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耳只听见那阵迅疾的马蹄声已至,自一侧直冲而来,直接冲散了包围。
她身一顿,转头看去。
一队人马直冲入阵,利如骑兵,手中长刀冷冽,挥向的目标却是贺舍啜的人。
贺舍啜连射两箭,都被人挡了,已快至跟前,刚要抽弯刀,却被突来的人马挡住,脸上变幻不定,却还阴恻恻地盯着那个层层人影里躲避跑远的女人。
护卫们得到相助立即反扑,包围已溃,伏兵开始反退。
贺舍啜见状不对,口中忽而高喊一句突厥语,调头拍马就走,拖拽出一阵仓促的尘烟。
伏兵立即跟随逃散。
冲入的人马追剿而去,只留下了几人。
其中一人打马而至,向舜音抱拳:“夫人放心,他们退了。”
舜音喘着气,一手还沾着温热的鲜血,抓着披风茫然擦去,收起匕首,眼神看过去,来人穿着看似普通百姓,未着戎装也未佩横刀,却显然是兵卒假扮,但口音不对,是沙陀族人。
她恍然想起了当初穆长洲养寇自重的那群沙匪,后来被“剿灭”,定然都改头换姓归入兵卒了,由他们在外走动自然也更容易装作不是兵卒,瞬间明白了什么。
的确有人跟着他们,是他安排的人……
队伍已一片散乱,四下尚留有未散的血腥气。
舜音纷乱思绪一收,突然回神,转头去看四周:“无疾!”
封无疾打马而来,一手捂着肩,脸色不对:“阿姊,快,进中原……”
她看出不对,快步上前:“你怎么了?”
封无疾忽从马上摔下。
舜音一惊,连忙扶住他,才发现他肩后不知何时已中了一箭……
凉州城中,天已擦黑,宵禁时刻都过了。
胡孛儿自总管府外那条大道上经过,老远看到那一列一列的精兵在府外巡视,“啧”一声,送走夫人时这么大排场,也不知什么时候把人接回来,一边想,一边去看前方。
穆长洲跨马在前,持弓佩刀,一言不发。
胡孛儿有心打趣,近前道:“军司近来话可真少,倒叫我想起以往刚与你认识那会儿了,那时我还管你叫‘书生’呢。”
说完便想嘿嘿笑两声,但没笑出来,因为穆长洲脸上毫无笑意,一片沉然。他干咳一声,扯扯络腮胡,闭了嘴。
“东城门处可有消息?”穆长洲忽问。
胡孛儿忙道:“没有,若有会立即送来的。”
穆长洲没再开口。
胡孛儿瞅瞅他,连日来他倒是看着一切如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并未去东城门处查巡,只每日都会问一遍那里是否有消息,都快成习惯了。
前方已至官署,穆长洲勒停,下了马,解了兵器,走入大门。
张君奉刚好打马而至,碰上胡孛儿,问:“军司又未回府?”
胡孛儿下马,挤眉弄眼,这不明摆着。
张君奉朝官署内看一眼,嘀咕:“真看不出来。”
胡孛儿凑近:“是看不出来,藏得真深!”
二人心知肚明,军司不想表露,自有不便表露的用意,但他们可说是心腹,岂能不明白,军司分明对夫人……
如今总管府把夫人送走,可比上回那般打压有用多了!
忽有一兵快马奔来,蹄声急促,直至门前:“军司!”
胡孛儿正色,这是先前军司让他安排的人马,定是派上用场了,立即就要入内去唤。
穆长洲已大步走出,立在门前:“报。”
兵卒下马走近,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穆长洲立即问:“她如何?”
