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面面相觑。
老秦王和太子柱听到这个消息后,条件反射开始担心朱襄的安全,居然忽视了这么重要的事。
李牧为什么能去黔中郡?因为李牧是主管整个南方战线屯兵的大将军,老秦王在李牧南下时已经拜其为将,李牧有权力在南方随便行动。
但朱襄虽然没有固定职位,但他对老秦王说的是去蜀郡,那么他就应该一直待在蜀郡。
而且嬴小政还那么年幼,朱襄怎么把孩子丢在成都自己跑了?
这算什么事啊!换做其他人,脑袋都不够掉!
老秦王扶额,范雎叹气。
两位老人有一种为不着调的孙辈收拾烂摊子的疲惫。
“政儿很安全。”老秦王在范雎骂朱襄前,率先道,“朱襄在信中写道,李冰忙于建堤坝的时候,请他暂代郡守。他忙于春耕,便将大部分事交给了政儿。所以政儿才在成都走不开。”
范雎脸皮微微抽搐:“朱襄在咸阳的时候,让政儿代他审核长平的税赋。等到了成都,又让政儿帮他暂代郡守。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无聊?他无聊难道不是把事都推给了政儿吗?!政儿才多少岁!!”
要是朱襄在他面前,高低得踹朱襄几脚!
老秦王频频点头。朱襄的想法和行动,真的是太难理解。难道朱襄就不怕擅自离开蜀郡,被自己怪罪吗?!
两位老君臣讨论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朱襄在政治上的聪明才智处于时在时不在的状态,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大概所有聪明才智都离家出走,心中什么都没想。
“君上,这次一定要狠狠罚朱襄!”范雎建议,“君上舍不得打他,好歹罚他的俸禄,关他的紧闭!”
老秦王认真地问道:“他什么时候用过自己的俸禄?他在咸阳吃寡人的羊,到了成都肯定牵李冰家的羊。罚他的俸禄有什么用?”
范雎:“……”
老秦王又道:“关禁闭对他也没有用,他说不定会睡到日上三竿,更令人生气!”
范雎:“……”
范雎叹气:“削他的封君?”
老秦王道:“看他在黔中郡干得如何。如果干得好,就功过相抵。”
范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君上的意思就是不追究了。
指导种地,朱襄怎么可能干得不好?
范雎发觉,自从朱襄离开之后,老秦王对朱襄的容忍程度高了许多。朱襄离开得很正确。
“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范雎道,“李冰尊敬他,李牧纵容他,朱襄孩子心性,离开了能管教他的长辈,就像是鱼入了水中,谁也管不住他,他连谨慎都丢掉了。”
老秦王道:“先生的意思是,寡人应该派个管得住他的人,去送斥责他的诏令?但管得住他的人,哪里经得住颠簸?”
老秦王想了想能管得住朱襄的人,除了一众老人之外,就是朱襄的夫人雪姬。就算他不将雪姬留在咸阳牵制朱襄,以雪姬的身体,也经不住长途跋涉。
范雎想了想,的确如此。
虽然家里几个老家伙身体都还算硬朗,但南方有瘴气,他们经不起折腾。
“可以让他们给朱襄写信,与君上的诏令一同送给朱襄。”范雎道,“虽然君上舍不得伤到朱襄,但若是长辈的戒尺,朱襄还是应该多挨几下。”
老秦王同意了范雎的建议。
他本来想直接当做没有发现朱襄在此事上的僭越,但范雎十分公正,强烈要求惩罚朱襄,他也觉得该给朱襄一点小小的教训。
比如看着朱襄被家里几位长辈追着揍。
老秦王将这件事交给了范雎,让范雎转告朱襄家中的长辈。
荀子掰断了椅子把手,廉颇拍裂了桌子,白起捏碎了手中的木珠子。
几个朱襄的同辈友人本来很生气,见到长辈比他们更生气的模样,忍不住抖了抖。
子楚拢了拢衣袍,道:“朱襄、朱襄也是好意,不想见到黔中荒芜。”
他向蔺贽使眼色。
你就在那里干看着吗!赶紧替朱襄说好话!
蔺贽回过神,叹着气道:“朱襄,该揍!”
子楚:“……”朱襄白给你送腊肠了!
