得眼花,先前的温柔不见了踪影,指着跟前的小娘子,起身踱步,“你等着,等父亲回来,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温殊色对他这样的假虎假威丝毫不惧,装模作样地缩着脖子。
等温淮涌上来的那股怒气发泄了出来,温殊色才偷偷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兄长就不想知道,司录参军是什么官职吗?”
管他是什么官职,他不稀罕。
难怪适才在茶楼前,谢劭拦着他不让进,合着那茶楼早就不是温家的了,转头又盯向她,结果便看到一张可怜心虚的脸,满腔怒意突然又一扫而光,吸了一口气问,“什么官职。”
“管户籍,还有婚姻。”
温淮嘴角一抽,他一个连亲事都还没定的人,怎么去替人断婚姻。
她又道,“等兄长领了这份官职,将来我要是同谢三公子发成了口角和纠纷,兄长就能替我做主了。”
已经捅到天了,断不能再涨了她的威风,“你还是别纠纷了,能找到谢三这样的冤大头,你该去庙里烧高香。”
温殊色:……
“兄长,你回来身上带了银子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温淮就头疼,为了赶行程,这回他走得太匆忙,并没拿多少银钱,想着上回父亲才往家里稍了不少东西,就算大妹妹要添嫁妆,当也用不完,还有茶楼铺子,每天都在进钱,只要路上够用,到了凤城定不会缺银钱。
谁知道……
下意识捏了一下腰间的荷包,扁得不能再扁。
温殊色松了一口气,转身把祥云叫进来,“兄长刚回来,怕是还没吃饭,温家已经破了产,祖母的银钱也搭了进去,估计回去也没他的饭吃了,先把带回来的蛤蜊炒了,往后如何,再做打算。”
归家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了。
比起当初谢劭,温淮承受的打击更重。
短短半个时辰,一个接着一个的惊雷,全然不给他喘气的机会,最后坐在圈椅内,久久没能回神。
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小厮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谢劭耳里,“温三公子好像打击不轻。”
谢劭同裴卿坐在街头的一个石墩子上,手中干瘪瘪的馒头突然就变香了。
第37章
午后温淮才从谢家出来,再经过街头,完全没了刚回来时的兴奋劲儿,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的茄子,提不起半点精神。
茶楼换了主人,口袋里干干净净,连马匹上的那一箱子蛤蜊都没了。
空着手回到温家,脸太黑,房门头一眼还没认出来,仔细瞧了瞧才惊呼出声,“三公子回来了!”
温家破产后,大夫人再也没有去过温老夫人屋里,大房一家又搬去了东都,府上一片冷冷清清,连个说话声都听不见。
温淮并不知情,问门房,“怎么如此安静?”
“三公子怕是没收到信,半个月前,大爷便带着几位公子和姑娘去了东都,如今只剩下老夫人和大夫人在府上,就等着二爷和三公子回来呢。”
虽说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可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愣了愣,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先去了老夫人屋里。
温老夫人正在用午食,外面的丫鬟先看到人,赶紧进去禀报,“老夫人,三公子回来了。”
老夫人没回过神,“谁回来了?”
丫鬟欢喜地重复了一遍,“三公子。”
曹嬷嬷先反应过来,笑着道,“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昨儿还在念叨呢……”
刚说完,便听到对面廊下传来了一声,“祖母。”
爽朗的嗓音不是三公子温淮又是谁,温老夫人扫了一眼跟前的碟盘,忙吩咐丫鬟,“快,撤走,这个也撤……”
几位丫鬟眼疾手快,这头刚把桌上的几盘荤菜撤下去,温淮便跨进了门,“祖母。”
温老夫人看着跟前笑出一排白牙的郎君,一阵愕然,“你这是从碳灰里出来的吗。”
“祖母不懂,孙儿这叫健康。”上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孙儿没能陪在祖母身边尽孝,给祖母赔罪。”
还是这副实诚性子,温老夫人眼眶一热,伸手扶他,“赶紧起来。”
温淮起身坐在温老夫人身旁,仔细把老夫人瞧了一遍,挺有精神,叙了一阵旧,视线突然扫到她跟前摆着的饭菜,脸色顿时一僵。
一碟花生米,一碟素菜。
这也能吃?
虽已得知温家破了产,但亲眼看到老夫人用的饭菜,还是有些承受不了,心口疼得发紧。
他和父亲常年在外,为的便是家人能过好日子,如今见老祖宗过成了这般,还有什么意义。
温老夫人将他的神色看进眼里,恨不得让人备上一桌酒菜,替他接风,可到底是忍住了冲动,和声问,“还没吃饭吧。”
温淮吃了,一盘子蛤蜊和一个白面馒头,那位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日子也不好过。
温老夫人并不知情,道他这一回来,又是一块大肥肉,狠不下心成不了事,同曹姑姑使了个眼色。
曹姑姑很快意会,同温淮诉起了苦,“好在三公子回来得及时,二娘子把温家的家产都拿去囤了粮食,全给捐到了洛安,温家破了产,老夫人病了一场,没银钱抓药,把自个儿的首饰簪子都拿去当了,勉强够院子里的人开销……”
温淮听得心头犹如刀割,回来凤城短短半日,已经无数次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何自己就不多带点银子回来。
把荷包里剩下的最后一锭银子交给了老夫人,“祖母先拿去周转。”
温老夫人盯着手里的十两银子,面露疑惑,“就这些了?”