兵卒小声回:“夫人没受伤,但封郎君受伤了,他们暂在最近处停靠,大概是要尽快赶去秦州。”
穆长洲眼神稍缓,脸色却沉,朝身侧招手。
胡孛儿在旁听得正发愣,立即近前。
穆长洲说:“贺舍啜已现身,且尚有兵马,增派人手搜寻,黏住他踪迹。”
他顿一下,冷声:“以便我随时出去抓人。”
第六十一章
宽阔河面上驶动着一条驿船, 舱中铺了厚厚的几层软垫,封无疾一动不动地伏在软垫之上,肩头包扎得层层叠叠, 背上盖着他带血的外袍。
舜音坐在舱中,到现在连那件擦拭过血迹的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 默然地守在一旁。
那日顾不上遇伏之处有多混乱, 他们先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附近的原州寻到大夫, 为他处理了伤势;又妥善安置了队伍中受伤的护卫;再分调人马成两路,一路沿陆路先行往前探路作接应,一路随她护送封无疾,由驿馆派船走水路直往秦州。
直到现在, 一样一样她都处理得有头有尾、分毫不乱,然而坐在此处,心头就只剩紧紧揪起。
这一箭是替她挡的,尽管她不想让他护着自己,他还是追了上来, 挡了贺舍啜射来的箭。
箭上无毒, 也许仅仅是贺舍啜急于伏击他们来不及淬毒,但是伤口深, 取出箭簇前后流了太多血。
一连几日, 他只昨日夜间迷迷糊糊醒过一回,虚弱地宽抚她:“阿姊,没事……你别担心,我没事……”没说完便又睡了过去,到现在再没醒过。
舜音想到此处, 闭了闭眼,才发现双眼酸涩, 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她一手按住软垫一角,不自觉抓紧,声轻轻的,压在喉中,如同自言自语:“你不能有事,封家不能再有事了……”
四下静默,只有桨带起的水声在响,一阵一阵,如在数着时辰。
船很快,也不颠簸,却让人感觉如此漫长。
直至一缕日光直照入舱,舱外有护卫报:“夫人,到秦州了。”
舜音立即抬起头,松开手指,又维持住了沉稳:“即刻入城。”
驿船靠岸,护卫们引来一辆马车,将封无疾小心自船中移至车中,又多垫了几层软垫。
舜音踩镫坐上封无疾的马,抓住缰绳时,身晃了晃。
一旁护卫立即道:“夫人需要休息。”
她拎拎神,打马而出:“无妨,走。”
先前封无疾指派赶回秦州安排接人的护卫起了作用,连日都在城外等候,一见到大队人马赶至,忙过来引路,将他们带往城中。
一路不停,很快到了城东不远的一处院落外,封无疾被护卫们担着,小心送往后院中的正屋。
四下左右一片忙碌,又有人忙去再请大夫。
舜音一步不乱,自马鞍下取了那一小摞黄麻纸,跟入那间正屋,始终寸步不离。
封无疾伏卧在一张宽木榻上,脸色苍白,仍没有醒来。
她心中揪得更紧,站在一旁,如已入定。
一名大夫被匆匆带来,麻利地为封无疾换药,忙完后朝她见礼:“郎君失血气虚,好在年轻力壮,并未伤及要害,好生照料应能醒来。”
说完便告退了。
舜音揪着的心松了松,喉中仿佛直到此刻方吸入了一口生气,又紧跟着悬起,反反复复地想着“应能”两个字,看着封无疾的侧脸,紧紧抓着怀中的黄麻纸。
一名护卫走至门边:“夫人,都已安置妥当。”
舜音听到都已安置妥当,思绪一清,忽而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走出屋门,一直走到前院,扫视四周。
这里是封无疾的住处,他升至昭武校尉才有了独居之所,但不算大,只分了前院后院,再无空余,仆从也不多,不过几个随从,一两个婢女,一路走来就已看到底,除此外四下便都是她带来的护卫。
她看了一圈,转头问:“先前那些人呢?”
护卫跟至:“夫人可是问先前赶来相助的那些兵马?”
舜音点头:“人在何处?”
护卫回:“当日确认夫人无恙便全退走了。”
舜音合住唇,忙到今日未停,什么都没来得及细问,就这么走了……
一天都将要过去,封无疾躺着的那间正屋中一片安静。
屋中放着热饭热茶,但只动了几口。
舜音早已回到他身旁,坐在一侧,手中仍抓着那摞黄麻纸,又在默默守着。
早已忘了这一路赶得多急,走了多久,她浑身疲乏至极,却心头始终绷紧,没有一丝放松。
终是不知不觉伏低在榻边,才艰难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阵车辙马嘶而来的声响。
舜音听不分明,觉得是在现实,大概是那些安排走陆路的护卫们都已到了,又觉得像在梦里,似乎又听见了贺舍啜阴沉的叫骂声:“却原来是封家人……今日就在此送你上路!”