蔺贽道:“若不是君上心胸宽广,就凭他擅自离开蜀郡,就可以治他的罪!何况他居然将公子政单独留在成都,这是照顾公子政的人该做的事吗?这也是杀头的大罪!”
子楚:“咳咳咳!”蔺贽你给我闭嘴!你对得起你吃下去的腊肠吗!
子楚心里很酸涩。蔺贽对朱襄喊打喊杀,朱襄送蔺贽腊肠;自己担心朱襄的安全,朱襄那竖子只给自己送咸菜。
“君上同意朱襄南下散心,并非让朱襄在蜀郡任职,所以朱襄不算擅离职守。”荀子在心中过了一遍秦律后,道,“朱襄奉王令南下指导耕种,无论是蜀郡、巴郡还是黔中郡,以王令的内容,他都能去。”
范雎点头:“无论是诏令还是对外宣称的内容,朱襄都是南下指导种田,确实并没有规定必须留在蜀郡,只是朱襄一直自己说着入蜀而已。朱襄虽然有时候少根弦,但在这种大事上不会乱来。他离开蜀郡时,一定思考过自己是否能离开。”
廉颇冷哼:“政儿比朱襄更谨慎,政儿同意朱襄离开蜀郡,就证明没事。不过政儿再聪慧,朱襄也不应该让政儿太过劳累。”
白起忧虑道:“我只是担心,政儿插手蜀郡政务,会不会……”
范雎看了白起一眼,心里叹气。
以前白起总板着一张脸,和所有贵族都不太熟悉,他还以为白起高冷。熟悉之后,他才知道白起不是高冷,是太过谨小慎微。
名震天下,六国惧怕的武安君,居然已经在致仕之后仍旧过得如此小心翼翼,让范雎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物伤其类。
“政儿在咸阳时已经帮忙朱襄处理长平郡的事,去了成都之后,若他不继续帮助朱襄,便表明他是故意低调,记恨君上,反倒不如坦坦荡荡展露自己的才华。”子楚淡然道,“君上试探过朱襄和政儿,朱襄和政儿仍旧以原来的态度行事,这才显得朱襄和政儿对君上的信任。”
廉颇叹了口气,嘀咕“哪国国君都麻烦”。
白起道:“公子如此说,那应是无事了。李牧看来已经做好了攻打楚国的准备,他一定看到了什么能让他击其薄弱的机会。你们不用担心黔中郡的战局。”
廉颇捋须:“白公擅攻,我擅守,李牧用兵比我二人都更谨慎。若他主动出击,定会像是猎手一样,擅长潜伏和等待,瞅准机会一击制胜。与南蛮一战,南蛮先挑衅,所以不算李牧主动攻击。他在秦国选择的第一场主动攻击,定已经有六成以上胜算。”
在对方还不知道己方要开战时就有六成胜算,只要不遇到对方开挂的情况,基本战局已经注定。
白起将捏碎的镂空木球丢到桌子上,摆开后当做城池,给他们讲解。
“我攻下楚国祖地后,楚国几次迁都,离秦楚边境十分遥远。他们不断将都城东迁,虽拉长了秦国灭楚的战线,但也造成了西边防守的空虚。”
白起拿起一块木头碎片放下。
“黔中郡与楚国交界处,是一片大泽。我当初追到此处,因陆地稀少,芦苇茂盛,四处水泽,难以进行围剿。楚国知道这个情况,所以在云梦泽没有布置太多兵力,将云梦泽当做天然的防线。”
廉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推了一下代表黔中郡的木块。
“在赵国时,我就听朱襄提过,可以建造大船,组建水军,在大江大湖上作战。李牧曾经对此很感兴趣,感慨自己身在雁门郡,见不到大江大湖,无法实践。朱襄去黔中郡时,在信中写道李牧建造了大船,船队航行只要避开夜晚和阴雨天,就十分安全。呵,这是不是李牧隐藏的底牌?”
