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觉得这不止是一场吓唬人的恶作剧。”
不可能有背景如此真实的恶作剧。
这个世界的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和星星,入了夜就是灰黑的一片,像一块又大又脏的抹布。
而他们宛如这个世界的污垢,被这块抹布盖在下面,等待被消除的命运。
重重的吐气声自身侧传来,姜曜看过去,发现刘丰年的状态奇异地变好了。
变好了?
这个年过四十,将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她这个年纪还不能懂的神采,声音也从低沉变为响亮:“你知道今天早上我问傅醒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跟我说胜率有多少吗?”
姜曜微微歪了下脑袋。
“百分之五十。”刘丰年有力地鼓了两下掌,接着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铿锵有力的声音还在继续,中年男人的手很是冒犯地伸过来,重重地拍了拍姜曜的肩膀。
“这样,我们负责搞定前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你负责加码,搞定百分之一,把我们的胜率变成百分之五十一,怎么样?”
姜曜眨了下眼睛。
刘丰年并没有等她回应,收回手哈哈大笑离去。
“就这么说定了!”
姜曜直到他的身影离开天台才转回去,微微蹙眉。
自说自话,莫名其妙。
她很快抛开这次的谈话,专注于她步步为营的谋划,通过联络器叫了杜琳仪过来。
两人在天台待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一起下楼。
姜曜在前台找了张没人动用的房卡,独自开一个房间休息去了。
大厅里的众人继续讨论,最终在半个小时后得出“明日暂且按兵不动”的安排,各自散开。
2号队菲斯特睡着睡着忽然听到一声咔哒的锁门声,猛地惊醒过来。
他跳起来便朝门的方向扑去,到边上才发现是关门声不是开门声,赶紧又悄无声息地趴在房门的猫眼往外看。
走廊里的声控灯是亮的,真的有人离开房间了!
他赶紧把还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很沉的队友叫醒:“还睡呢,有人出去了,说不定有情况!”
队友被他弄醒,蹙眉道:“一楼有人守夜,慌什么?”
菲斯特急得很:“我看时间了,这会儿是97号队的人值守的时间。”
有了雷达后,他们就不再多人值夜了,每小时只安排一队的一个人拿着雷达守在一楼,从晚上十点到明天早上六点为止八个小时,除了1号队人数少不参与值夜,其余三队按2号、94号、97号的顺序每小时换一次班,又因为97号队出了设备,所以他们少轮一班众人也没有异议。
十二点到一点,正是姜曜他们值守的时间。
队友完全清醒了,他不再犹豫,穿上鞋子就和菲斯特一起来到门边。
走廊又黑了,人已经走了。
菲斯特道:“卫生间就在房间里,现在也不到交班的时候,非得出去干什么?”
队友面上也露出几分凝重,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你就别出去了,如果五分钟后我还没有回来,你直接联系队长。”
菲斯特点点头。
队友打开门,姿态自然地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大大方方地下楼了。
当然,也有不那么大方的地方,就是他走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感应灯都没有惊动。
他摸着黑,一点一点从三楼往下挪。
一楼出口的光线足够照明,让他不会不小心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东西发出打草惊蛇的动静。
顺利地下了楼梯,他往门口凑了凑,听到明显压低的交谈声,还闻到了一丝食物的香味。
是爆炒火腿肠,晚上97号队的晚饭就是这个,他吃饼干的时候还吞过口水,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他竖起耳朵,凝神仔细听。
“……快吃吧,这几天都委屈你了。”
这道女声他有印象,是97号队那个看起来懒洋洋的女玩家。
“……我知道很难受,但是……忍忍吧,明天你还是一个人吃些饼干什么的,一个是明天值夜就轮不到我了,还有一个就是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比较麻烦……”
