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这次亲自探看了,就准备着大夫人问,忙答:“还是那样,隔几天在山里捉些猎物去城里卖,这几天又在湖里打鱼,吃吃喝喝的倒是能自给自足。”
陆康氏听到这里,忽说:“我恍惚听宁氏说,她还让她侄子敲打那个婢子呢。”
“宁家公子好像的确跟几个酒楼有纠纷,也被写在案卷上了,但都是常见的做派,那些酒楼去官府告不过是,唉,墙倒众人推罢了。”管事叹口气说,“总不能说,宁家公子跟酒楼闹,是因为对付阿七吧?”
是啊,因为对付阿七所以惹了破门灭家?说出去谁信啊,就是想让陆家承情扶一把宁氏,也不能说这么失心疯的话啊。
所以,陆宁氏也只是跟婆子哭了一声,自己都不信,没有来大夫人这里哀求。
但陆大夫人也知道了,此时听了管事的话,更觉得果然是笑话。
一阵秋雨后,天气更凉,行路变得更舒适。
许城外大路上,坐着板车的小孩一边用揪来的树枝拍打车轮,一边四下乱看。
“阿毛,坐好,别跌下去。”车前的扬鞭的家人叮嘱。
小孩懒懒应了声,忽地瞪圆了眼。
“牛,牛——会走的牛——”他喊道。
真是,自家又不是没有牛,见个牛有什么稀奇的,赶车的大人不理会,只应和两声。
小孩的喊声还在继续,用手拍打着车:“牛,木头牛,木头牛在走——”
木头牛?在走?真是语无伦次,牛拉着木头吧,家人摇头,小孩说话颠三倒四,他扬鞭催马。
马车加快得得,拉着小孩的喊声远去了。
家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湖边的山脚下,有一个木头做的牛。
木牛身上驮着几根木料,一个粗布衣裙的女孩儿,牵着牛缓缓稳稳地迈步。
第2卷 藏师·共8章免费
第1章 家传
没有了宁二十四郎的阻扰,七星和青雉的猎物顺利地卖了出去。
不过她们没有请村民们帮忙运送木料。
七星,做了一个木头牛。
不是摆着玩的,牵着走的话,木头牛会走,虽然走得不快,但能稳稳地从山上运送木料。
青雉站在草堂前,看着走回来的小姐和木牛,这场面怎么看都如同做梦。
虽然她也牵过木牛了。
现在上山捡柴她都不用自己背,捡的柴攒三天,然后牵着牛去驼下来。
除了柴,还有猎物,哪怕是头野猪,也能驮回来,看起来小小一只木牛,比瘦驴还能干呢。
“小姐,牛棚的木料是不是够了。”青雉迎过去问。
原本要搭建的两个屋子,一间是用来安置瘦驴和板车,但现在么,青雉看着在湖边撒欢的瘦驴,再看看驮着货物的木牛——这才是家里的主劳力,所以她更愿意称呼为牛棚。
七星看了看堆积的木料,以及已经搭建一半的屋子,点点头:“够了,今天就能搭建好了。”
青雉高兴地说:“小姐你快去吃饭,我先卸下来。”
七星自进了房间吃饭,青雉将木料慢慢卸下来,用扫帚轻轻打扫木牛,将它牵到湖边树下,再瞪了眼跑过来围着木牛转的瘦驴。
“不许踢它,咬它!”她警告说。
瘦驴咴咴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小青姐姐——”有孩童的喊声传来。
青雉转头看去,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跑来,身后有两个妇人背着筐。
青雉脸上浮现笑容,这是附近村落的人,如今已经很熟悉了。
“王大婶张大婶。”她打招呼,又看着围过来的孩童,“可以骑牛,不要骑驴,驴子不是木头做的,脾气不好。”
孩童们欢呼一声,围着木牛蹦蹦跳跳,两个孩童爬上去,余下的孩童争抢着牵牛。
“哎呀你们小心点。”两个妇人急急喊,“别弄坏了,这金贵的……”
虽然这几日已经见多了,但看到这个木牛,妇人们还是有些紧张。
用木头削造一个牛也没什么,他们也见过用牛啊马啊狗啊的做成摆件,一开始她们以为这也不过是个摆件,但没想到,竟然还能走,还能驼东西,天也,这是仙法?