她陡然睁眼,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忙坐起身,面前的封无疾依然没醒。
霎时间回到真正的现实,她心又往下坠,盯着封无疾的脸,自言自语:“不能再来一次了……”
身后忽而走来一名婢女,垂首在她身侧小声道:“夫人,长安来人了。”
舜音缓慢转头看去,品味了一下长安来人几个字,张了张唇,问:“是我母亲来了?”
“是。”
舜音骤然无言,方知那阵车辙马嘶是怎么回事,默默坐正。
婢女抬手作请:“请夫人去梳洗更衣。”
舜音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何种模样,依言站起身,看一眼封无疾,转身往外走,几乎什么都没想。
隔壁屋中已经送入她的行李,里面也早已送入清水。
舜音走进房,将拿到此时的那摞黄麻纸仔细收好,又悄悄收起了匕首,转身时脸上一片平静,心底却空落落的一片,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母女重逢。
婢女跟入,合了门,来伺候她梳洗。
舜音本想说自己来就好,却又没能开口,一时间被纷纷乱乱的思绪占了全部心神。
沾了血迹的披风终于解去,婢女惊骇得不敢多看,匆忙在她行李中选了身襦裙为她换上,又小声询问她要佩戴的首饰。
她坐在铜镜前,没有细看,只随意点头。
很快忙好,婢女退去。
舜音枯坐一瞬,起身往外走。
前院似乎还有一些动静,仿佛来人不止一个,她没留意,直直走向正屋。
刚跨入屋门,便见一人弯着腰,手搭在榻上的封无疾身上,正在细看,似已来了片刻。
听到脚步声,对方忽而转头朝她看来。
舜音脚步一停,看着她,僵了一瞬,才启唇:“母亲。”
那是她母亲郑夫人,穿一身黯色宽袖对襟襦裙,发间毫无钗饰,只端庄依旧,还能隐约看出以往郡夫人的身份。
足有六年了,她们未曾见过一面,直到此时,却是在这般境况之下。
郑夫人直起身,眼眶发红:“他是与你同行才这样的?”
舜音两手交握在袖中,点头:“是。”
也从未想过,六年未见,她对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质问。
郑夫人眼眶更红,盯着她:“你明明已嫁去凉州,为何不好好待着,难道连这件事都做不好吗?”
舜音喉中一堵,说不出话来,捏紧了手指。
郑夫人冷着脸,声更冷:“早知你无用,封舜音,从当初到如今,你还要让这个家成什么样?你莫非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你父亲是如何死的,你还要拖累多少人?可曾对得起死去的他们!”
舜音心中一恸,脸上倏然没了血色,紧紧抿住唇,喉间堵着,似已堵在了心间,如有利刃狠狠在那里割开了一道缺口,血淋淋的一片。
郑夫人怒视着她:“只有你安然无恙!”
舜音不禁后退一步,脚跟抵住门槛,看着她盛怒的脸,也许眼中还有了恨意,淡着脸色,扭头就走。
屋中木榻上似动了动,封无疾竟醒了,挣扎着抓住郑夫人的衣袖,又急又低地说:“母亲别怪阿姊……”
舜音没听清,也没回头,快步走出,如同逃离。
一直走至前院,出了大门,似有脚步跟来,又有不少护卫上前,大约是在问她有何吩咐。
她茫然地站了一瞬,耳中嗡嗡杂声,什么都没听清,伸手牵了匹马,霍然踩镫上去,策马就走。
天已擦黑,宵禁的鼓声在响。
她一路直奔出城门,什么都没管,甚至直直冲入了荒野,迎着暮色里吹来的风急切喘息。
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她?大哥没了,父亲没了,现在是无疾,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她!
她情愿贺舍啜就在此刻现身,她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匕首都没带,干脆就将她的性命拿去好了……
马骤停,四下风过阵阵,整片天地间似只剩下了她一人。
舜音身上被吹得凉,心里也发凉,脑海恢复一丝清明,冷着声,如同梦呓:“不,不行,我还不能死,我对封家负有责任,不能让父亲大哥失望……”
左耳一阵一阵的刺痛,她自马背上滑下,迎着风往前走了几步,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右耳边却始终嗡响,似又听见了她母亲的话,怅然止步。
“早知你无用,封舜音,从当初到如今,你还要让这个家成什么样?你莫非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你父亲是如何死的,你还要拖累多少人?可曾对得起死去的他们!”