白起眼眸微闪,抿嘴露出了一个微笑:“离间计,水中战船,这就是两张底牌,李牧果然谨慎。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底牌。我想以他性格,定不止这两张底牌。”
荀子虽然不想听这些打仗的事,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叹气道:“朱襄去了之后,也能成为李牧手中一张底牌。朱襄不仅会种地,也能管理后勤。有朱襄坐镇后方,李牧当可放心前行。不过李牧应该不知道朱襄会去黔中郡,所以这是额外的底牌。”
蔺贽捏了捏下巴,眯着眼笑道:“火药会不会也是一张底牌?李冰开山时用到了火药,虽说威力不怎么样,但那响声和火光,或许能吓到不少人。若他们夜晚突袭,召来天雷地火,一定能引起楚军混乱。”
子楚道:“这肯定也是底牌。这么多底牌,李牧确实可以放手一搏。只要等离间计成功,他便可以出手。范公,依你之见,李牧对楚国的离间计能成功吗?”
范雎微笑:“成功率很高。不过楚国贵族谨慎,恐怕成功后也难以掀起太大混乱。公子若想帮助李牧,可以从咸阳入手。”
子楚微笑:“秦国的那一群楚国外戚吗?的确,可以给他们放一些消息,比如周王室又蠢蠢欲动了。”
“这消息可不是假消息。”懵了许久的蒙骜,现在才插进话,“君上确实想攻打周王室。李牧的行动,与攻打周王室不冲突。”
子楚道:“但他们会认为冲突。只要秦国去攻打周王室,就不会攻打楚国。”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道:“我养了这么久的身体,也该活动活动了。”
蔺贽笑道:“你也没养多久。不过只在咸阳活动,不会太累。”
他起身拱手作揖:“今日之言,由我禀报给君上可好?”
众人颔首,让蔺贽随意。
一群老青两代重臣聚会,如果不禀报给君王,君王恐怕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聚会散去,咸阳渐渐暗潮涌动。
很快,秦王下令备战,要给不安分的周王室一点小小的教训。
而领兵的,则是楚国外戚大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楚国,楚国更加相信,现在楚国四起的谣言和秦国没关系,真的是楚国人自己争权夺利。
韩非身为没有投靠秦国的韩国公子,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些秦国内政秘闻。
但他却以服侍荀子的弟子的身份,“不小心”旁观了这一场大佬聚会,心惊胆战地得到了这个他本不应该知道的消息——李牧要攻打楚国,和李牧的底牌。
韩非惊出了一身冷汗,直觉自己这个状态十分危险。
荀子见韩非吓得日益消瘦,叹着气找韩非谈心。
“你不用担心,秦王不会囚禁你。”荀子道,“若对你有危险,我就不会将你带在身边。”
韩非结结巴巴道:“老师为何、为何要让我知道?”
荀子道:“你多了解这些事,比看书听讲课学习到的东西更多。”
韩非忧虑道:“但、但这是秦国大事……”
荀子道:“确实是大事,但你知道了此事,对战局影响也不大。李牧的底牌只会用一次,待与楚国战争打响,很快其他五国就会知道李牧的底牌,底牌就会变成明牌。你会将李牧的底牌提前告诉楚国吗?”
韩非使劲摇头。别说楚国和他没关系,他不会冒这个危险。就算他想,等他把消息传递出去,恐怕战斗都结束了。
荀子道:“所以你很安全。”
荀子等韩非冷静下来后,问道:“你对朱襄入蜀后做的事,有何想法?”
韩非疑惑:“有何、有何想法?什么想法?”
荀子道:“朱襄一改往日作风,做出的那些稍显冷酷,可能不符合当世人对仁义君子想象的做法,你有何想法?”
韩非想了想,道:“朱襄公摈弃小仁,是、是为大仁!”
荀子赞同道:“确实如此。如先师孔子之言,这才是大仁。”
他顿了顿,道:“但朱襄做此决定,心中肯定没有想过什么大仁小仁。他为何做出这决定,做出这决定后心中背负了什么,这些是你应该了解的事。你思考总是以最大利益出发,是很典型的以利益驱之的法家人思想。”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叹气道:“但你心中的利益,只是一些文字和画面。我希望你在践行心中思想的时候,也学会儒家的‘仁’。若是现在的你,和朱襄做了同样的事,你就是不仁,朱襄就是仁。你如果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你就从我这里出师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韩非的肩膀,然后起身离去。
韩非坐在灯火前,灯火的影子在他的脸庞上摇曳,隐隐约约,恍恍惚惚。
“仁……”半晌,他声音如蚊鸣般细微,“仁,真的有用吗?”
朱襄公,你会让我改变自己的思想吗?