“不是仙法,是车。”七星跟她们解释,“只是样子做成了牛,稍微高一些厚一些宽一些,本质跟你们家的板车,推车,独轮车一样。”
一样吗?村人们将信将疑,纷纷来试着——牵车。
牛脖子这里有个把手,轻轻晃动,牛就会往前走。
但这可跟熟悉的车不同,不用那么大力气,也不用牲口拉着,就能驼动很重的货物。
这跟车实在是不一样啊。
“七星小姐,你怎么会做这个?”
七星小姐不止会做这个,自从这女孩儿来了后,他们先是看着她打猎,说是设置了陷阱,那要怎么样的陷阱除了能抓住兔子野鸡,还能抓住野猪?
他们虽然不打猎,但也知道那是经验非常丰富的老猎手才能做到的。
七星小姐还盖房子。
他们盖房子,是全村来帮忙。
七星小姐就一个人,敲敲打打用木头搭小屋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真真切切能遮风挡雨。
再然后,就是这能走的木牛。
这七星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啊?那越老先生不是只会教书吗?
“这是我母亲教的。”七星对他们说,“我母亲,是个木匠。”
越老先生的女儿竟然是木匠?
他们对越老先生的女儿的确不了解,越老先生来这里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突然来了个外孙女,都不知道他有女儿呢。
木匠是村人都了解的行当,于是也不再大惊小怪。
虽然很少见女人做木匠。
可能是这越老先生没有儿子,把女儿当儿子养吧,也不奇怪,这世上总归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这头木牛也成了村里孩子们的玩具,都喜欢骑着,走来走去。
当然,大人们还是觉得很金贵,毕竟木匠见的多,但没见过有几个木匠能做出会走的木牛。
有人问见多识广的货郎,货郎倒是知道,眉飞色舞说当年诸葛爷爷就做过木牛木马,来运送粮食。
村人们听得更咂舌,阿七的娘是跟诸葛爷爷一般厉害的人!
可惜,竟然已经不在了。
还好阿七学到了技艺。
“劳作的工具,哪有什么金贵的。”七星从屋子里出来,含笑说,“玩吧。”
虽然跟越老先生会的本事不一样,但七星小姐对村人和孩童们的和善跟其外祖父一样。
“阿七小姐,对于我们农人来说,劳作的工具就是很金贵的。”两个妇人笑着说,走近前,拿出两个斧头,“家里的斧头坏了,想让小姐给修修。”
对农人来说,农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坏了修修补补能用还是要接着用的。
七星含笑点头:“放这里吧,修好了让孩子们拿回去。”
两个妇人道谢,又从筐里拿出两个瓠瓜:“自己家种的,阿七小姐尝尝。”
村人们很淳朴,七星也落落大方,让青雉接过。
两个妇人叮嘱孩童们不许顽皮,便告辞离开了。
七星开始准备劳作,湖边有孩童嬉戏,有瘦驴摇摆,安逸又热闹。
青雉收拾完了家务也来帮忙,虽然有些笨拙,但这些天已经可以用工具打磨木料。
她一边劳作,一边看七星。
小姐束着衣袖,弯着身子锯木头。
这些日子,小姐早上上山打猎,选砍木料,白天打磨木料搭建屋子,傍晚的时候,坐在湖边钓鱼。
其实跟在陆家一样都是不停忙碌,她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但比起那时候刺绣裁衣梳头做点心,怎么看都很有力气。
“小姐,你说你母亲是木匠。”青雉忍不住好奇问,“你父亲也是吗?”
先前小姐跟村人们介绍了母亲,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母亲,但没有提父亲。
青雉问出这句话,看到小姐握着锯子的手一顿。
她顿时心里有些后悔。
小姐从不提及父亲,甚至都没有用父亲的姓。
只怕是有些不好的回忆。
“我……要找话题岔开。”
“我父亲。”七星已经开口了,说,“也是匠人,但不是木匠。”
青雉迟疑一下,既然小姐开口,她也不好再岔开,便问:“那他是……”
七星嘴角浮现一丝笑,说:“他是,铁匠。”
青雉对铁匠比木匠熟悉,以前上街的时候,经过铁匠铺子能看到内里叮叮当当打铁。
原来小姐的父亲是铁匠。
“那小姐也会打铁吗?”青雉好奇问。
七星似乎还想了想,才点头:“会。”
小姐可真是太厉害了,青雉见过铁匠铺,那里面火光四溅,很热很灼人,而且铁匠用的锤子可比木匠用的锯子重的多。
青雉看着小姐纤细的胳膊……
小姐有这个力气吗?
