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木兰竹  发于:202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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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不,你是……我见过你,你是君上的护卫!”狱吏惊讶地瞪大眼睛,“君上要杀朱襄公?!”
领头者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小小的狱吏认出来。
他只在赵王出行的时候才充当护卫,而且脸部会经过伪装,所以很自信别人认不出他来。
但这个狱吏是个能吏,他因对人脸记忆十分强大而捕盗有功,才成为邯郸城内的狱吏。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平阳君和平原君才特意请求赵王将他调来看守朱襄。
“杀。”被认出身份,领头者稍稍慌张了一下,立刻命人堵住门,拿出弩箭对狱卒进行屠杀。
暗卫执行的多是暗杀任务,他们的弩箭十分小巧,专门用于室内,对没有穿甲的人进行刺杀。小巧的弩箭就算杀伤力不算太强,一轮射击之后也能让人失去战斗力。他们只需要补上最后一剑。
但狱卒是赵胜和赵豹调来的老兵,有些还是廉颇特意安插的私兵,面对弩箭,他们就像是对着敌军的箭雨一样毫不畏惧的冲锋,身中数箭也不停止挥舞手中长剑。
狱吏一边往后跑,一边道:“你们赶紧冲出去!只要让外面的人听到赵王杀朱襄公,刺客就不敢让朱襄公死!”
“杀了他!”领头的人听到这句话,心中开始慌乱。
他带了一队人,越过拼杀的狱卒,朝着狱吏追去。
狱卒自觉分成两队,一队往外冲,一队随狱吏往后跑。
狱吏一边跑,一边摸出腰间的火折子,点燃了庭院里的一堆干草,浓烟滚滚,朝着天空慢慢升腾。
点燃草堆后,他跑到连接牢狱的走廊厚重木门处。厚重木门在白日里洞开,好为朱襄所住的牢狱通风。他将朱襄所在牢屋的钥匙丢进了木门后才关上木门,将木门上锁。
可惜需要钥匙才能上锁,否则他就将木门的钥匙也丢进去了。
狱吏深呼吸了,用尽力气,对着厚厚的院墙喊出了平生最大的声音:“赵王要杀朱襄公!请诸位相救!”
说完,他将钥匙朝着嘴里刺去。
门锁的钥匙有成年人手掌长,他根本吞不下。他只能蹲在地上,按着把钥匙往嘴里按。
很快,钥匙就刺破了他的食道、气道,他先不断吐出口水,后来吐出血。
狱吏想,或许提剑自刎,比吞钥匙自杀要轻松许多。
但他这样想,还是忍着剧烈的痛苦将钥匙一点一点地刺入,直到完全吞入。
信号已经传出去,他想,这样或许能为朱襄公多争取一点时间。
已经几乎不能呼吸的狱吏站起来,将嘴上的血擦掉,提着剑朝着赵王派来的刺杀者冲去。
浓烟升起的时候,赵母已经离监牢只剩下几里路。
“加快速度!”驾车的人不需要赵母下令,就立刻通知同行者。
他不知道这是求救的信号,但监牢那里燃起了浓烟,就已经预示了朱襄公发生了意外。
赵母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浓烟的方向。
她咬牙,顾不上会更加得罪赵王,对着街边大喊:“我是马服君之妻,朱襄公遇袭!请随我去救朱襄公!”
他的家臣们也大喊道:“朱襄公遇袭,请随我去救朱襄公!”
街边的人惊讶地看着车队,有些平民连跪下磕头的规矩都忘记了。
然后,他们也注意到了浓烟。
正准备收摊的屠夫提着尖刀,正准备关店的掌柜与店员握着木棒,正在清扫家门的老人拎着扫帚……有人在地面上捡了树枝石头,还有人两手空空,他们都跟着赵母的马车后面奔跑。
离浓烟更远的地方,荀况和李牧因目前身上没有官职,入城后荀况和雪换乘牛车,李牧领着自己的私兵朝着牢狱处奔跑。
李牧和他的兵都擅长急行军,速度十分快。看到浓烟的时候,他们离监牢的距离只比赵母远一条街。
李牧心头一慌,大喊道:“加快速度!”雪的预感居然成真了!
“稍等,你们要去救朱襄公吗?”一位穿着很贵气的人拦住了李牧,“用我的马!如果谁拦你,亮这个令牌!”
李牧低头一看,居然是平原君的令牌。
他抱拳道:“谢信陵君!”