温淮面色一热,“孙儿为赶府上婚宴,这回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
唯一一箱蛤蜊,已经给了缟仙。
怕老祖宗担心,忙安抚道,“祖母放心,父亲过些日子便能到家,今年出去的船只比往年多,海产也多,咱们赚了不少银钱,先委屈祖母些日子。”
三公子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大夫人安氏耳朵。
熬了这几日,府上开支的银钱都是从她口袋里在掏,再这么掏下去,她恐怕就要山穷水尽,进东都问大爷要钱去了。
唯一指望的只有等二房回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回来了,急急忙忙赶过去,温淮刚从老夫人屋里出来,身无分文,口袋比脸还干净。
几句寒暄完,温淮便客气地同大夫人道,“事先并不知缟仙把铺子都捐了出来,这次回来,我身上也没带银钱,府上的开支和祖母的用度,暂时还得劳烦大伯母关照。”
大夫人的脸色立马变了,这出去大半年了,什么都没?
大夫人不相信,再让丫鬟去打听,禀报回来的消息,“二公子这趟回来,什么也没带,只骑了一匹马。”
大夫人跌坐在软榻上,满腹怨气,“他不是专门出去赚钱吗,身无分文,怎有脸回来……”
夜里又听到了风声,说今年不只是庆州天灾,海里的水产也在紧缩,二爷把船只都派了出去,这回怕是赔了本。
大夫人心跌到了谷底,第二日再见曹姑姑过来支取老夫人明儿的银钱,什么指望都没了,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钱没赚到,家也没顾上,没一个有用……”
可怜了温淮,原本跟在曹姑姑身后,还想替老夫人做主,让大伯母多给她一些银钱开支,听到这一句,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心也凉了半截。
往日他回来,大房的人都是笑脸相迎,替他和父亲接风,从未有过这副态度,自己还道都是一家人,当真关怀他们在外受苦受累。
今日方才明白,能让他们笑脸相迎的,怕是他口袋里的银钱。
一夜之间经历了倾家荡产,切身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几重打击之下,内心纯洁的少年郎再无半点天真。
精神受损,身体也跟着受罪。
昨日把身上唯一的银钱给了温老夫人,底下的人去厨房又没找到吃食,自己断然下不了脸去老夫人屋子里蹭吃。
上一顿还是在温殊色那吃的炒蛤蜊。
身心皆被折磨,坚持到了第三日早上,温淮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拿上温殊色卖给他的那张文书,找到了周夫人。
温殊色午后才接到了消息。
温家的丫鬟来传的信,“大夫人说,她连老夫人都快养不起了,哪里还有银钱养个吃闲饭的,还说三公子都块双十的人了,出去一趟回来,半分钱没赚到不说,难不成还要吃用家里的?”
丫鬟说得有声有色,温殊色坐在屋里,一面剥着桂圆,一面听得认真,目露同情,“当真没吃饭?”
丫鬟摇头道真没有,“二娘子是没瞧见,饿了两日,三公子路都走不稳了,腿脚打着飘,奴婢瞧着都不忍心,老夫人偷偷掉了几回眼泪。”
真被她说中了,温家没他的饭吃,这回怕是彻底明白了何为人心,忙问丫鬟,“如今人在哪儿。”
“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出来的时候,三公子还没回来,应该还在靖王府。”
头一天上任,只需去挂个职,耽搁不了那么久。
人在家里尚能打听到情况,去了王府,便不清楚了,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吃上饭,心头到底还是放不下,想派人出去打听,可想来一般人也打听不到王府里面去。
正发愁,还是祥云提醒了她,“姑爷不也是员外郎吗,比三公子还早当值了几日,应该有经验,咱们等姑爷回来问问便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傍晚谢劭回来,远远便见游园外的长廊下立着一位小娘子。
双手交叠在腹前,伸长了脖子,痴痴望着这方,见到自己的瞬间,眼睛一亮,热情地迎上前来,“郎君回来了。”
能看出来她是专程前来接自己的,自然也知道她为的是什么,应了一声,“嗯。”突然有了几分得意,不由卖起了关子。
小娘子紧紧挨在他身旁,扭着头问,“郎君今日累不累。”
“还好。”
他一双长腿,一步当她两步,温殊色紧赶上,直截了当地问了,“郎君可有见到我三哥哥?”