在咸阳学宫,另一位青年也在思索这件事。
这一位青年只是咸阳学宫一位很普通的学子,他没有很好的出身,更没有韩非那样的运气,直接在荀子身边服侍。
他住在咸阳学宫一处最普通的宿舍中,身边还有同住的人,连油灯都不敢点,怕影响身边人酣睡。
那位青年名为李斯。
李斯平庸了很多年,突然有一日醒悟,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像老鼠一样活着。
他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所以才会奋起拜师念书,想要出人头地。
他只是一介想要青云直上的贫寒士人,与韩非等目标是帮扶国家甚至天下的人完全不一样。
但李斯现在所想的,恰好是韩非所思考的问题。
李斯在听学的时候,听到了朱襄公的新好友,蜀郡郡守李冰看到了蜀郡连年洪灾,于是立下军令状,向秦王请求在蜀郡兴修大型水利工程的事。
他们在争论,朱襄公此次去蜀郡听说下令杀了很多人,这算不算破坏了朱襄公仁义的形象。
咸阳学宫的学子们总是秉承着不同的思想吵吵闹闹,每次争吵都很难达成统一意见。但这次,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朱襄公仍旧是仁人君子,他践行了更大的仁义。
只是很快他们又吵了起来,辩论为何朱襄公此举是更大的仁义。
有的人说朱襄公是为了救大多数人牺牲了少数人;有的人说朱襄公是严格按照律令,所以杀人不算不仁;有人说那些人罪有应得,惩罚罪有应得的人就是仁……
李斯听了一会儿,没有参与辩论。
他如今的学识和口才都还不如已经求学很多年的同窗,只能在一旁安静地听同窗高谈阔论。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斯也在心中不断推演自己假如加入辩论的场景。
“朱襄公究竟是什么人?”
“是民间传言的大贤,救人的仙神,还是伪善的钻营者?”
李斯还未见过朱襄。
朱襄当初在咸阳学宫对战方士,也不是所有学子都能旁观。周围位置先被秦国宗室官吏占了一圈,然后是秦国贵族出身的学子占了一圈,再是咸阳学宫的老师和他们看好的学生占了一圈。李斯根本没机会靠近。
明明同在咸阳,他对朱襄的看法,仍旧是道听途说和自己的想象。
李斯对朱襄太过好奇,好奇到第一次想结交一个人,不是为了往上爬。
“不知道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到朱襄公的指点。”李斯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韩非。
韩非是韩国公子,又是最先去来秦国拜见朱襄公的人,所以很幸运地在荀子身边服侍,住在了朱襄公的家中。
韩非虽然很有才华,但因为是个结巴,和他辩论简直是折磨中的折磨,所以其他学生虽然想结交他,最终都忍不了被韩非拉着辩论而绕着他走。
李斯想,如果自己能忍得了和韩非辩论,或许能够借着韩非这条路,将自己的名声传到朱襄公耳中。待朱襄公回到咸阳后,自己送上策论,或许就能得到朱襄公指点。
朱襄公从来不推举别人,也不收徒。
朱襄公身边的友人虽然大多身居高位,都并非因朱襄公而得了秦王看重,而是本身就是举世大贤。所以李斯此次拜见朱襄公,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李斯打定主意后,安心入睡。
从明日起,他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努力和韩非成为友人了。
还在点着油灯思索的韩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把油灯都吹灭了。
他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疑惑为何自己会突然发冷。
“啊,果然有他们。”朱襄看着咸阳学宫的弟子名单不断乐开花。
刚练完弓箭的李牧,赤裸着上半身,脖子上挂着一条布巾走进来,把朱襄泡好的凉茶一饮而尽。
他抹了抹嘴道:“什么果然有他?这是什么?”
朱襄道:“是咸阳学宫的课业排名。”
李牧疑惑:“你还看这个?哪来的?”
朱襄道:“我让君上给我捎带的。”
李牧:“……你胆子还真大。”君上给你下诏令,你还让君上给你捎带东西。
李牧扫了一眼朱襄手中的名单,道:“你看中了谁?只是看课业,你就能看出谁是人才?”
朱襄神秘兮兮道:“不告诉你!”
李牧:“……”先提起这个话题,又不告诉我,你什么毛病?