舜音立在风中,低低自语,就如平常一般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声音更低,又成自责:“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大哥……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左耳陡然又一痛,她一手捂住,手指忽而碰到什么,一晃,怔住。
是耳坠,那只金丝圆球藏着小珠的耳坠,正挂在她耳垂上。
一瞬风过,耳边如有手指一拨,似响起了那道低沉温雅的声音:“无用之物,却可衬音娘这样的有用之人。”
舜音缓缓蹲下,抱住膝头,垂下脸,眼前一点一点模糊。
天色将晚, 四下晦暗,行人亦陆续退去。
他如常在官署中忙完了军务,近日难得返回一趟军司府, 却下马停在了此处,再往前就能一路直去东城门处, 但到底还是没有过去。
张君奉牵马跟在一旁, 低声报:“先前之事, 已传入总管府了。”
穆长洲颔首:“也该传入了。”
伏击之事发生在与中原的交界地带,但到底还是属于河西之地的会州,会州都督一旦得知,必然会着人送来消息。
他目光遥遥往东, 看着渐渐黯淡的穹窿,压低声:“按先前安排行事。”
按他安排,很快会州之地的巡视兵卒就会收到中原方向派人来探的消息,继而传入总管府。
那就意味着此次贺舍啜于河西之地伏击一事已经惊动了中原,或许中原朝廷已想插手, 毕竟在伏击中受伤的可是中原官员。
张君奉领了命令, 小声笑了:“那若换是我,得赶紧改口把夫人接回来才是, 免得人真去了长安, 将这事传得更广,岂不是更让朝廷有理由介入了。”
话一停,他看向穆长洲,笑已转为诧异,差点要问:你莫非就这么打算的?
穆长洲面无波澜, 仿佛什么深意都没有,不紧不慢说:“他们自然不会去接, 却也没理由再阻拦人回来。”
只是,她得愿意回来。
穆长洲嘴角一抿,如同自嘲,忽而自远处收回目光,朝后方瞥去一眼。
隐约急促又仓皇的脚步声传入他耳里,后方一人,似乎是个总管府的侍从,手中抱着东西,看着像是自一间铺子里置办了物事出来,正要离去,眼却在往他这里瞄。
张君奉随他视线悄悄扫过去一眼,回头自齿间挤出声:“军司近来少不得也被留意着。”
路上更空,已快无人,有人从对面铺中走出,刚要走,又停下朝这里见了一礼:“军司。”
穆长洲看去一眼,一个身着胡衣的姑娘,本没在意,见她见礼才想了出来,似是阎家那个姑娘,好像叫……阎会真?他忽而走了过去:“稍等。”
已要宵禁,阎会真历来自由,在城中闲漫,到此时才匆匆要回,却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军司。
但也没想过他会搭理自己,她见礼时还想着他那时看着夫人的眼神,又想起当日他送走夫人时的场景,不想自找没趣,都要走了,不妨他竟叫住了自己,一时惊讶停住。
穆长洲缓步走近,口中随意问:“西州都督与夫人近来如何?”
阎会真讷讷回:“我阿姊夫妇在西州都好,多谢军司关心。”
穆长洲点头,侧身站着,往后又瞥一眼,那个总管府的侍从已然走远,从他那里看,大概会觉得自己与她站得很近。
阎会真毫不知情,看看他:“军司可是有何吩咐?”
穆长洲说:“没了,替我问候西州都督与夫人。”说完转身走了,前后停留不过一瞬的事。
阎会真挤紧眉,看着他直直走回了对面,才知就是来问候一下,忽而想起了封无疾临走前的话,连忙转身扭头,暗自嘀咕:“我可不是那等趁虚而入的小人!”
嘀咕完都没再往军司身上看一眼,赶紧就走了。
宵禁的鼓声响了,街头开始掌灯,四下顿时空荡。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扯缰返回。
张君奉打马跟上,有意无意道:“我还以为军司是趁夫人不在,有心攀结新权势去了。”
穆长洲不语,若真如此,料想她也并不在乎。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东边,天际彻底暗下,黑沉沉的一片,今晚的风似出奇凛冽,狂然喧嚣。
不知入了中原,会不会就感受不到了……
一马急奔而至,胡孛儿追了上来,压着粗嗓急道:“军司,有消息了!”