谢劭多此一问,“温淮?”
小娘子忙点头,“对。”
“哦”做出一副回忆状,“见到了,早上不是到了王府吗?”
小娘子立马来了精神,“那他怎么样了?”
“看面色不太好,身子似乎挺虚弱。”突然想了起来,道,“世子还私下问过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转头看旁边的小娘子,一本正经地问,“你应该知道为官上任者,需得身体康健,今日我念着你的关系,已同世子担保过,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毛病。”
温殊色一愣,不疑有诈,着急地反驳,“他能有什么毛病,不过就是两日没吃饭。”
原来如此。
果然比他还惨,谢劭面露惊愕,假惺惺地道,“温家真到了如此地步?温家大爷不管吗?”
这话捅到了小娘子的肺管子,反唇相讥,“谢家大爷还是副使呢,你饿肚子时,怎么没见他管过。”
谢劭:……
确实,都惨。
但这人嘛,落魄时总喜欢有人作陪,尤其是知道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好奇地问,“在外这么多年,他就没存点银钱?”
“能有什么银钱,回来时荷包里统共就十两银钱。”小娘子没把他当外人,说起了自个儿的家丑,“他还当是往日,以为回到家能好吃好喝,结果见到的却是冷锅冷灶,不忍心祖母受苦,把身上的十两银子都给了老祖宗,算是身无分文了,大房的一听说他没银钱,立马翻脸,连口汤都没给他留,主仆二人上顿饭还是在咱们家吃的呢,他带回来的那箱子蛤蜊,倒还剩了一半,估计也没脸来问我要了。”
谢劭听得一阵唏嘘,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的难处,“难怪到了王府,腿都站不稳了。”
小娘子一声嗟叹,“所以说,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有银钱在手之时,几百两几千两拿去送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人家可不见得领他的情,八成还把他当傻子看,如今自己有难,再瞧瞧,得到了什么回报?别说银钱,饭都没给一口,倒是明白了人性凉薄,也太晚了。”
谢劭:……
她这话多少有点误伤。
幸好小娘子没再往下说,说回正题,问他,“他今日到王府是怎么说的。”
谢劭答,“问了俸禄后,决定上职。”
小娘子松了一口气,庆幸道,“幸亏我当时机灵,要了一份官职,虽说起早贪黑,但好在以后能养活自己。”
谢劭愕然,她怕不是忘了自己和温三是如何走到今日这番地步的。
他温三没了这份官职,出海捕鱼,也能养活自己,但想起昨日温淮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觉得人生还是不要太过于一帆风顺,总得尝试一番自己不太擅长的领域。
一个未成亲的郎君,去断婚姻琐事,不得不说,小娘子真会选,如此一比较,自己这个军事推官,真真是要感谢她了。
身旁的小娘子突然又挨了过来,牵了牵他的衣袖,柔声道,“按温家的辈分,他是郎君的大舅哥,但论年岁,郎君还长他一岁呢,无论是见识还是心智,郎君都在他之上,所以,往后他要有什么难处,还得劳烦郎君关照一二。”
她这话听得倒挺有道理,算盘也打得不错,知道来求人,但官场之事,他一向论事不论人,“那得看他自己造化。”
殊不知第二日温殊色赶到温家,也是这般同温淮说,“你是他大舅子,谢三在凤城的名声你也听过,人傻又容易受骗,往后一同为官,有什么事,你得多多提醒他。”
温淮倒是比谢劭爽快,点头应了一声,“知道。”
短短几日,温淮便尝尽了人间疾苦,被现实摧残得身心麻木,早就认命了。
昨日为何下定决心去了王府,也是被大夫人安氏所逼,左盼右盼盼回来的人,不仅没带回来半两银子,还盯上了她的荷包。
大夫人安氏本就因没去成东都怄气,如今哪里还受得了,当着老夫人的面,同温淮道,“你大伯和你大哥在朝为官,忙得脚不沾地,一家子人再跟过去,哪里应付得过来,既然老三已经回来了,我便想着去东都替他们分担一二。”见温三眉头拧了起来,心头很不痛快,“这些年二爷和老三常年在外,有咱们大房照顾老祖宗,倒是屁股一拍没有后顾之忧。可当儿子当孙子的,不在这时候尽孝心,还要等到何时?”偏过头轻声嘀咕,“说起来,二爷还是老祖宗的亲儿子呢……”
温老夫人倒没什么反应,温淮听着却揪心。
老祖宗辛辛苦苦一辈子,把儿孙拉扯大,晚年竟落到了被人嫌弃的地步,温淮当场便站了起来,“大伯母想要去东都,就放心去,往后由我来照顾祖母。”
第二日天一亮,便带着温殊色买给他的公文去了王府领职,回来得晚,是因为自己去了谢家大公子的衙门上职,谢恒请他吃了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