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拥有这等巧物的人必然不一般吧。
陆大老爷自此后常来闲坐,但没有再见过能工巧物,老头则越来越老,几乎一多半时间都在课堂上睡觉,蒙童便都渐渐不来了。
陆大老爷也渐渐不再惦记着老头是什么高人,就是一普通老朽,生意也越来越忙,这里便很少来了。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老头捎信请他一见,陆大老爷本不想来,但莫名的想起那辆车。
想到这里时,陆大老爷沿着走廊慢慢向前。
他来见那老头。
老头比以前更老了,如同一棵枯死的树。
“我姓越,书读不成,稼穑不成,一事无成。”他对陆大老爷介绍自己,但又不多说,“我有一女,不久前亡故,如今我也要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这外孙女。”
这时天空打了个雷,陆大老爷在走廊上停下脚,抬头看天,天上有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闪过一个念头,收回视线,那个外孙女——
瘦瘦小小,说是十岁,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低着头,只抓着老头的衣袖哭。
“她叫阿七,姓,那个姓氏她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
什么叫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是被休了?不像个正经人家吧。
“我就要去了,陆老弟,可能把她托付与你?”
唉,托孤,这种事,亲族里还推三推四呢,其实他与这老头真没什么交情,算是陌生人,只不过他陆盛知恩图报,感念当初相助——
“还有我这半生身家。”
几声闷雷滚过,陆大老爷收回思绪,看向前方。
他已经站在一处屋宅前,这间屋子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加了两把重锁。
闷雷滚过,乌云密布,院子盘旋起风。
陆大老爷从翻飞的衣袍上取下两把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走进去。
一道闪雷劈开乌云,划过院落,让屋宅内也陡然明亮。
陆大老爷站在室内,看着两个重重的大箱子,他上前用力地掀开。
闪电已经消散,但室内再次亮起来。
那是箱子里堆积的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这有谁能抵得住。”陆大老爷视线陷落其中喃喃说,“那一刻,别说给婚书,儿子的命都能舍得。”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再前行是不可能了,道路泥泞,驴和车都走不动,不过还好,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处破庙。
破庙虽然只有一间殿,但还好驴和车都能进来。
青雉忙忙碌碌勉强点燃了一小堆火,给瘦驴放了草料,再将陶壶放到火上加热倒出一碗水,小心翼翼走到车前。
“小姐,喝点热水。”她轻声唤。
车上的女孩儿一动不动。
青雉也习惯了,顺着嘴角慢慢将水喂进去,看到还有吞咽,心里松口气,但也只是稍微松口气。
小姐是在那天晚上就昏迷不醒的。
小姐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年又总是熬夜做针线。
她劝过的。
但小姐不听。
小姐一心要讨家里人欢心。
一心要当一家人。
结果熬坏了身子,也没当成一家人。
那日三公子的喜讯传来,小姐欢喜不已,想着做些什么针线给公子送去,公子在外求学四年了,衣服鞋袜都是小姐亲手做的。
大夫人却让小姐停下,说带她去见老夫人,让她在老夫人跟前过明路。
小姐进家门的时候,对外只说是亲戚家托付的孤女,知道她与三公子有婚约的只有家里几个长辈。
最大的长辈陆老夫人不在其中。
理由是老夫人一心想着要孙儿与自己娘家亲上加亲,突然来个外人肯定不同意,得缓缓,缓到小姐在家里长大,成了不可割舍的一家人就好了。
但其实老夫人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小姐来家五年见过她老人家不过三四次,还是跟在一群人跟前,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老夫人嫌弃吵闹一起赶下去了。
小姐当然想要被老夫人认可,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紧紧张张又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到了庄子上,先进屋喝茶,大夫人说把婚书拿出来吧,是啊,表明身份自然要有婚书,小姐忙把婚书递给大夫人,然后大夫人就把婚书扔进香炉里。
做妻子是不行了,三公子如今身份不同,你不配,但放心,我们陆家有情有义,不会把你赶走让你孤苦无依,你就留下了做个妾吧。
想到当时,青雉的眼泪落下来,她忙擦去,又伸手去擦小姐嘴角的水渍,再抚了抚小姐的额头。
额头凉冰冰。
大夫人烧了婚书,说让小姐做妾的当晚,小姐就昏死过去,浑身滚烫。
青雉喊了半日才喊来仆妇,仆妇却说村子里没大夫,明天再说。
第二天请来了大夫,大夫敷衍地说受了风寒,开了药,喝了一天,小姐虽然依旧滚烫,但人挣扎着起来了。
青雉,这样不行啊,不能这样啊,我得问问夫人。
问又什么用呢,其实从一开始,大夫人就瞧不上小姐,青雉是个粗使婢女也猜得出来,但问是要问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趁着家里来给庄子上送补给,带着小姐藏在了车里,进了家门。
结果,又是一场羞辱,又被关了起来,小姐那时候浑身滚烫,她都觉得自己抱着的是火炭。
但小姐这次没有昏死过去,还制止了青雉去叫人找大夫,要纸要笔给她画了一张草图。
青雉,送我回家。
我要回外祖父和母亲身边。
青雉轻轻抚摸着小姐的脸,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那小姐回到他们身边,也是要死了吗?