说完,他点了几人借用了贵人的马,剩下的人继续奔跑。
信陵君魏无忌疑惑道:“他怎么知道我是信陵君?”
侯嬴将手兜在袖子里:“他定是已经知道公子已经来到邯郸城。这时候敢拿出平原君的令牌,让他在邯郸城纵马的贵人,只有公子你了。”
魏无忌笑道:“平原君是我姐夫,他有麻烦,我该帮他解决。”
侯嬴叹气:“公子,我知你仰慕朱襄公贤名,但此次刺杀朱襄公之人很可能就是赵王,你身为魏国使臣,不该掺和。”
魏无忌连连叹气。他正因如此,才将马借给李牧,而不是自己亲自去。
“那位叫李牧的赵将是位义士,若能随我回魏国就好了。”魏无忌又感慨道。
侯嬴很不给自家公子面子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戳穿公子的痴心妄想。
李牧家世代为雁门将,怎么可能去魏国?就算李牧要投奔魏国,若想受重用,就不能被自家公子举荐。
虽然公子不肯承认,但谁看不出如今魏王有多忌惮公子?怎么可能任用公子推举的人为将?哼。
“我担心朱襄公。”魏无忌原地转了几圈,用恳求的表情看着侯嬴。
侯嬴深深叹了口气:“公子换身衣服再去?绝不能显露身份!”
“好!”魏无忌得到侯嬴同意后,立刻与身边护卫换了衣服,还特意扯散了发髻,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朝浓烟跑去。
侯嬴分外无语。
算了,公子求士的时候,从来不顾及形象。
侯嬴叹了口气,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跟着魏无忌一起在街上奔跑。
如此奔跑的还有十几个人,他们跟随着魏无忌,脸上皆带着自豪的笑容。
赵王登上宫里高楼,朝着朱襄被关押的地方眺望。
乐师奏乐,舞姬起舞。
赵王一边装作欣赏歌舞,一边焦急地等待。
终于,他看到了浓烟,心里又忐忑,又喜悦。
赵王想,朱襄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一把火是不是为了毁尸灭迹?
此刻,他心中生出一股畅快之意。
自母后去世,他终于亲政,所下的任何政令都有父王的老臣反对。那群老臣倚老卖老,对自己毫无敬意,甚至还常常提起已故的兄长赵俚。
事实证明,老臣往往都是正确的,比如他们要推举的朱襄。但正因如此,赵王才更加愤怒厌恶。
这时候,有近侍急急忙忙来禀报:“君上!有平民冲击邯郸城的城门。他们手中拿着农具,可能是附近的农人!”
赵王愤怒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平民敢造反?!守门的兵卒没有杀了他们?!”
近侍跪下道:“不知道为何,兵卒居然放他们进城了。”
赵王愤怒的表情一滞,遍体生寒。
他就像是失去了力气,倚靠在坐具的靠背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朱襄……”
近侍在心中叹息赵王的愚蠢,道:“是,他们高喊,要将朱襄从牢中救出来。”
赵王面无表情道:“为何是今日?”
近侍道:“据闻朱襄的家人今日纵马入城,说朱襄有难。”
赵王嘴唇一张一合,就像是脱离了水的鱼,脑袋一片空白。
他想问,谁透露了消息。
他又知道,现在追究这个没有任何用处。
此刻,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给、给寡人备车!”赵王咬牙道,“是秦人要杀朱襄,不是寡人!寡人要去救朱襄!赶紧为寡人备车!”
近侍:“是。”
赵王起身后,又急急忙忙补充:“让宫中所有的护卫都来保护寡人出行!”
近侍心中再次叹气:“是!”
赵王正在等候宫中护卫整列时,又有人来报。
“君上!君上!白起来了!!”那人太过慌张,还未跪下,先摔了一跤,“是白起,是白起的旗帜!就在邯郸城外!”
坐在车上的赵王腿一软,还好他是坐着的,否则已经跌倒:“谁?你说谁?”
通报的人声音颤抖:“是白起。白起就在城门外,他派了个使臣进城,说,说……”
赵王能听见自己牙齿上下碰撞的声音:“说什么!”
通报的人狠狠磕头,带着哭腔道:“说要用邯郸城,换朱襄公!”
赵王身体一软。
秦军开到邯郸城外的时候,终于遇到了赵国的军队。
白起正想说开战,被偷偷跑出城,与白起汇合的伯夫阻止。
伯夫经历了这么多,更加勇敢了,敢直接打断白起的命令:“将军,那好像不是军队,我看见了认识的人。请让我先去打探消息。”
白起沉默地看了他许久,伯夫勇敢地与他直视,额头上居然没有冷汗。
“好。”白起有些纳闷,自己给人的压迫感是不是变弱了?