穆长洲一下勒停,打马回身。
胡孛儿凑近,飞快在他耳边道:“贺舍啜那狗贼的踪迹被摸到了!”
穆长洲问:“她呢?”
胡孛儿一愣,马上明白是在问夫人:“夫人已到秦州了。”
穆长洲看二人一眼,声更低:“即刻准备出发。”说完抬一下手,策马疾驰而出……
秦州,天已亮了。
舜音坐在房中,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素净的脸。
昨晚是何时回来的并未太在意,只知道已经很晚,随马缓行而回的一路夜色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至城下时,却见护卫们都早已追随她而出,就等候在城门处,才得以让她在宵禁过后还能返城。
她抬手抚过左耳,耳中不再刺疼,一夜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拿开时手指已捏着取下的耳坠,舜音低头,手指不自觉地轻捻,刚刚发现,这看着轻巧,竟有分量,在她指尖捻久了,居然觉出了一份沉甸。
外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是封无疾的声音。
舜音回了神,才确信他昨晚真醒了,收好两只耳坠,起了身,走至门口,想起她母亲又顿住,许久才开门出去。
那间正屋中没什么动静,也不知她母亲是不是仍在那里。
她没急着过去,转身往前院走。
刚至前院廊下,面前忽而走来一人,堪堪停在她面前:“封女郎。”
舜音抬头,看到他微愣:“虞郎君?”
面前站着的人一袭绯袍,身姿清俊,竟然是久未见面的虞晋卿。他抬手见礼:“封女郎一定诧异我因何在此。”
舜音扫视左右,忽而想起昨日听见的声响,当时感觉来的不止她母亲一人,原来不是多想,浅浅还礼:“虞郎君因何在此?”
虞晋卿竟没在她脸上看到多少诧色,只觉她此刻脸色苍白,眼中似还隐隐泛红,不禁多看了两眼,才道:“听闻凉州与西突厥和谈,还拿回了闲田,此事已然传入长安。近日西突厥使臣去过长安,见了家父,也不知是不是心有不甘想借家父便利上达圣听。但家父卧病,早不过问政事,没有插手,我如今任职鸿胪寺中,处理些藩族杂务,才主动请缨,愿往西突厥了解情形。刚好得知令堂要赶来秦州,便请求同行,也好有个照料。”
舜音听到西突厥,又想到了处木昆,脸色微冷,听他说辞,却觉牵强,和谈之事已然尘埃落定,再走一趟又是何必,以如今朝廷与河西的状况,也不会过多参与,口中道:“那虞郎君已绕远路了。”
虞晋卿笑道:“无妨,我带人不多,也不紧急,不差这些时日。”
舜音没说话,只觉莫名承其恩情,并不是很舒服。这些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不受人恩惠,因为不知道恩惠背后是什么索求,淡淡点头:“多谢虞郎君。”
“封女郎……”虞晋卿观察着她的脸,脚下不觉已走近一步,转了话头,“昨晚可是出什么事了?”
舜音才知道他昨晚看见自己出去了,难怪当时感觉有许多人走近,还道都是护卫,原来还有他。
“没什么事,舍弟受伤,我心中担忧罢了。”
虞晋卿不知真假,但确实听说封家郎君受了伤刚醒,便也没往下问,眼神环顾左右,只见前院都是护卫,几乎已将这里住满,一看就都是凉州带来的。
他低声道:“通常远嫁,很难有返回探亲的机会,封女郎这么快就能离开凉州探亲,莫非有何缘由?”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反问:“虞郎君因何这么问?”
虞晋卿说:“因为……”他想说因为觉得穆长洲不像是会随意放人的人,却欲言又止,只看着她的脸。
舜音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转身道:“虞郎君自便,我还有事安排。”
虞晋卿见她要走,忙道:“我还有些话要说。”
舜音止步:“请说。”
虞晋卿刚要开口,远远传来了封无疾的唤声:“阿姊!”