女人的声音很低,越说越含糊,他快听不清了。
队友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楼梯口斜对大厅,几乎没有死角,大厅的前台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正是记忆中那个懒洋洋的女人,背对着他的方向,男的身量很高,发尾偏长,侧对着他很安静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旁边高高的前台上摆着一张花脸面具。
怕被发现队友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融入黑暗。
虽然只有一眼,但这一眼也够他消化了。
队友呼吸凝滞,过了好几秒才捋顺。
有问题。
他自问不会以貌取人,但这样真的有问题。
97号队,好像在……装什么。
他没有多留,果断返回三楼房间,在菲斯特追问的目光下联系自家队长,转述了自己的发现。
2号队长眼神清明,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惺忪。
他盘腿坐在床上,反复咀嚼队员发现的“秘密”,半晌轻笑出声。
“这支队伍果然很有意思,其实仔细想想,那个戴面具的一直都很有问题。”
“虽然97号其他玩家称呼他时都带个‘队’,但他的存在感和称呼并不匹配,我一开始把他定义为武力担当,是因为他带着近战用的护手以及始终挡在小天才前面……仔细回想,这么多次战斗,他都光明正大地站在小天才身边几乎没怎么动过手啊。”
“今天下午的偷袭结果也很古怪,根据我们复盘的情况看,小天才自己干掉两拨人后在第三拨等来了支援,第三拨人应该也不算多才对,可在来了支援的情况下,小天才和她那‘无敌’的保镖反而跑了,回来的时候换了一副面具……这是怕被人起疑,露馅儿啊。”
队友道:“那他的能力是什么,小天才不可能选一个什么用都没有人的保护自己吧?要说是纯粹的障眼法我也不信。”
“第一晚他背着小天才跑的,体力和速度应该都不错,另外就是……他手上装相的护手和身上挂的唯一一把刀没什么使用痕迹,枪反倒换过几轮,应该是个枪法很好的枪手。”
2号队长分析完,又笑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
算来算去,真正的对手好像就小天才一个啊。
虚虚实实,把人耍得团团转。
傅醒放下难吃的爆炒火腿肠,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门外。
杜琳仪正大光明地看着他的脸,背对着楼梯间的脸上时不时露出惋惜的神情。
暴殄天物啊,这么好□□的外壳里怎么就装了一个宛如死水的灵魂呢。
“差不多了。”傅醒收回视线,“碗筷麻烦你收拾一下。”
杜琳仪挥挥手,“去睡吧去睡吧,要是有黑眼圈就……好好休息。”
半道收声,她微笑着准备恭送傅醒离去。
傅醒伸手朝面具抓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道有所放轻但明显没有太过收敛的脚步声在楼梯方向响起,下一秒一手伸在衣服里挠痒痒的胡林悌就活力四射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唉我实在睡不——”
看到大厅里不止杜琳仪一人,他猛地收了声,抓痒的手也顿住了。
他的视线从杜琳仪身上转到生面孔身上,刚想说这是哪儿来的小白脸,生面孔衣服上的数字“97”就映入眼帘,他下意识放轻呼吸,视线滑落至生面孔手里的花脸面具。
抓痒的手一下子从衣服里滑了出来,完全跟随地心引力垂落。
“呵呵,呵呵呵呵呵。”
僵直的目光又回到生面孔的脸上。
秀气的脸庞轮廓,在面具后显得凌厉放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柔和的眼睛,挺拔俊秀但因为鼻子不够大所以男人味稍显不足的鼻子,粉偏红非暗红的嘴唇……
“我忽然又有了睡意。”
胡林悌强迫自己转身,同手同脚地原路返回。
不如人意,凶,很酷,配个一百八十斤肌肉男的体型还算合适。
姜阳阳我日你大爷啊怎么就信了你的邪——
杜琳仪望着胡林悌怀疑人生的背影,同情叹息:“可怜的孩子。”
傅醒戴上面具,一语未发地也上了楼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晚,总是充满了意外与惊喜颤抖点烟.jpg”
“让我们祝小胡做个好梦”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作者有话说:
补二欠一!