伯夫得到白起的命令后,立刻脱掉秦兵的装束,从秦军隐藏的地方跑出来。
邯郸城附近居然有能藏住八万秦军的山林,可见赵国的国力确实下降了许多。
“老伯,你们这是去干什么?”伯夫冲进队伍,直接开口问道。
老伯立刻拽住伯夫的袖口,道:“朱襄公有危险,我们要去救朱襄公!”
伯夫立刻紧张道:“你们怎么知道朱襄公有危险?!”
老伯道:“朱襄妻都背着剑,骑马去城里救朱襄公了。朱襄妻连地都锄不动,她都拿着剑要和人拼命了,朱襄公肯定有危险!对了,朱襄妻还把政公子绑在身前,他们一家人都要去拼命!”
老伯说完,擦了擦眼泪:“年轻人不能去邯郸,会被杀死。我等老朽的岁数已经活够了,该去报恩了。罢了,你也别去了,你也是年轻人。”
说完,老伯扛着草叉,继续往邯郸城走。
伯夫捏紧拳头,立刻跑回秦军隐蔽的地方,将情况告诉白起。
白起思索了一会儿,道:“降下旗帜,脱下黑衣,分散前行。若有人问到,就说你们是附近农人,去邯郸救朱襄。”
众将领命。
白起也扮作老农,一边靠近邯郸,一边告诉前来询问的人自己要去救朱襄。
待白起能看到邯郸城的时候,他的队伍里已经多了许多赵人。
邯郸城很大,八万人分散到各处城墙外隐蔽,并不显眼。何况现在城中气氛紧张,邯郸守卫的巡逻也心不在焉。
白起再次头疼。
他总觉得,现在他率兵冲进邯郸城,都能活捉赵王,逼赵国宗室另立都城和赵王了。
可惜邯郸离秦国其他领土太遥远,还隔着一道太行山,难以防守之后几国联军,吞下后除了打击赵国士气,得不偿失。
而打击赵国士气……
白起看着蔫哒哒的邯郸护卫。或许不活捉赵王,赵国士气也会受到足够多的打击。
白起到达邯郸城后,立刻燃起烟雾,命令秦军集合。
在白起整备军队,将重新将“武安君”的旗帜竖起来时,有一位带着秦王令的人请求与白起见面。
“我已经在城门附近等候武安君多时了。”蔡泽捧着竹简道,“在下蔡泽,是朱襄之友。已游说秦王,解决武安君后顾之忧。”
蔡泽游说信陵君后没有回邯郸,居然绕道去了上党,冒着生命危险阻拦即将回咸阳的秦王。
秦王得知蔡泽是朱襄的友人后,召见了蔡泽。
得到了秦王的手谕后,蔡泽立刻快马加鞭回到赵国,藏身邯郸城附近,等候白起的到来。
白起看了蔡泽一眼,接过蔡泽手中的竹简。他刚将竹简展开,就呼吸一滞。
“用邯郸城换朱襄?!”
白起先是一愣,然后放声大笑。
此刻,他心中对秦王的郁气一扫而空。
即便秦王对他有了杀意,但能跟随这样的王,即使有危险又如何?!
吾往矣!
“蔡卿,可敢为秦国使臣,替秦国完成这笔交易?”白起笑道。
蔡泽拱手:“诺。”
白起挥手:“将本将军的旗帜树起来!送蔡卿面见赵王!”
秦兵呼声震天:“唯!”
朱襄听见了狱吏的喊声。
他先呆滞了一会儿,然后试图撬开牢门。但牢门坚固,他怎么也撬不动。
朱襄颓然地坐在地上。
木门虽然厚重,但不能完全隔绝声音。为了保持通风,朱襄所住的牢房离木门最近。所以朱襄能听见木门外微弱地战斗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牢房太安静了,朱襄这时的听力十分敏锐。他甚至能听出哪些惨叫声和咒骂声,是来自自己认识的人。
狱吏喊了一声“赵王要杀朱襄公”后,朱襄没有再听见狱吏的声音。
他是幸运地逃走了吗?还是未能再发出声音就被刺杀了?