拉着小姐离开庄子的第二天早上,小姐就不烫了,青雉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但小姐呼吸还在,喂水也能吞咽,就是昏睡不醒。
第三天的时候,她再不敢耽搁寻了个游医大夫看,大夫却并没有说让准备后事,皱着眉诊脉诊了半日,得出一个嗜睡症的结论。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反正就是说小姐还活着,青雉松口气又提着心加快脚步赶路。
也许回到家,小姐魂魄落定就能醒了。
篝火上的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青雉回过神,擦去眼泪拿着碗走回去,烧过水后,加了粥和人参,从庄子上走的时候除了车和驴,她还拿了一些干粮和人参。
老夫人用的都是好东西,希望能撑着小姐回到家。
青雉守着火熬粥,外边的雨势依旧,看来今夜不会停了,正呆呆间似乎有踏踏声。
是打雷吗?青雉要抬头看,却又觉得是地面在抖动,她低着头看地面。
外边已经传来了呼喝声。
“前方有落脚处——”
“速去探查,有无闲杂人等——”
伴着说话声,马蹄密集如雷,宛如闪电劈下,门口陡然变得明亮。
青雉看到了门口出现的人。
七八人,骑着马,带着斗笠,穿着黑色的雨布,举着燃烧的火把。
火光摇晃中他们的黑色雨布下露出黑黝黝的腰刀。
青雉握紧了碗,呆呆不动。
门外的人也愣了下。
“有人?”
“是什么人?”
那些人低声议论,视线如电一般,青雉感觉他们扫过自己,扫向一旁的车,小姐,驴——
她想要起身挡在车前,但身子僵硬竟不能动。
“去回禀大人。”
伴着这句话,一人催马掉头而去,余下的人如黑墙一般站在门外,不动也不说话。
火光烈烈,雨声刷刷,青雉觉得呼吸都停了。
这些过路人是在寻落脚处,看起来人还不少,那她和小姐这些闲杂人等就要被赶出去吧?
被赶出去还是好的。
他们都是带刀的。
孤身女子在外行走有多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离开内宅的青雉也是知道的,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抵挡着路人的窥视。
刀剑可比视线的窥视骇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雨声中响起呼哨声。
“大人说继续前行。”
人墙便动起来了,安静的雨声变得嘈杂。
“要走?”