“那小姐的父亲是不是也能像您母亲那样,用铁打出一个会走的铁牛?”青雉问。
小姐的母亲是不一般的木匠,那父亲也一定是不一般的铁匠吧。
七星笑了,摇摇头:“那倒不会。”
不会啊,青雉说:“那肯定也是不一般的铁匠。”
七星握着锯子再次想了想,笑了笑:“是,他很不一般。”说罢低下头继续锯木头。
很明显她并不想多谈父亲,青雉这次知趣地没有再问,不过小姐看起来并不厌恶父亲,不知道当初到底小姐的父母出了什么事,母亲不在了,父亲还在世吗?
青雉胡思乱想着,手里也继续忙碌。
七星将村人的农具修好,让玩闹的孩子们拿回去,将打磨好的木料摆在牛棚里,但没有再搭建,而是套上驴车,带着青雉进城。
驴车空空没有拉着猎物,也没有在顺德楼停留,径直来到如意坊。
看到驴车,如意坊门前的店伙计早早迎出来。
“阿七小姐,小青姑娘,你们来了。”他高兴地说,接过瘦驴,“快进去吧,东家等了你好几天了,我来把驴喂好。”
七星对他道谢,带着青雉进去了。
旁边进门的客人听到了,忍不住盯着这两个女孩儿看,东家等着她好几天了?
如意坊的东家脾气古怪,尤其是摔断腿后,就更神出鬼没,想见他可不容易。
不过这东家原来也不是颓废避世,闭门五年,打造出一辆能站着的轮车。
现在时不时在街上咕噜咕噜“走”过,人人能见到。
见到是见到了,但能打出这样车的东家更不好说话了,更倨傲了,想跟他商讨生意更难了。
这两个小姑娘是什么人,让魏东家竟然等着好几天了?
“这是你们如意坊的大主顾?”客人好奇问。
但看起来不像啊,穿着打扮还不如富贵人家的婢女,更何况哪个大主顾是坐驴车来的。
店伙计嘿嘿一笑:“是大主顾,不可或缺的大主顾。”
但怎么大,怎么不可或缺,店伙计却不肯说,只让其他伙计请他进去:“做了一批新式样的箱子,黄老爷快去看看,您家女儿的嫁妆就能备齐全了。”
黄老爷也并不在意那两个女孩儿,买再多的家什,跟他也没关系啊。
“箱子不急,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碍事,你们的那个轮车,不管多贵我都要买一件。”他对迎来的店伙计说,“我亲家家老太爷早年因病坏了腿脚,自此后连家门都不出了,送他一辆车让他坐着到处跑,我岂不是成了亲家家的恩人?我女儿嫁过去,谁敢小瞧。”
陆掌柜此时从后走出来,笑着说:“如今东家只接了两单,等明年黄老爷来排。”
黄老爷哎呦一声:“怎么做那么慢!你们东家放着钱不赚啊!”
“好东西嘛,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陆掌柜说,“这个车每个人跟每个人所用不同,要量体打造,我们东家今年只能再做两个,实在做不过来。”
也是,魏东家从摔断腿用了五年才做了一辆车,黄老爷也不再催促,叮嘱明年第一个排自己,便跟着陆掌柜去看新打的箱子去了。
后院东家屋宅里,魏东家转着车“走”到七星面前,两人互相见礼。
“阿七小姐请坐。”魏东家含笑说。
自从坐了轮车,跑来跑去的魏东家也不再整天拉着脸,虽然伙计们一直认为,如今总是突然出现爱好偷窥的东家更加可怕,但至少魏东家脸上笑多了很多。
七星还礼道谢坐下来,魏东家也转动扶手,轮车变成椅子,人也坐下来。
“按照阿七小姐的意思,我只收了两架订货。”魏东家说,“酬金已经准备好了,一直等着小姐来拿。”
七星小姐不让他们去城外杏花书院找她,且让对外隐瞒了这辆轮车是她做出来,接单之后,她会来如意坊造车。
七星问:“给家里的那份从中扣除了吗?”
