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木兰竹  发于:202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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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和白起对视一眼。难道朱襄已经推断出赵军是为了他杀将投降?
朱襄停顿了许久,才不好意思道:“我被他们攻讦的点是,呃,咳,那个啊,秦王可能不知道,我外甥是秦国质子,是你的曾孙。”
秦王和白起:“……”这时候我们是不是该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
还好朱襄立刻补充道:“不,我离开时,有一个秦国富商来帮我保护政儿,他说他是公子子楚派来的人。秦王应该知道我外甥政儿是你的曾孙吧?”
寡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秦王想了想,果断道:“不知道。子楚的孩子不是跟着他生母,在吕不韦的保护下躲藏吗?原来他生母是你姊妹?”
“是我长姊,不过与我关系不好,在我重病的时候把我抛弃了。”朱襄看秦王的表情,猜到秦王应该知道。
他就说秦王对他的态度过分友好了。秦王可能把他当做半个秦国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秦王明明知道还要装不知道,朱襄没有拆穿秦王,顺着秦王的话道:“我这个身份,足以让赵王杀我了。说不定,长平之战失败,他们也会把过错扣在我身上,说我是秦国奸细什么的。”
他已经集聚了赵国贵族和贵族门客的太多嫉妒和仇恨,又有“秦国质子平民舅父”这个致命的攻讦点,等他回邯郸时,其他贵族群起攻之,赵王又对宠臣耳根子较软,就算平原君和平阳君都救不了他。
蔺公和廉公当然更不能。
朱襄想起蔺相如和廉颇后,心中涌起愧疚和痛苦的潮水。
还好自己若能把赵国降卒救回来,以这个时代的思想,自己的死,他们虽然会难过,或许也会欣慰自己舍生取义。
只是雪和政儿……
朱襄沉声道:“待我死后,能不能请秦王早日接回政儿和雪,不要让雪离开政儿身边?”
他再次叩首道。
秦王看着朱襄,半晌,才幽幽一叹:“你既然是与我秦国宗室有亲,为何不请求寡人将你带走?”
朱襄伏在地上道:“我要救回赵兵降卒。而且我离开后,政儿和雪肯定处于赵人的监视中。若我不回邯郸,他们就危险了。”
秦王道:“即使我释放了赵人降卒,你也要回邯郸换回他们吗?”
朱襄道:“是。”
秦王道:“有蔺相如和廉颇在,很容易用别人换走你的妻,将你妻救下。只有政儿身份特殊,无法离开。不过以赵王软弱的性情,他没胆子杀秦国质子。政儿只是辛苦了一些,但肯定能安然无恙。”
朱襄道:“我身体不好,将来不会有子嗣。政儿是我和雪唯一的后辈。且政儿已经被抛弃了两次,我绝不会抛弃他第三次。”
秦王心中又泛起感慨。
秦王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他对自己众多的儿子和孙儿都不在乎。但他看着朱襄,怎么总会感到心疼和无奈呢?
“你非得用你的命去换这十几万的赵人,和你才相处一两年的小外甥的命吗?”秦王再次问道,“你如此才华,若跟寡人回咸阳,寡人立刻拜你为上卿,为你封君!”
朱襄忍不住了,他直起身体,语速极快道:“秦王,政儿是你曾孙!秦王应该更看重政儿!政儿是多好的孩子啊,他不到周岁就会说话不到,不到两周岁就能识得千余个字,现在已经能和我一起读百家经典……”
“咳咳咳咳!”白起不断干咳,提醒朱襄注意身份。你面前是秦王!你怎么能和秦王争起来了!
秦王满脸惊奇。
朱襄之前一直十分冷静,进退有度。怎么说到政儿,朱襄就红着脸梗着脖子和他这个秦王争起来了?
朱襄在白起的提醒下,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但他真的好生气!
政儿是你曾孙啊!你可怜的小曾孙一个人被留在赵国当质子!哪国会送出这么小的质子?!你都不心疼吗!
我对秦王你就是一个陌生人,就算是试探,你也不该说这种寒了孩子心的话啊!