“一天一夜了,又是大雨,前边只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少废话,莫要耽搁大人行路。”
伴着马蹄声,地面颤动,嘈杂在大雨中远去了。
青雉握着碗蹲在篝火前,看着门口,门外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刷刷,恍若适才是她的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天亮的时候,青雉手里握着烧残的木柴,才敢走到门外,看外边的地面。
大雨已经停了,泥泞的地面上残留着乱乱的马蹄,马蹄从东而来,向西而去。
青雉轻轻吐口气。
是兵?是官?看起来很厉害,还好没有仗势欺人,若不然昨夜冒雨赶路的就是她们了。
小姐这个样子可经不起。
身后忽的响起了咳嗽声。
是哦,受了风寒就要咳嗽,嗜睡症是让人昏睡,可不是让人百病不侵的。
青雉愣了愣,手里的柴棍啪嗒落地,她转过头向内看去。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大路上恢复了人来人往,只不过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再加上有骑快马的毫无顾忌,溅起泥水,不时引发叫骂。
马蹄踏踏,地面都震动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刚被溅了一身泥的路人没好气地喊,“怎么今天骑马的人这么多。”
能怪什么呢?怪自己没车没马,活该呗。
路人看着旁边的马车狠狠嫉妒。
马车里的人也掀着车帘看着路人,对路人露出得意地笑,虽然马车上溅了不少泥,但自己衣着光鲜,没办法,这就是命啊。
“让开!”
身后不仅马蹄滚滚,还夹杂着呼喝声。
不仅有马骑还挺嚣张,路人们都回头看去,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后边大路上宛如乌云滚滚。
这一行人马皆穿着黑衣,但黑色中又闪着金光,那是黑衣上绣有金丝花纹,金光中又闪着幽光,那是腰里悬挂的腰刀。
看到这群人,不待再喊第二声让开,路上的人们炸了窝一般。
“都察司——”低低的喊声汇集,声音就变大了。
伴着声音,路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跳去。
这时候不骑马不坐车的人就便利了很多,三步两步就到了路旁,车马就费劲了,车夫要调方向,车重缓慢,而拉车的马又被这气氛吓到了,惊慌难御——
就在这迟缓间,那队人马到了眼前,也并没有让车马太为难,为首的一行四人勒马扬蹄,同时抽出长枪一甩。
伴着马儿嘶鸣,人的惊叫,车和马都被掀起,抛向路边落地。
马儿嘶鸣挣脱了缰绳,车倒在地上,两轮朝天,车夫以及车里的人都摔出车外,一头栽在泥窝里。
“救命——”泥窝的人们喊。
马蹄隆隆而过,没有人来要他们的命,也没有人来救命,四周只有人乱马鸣嘈杂,甚至还有看到这边车马惨状,幸灾乐祸的笑声。
“别躺着了,起来吧。”
“阴兵过去了——”
能喊出阴兵,意味着这群人马的确过去了,否则谁敢这样称呼。
马车中跌滚出来的人从泥水里抬起头,无奈又气愤。
“真倒霉。”他说,“早知道会遇上阴兵,就不该坐车。”
建平三年的时候,皇帝突发猛疾,分封在外的晋王伙同北海军大将军梁寺,以为皇帝送良方之名,先诱杀太子,然后要悄无声息杀向京城。
所幸北海军中有人及时察觉,一刀斩杀了大将军梁寺,带着北海军围剿了晋王,避免大周陷入混乱。
但这件事还是让皇帝大受刺激,病情恶化,临终前,指太子的胞弟,六皇子为继。
虽然晋王谋反案一众主犯皆被抄家灭族,但失去了父皇和皇兄给六皇子留下了深刻伤害,他觉得朝廷的管控太疏忽,晋王和梁寺的阴谋竟然丝毫不查,于是从御史台分出一司,专司监察,名为都察司。
都察司设兵卫三千,持皇帝驾贴,不受三司限制,短短四年,横扫大夏,不管是世家大族高官权贵,还是亲王公主门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半,只要被他们敲响大门,那就必然家破人亡。
因为太过酷烈凶猛,私下被称为阴司,他们的人则被称为阴兵。
当然这称呼只敢私下说。
曾经御史中丞在朝堂上喊了声阴司,当时也在上朝的都察司都督——论官阶,御史中丞是他的上司,但都察司都督一句话不说,取下腰刀,用刀背啪地拍向中丞大人的脸。
先帝重臣,年过六十的御史中丞当场血流满面,扑倒在地。
督察司都督说了句惊扰陛下了,臣先告退,竟然扯起中丞大人就退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句话没说。
看着中丞大人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再看都察司都督的背影,满朝噤声。
都察司都督,出身北海军。
就是那位谋反的大将军梁寺义子。
梁寺无子,收养八位义子,皆英勇善战不凡,最宠信的第八子,人称梁八子。
建平三年,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梁寺的头,为朝廷平叛制止了晋王谋乱。
新帝登基后,梁八子从北海军调任都察司都督,皇帝赐姓霍,名莲。
霍,是皇帝期盼他如冠军侯霍氏一般勇武。
莲,据说梁八子是梁寺从河中捡起的弃儿,当时襁褓放在荷叶中漂流而来。
梁八子能眼也不眨的将教养恩重的义父一刀砍下头,对他连教养之恩都没有的人,敢问头颅能被他怜惜否?