舜音听到他声音,立即往回走,几步后才回头,朝虞晋卿点头:“我先探望舍弟,虞郎君有话不妨下次再说。”
虞晋卿已跟出一步,又停住,作为外人不方便去后院走动,点头:“那便随后再说。”
舜音转身,快步走向后院。
封无疾竟已出来了,身披外袍,站在她住的那间房门口,正往里看,扭头才发现她从前院而来。
舜音一路过去,没看到她母亲身影,才走到门口,仔细打量他,此时亲眼看到他能走能动,悬着的心才算完全放下:“你刚醒,怎就出来了?”
封无疾脸上还白着,却不以为意,也在打量她:“我醒了便是好了,只担心你有事。”
舜音不想让他担心,昨晚的事只字未提,迈步进了房中,低声说:“我没事,我还有未尽之事,也不能有事。”
封无疾跟着走入,本想提昨晚的事,又怕她难受,忍住了话头,甚至没说到他母亲,抓着外袍,在门边椅上坐下,许久,才闷着声问:“那个伏击我们的……可是我们封家的仇人?”
舜音目光凝滞一瞬,点头。
封无疾一手扶住额头,他听见贺舍啜那几句话时就觉出不对,难怪处处针对封家人。
当初封家出事时他不过才十岁,根本不如舜音知道得清楚,此时才知错过了什么,抬头恨恨道:“我记住他了。”
舜音淡着声:“你眼下不该操心这个。”她走去一旁,取了那一小摞绢布包裹的黄麻纸过来,递给他,“你就在这里好生养伤,将这些都整理好上奏长安,才好得一个机会,打开局面。”
封无疾看她脸上到此时都很平静,只比平日又白了一分,默默接过。
早就明白她的意思,当初她出嫁时说换的是她自己的前程,就是想用这份冒险建下的功劳换朝廷给封家一个机会,将当初那个弹劾旧案重启再审的机会。
他忽觉不对:“我做这个,那阿姊你呢?”
舜音说:我做我该做的事,你无需担心,好好养伤。”
外面似有声音,封无疾朝外看了一眼,看她一眼,神情讪讪,没能再问。
舜音知道大概是她母亲去了正屋,轻声说:“回去休息吧。”
封无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起昨晚母女之间那般剑拔弩张,又怕她难受,还是闭了嘴,起身回去了。
舜音没再出过房门,默默坐着,理着思绪。
直至天色渐暗,她忽而起身,拿了披风罩上身,在腰间收上匕首,开门出去。
正屋里亮了灯,她看了一眼,也许封无疾已在整理那些边防情形,那也好,至少可以让他安心待着。
一路往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站在那里妇人身影,大约是她母亲,舜音不确定,默默看了一眼,也不知她有没有看见自己,转头走去前院。
虞晋卿不知在何处休息,她刻意放轻脚步,直直走出了院落大门。
护卫们却已陆续跟来,列于身后,如常听候吩咐。
天又黑了一层,舜音低声问:“当日伏兵逃离方向,亲眼看见的,走出一步。”
顷刻走出两小支人,约有二十人。
舜音目光扫视过去,夜色里声音低而冷:“即刻准备,随我出去一趟。”
第六十三章
如今贺舍啜已然现身, 没了西突厥的依傍,又刚一击不中败走,正是难得的时机, 舜音不可能放过。
她要将他的行踪揪出来。
群山莽原之间秋风瑟凉,头顶刚刚显露微青天光, 黎明悄至, 离城已远。
一行快马驰来, 先后勒停。
舜音领路在最前,掀开披风兜帽,扫视四下,观察着周围情形。
离开秦州已是第五日, 连日来除了晚间在途中找客舍停顿休息,便全是在路上。
一路走捷径到此时,已回到了河西与中原的交界一带,离遇伏之处却还有距离。
一名护卫上前,抱拳道:“夫人容禀, 我等誓死护卫夫人, 但夫人此刻应当回往探亲。”
舜音明白,他们大概是认为现在所做的并非是职责内事, 抬高声:“此番出来你们只尽护卫之责, 其余是我的事。”想了下,又说,“若有不敌之时,尽可退去,回往凉州。”
护卫立即道:“只请夫人务必留心安全, 军司有命,一切以夫人安全为重, 不敢违背。”
舜音冷不丁听见穆长洲的名号,无声垂眸,隔一瞬抬眼,扯了缰绳继续往前,口中才轻轻“嗯”了一声。
据当日贺舍啜逃走方向推断,他应当是在交界线一带游走,再往南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