(感情进度75%)
97号队伍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2号队长发现了,但自觉看穿了这又是姜曜的小伎俩,选择不闻不问。
只要不上钩, 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
第二个二十四小时风平浪静, 四队联盟在旅馆里老老实实地窝着, 不知道谁找出了一副牌, 一群人便围在一起热火朝天地打上了。
几个队的队长在外头绕了老大一圈回来时发现他们还在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听口风是已经玩到第十种打法了。
四个不同世界的文化在牌桌上得到交流互通,彼此赞美对方世界牌术的巧思。
当然也不是每个上桌的人都受欢迎的,几个队长挤进包围圈的时候,所有玩家都联合起来了, 正齐心协力把公敌姜某人往下赶。
“你在台上我们还玩什么啊, 你和你自己队友玩行不行, 刚不是又找到了新的牌吗?”
“怎么说话呢,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就得我们跟她玩儿,我们也不想啊!”
“有没有新的牌种啊再来两个, 我就不信她玩第一把也能一直赢下去,侮辱谁呢?”
七嘴八舌,义愤填膺。
队长们:“……”
被群起而攻之的姜曜看到1号队长他们回来, 终于舍得把牌放下, 起身让座。
胡林悌瞅准时机, 贴着她一屁股坐下, 招呼大家:“来来来, 最大的毒瘤走了我们继续啊——”
“你小子不是说好我先来吗?”刘丰年慢了一步, 捶足顿胸。
姜曜和几个队长离开人群, 来到门口。
2号队长他们去研究了一下好感度的提升办法,傅醒装傻充愣也跟着去了,先后尝试了和对方强行攀谈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送礼物,唱歌跳舞给对方逗乐等等一系列操作,最终跟他们一起得出好感度确实可以提升的结论,也得出好感度的提升很是困难的结论。
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得到的统一是不需要,后两者确实有效,只是限制条件也颇多。
送礼物不能是直接从店里拿的,他们一开始尝试直接从别的店拿东西讨好,还掉了好感度,后来芹尝试着亲手折了几朵纸花再送出去,终于涨了。
唱歌跳舞必须投入,不能拉这个脸流露出太强的目的性,这些脑袋都是木头的木偶在这方面很敏锐,但凡带点负面情绪都不会被接受。
以及,无论送礼物还是给木偶表演,同个人只能生效一次,而不同人对同个木偶面前采取一样的行为只有前两次生效,第三次对方就麻木了,好感度不会再增加。
好在游乐园里的木偶数量颇多,只要门票足够,大家进去分摊着每个人总能刷个五六点吧。
不求达到多高的量,只求比其他队伍玩家的好感度高几个点,有一定优势就足够了。
2号队长对此还挺有信心,觉得问题不大。
“就是门票越来越难找了。”这是他较为烦恼的点,“感觉今天的门票没有木偶补充了,我们找到的都是之前没被发现的票,这么多人转悠了两个小时也只找到三张。”
姜曜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前台。
昨天还在这儿对她微笑过的前台木偶今天没有来上班,看来两个工具现世还是影响到了这些生活轨迹固定的木偶。
“今天很安静。”2号队长又道,“看来大家都选择了按兵不动,还真成了耐性的比拼了。”
芹闻言苦笑,“我这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么窝着不是个事儿,一定要干点什么才行,耐心不好的参照我就行……是真不好受啊。”
“没事儿,你换个思路,就算你想干什么我们不同意你也干不了,所以是想了也白想,心态自然就放平了。”1号队长一边安慰她,一边放直双眼看地图去了,两秒后道,“目前刀子距离我们直线距离四公里左右,往反方向去了。”
按兵不动的时候更该观察四周的一切风吹草动,两个工具的位置是一定要盯紧的,说不定决胜数里之外的关键就在这轨迹上。