除了皇帝,无人能管束他。
而目前来看,皇帝并不想管束。
督察司兵卫如乌云滚滚而去,大路上的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难掩惊恐。
“这些阴兵怎么出现在咱们洛城了?”
“不知道这里有谁要倒霉了。”
“是洛城知府吗?”
看到这些人踏进来,洛城知府心里连声骂晦气,脑子里飞快地转想今年给都察司霍都督的礼物可够分量。
“大人们怎么来了?”他一脸热情地问,“可有什么吩咐?”
一城知府,是经过朝廷纳天下言选出来的贤良方正之士,就算进了京城,入了朝堂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但如今却面对几个卫兵恭敬讨好,真是惭愧啊。
为首的兵卫沉声道:“都督从这里过,丢了东西。”
洛城知府吓了两跳。
都督?那个祸害,不是,霍莲亲自来了!好家伙,这不得是查办亲王勋贵级别的祸事?
丢了东西?霍都督的东西还能丢?这是要钱的暗示吧?
洛城知府按下乱跳的心,问:“不知是何物?价值几何?”
兵卫抖开一副画:“没什么价值,就是一件兵器,但——”他看着知府,“找不到的话,都督就不走了。”
好家伙,洛城知府眼里根本就看不到画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明白了,意思就是价值是一座城啊。
洛城上上下下的官员,世家权贵都要完了!
在一群兵卫进了府衙的时候,更多的兵卫已经在四周散落,入城镇,入村落,一寸寸搜寻。
城镇村落人人惊恐,不知道谁家要被抄,看起来像是人人家都要被抄。
还好在真要入门入户之前,一条林间小路上,几只脚踩倒了一片草,露出一件黑黝黝的铁器。
“找到了!”他们发出惊喜的喊。
其中一人弯身将草丛中沾染了泥土的铁器拿起来。
日光下,铁器身上勾勒的纹路隐隐泛光。
兵卫抓住一头,用力一拔,一把剑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柄六尺剑,剑身古朴平平,刻有九针两字。
“没错。”兵卫看着其上的字,松口气,“就是这把剑。”
他将剑插回剑鞘,再看四周。
“怎么掉在这里了?这里是哪里?”
一个兵卫也正在环视四周,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都督在这里停留过。”
停留过?兵卫微怔,然后看到了前方林子的尽头,一座破庙若隐若现,他神情顿时恍然。
这里啊。
马蹄滚滚,黑衣人来到破庙前,与雨夜止步不同,这一次兵卫们走进来。
破庙里已经没有了人,只余下被土掩灭过的火堆,人车驴子行走的痕迹。
兵卫分散巡查,片刻之后聚回来。
“没什么异样。”他们回禀。
能有什么异样,为首的兵卫心想,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歇脚的两个女子一头瘦驴,其中一个女子还是半死不活,那天在门外只看一眼,他们就看出来了。
他们是替都督寻找歇脚的地方的先行兵卫。
后方都督已经停下来等候消息。
没想到这里有人,有人其实也无所谓,赶出去就是了。
管它什么人呢,哪怕是破佛像显灵,都督要住,佛像也得让开。
只是回禀后,都督说麻烦,继续赶路。
麻烦?有什么麻烦的?