朱襄继续乐开花。
哈哈哈哈,原本历史中会去楚国找荀子拜师的李斯张苍,在这个时空果然来咸阳学宫了。他们还是追随了荀子步伐。
朱襄很好奇,年轻时候的李斯、张苍是什么模样。
李斯不说了,虽然是个大才,后世多将其说成奸臣。他还给秦始皇的尸体周围挂臭咸鱼,哈哈哈哈,想想就想笑。
政儿如果知道这件事,会不会举着他的小短剑去戳李斯大腿。
至于张苍,那也是个人才。
张苍本身学识不用说,特别在算术上特别有天赋。但张苍本人特别爱好吃有夫之妇的软饭,为此曾经因为乱处男女关系而差点被处死。
据说张苍长相极好,老了之后都能因为其皮相让人从刑场上将他释放。不知道张苍在年轻时长什么样。
“等我回到咸阳,就找机会见见他们。”朱襄自言自语。
李牧忍无可忍:“既然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要在我面前念叨。”
朱襄大笑,气得李牧把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
朱襄装作被威胁到了,用手揉了揉脸,嘴角下撇道:“我看中的人,一个叫李斯,一个叫张苍。我原本就听过他们的名声,猜测他们可能会来咸阳学宫。这两人都是大才,但私人品德都有点问题,所以我很好奇。”
李牧很无语:“这有什么好奇?”
朱襄疑惑:“难道不好奇吗?”
李牧:“……”
朱襄:“……”
两人再次因为思想不同而相对无言。
李牧叹了口气,道:“你随意。不过私德有亏的人,你最好不要接触太多。”
朱襄道:“没问题。一个人想荣华富贵,一个人喜好当贵妇人的闺房之友,都不会影响到我。”
李斯想要荣华富贵就会讨好自己。张苍只会和贵妇人“情投意合”。两人都影响不到他。
李牧:“……这还不是大问题?”怎么想都很有问题!
朱襄挠了挠头,道:“当然不是大问题。”
李牧沉默了半晌,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少和他们相处。其他随意。”
朱襄点头:“我应该和他们接触的机会很少,不用担心。对了,君上同意你出兵了吗?”
李牧道:“还没接到诏令,不过君上肯定会同意。”
朱襄疑惑:“你为何如此确定?”
李牧道:“因为就算我输了,秦国也不会有多大损失;而我赢了,秦国会有很大利益。”
“哦。”朱襄道,“后勤交给我,你别把战火引到黔中郡就行,我可不想帮你守城。不过你是主动进攻,战场本来就不可能在黔中郡。再次强调,别把陈都打下来了,你守不住,白白浪费兵力。”
李牧失笑:“知道。我只是想把云梦泽周边平原拿下来。那里地势平坦,你不是天天念叨着那里正好种水稻?”
朱襄叹气:“的确适合种水稻,但云梦泽周边也是水蛊病高发区。”
李牧道:“那更该拿下来。拿下来后,你就派人去灭钉螺。你不一直对水蛊病耿耿于怀?”
朱襄道:“也是。反正迟早都是秦国的地盘,迟早都得去。”
李牧擦干汗后,套上衣服,和朱襄一同去清点粮草,将后勤的事交给朱襄管理。
后勤官吏脸色有点不好看。
管理军粮后勤有很多油水,他本来以为可以捞一笔。
他正准备试探朱襄,看能不能欺骗朱襄,将后勤大权抢回来。但朱襄最先找到了他,给了他一堆图标,教导他如何识别图标和其中的符号。
他不明所以,老老实实跟着朱襄学,越学脑门汗越多。
这些图标,居然将他之前故意做了假账的账本重新梳理了一遍。他按照朱襄教导的方式,自己亲手将那些假账揪了出来。
他抬头看向朱襄。
朱襄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朱襄公,饶命,饶命……”官吏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朱襄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让人依照律令处置这个人,李牧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军中处罚一并报给我。就算我在前线作战,你也只需要把人先关押起来,等我回来再处罚。”李牧道,“别擅自做主。”
李牧的话听着很不客气,好像是警告朱襄不要越权。
朱襄却失笑:“我还没有那么脆弱,当我是玉器吗?”