魏东家点头:“已经按照小姐说的半数份额扣除了。”说到这里又迟疑一下,“小姐其实不用拿出来这么多。”
按照规矩,他们有财相分,要把自己挣到的钱上交一部分,但其实上交多少,是凭自愿没有定数的。
七星小姐将酬金上交一半。
魏东家先前已经知道这姑娘是个孤女,无产无财,他还是更愿意这两个姑娘能先能多一些钱财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七星说:“现在拿这些,对我来说也不少了。”
魏东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上交了一半,但轮车价格很高,余下的一半数额也不算少。
一个孤女得到这么多钱,很容易引人窥探。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魏东家说:“我们可以雇小姐来这里做工,提供住处,小姐不用一人住在城外。”说到这里轻叹一声,“虽然家里今不如昔,但在许城要护住小姐的安全还是可以的。”
七星笑了笑,说:“等我先把麻烦解决一下,再说其他的。”
麻烦?这女孩儿还有麻烦事?
听到这句话魏东家顿时来了精神:“需要帮忙吗?”
这姑娘目前虽然只做了一辆轮车,但已经足够展示她的技艺,这是个难得的匠工,魏东家恨不得立刻将她绑在,不是,让她在如意坊安家。
七星点点头,说:“请东家把我举荐给绣坊。”
绣坊?魏东家愕然,为什么要去绣坊?
许城最繁华的街上,除了酒楼茶肆外,最多的就是金器和绣庄。
男子们在酒楼茶肆消磨,女子们则是金器绣庄的常客,在这里或者一家姐妹,或者邀请三五好友,除了挑选观赏最新的首饰刺绣,还可以饮茶,还有不输酒楼的美酒佳肴。
比起价钱档次高低皆有的茶楼酒肆,这些女子们专属的店铺,则只是富贵之所,它们门面华丽,内饰雅致,来往皆富贵。
玲珑坊的掌柜董娘子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略有些不适。
衣着简朴,一看就不是能逛绣庄的人家。
年纪也还是个孩子,女孩子从十岁拿针,此时绣技也不过是刚入行。
“你真是来做绣娘的?”董娘子忍不住再问一遍。
七星点点头:“是。”
当风有些寒意,花离枝头,叶变枯黄,就到了菊花盛开的时候。
禹城最大的菊花宴,依旧是由知府夫人操办。
知府夫人会邀请很多夫人们参加,她们携带菊花,赏花,喝茶,请来伶人表演,最后评出今年最好的菊花,菊花的主人会得到知府夫人的奖品。
当然奖品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脱颖而出被大家注视的人。
其实每年这个人是谁,在走进宴席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猜测了。
那个人会被知府夫人起身相迎,会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会被所有人围着说上一两句话。
今年这个人,是陆大夫人。
这是当然是因为陆大夫人有个好儿子。
当然相比于在陆家举办的宴席商妇较多,这里在座的夫人们,夫婿或者儿子大多是都是官身。
只不过现在大家看重陆大夫人的儿子,是因为陆大夫人儿子的前程,事关圣意。
除了家世传承,朝廷每年也都会举贤良,但评定选举的良才人选都是由州郡做主,再推荐给朝廷,按需采用,这需大多是在报上去的同时,州郡也都安排好了。
如今皇帝开太学,摒弃州郡察举,亲自参与选考良才。
陆三公子才学出众能当官并不稀奇,但赶上了这个时机,一跃入京城,考太学,皇帝殿试,将来出仕身份就不一般了。
官面上的消息更灵通,前几天传回来说虽然太学还没开考,禹城陆异之已经被太学的尚书博士夏侯先生召见了。
虽然好像跟学问无关,是京城一个秀才出了事,但陆异之能作为代表被尚书博士见,也算是出类拔萃。
夏侯先生也是皇帝的老师,说不定尚未考试,皇帝就知道陆三公子了。
所以,就算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也有好几位夫人过来含蓄地问陆三公子的亲事。