门外的战斗很慢,朱襄数着心跳,度秒如年;门外的战斗又结束得很快,惨叫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劈砍木门的声音。
木门厚重,他们没能劈砍开,便开始找钥匙。
听他们的咒骂声,他们找钥匙的过程很不顺利。
之后他们似乎想用火烧掉木门,但没有足够的薪柴。
他们好像终于找到钥匙了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穿戴衣冠,捋了捋袖口的褶皱,正了正头冠,然后背着手站立在牢门前,脊梁挺得笔直。
在换掉了留在前堂的大半刺客后,狱卒终于全倒下了。
剩余的刺客人数不多,听见领头人的呼喊声后,来不及给所有狱卒补刀,就匆匆前往后方增援。
一个狱卒睁开眼睛,推开身上的死尸,朝着大门爬去。
他艰难地打开门,然后倒在了地上,身边围了一群人。
赵母率先赶到,正在想办法撞开大门,门忽然开了。
“赵王,派暗卫,杀朱襄公!”身中数枝弩箭的狱卒怒吼道,“杀我同僚,灭口!”
他喊出这两句话后,保持着目眦欲裂的神态,气绝而亡!
赵母拔出了剑,一声不吭地往门中冲去。家臣们紧随其后。
他们看到了满地穿着狱卒衣服的赵人,睁着不甘和怨恨的眼睛,倒在了血泊中。
赵母深呼吸了一下,满鼻子令人愤怒的血腥味。
她继续往前冲,看到了正劈砍一具尸体的赵王暗卫。
“杀!”
赵母不顾自己年老体弱,举着剑冲了过去。
“唯!”
家臣们快速跃过赵母,举着剑朝着赵王暗卫狠狠劈上去。

秦国使臣即将到来,赵王只好回到了王宫中等候。
但他派出了人去救朱襄,并召平阳君、平原君、蔺相如、廉颇回邯郸,共渡难关。
赵王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刻钟,一袭布衣的蔡泽捧着秦王的诏令,慢步走入了宫殿内。
蔡泽的容貌还是如此丑陋,但包括赵王在内的贵族看蔡泽,都认为蔡泽气势非常强大,一看就是有才华有品德的高贤,对蔡泽恭恭敬敬,并不以蔡泽的容貌轻视蔡泽。
蔡泽给赵王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君上有令,用邯郸城换朱襄公;我国也会送回赵国质子,换回秦国质子公子政。”
蔡泽对着赵王倨傲地一笑:“用质子换回质子是国之礼仪。而朱襄公的价值,值得秦国用邯郸城来换。赵王,武安君已经兵临城下,邯郸城门却还没关闭。现在可否和我一同去送朱襄公入秦?”
他说完之后,没有等赵王的回答,也没有理睬旁边想说话的赵臣,径直站起来,大笑着转身背对赵王朝外走。
秦国使臣如此侮辱赵王,赵王近臣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想替君上斥责蔡泽,但蔡泽那句“武安君已经兵临城下,邯郸城门却还没有关闭”的话让他们不敢对这位秦国使臣不敬。
若现在对秦国使臣不敬,武安君是不是立刻就会以此为借口率兵杀进来?
他们十分郁闷,难道没了廉颇,赵国没有会领兵的人了吗?怎么秦军已经到了邯郸城下,他们才得到消息?现在连收拾金银细软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君上,暂且忍这一时。”和秦国勾结的近侍道,“白起曾经烧掉楚国的都城和祖地,君上要为了先祖和赵国的基业忍耐啊!当年先王能忍着屈辱去渑池,请君上效仿先王!”
近侍的话让赵王脸色一缓。
其他赵臣心里也好受许多。对啊,先王也曾被迫去渑池,还为秦王鼓瑟。此时赵国弱小,秦国强大,忍这一时,抱住赵国的都城和赵王的祖地,才最为重要。
赵王深吸一口气:“为国受辱,寡人愿意效仿先王!”
近侍大喊:“君上英明!”
有了人起头,赵臣们也跟着喊“君上英明”,跟随起身出宫的赵王的脚步,亦步亦趋走在秦国使臣身后。
蔡泽用眼角余光往后瞟了一眼,从人群中看到了当年嘲笑自己的长相,把自己逐出邯郸城的贵族。
那个贵族并未认出蔡泽,对蔡泽露出了一个谄媚讨好的笑容。
蔡泽收回视线。
他想起朱襄在喝醉酒时说的骇人听闻的胡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就这种前倨后恭,丑态百出的人,他们凭什么一直站在我等贤良平民的头上?