爹不要政儿,娘不要政儿,连来个曾祖父都不管政儿的死活,那个祖父恐怕连政儿是谁都不知道!
我的政儿,我的始皇崽,我的祖龙崽崽,你怎么摊上了这么一家人!
反正都是来找死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朱襄也懒得挽回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册薄薄的小册子:“秦王,这是我为政儿记录的生长日记。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可爱的孩子,你一定会喜欢他!”
秦王默默接过朱襄递来的小册子,心中有点尴尬。
这朱襄怎么回事?要是他对其他人说,“我曾孙不重要,你更重要”,他们一定感动死了。
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生气了?
秦王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在扉页上,朱襄用炭笔打草稿,笔墨填充,画下了他们一家三口手牵手的画像。
朱襄笑得很开朗,雪笑得很温婉,圆滚滚的政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短腿踢得老高。
秦王从未见过这样的画。
画中人活灵活现,就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只看着这幅画,秦王就能感受到画画者喜悦的心情,也能感受到画中人快要溢出来的幸福感。
秦王的心突然软了。
只这么一瞬间,因为子嗣太多,所以对子嗣并没有多看重,对这个没见过面的曾孙更是一点印象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老秦王,突然对画中这个笑弯了眼的胖娃娃产生了一点点感情。
白起悄悄伸长脖子,看到了小册子上的图画。
他也感到了画中人的幸福。
“你们一家人过得这么幸福,你离开他,真的不会后悔吗?”白起忍不住了,“你不担心他们难过吗?”
朱襄双手抓紧了袖口。
他沉默了半晌,哽咽道:“担心。我对不起他们,但我也没办法……如果我不住在邯郸城外,住在雁门、代郡、云中,我都不会过来。但他们是我身边的人,他们人太多了,我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人,我认识的邻里乡亲,几乎全部都来长平了啊……”
白起手抬起来,又放下去。
他看向秦王。
老秦王看向朱襄,又看了一眼画,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白起,你带他去赵军营地。寡人听你的。你先带赵军种三个月土豆,然后我放他们走。”
朱襄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俯身感激道:“谢秦王!”
白起起身,带着朱襄离开,担心朱襄的哭声打扰到君上的心情。
等他把朱襄安顿好,再向君上进言,没必要用朱襄去打击赵国。自己还活着,只要秦国休养生息几年,自己一定能再次抓住机会,拿下邯郸。
朱襄离开后,秦王身体一松懈,靠在了坐具上,还伸长了一条腿。
他年纪大了,保持威严的姿态蛮累。
老秦王翻开了第二页,看看朱襄这个小年轻为自己的曾孙记录了些什么。
“X年X月X日,政儿尿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王的表情裂开。
然后,老秦王将小册子扣在腿上,单手扶额。
这朱襄啊……
老秦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起把朱襄带出去的时候,朱襄还在一边哭一边抹眼泪。
他哭着哭着,鼻涕也流了出来。还好他怀里带了草纸,赶紧用草纸擤鼻涕。
白起默然无语。
刚才还非常有士子架势的朱襄,现在就像是一个软弱的小纨绔。
除了小纨绔,谁还能软弱?
“真看不出你能为赵人赴死。”离开了秦王身边,也没带副将,白起话稍微多了一点,“你现在后悔吗?”
朱襄把擦完眼泪擤完鼻涕的纸随手丢到秦国兵营的垃圾堆里,道:“一直都很后悔。但后悔也会这么做,没法子。”
白起无语。这人……
他不怕死的人见得多了,怕死的人也见得多了。像朱襄一样,怕死又不怕死的人,他还真没见过。
只看朱襄现在的模样,谁能想到朱襄刚刚如此决绝,用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换取十几万赵人的性命?
哦,朱襄要换的不只是那十几万赵人的性命,还有远在邯郸的他的家人的性命。
哪怕秦王告诉他,蔺相如和廉颇能救下他的妻,赵王也没胆子杀他的外甥,这人居然还是用“不能让政儿被抛弃第三次”这种奇怪到让人想给他脑袋一下子的借口,非要回去送死。
白起都不明白了,公子子楚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公子子楚那位妻妾也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你就把他当成了比生命还重要的宝贝?