被问亲事,陆大夫人也没有以往的拘谨,落落大方地回应着,当然应是不可能应的,她儿子前程无限,陆大夫人的眼界已经不再禹城了。
至于那些她会当选最佳菊花主人的议论,陆大夫人也听到了,也没有不好意思。
“我儿子厉害。”她跟陆三夫人低声说,“我们带来的菊花也厉害啊。”
那可是她真金白银花了很多钱买来的,禹城很少见的绝品。
这个第一,她当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陆三夫人点头,指了指庭院里,低声说:“咱们的菊花一直被人围着看。”
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陆大夫人身边,相比于陆二夫人,老三笨拙很多,如果是陆二夫人来,此时此刻必然在菊花那边各种说笑热闹了。
陆二夫人以后是带不出来了,宁家获罪抄家,就此散了,陆二夫人外嫁女不用问罪,但颜面无光,以后只能跟着老夫人在庄上闭门不出。
“大嫂,我们也过去看看?”陆三夫人小声说。
她自己是不敢过去的,那么多人,她都不知道说什么。
陆大夫人心里叹口气,真是可惜了,少了一个能捧场能凑趣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左膀右臂啊,只能她自己来了。
“好。”她说,站起来,对旁边的夫人们笑,“我也去看看花,今年的菊花真是好,争奇斗艳。”
旁边的夫人们便也都笑着起身“走走,我们也看看去。”
大家簇拥着陆大夫人走出席间,忽地有人低头咿了声。
“大夫人你的裙子真好看,这绣工好美啊。”她说。
其他人也都忙看过去,看到陆大夫人裙角翻飞,其上纹绣云霞,走动见宛如踏云。
真好看啊,相比于菊花,妇人们其实更喜欢看衣服,对美丽衣服的赞美也是更真诚。
“这是怎么做的?”
“怎么这好。”
“从未见过这种绣法。”
大家也顾不上看花了,议论着赞美着。
陆大夫人则嘴角含笑,云淡风轻地客气着:“家里的绣娘,瞎琢磨绣着玩,见笑了。”
家里的绣娘啊,这么好的绣娘,这么好的技艺能学来要花很多钱吧,夫人们难掩羡慕。
但经过一处花架,旁边站着赏花的妇人们也看过来,也有人发出咿了声。
“大夫人这件裙子,终于又穿出来了。”那妇人笑说,“去年一见,我可记到现在了。”
这话听起来也是赞美,但……
不是新衣服啊。
当然,有些好衣服的确很被珍惜,非遇到重大场合才舍得穿出来。
不过,陆大夫人也需要这样?
那么有钱,家里又养着技艺高超的绣娘,竟然来不及做新秋装吗?
夫人们的视线变得奇奇怪怪,陆大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微僵,握着身前藏在衣袖的手攥了攥。
这件裙子是太好看了,任谁看了都眼前一亮,但眼前一亮,也让人过目不忘。
这次参加的宴席跟去年穿着的场合不同,只是禹城这么小,必然会遇到见过这件衣服的人。
陆大夫人也知道穿这件可能会不妥,但——
所有的新衣摆在眼前,都在这件裙子前黯然失色,她怎么都割舍不下,一咬牙就穿了。
唉,果然……
另一边陆三夫人虽然察觉大夫人脸色不对,知道此时的氛围有些凝滞,但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化解……
是很好看?谢谢你记的这么清楚?
好像不妥当。
陆三夫人有点后悔不该来,鼻尖微微出汗。
万幸此时有人开口了。
“说到好绣工,你们可看到李夫人穿的衣服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看到了。”
“适才走过,裙角衣袖,宛如菊花洒落。”
凝滞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更多的人询问,还有人指着前方庭院里,那边人最多。
“去瞧瞧,李夫人在那边呢。”
“大家都在围着她看呢。”
那边啊,陆大夫人看过去,那边就是她带来的菊花所在,因为看到很多人围着看,所以也要过去看看。
怎么?原来不是看她的菊花,而是看别人的衣裙?
这棵菊花黄中带紫,绚丽又别致,此时一人站在花侧,被人拉着衣袖比着。
“快看看,哪个更好看?”
竟然要跟这般名贵的花比美?