蔡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这口气缓缓吐出。
他大步,迈向前,以秦国使臣的身份,去迎挚友入秦。
他此刻想,不能富贵平安一生,或许也没有关系了。
大门终于打开,朱襄重新看到了天光。
“朱襄!”李牧率先冲了进来。
在赵母率领家臣杀向赵王暗卫的时候,李牧也适时赶到,加入了战局。
朱襄抬起手:“钥匙在地上。”
李牧又立刻跑回去,捡起钥匙再跑回来:“你没事吧?”
朱襄问道:“门外的狱吏狱卒还好吗?”
李牧沉默。
朱襄闭上双眼,然后瞪着眼睛从牢门中迈出,朝着外面走去。
李牧带来的人和赵母带来的人都自觉退出通道,给朱襄留出了一条路。
朱襄走出走廊沉重的木门,浓郁的血肉味直冲脑门,让他呼吸一滞后,才看到地上的惨景。
朱襄呆立半晌,声音颤抖道:“还有活着的吗?”
赵母咬牙上前,亲自请罪:“朱襄公请赎罪,我……”
平时很尊老的朱襄却像看不见赵母似的,继续大喊:“还有活着的吗?”
他低下头,躬着身体,轻轻拍打地上穿着狱卒狱吏衣服的人的肩膀,用恳求地语气问道:“还有活着的吗?”
他弓着背一步一步走在庭院中,走到大堂上,无视了站在门外的民众,一个个的拍肩膀:“还有活着的吗?”
他在重叠的尸体中翻找,一边将狱卒一一背到庭院中放好,一边自言自语:“还有活着的吗?”
一些人守在门外,一些人跟着朱襄进入庭院,帮朱襄搬运整理狱卒的遗体。
他们看着一直自言自语地朱襄,不敢与朱襄说话。
李牧攥紧了拳头,几欲上前,却又退缩不前。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朱襄。
即使相处时间不算太长,李牧也知道朱襄有多重视人命,特别重视对他好的人的命。所以朱襄才会为了邻里乡亲,冒险贿赂赵王宠臣,前往长平游说武安君和秦王。
现在这些人为朱襄而死,他究竟要怎么安慰朱襄,才能让朱襄从打击中振作?
“唉……”荀况也到了。
他看着满地的尸体,叹了口气。
雪一手捂住嘴,一手捂住被绑在身前的嬴小政的眼睛。
嬴小政挣扎:“舅母,放我下来!”
“不,不行。”雪紧紧抱住嬴小政,“政儿乖,别闹,我们去找你舅父。”
嬴小政嚎叫:“舅父!舅父!你在哪里!政儿和舅母在这里!舅父!”
在庭院中的朱襄听到了嬴小政尖锐的叫声,眼中涣散的光芒渐渐聚拢。
他终于停下了自言自语,自我欺骗。
朱襄一屁股跌坐在血泊中,看着一具头颅被砍成几块,肚子也被剖开的人发呆。
这个人的衣服表明他是掌管这个牢狱的狱吏。狱吏从未和朱襄说过话,偶尔见到的时候,他的表情都很冰冷。
朱襄本以为,狱吏就算不厌恶自己,也是无视自己的。
“他为什么会这样?”朱襄自言自语。
赵母以为朱襄在询问狱吏为何会被人劈开脑袋,道:“他将钥匙吞了进去,这些人猜到了,在找钥匙。”
朱襄猛地抬头看向木门上的锁。锁上的钥匙还在滴血。
朱襄伸手拢住狱吏的肚子,咬着牙深呼吸:“这样啊。”
李牧阻止不及,将头转向一边,不忍再看。
即使他是去过多次战场的将领,看到这一幕,他心中的痛苦仍旧难以忍受。
会被选来看守朱襄的人肯定是公正的能吏,会用这种痛苦的方式赴死的人肯定是天下罕见的义士。
可这样的能吏义士,赵国的能吏义士,为何要死在赵王的阴谋中?
“舅父!舅父!”
嬴小政的嚎叫声越老越大,渐渐带上了哭腔。
朱襄这才回过神:“政儿?”
李牧道:“荀子、雪、政儿都来了。”
朱襄先收回手,然后继续伸出手,继续捂着狱吏的肚子,道:“帮我去借些针线来好吗?雪和政儿。请让他们暂时离开。我很快就……”
“我不离开。”雪从朱襄背后走到朱襄身边,蹲下了身体道,“你的针线活没有我好,我来缝。”
嬴小政不顾朱襄身上手上有血,扑到朱襄身上道:“呜呜呜舅父,政儿来了,政儿保护舅父!”