白起又沉默起来,朱襄有点承受不住这个沉默的气氛,主动找话题道:“赵军为什么会投降?赵括被关起来了吗?他看到我来了,肯定会恼羞成怒想杀了我,嘿。”
白起再次无语。
你刚才还在哭,现在怎么又笑起来了?你表情怎么能突然变得这么轻松?这时候你应该满脸深沉,心情沉重吗?就算你心情调整得再快,也没到能笑出来的地步啊?
而且我和你很熟吗?我不是让六国小儿止啼的武安君吗?你怎么会如此自然的和我搭话?
白起有一种面对自己的副将和护卫老卒的无力感。
朱襄不知道白起看着面瘫,心理活动如此丰富。
知道了他也能为自己辩解,生活都这么苦了,他如果不擅长调整心态,早就被憋屈死了。
难道因为知道几个月后会死,这几个月就惴惴不安吗?那不是比死还难受?
珍惜仅存的这几个月时间笑着活下去,才是厚待自己。
何况几个月后就要死了,朱襄当然不害怕白起:“赵括被关在哪?我想先去嘲笑他!”
白起小口深呼吸了一下,保持着平静无波的语气道:“赵括被赵兵杀了。”
朱襄停下脚步:“什么?!”
白起跟着朱襄停下脚步,道:“赵括在军中辱你为秦国奸细,说若他回到邯郸必定杀你,赵兵为你哗变,杀将投降。”
朱襄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双拳握紧,缓缓跪在了地上,然后狠狠砸在了泥土上。
白起站在朱襄身前,看着刚才在秦王面前也只是哽咽的朱襄现在声嘶力竭的痛哭,双手背在背后,轻轻叹了口气。
朱襄想要救下这群赵兵,更难了。
哪怕秦国将这些降卒放回赵国,他们杀了赵国贵族,照旧会被处死,甚至可能会连累满门。
伯夫等人翘首以盼朱襄的到来。
他们看到朱襄时,都忍不住不顾白起带来的秦兵,直接冲了过去。
秦兵本来很紧张,白起抬起手挥了挥,秦兵将武器收回,回到了白起的身后。
“朱襄公!”伯夫跑得最快。
除了眼眶有点红之外,完全看不出之前痛哭了很久的朱襄勉强让自己保持着轻松的微笑:“伯夫,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朱襄公,我还活着!”那位曾为朱襄当过不要钱的护卫,还给政儿编过草玩具的游侠儿激动道,“朱襄公,我……”
他说着,抬起手背捂住眼睛:“我、我没想到是你来救我们。”
“我来了,放心,我一定尽可能让你们活下来。”朱襄将浑身脏臭的伯夫抱住,轻轻拍着这个比他大几岁的游侠儿的背,“我们一起回赵国。”
伯夫哭道:“我、我可能回不了赵国了。”
他身边的人也低下头。
他们不后悔杀赵括。
若不是赵括,他们不会落到这种地步。而且赵括侮辱朱襄,侮辱唯一会来救他们的朱襄公,他们就算回到了过去,仍旧会杀了赵括!
只是杀了贵族,他们回不去了。
朱襄声音沉稳道:“回不去就留在这里。现在上党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这么多空地,足够你们生活了。赵人和秦人都无所谓,我只想让你们活下来。我和秦王说,先帮他们种一季的土豆,补充他们的军粮,然后能回赵国的就和我回去,不能回赵国的就在这里分地,在这里过。”
朱襄使劲拍了拍伯夫的背,松开抱着伯夫的手:“别哭哭啼啼,你看天下士子,为了逃命去他国的那么多。你有本事,有田地,以后照旧种田当兵,有什么好怕的?上党离赵国不远,你们的亲人知道了消息,肯定也能偷偷过来。”
伯夫吸了吸鼻子:“他们真的能过来?”