1号队长不是2号队长那种事无巨细的风格,但极其擅长提炼重点逐一针对,一出手就是狠辣地直击要害。
相比起什么都想抓在手里的2号队长,姜曜更忌惮1号队长,贪心的人顾虑多,就算对上了她相信自己也有时间找到其薄弱点,可1号队长就不同了,姜曜怕他会不管不顾先杀了自己再说,那她就算有十个脑子十万心眼,都是白搭。
姜曜给他打了个“加倍注意”的标签,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看向门外。
临近中午,明明是这个世界正值光线最亮的时候,却愣是让人从光影里看出了丝丝缕缕纠缠的阴霾,四周气压极低,压抑的氛围笼罩在每一位玩家心头。
2号队长让众人收了摊子,发动大家去找门票和木偶刷好感度。
旅馆里安静下来,两副牌乱七八糟地躺在桌面上,宛如死去多时的尸体。
姜曜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她和傅醒是这个团队中唯二拥有可以自由出入游乐园门票的人,十分自然地和他们分开行动。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色又开始变暗。
姜曜又在游乐园的海洋球场睡了一觉,睡醒了去找小丑玩游戏拿试吃券到处蹭吃蹭喝,晃晃悠悠度过大半个下午,才在江边找到傅醒,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傅醒没有戴面具,顶着真面目吹微凉的江风。
曝光确实有曝光的好处,不戴面具的时候肯定是更舒服一些的。
姜曜把腿盘起来,双手掐了个兰花指放在两边膝盖上,把自己当做打坐的菩萨。
只是她这尊菩萨没有闭眼睛,头顶的眼镜滑下来盖在鼻梁上,传递回顶上的画面。
94号不靠谱啊,她的操纵杆在危机关头被菁弃若敝履,后来集众人之力去找,找是找到了,只是已经被砸成了稀巴烂,没法再用了。
那么好用的一个灵活探头,如今只能看个固定视角,令人扼腕。
还好续航能力不错,姜曜希望它能再坚持得久一点,至少在被人打下来之前不要自行倒下。
机械鸟的机位固定在上桥路口两百米的高空,四周画面都能调取,死角无数的建筑群里情况无能为力,主干道的动态却还在掌控范围之内,目前至少没有人过江偷摸靠近他们的领地,非常的风平浪静。
天暗下来,倒计时即将跨入四字开头的新篇章。
两人没有交流,各自想各自的事情,直到枪响跨过江面传进耳膜。
虽在江边,傅醒选的位置却是在一项游乐设施后方的,等闲看不到他俩,枪声近归近但很乱,不是朝他们来的。
江的对面是什么?
只是一个城中村吗,那是乐园的藏身之处!
两人警觉,做好战斗准备后没急着动,听频道内传来队友们焦急的问候声。
“什么情况,哪里打起来了,傅队你们能看到吗?”
“城中村。”傅醒言简意赅。
那头声音立刻杂乱起来,队友们就战斗地点对联盟其余玩家进行了转达,众人商量后表示马上赶回来。
姜曜和傅醒依旧坐着,看着昨天还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工作人员木偶集体暴走。
一双双眼珠绽放出的红光几乎要把姜曜的眼睛刺瞎。
这是进入绝对的危机状态了。
不过尽管如此,木偶们却也没有离开各自的工作岗位,它们只是冰冷又焦急地看向城中村的方向,仍旧保持着高度的秩序感。
傅醒开口了:“这里,是它们的堡垒。”
姜曜再次环顾四周,恍然大悟。
先前没有注意,如今再看,整个乐园的布局相当均匀,一个个设施错落有序摆放,以江为分界,基本是五十米一工作人员木偶,摊贩们的摊位则填补设施形状造成的不均匀,保证了百米范围内的木偶数量大于等于二,而在乐园内分成若干小队巡逻的保安队分明是这堡垒中的机动队,随时都能前往各个位置支援!
也难怪明明木偶们已经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却还是保持了相当小范围内的人员变动,这是在保障整个乐园的铁桶状态啊。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大本营里?”姜曜忍不住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好大的胆子!”