“嗯……”朱襄闭上眼,眼泪这时候才终于落下。
他用自己带着泪水的脸蹭了蹭嬴小政带着泪水的脸,又与雪碰了碰额头。
“好,我们一起。政儿,你害怕就先出去。”朱襄道。
嬴小政使劲摇头:“我不怕!我帮舅父!我……”
嬴小政低头看着满地的尸体,他确实不害怕。
有了那个梦境,他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孩。
“他们为舅父而死吗?”嬴小政问道。
朱襄嘴角扯了扯:“嗯。他们不认识我,却为了我死了。”
嬴小政垂下了头,然后仰起小脸:“政儿来帮忙,我来帮他们擦脸!”
“我去打水。”李牧道,“别围在这里!都来帮忙!”
赵母道:“我让人去取些干净的衣服,为他们准备棺木。安葬的费用,我来出。抱歉,朱襄公……”
朱襄摇头打断:“即使是父母,也不该无限制的替儿孙承担错误。我不怪你。”
但他只是不想再见到和赵括有关系的人,也不想和赵母闲聊,即使赵母救了他。
朱襄再次沉默。他继续捧着狱吏的肚子,等针线来了之后,他将针尖压弯了一点,和雪一起为狱吏缝尸体。
一同冲来的相和道:“缺少的部分,我为他做模具。”
他十分愧疚。
明明他已经决定为朱襄赴死,也派了墨家弟子在附近守候,但他们得知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他们甚至连大门都没打开,还是一个濒死的狱卒开的门。
“朱襄,节哀。”许明道,“如果你因悲伤过度出事,他们就白死了。”
朱襄点头:“我知道。”
荀况看着哭过之后,表情变得过分平静的朱襄,叹了口气。
他道:“我为他们写祭文。朱襄,你要活着。他们都想你活着,因为你活着,能救更多的人,明白吗?”
朱襄再次点头:“我知道。”
看着朱襄平静的表情,荀况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
他只能陪着朱襄一起为狱吏狱卒收殓。而赵王暗卫的尸体此刻则被堆在了一起,等人来查案。
如果这些不是证据,愤怒的民众早就一把火将赵王暗卫的尸体烧了。
但他们心中又十分的悲哀。即使留着这些尸体当证据,他们又能如何?动手的是赵王啊!
等蔡泽领着赵王等人来到牢狱的时候,朱襄和雪已经帮狱吏缝好了身体,只剩下脑袋。
脑袋不好拼。
他们先用动物胶将头颅拼好,然后再用线将脑袋封起来。
这个脑袋到处都是线头的脑袋十分可怕,周围人却没有丝毫惧怕。
他们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哪怕是把砍碎的尸体缝好下葬,他们也会为此感到开心,能露出笑容。
“朱襄公!”赵王提着衣角跑了过来,对着朱襄跪下,脸贴在浸透了血水的地上,“此事寡人是冤枉的!”
朱襄洗干净手,跪坐在赵王面前,道:“赵王,我很怯懦,最怕身边的人死于非命。”
赵王哭道:“寡人真的没有派暗卫来!寡人才刚亲政不久,怎么会有什么暗卫?一定是有燕国、韩国、魏国等国家知道朱襄公对赵国有多重要,故意陷害寡人!”
朱襄道:“我曾看见有农人一边耕种一边倒在田地中,他是饿死的。”
赵王哭道:“朱襄公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定会查清真相!给朱襄公、给国人一个交代!”
朱襄道:“我还见到一家人前一刻和乐融融,后一刻就因为战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赵王有些说不下去了。朱襄难道是被吓魔怔了?怎么一直在说胡话?
朱襄继续道:“我现在又见到有人为了保护我,死在了我的面前。即使所有人都说,我活着更有价值,他们愿意为我而死。但我仍旧认为,每条性命的价值是一样的。赵王,你的命,也不比现在躺在你周围的人高贵。”
他站起来,声音逐渐提高:“不用查了,再死一群无辜的人吗?请厚葬这些人,请不要用我遇袭为借口,再让更多的人命死去,请记住一句话……”
朱襄咬着牙,脸渐渐胀红,他扯掉自己的头冠,将头发散下。
“赵国王位来自三家分晋,你能做王,别人也能!你和他们没区别!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所有将民众视作蝼蚁的国家和朝代,都终将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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