大雨刷刷浇盖头和身子,天地一片嘈杂,都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
“女子,哭啊,闹啊,烦人。”他说,“不想听。”
女子们哭啊闹啊的有什么烦人的?抄家的时候常见啊,烦的话一刀砍了,立刻就安安静静,兵卫心里不解,但都督已经催马向前而去了。
都督的心思一向难琢磨,大家也都习惯了,于是绕过破庙急行而去。
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一停顿再一催马,剑掉了。
兵卫们再看了眼破庙,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随着消息传递,黑衣兵卫从四面八方汇集向洛城,把洛城城门守兵看得心惊肉跳。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城里的官员世家都已经心惶惶,甚至都在家里想着怎么痛快地死,如果落入都察司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但这些黑衣兵卫并没有进城,而是停在城外路边一处茶棚前。
每个城池前的大路上都会有这样的茶棚,简单的桩子搭着凉棚,摆着简陋的长凳桌子,垒着两口大锅不停地烧水,茶都是抓一把扔进壶里的碎茶。
距离城池不远,多走几步就能进城,城里有各种干净的茶馆,但行路很辛苦,进城又要排队核查,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的行人们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池,还是更愿意先坐下来喝口茶,缓缓精神。
所以茶棚总是客人不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今日人很多,却不热闹,甚至可以说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锅里水咕嘟嘟的声音。
卖茶老汉蹲在灶火前,看着滚开的水,不知道该不该将灶台上的碎渣茶冲泡,直到响起催促声。
“茶好了吗?怎么这么慢?”
卖茶老汉打个寒战,颤抖着手将碎茶捏起冲泡,拎着茶壶颤抖着转身:“好……”
整个茶棚都被人围起来,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凉棚里只有一人独坐。
卖茶老汉也不敢抬头,一步步挪过去到桌案前,只看到那人脚边衣袍上金丝盘绕。
“大,大,人,请,请……嗦嗦把茶壶放下。”
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茶壶。
这只手修长宽大,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卖茶老汉更害怕了,将头垂更低,向后退去,退到灶火前,听到茶水倾倒。
还真喝他这简陋的茶水啊。
卖茶老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到那只手端着茶杯放到了嘴边。
然后一双暗沉的眸子闯进了老汉的视线。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暗沉的眸子也向他看来,宛如利剑向他撞来。
老汉一惊醒过神,忙低下头缩在灶火前。
茶棚这里汇集着四面八方来的客人,也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卖茶老汉自然也知道都察司霍莲霍都督的威名。
只是今日且不说气势,他心头萦绕着另一个念头,这位霍都督的眼真是好看
耳边有脚步急促进来,伴着说话声“大人,找到了。”
茶杯被放在桌子,发出轻轻碰撞。
“好啊。”霍都督的声音说,“我只要东西,人不要的。”
卖茶老汉在这里也听了七七八八,知道是霍莲丢了什么东西,停下来寻找。
那现在找到了,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杀了吗?
卖茶老汉将头垂得更低,霍都督好看的念头瞬时消散。
“大人,不是被偷了,是掉落了。”兵卫说。
卖茶老汉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兵卫将剑举起双手奉上。
“就是在昨晚大人欲停又未停的破庙附近。”
霍莲哦了声,似乎在想破庙是哪里。
卖茶老汉也好奇,然后听到兵卫解释。
“昨晚那间破庙里有两女子落脚,大人绕过去了。”
“已经查了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她们车行的方向也跟剑落是相反的。”
也就是说不是这两人偷的,这两个女子甚至都没发现附近有跌落的剑。
“剑钩脱落了。”
霍都督声音忽然说。
原来如此啊,卖茶老汉心里念佛,那就跟其他人无关了。
下一刻有轻轻的声响,似乎是霍都督将剑在手里抛了抛,微微发出嗯的一声疑问。
剑钩脱落也要怪罪旁人吗?卖茶老汉心又提起来。
“大人,有何问题?”兵卫的声音问。
霍莲的声音说:“似乎轻了一些。”
轻?卖茶老汉不解,然后就听一声响,霍都督将剑抛了过去,一个兵卫伸手接住。
“真是粗糙的做工,算什么名匠。”霍莲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嘲,“耽搁行期,扔杂物车上吧。”
说罢起身,脚步重重向外走去。
茶棚里的兵卫们脚步杂乱跟随。
卖茶老汉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到被兵卫簇拥的高大身影,高大身影忽地停下来,卖柴老汉看到一个漂亮的侧脸。
“朱川,别忘了给茶钱。”他说。
说罢再一步走出去。
一个黑衣兵转回来挡住了卖茶老汉的视线,应该就是朱川,年纪二十出头,面色黝黑,问多少钱。
卖茶老汉哆哆嗦嗦。
“别说不要钱,好像我们大人欺负你一般。”朱川说,又哦了声,“也别想多要钱,我们大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卖茶老汉只能结结巴巴说了一个数目。
这朱川竟然要讨价还价:“你这茶也不怎么样……”
卖茶老汉快哭了,他就说不要钱嘛。
“朱川,别吓唬人家老汉了。”凉棚外有人走进来大声说。
朱川一笑将几个钱放在桌上,转身看来人。
来人是个络腮胡,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嗡嗡:“找到了?是哪把剑?陛下赐的吗?”