傅醒看着距离自己不到三十米的那只木偶,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丝对自己的敌意,很显然,好感度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对岸的交战声越发激烈,甚至用上了威力极强的弹药,火光与震耳欲聋的响声接连不断,浓重的硝烟味让隔了江的姜曜都感觉到了不适。
她正打算起来换个地方,城中村那边的围栏上方翻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四五条长长的肢节宛如水母的触须并拢,直直坠入湍急的江水之中。
紧追而来的身影翻上围栏,权衡一阵后最终还是没有跟着往下跳。
枪声没有停歇,城中村的战斗还在继续。
江面很快归于平静,水流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行走,好像无事发生。
对方都上防护网了,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坐在岸边吃瓜的他们,姜曜二人换了个地方,挪到靠在岸边的鸭子船后边躲着。
这空挡姜曜查了一下获取工具的位置,还在好几公里外。
这些人什么工具都不拿还有直捣黄龙的勇气,看来手头有什么好家伙,这是有恃无恐啊。
姜曜眯着眼睛努力利用那固定死的视角搜寻对岸的人影,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立马放大画面,看到一人衣服上的数字——44。
原来是那帮不吉利的家伙。
很强啊。
她完全是旁观者的心态,高高在上俯视分析在眼前发生的一切。
随着战斗的声音远去,游乐园又恢复了平静,四周一双双红到滴血的眼珠子也回归正常玻璃色,剔透又明亮。
江面很宽,水流又急,想游过来绝非易事。
姜曜从包里掏出望远镜,找到刚才那身影跳江的位置,在附近观察起来。
没看见任何气泡,对方要么是被水冲走了,那么就是在水下不用呼吸。
她想了想,上了鸭子船。
“我过去看看,你在岸上接应我。”
傅醒把面具戴上,点了点头。
姜曜操纵鸭子船在水面转了两圈就熟练掌握驾驶方法了,不快不慢地朝对岸开去。
鸭子屁股拨开湍急的水流,开辟出自己的航道,等到目的地后平稳地停在水面上,全然无视水流速度做最想做的自己。
姜曜稳坐小船驾驶位,身穿橘红色救生背心,面容肃穆地像是一位真正的船长。
她透过鸭子船的窗户往外看,在水面上对这条江的观感和在岸上完全不同,在岸上时她只看到了水,在江面上她还感觉到了风。
不是把发丝吹起的那种无所谓的风,而是吹得人内心摇晃,对自然之力产生敬畏的风。
江面也比在岸上看起来宽阔得多,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药,鸭子船就是裹住她的胶囊,这江是一条通往胃部的食管,一旦被往下冲,她最终的宿命就是被消化得只剩一点残渣。
其实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鸭子船的动力很是充足,很显然对水流速度无所畏惧。
只是人的心情想法向来无法完全自控,理智再怎么告诉自己安全,也不妨碍会被江水吞噬的惶恐在心间蔓延。
还好姜曜的胆子向来很大,深呼吸三次,提着的心就放下来了。
她开始想坠江者在水里的感受。
一定比她在自带动力的船上更加起伏不定,慌张害怕吧。
那他为什么能没反应呢?
姜曜坐在船上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夜幕降临,四周景物变成模糊的一片,她才确定了什么,对着水面轻轻喊了一声。
“圆圆,你还在下面吗?”
三秒后,哗啦一声,数条手臂抓住鸭子船开着的窗户,冰冷的江水灌进来,打湿了姜曜的半边身体。
细弱的声音从鸭子船外传来。
“阳阳。”
湿漉漉的木偶小女孩上船了。
她的身躯着实小,只是手臂太多没法全都进来,便只进来一根辅助行动,其余的全挂在窗外,让原本可爱的鸭子船看起来像被章鱼附身一般狰狞。
姜曜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
“衣服有点脏,但应该比你湿着舒服点,先擦擦吧。”
小怪物全身的咬合关节都在动,咔嚓咔嚓非常吵闹。
船舱里非常昏暗,离她们最近的照明是上方七八米围栏外的路灯,而给她们带来仅有那么一丝光亮的,是游乐园中央又高又亮的射灯在江面反的光。
姜曜只能看到小怪物还保留着人类状态的那部分皮肤泛起的一点白,其余各部位被形状略有区别的深褐色分割,不成人形。
小怪物没有拒绝姜曜的好意,她擦过湿漉漉的脸庞,将衣服抱在胸前。
“谢谢。”
姜曜说不客气,船舱里陷入沉默。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游乐园大门的方向传来新鲜的交火声,小怪物缩起小小的身躯,以此为背景音开口:“他们又来抓我了,还要杀我。”
这次姜曜没有说话。
小怪物偷偷看了她一眼,黑暗没有影响她的视力,让她将自己唯一的朋友脸上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是平静的,带着一点点悲悯的平静。
而那悲悯让小怪物觉得,这种情绪不止对她流露,还对姜曜自己。
“……哦,我忘记了。”圆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也会杀我的,虽然不是现在。”
她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令外人毛骨悚然的话,而这话里分明又没有半分对姜曜的敌意。
姜曜冷静开口:“我有一个提议,希望能和你达成共识。”
圆圆抱着她衣服的手紧了紧,声音软软的问:“是什么呀?”