被拉着衣袖的妇人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她穿的衣裙料子没有多贵重,样式也是常见,不常见的是袖口裙角隐隐有花瓣叠叠。
李夫人的丈夫不过是个书吏,原本走在庭院里无人注意,但当经过一株菊花的时候,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夫人,你衣袖上沾了花瓣了,小心些。”
语气中有些抱怨,今日拿来的菊花都是珍品,可不能随意磕碰攀折。
李夫人略带拘谨匠袖子抬起:“没有吧。”
那人见她不认,更不高兴了,伸手去轻拂:“这不是吗?”
一拂,纤细弯曲的花瓣依旧在。
她咿了声。
李夫人已经笑了:“啊,这个,是绣的花瓣,不是真花。”
那人已经拉着衣袖,手抚摸花瓣,神情惊讶:“这也太逼真了吧。”
她再看李夫人,不止袖口,肩头,衣袖,裙角,都隐隐有花纹,随着走动,日光下闪闪,宛如花瓣落满身。
“哎呦,好别致,好漂亮啊。”她一声惊叹,引来更多人围观。
李夫人就这样被簇拥着观赏,又被推着跟花比美,还真有人觉得比花更美。
“这是怎么做的?”
“我看着像锁绣,又不太像。”
“是吧,我也瞧着挺特别的,就买下了。”李夫人说,“我特意问了,说是抢针。”
说着一笑。
“我也不太懂,我阵线不好。”
这里也没几个针线好的,大家出身也不要针线点缀,只要会欣赏针线就好。
“真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新针法。”
“我以前去没见过。”
“李夫人说了,是来了新绣娘。”
这边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在旁边看得失神一刻的陆大夫人忍不住也开口问:“是哪里的绣坊啊?”
自从家里有了那婢子,陆大夫人已经四年没逛过绣庄了——看不上嘛。
李夫人看过来,忙笑说:“不是咱们这里的,是许城。”
许城?陆大夫人一怔,心猛地一跳,盯着李夫人肩头的绣花——
李夫人声音还在继续。
“我那日去许城走亲戚,跟几个老姐妹随意走走,走进玲珑坊。”
“玲珑坊我以前也逛过,没什么稀奇。”
“董掌柜说来了个新绣娘,刚做出来一件花绣。”
“我一看,真是别致……”
李夫人的话其实陆大夫人已经听不到了,满耳都是许城两字。
该不会是那婢子吧!
虽然被人指出穿了去年的旧衣裙,但这并不影响陆大夫人得到菊花宴魁首。
那位李夫人穿着比花还美的得到众人称赞的衣裙,也并不能让她成为菊花宴魁首。
凭衣裙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
但有些地位也不能抚平人的焦躁。
自从菊花宴归来,陆大夫人就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大嫂你别急,已经让管事连夜去了,快马加鞭,最快明晚就有消息了。”陆三夫人小声劝,“你先吃点东西吧。”
最快也要明晚才能知道消息,陆大夫人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她一语不发坐下来闭着眼捻动佛珠。
其实不用管事去问,她心里也知道结果了。
这针线大概就跟写字作画一样,每个人能自己独特的气息,昨天她仔细看了李夫人的针线,手抚着纹路,太熟悉了。
虽然略有一些不同,似乎有些生涩,但也许就是那婢子换了新绣法的缘故。
好啊,这小婢子,竟然还藏着一手,在家里没见过她用这种绣法。
原来留着去卖大价钱。
原来他们陆家人不配。
陆大夫人用力攥着佛珠,又慢慢松开。
其实,先前也曾料想过这小婢要售卖手艺,但一来想着她年纪小,来历不明,也没有钱买好的针线料子展示手艺,没人敢用她,再后来那小婢果然没有售卖手艺,而是去打猎当猎户。
当猎户不过是勉强糊口而已,早晚日子过不下去。
她也没有天天盯着,交代给管事处置。
再后来突然又宁家出事,这般大事占据了心神,没想到这一分神,这小婢子竟然当了绣娘,还售卖了新技艺。
“大嫂,就算她当了绣娘,咱们跟玲珑坊打个招呼……夫人小声说。”
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陆家的声名,许城那边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肯定知道。
陆大夫人把眼睁开了,带着几分不满。
真是蠢。
“如果她刚去自荐,咱们打个招呼还可以。”她耐着性子说,“现在她展示技艺,还售卖到市面上被人所知,玲珑坊是做生意的,生意人什么秉性咱们还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