朱川说:“出门从兵器库随便拿的一把。”
他停顿了下想了想。
“这把剑我还有印象,是当年晋王谋反缴获的。”
当年晋王谋反缴获啊,当年的大事,但涉及皇子们,并不能随便议论,这个案子可是霍莲亲自办的,他也是靠着这个案子发家的,可说的比民间流传的要多,卖茶老汉不由竖起耳朵。
朱川接着说:“出门时随便拿了一把,也就是充充样子,大人又不用剑,谁想它放久了钩子坏了。”
络腮胡哦了声:“大人一副要把洛城翻过来的劲头,我还以为是多名贵。”
都察司抄家破门,收缴无数,虽然赃物都要上缴充公,但都督这般身份,看中什么就留了。
留下的赃物也是分级别的,存放在兵器库的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否则就该进珍宝阁了。
朱川说:“赃物也是大人筹谋得来的,当然珍贵,他可以扔,但不能被人偷了。”
“你怎么说都有道理。”络腮胡笑说,转身向外走,拔高声音呼和,“启程启程。”
伴着呼和,茶棚外聚集的黑衣兵上马,集结成队,簇拥着霍都督疾驰而去。
马蹄声消失了,茶棚老汉才敢探头出来看。
城门上的兵卫也才松口气,急急将消息报过去。
“真走了?”洛城知府似乎不敢相信,“就这么走了?”
没抄家没灭族,甚至都没有搜刮财物。
他准备的重礼都还堆在库房呢。
想到这个,洛城知府忙催促属下“快追上去把东西送到。”
属下们急急忙忙拉着车追去,半日后回来了,说霍都督把东西收下了。
洛城知府以及等候的世家大族们都松口气。
肯收礼就行。
洛城知府此时腰背挺直,眉目平静,对世家大族们含笑说:“我告诉霍都督了,我们洛城官吏清明,世家仁善,霍都督深以为然。”
世家大族们纷纷对知府表达谢意“大人辛苦了。”
“多谢大人美言。”
“有大人在,我等才安心啊。”同时各家准备的礼物也都抬进来,知府含笑收了。
洛城官民提着的心都安定了。
青雉看着前方的界碑,一直提着心也稍微安定下来。
“小姐。”她松开缰绳,走到车边,“我们到许城了。”
她说着话轻轻掀起搭在车上的凉棚一角,看着车内。
车内小姐依旧躺着,听到她的声音,闭着的眼睁开了。
双目漆黑,幽亮。
“好。”她说。
好,青雉觉得是出乎意料的好。
自从那天清晨小姐醒过来后,没有再发烧,没有咳嗽吐血,也没有沉睡。
昨天还下车走了几步,只不过到底虚弱,很快就回车上躺着了。
依旧是瘦驴拉车缓行,路途坎坷,一会儿炎热一会儿大雨,但当每次回头说话,都有人应和,一切艰难困苦惶惶不安都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就真的走到了许城界。
真的要到小姐的家了。
她真的把小姐送回来了。
“小姐。”青雉难掩兴奋问,“你对这里熟悉吗?”
小姐躺在车上,摇头:“不熟悉。”
也是,现在只是进了许城界,并不是到小姐的家了,许城这么大,小姐怎么会都熟悉,而且小姐回家来也并不是多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