姜曜:“你乖乖的,我们陪你玩四天,我保证这四天里你可以玩得非常开心,也保证这四天内你不会被其他玩家所打扰,等到第五天……我再杀了你。”
圆圆的关节动了一下。
姜曜看着那一点白光的位置,继续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圆圆,你知道的,他们没有拿那个工具就能把你从家里逼出来跳江,身份曝光后你撑不了多久的,哪怕你有保护你的游乐园。”
圆圆的关节又动了一下。
她将小小的脸贴到另一面的窗户上,柔软的皮肤出现些微的变形,完好的那只眼睛反射着江面粼粼的光,嘴巴微微张着,像极了第一次坐船大感惊奇的普通小孩。
在这样的天真面前,姜曜的满腹算计显得无比世故、庸俗以及恶心。
这一刻的她像极了平安小镇里恶劣对待过她自己的扭曲大人。
好在圆圆的脾气比她要好上许多,过了一会儿仍旧细声细气地回应了她的龌龊。
“阳阳,我想先跟你聊聊天,可以吗?”
姜曜沉默数秒,终于抛开她的共识,语气尽量轻快地回道:“可以的呀。”
于是圆圆便从头慢慢地说起了她短短的故事。
“其实手术是失败了的。”她的嗓音很轻,细细甜甜地说着与音色不相符的沉重内容,“医生说我什么也不记得是因为之前受伤太重,爸爸妈妈说只要我能活过来,之前的事情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只有我和制作我的人知道……”
“之前的乐园没有活过来,我不是她,我只是一个和现在的外表一样,不知道怎么诞生出来的小怪物。”
姜曜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我不想抢走乐园的爸爸妈妈,可制作我的人说乐园会希望她的爸爸妈妈开心,而我正是她用生命给爸爸妈妈换来的礼物,所以我也是乐园,乐园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很听话,所以我就是乐园了。”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他们每天给我讲故事,陪我玩,但是不让我出门。”
“因为好多小朋友都怕我,他们看到我会哭,他们的爸爸妈妈会抱着他们骂我和爸爸妈妈。”
圆圆摸摸透明的窗户,木头做的小手指在上面划出尖锐的声响。
“我就知道,我不是乐园,还是那个不知道怎么诞生出来的小怪物。”
姜曜抿着唇,没有打断她,静静听她的故事。
“不过也没关系,有爸爸妈妈和制作我的人也很好,没有朋友就没有吧,我可以等第二个小怪物出现再交朋友,想着我总不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吧?”
“我想只要我慢慢等,总能等到的。”
“只是没过多久,我都还没开始等和我一样的朋友,这个世界就变得很奇怪了。天上出现好多屏幕,明明是周二爸爸却不去上班了,一直在家陪着我的和妈妈。后来我困了,就在爸爸妈妈中间睡着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
“等我再醒来,爸爸妈妈消失了,制作我的人消失了,总是在背后骂我的王爷爷也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
“没有人了。”
“世界上只剩下我这一个小怪物。”
姜曜至此才插了一句话:“所以其他木偶都是你自己做的?”
圆圆腼腆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我做得有点慢,好几天才能做一个,好久了也就做出现在这么多。不过本来也没关系嘛,我慢慢做,一直做下去,总有一天会把这个世界重新填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