李牧道:“我看你比玉器也坚硬不到哪里去。把他捂住嘴拖下去。”
亲卫立刻领命。
“听到了吗?以后遇到需要受罚的人,只需要关押,不要惩罚他们。”李牧再次强调。
朱襄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关起来等你发落。他没有贪图多少粮草,你不用担心后勤会有压力。”
李牧道:“我不担心,我还有很多南瓜。”
看着李牧那稍显得意的模样,朱襄欲言又止。
南瓜在南方很容易腐烂,不要把南瓜当做军粮啊,我不是第一次说了!
朱襄感到心有一点点的累。
他在琢磨,要怎么做出更容易携带、更不容易腐烂的军粮。
果然还是炒面吧?
炒面就是把谷物磨成粉,与糖、盐同炒熟,可以直接抓一把就吃,可以加水做成糊糊,是在没有现代压缩方便食品时,战场上最容易携带的简易高热量干粮。
朱襄征集来猪油、蔗糖和盐块,教人做了一些高热量的炒面,送给李牧,作为需要执行特殊任务的“勇士”的奖赏干粮。
油和糖都是奢侈品,不可能给每一个兵卒用。这些高热量的干粮,都是需要执行特殊任务的兵卒才能够享用。
比如夜袭,比如诱饵,比如先登。
李牧和其他将领不同,朱襄很放心他。
李牧得到这一批干粮后,果然细心地将其储藏起来,没有将其分给将领,而是制定了军令,规定了这一批特殊干粮在什么时候可以享用,用以提升军队士气。
朱襄公亲手制作的高热量、带甜味和猪油的干粮,立刻将军队的士气提高了一个层次。李牧还没有战前动员,兵卒们就已经摩拳擦掌,想要成为第一批享用特殊干粮的人。
朱襄对此表示,这情形他真没有想到。
之后朱襄为了检查后勤,又去会运送物资的战船上逛了一圈,提供了许多类似投石机布置的建议,以及如何从战船上靠岸的设想。
将士们眼睛放光,李牧扶额轻叹。
他私下找到朱襄:“你如果不想上战场,就给我闭嘴!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私下告诉我!”
朱襄委屈:“我说什么了?我就是随便叨叨。”
李牧叹气:“随便叨叨?你知道现在还没有水战这种战斗方法吗?”
朱襄想了想,道:“好像真没有。”
现在没有成建制的水军,都只是运送粮草而已。还没有人想过建造大船从水上直接作战,更没有人想过在船上安装远程武器,去攻打沿途城池。
“好吧,是我嘴碎了。”朱襄立刻承认错误,“我看到你建造了战船,就忽视了这件事。”
李牧再次扶额叹气:“你啊。”
他再次确定,朱襄如果带兵打仗,恐怕真的是一员极其可怕的将才。
不说什么“慈不掌兵”,朱襄这些稀奇古怪的战斗方式让人防不胜防,恐怕不会牺牲多少兵卒就能取得不错的战果。
如果秦王知道了朱襄的才华,就算朱襄不愿意,也有可能用各种朱襄无法拒绝的“意外”,逼迫朱襄领兵。
就算不逼迫朱襄领兵,也会让朱襄将自己所知道的战斗方式公之于众——不是私下教导别人后,由别人公之于众,而是以朱襄的名义公之于众。
这样,秦王就能说仁义的朱襄都主动为秦国献策攻打其他国家,说明朱襄都认可秦国是天命所归。
李牧遭遇过国君的背叛后,再也不会对哪一个国君愚忠。他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那些将人利用到了骨子里的国君。
“不想做什么,就不要当众显露出那方面的才华。”李牧再次叮嘱,才领着船队离开了黔中郡。
这是华国历史上,第一次以水军为主的战役。
朱襄目送李牧的船队远去,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河边石头上,沉默了半晌,就像是一座石像。
他难道真的不懂李牧所说的事吗?
他怎么可能不懂。
只是朱襄心里很矛盾。一边他不想直面战争,一边他又希望自己所知道的事能帮助秦国更迅速地结束战争。
摧枯拉朽的战争是最不伤民的战争。若战争成了拉锯战,平民和兵卒都会成为锯齿间被嚼碎的肉。
先秦其实已经出现了水军的雏形。
《左传》曰,公元前549年“楚子为舟师以伐吴”。舟师就是最早的水军。
不过此时的水军,主要承担运粮任务。
楚国、吴国、越国虽然有类似“战船”的船只,但战船与后世相比,并不具有“战”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