朱襄道:“赵国现在没那么多兵管流民。你们不回去,我就说你们战亡了,不会有人怪罪你们的家人,而且说不定还有抚恤。你们能回去的人,肯定也不会告密。”
朱襄扫了一眼围观的赵兵,道:“如果没有伯夫杀了赵括,你们无法投降,不是被饿死,就是战死。你们能活着,都是因为他们杀了赵括。希望你们不要恩将仇报。”
一个赵兵立刻扯着嗓子道:“朱襄公,你放心!谁敢恩将仇报,我就去杀了他,然后也逃到上党来!”
“没错没错,我们赵人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你就是朱襄公?好年轻啊,我还以为朱襄公肯定和我爹一样大。”
“年轻才好啊,年轻就这么厉害,朱襄公以后肯定能当大官!”
“朱襄公,你说我们该做什么,我们就做!”
“那个土豆多好吃啊,赵括那傻子就是不让我们吃!”
“朱襄公,廉将军还好吗?”
“呜呜呜,朱襄公,我们真的能得救吗?”
“相信朱襄公!”
“对啊,不相信朱襄公,我们还能相信谁?只有朱襄公来救我们。”
“朱襄公……”
“朱襄公!……”……
一声一声的“朱襄公”响起,认识朱襄的,不认识朱襄的,之前连朱襄名字都没听过的赵人们围在朱襄身边,用充满希冀和敬仰的眼神注视着朱襄。
声音嘈杂,朱襄已经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他仍旧笑着回应,哪怕声音都沙哑了,也不断回应他们的“朱襄公”的呼喊。
白起站在赵人的包围中,心中丝毫不惧。
他想看看,朱襄要怎么指挥这十几万的赵人。
“好了,别喊了,朱襄公的声音都哑了!”
朱襄还未做什么,以伯夫为首的几个从兵卒升起来的底层将领开始主动维持秩序。
朱襄揉了揉嗓子,一个赵兵捧来一个脏兮兮的木头水筒。
朱襄没有嫌弃脏污,没有去想会不会生病,他接过水筒喝了一口水,将水筒还给那个赵兵,对那个赵兵道了一声谢。
那个赵兵乐得找不着北,被同袍踢了一下屁股,拽进了队列中。
“将赵军情况统计一下给我,我会重新编队列,换营地。”朱襄对伯夫道,“之后就当我是你们主将,如果违背军令,我有权力处罚你们。”
伯夫立刻道:“是。朱襄公放心!”
朱襄笑道:“有你帮我,我当然放心。”
伯夫回队列的脚步都是飘着的。周围人都用嫉妒的视线瞪他。
白起用眼神示意身旁亲卫。亲卫立刻呈上竹简。
他用结结巴巴的官话道:“朱襄公,我们有统计赵人的数量。”
朱襄接过竹简,用秦话道:“说秦话吧,我能听懂。我在语言方面的天赋还不错。”
他来了这个世界之后,记忆力变得异常好,学习语言十分顺利。
秦兵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切换回自家的方言后,语速流畅许多:“我们将军已经统计了赵军数量和剩余将领。”
朱襄再次道谢。
他打开竹简。这一卷竹简上只有投降的赵军将领的名字和赵军的数量。
赵军应该没投降多久,白起已经统计到这么多数据,已经非常厉害。
朱襄在心里叹息,就白起这个意识和能力,在这个时代或许是降维打击了。
“谢谢武安君。”朱襄道。
白起道:“需要我给你护卫吗?”
朱襄看向赵军,摇头:“我相信他们。”
白起提醒:“有支持你的人,也有憎恨你的人。小心为上。”
朱襄道:“我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们会想到这一点,会保护我的安全。我也想看看,有谁会跳出来刺杀我。”
白起见朱襄坚持,没继续给他塞护卫,只是叮嘱秦军看好这里。
他道:“我把你的人叫过来。只要不出这里,随你们怎么做。如果需要更多的地,再来告诉我。”
朱襄道:“好,谢武安君。”
白起转身离开。他身边的亲卫脚步都有些踟蹰。
“何事?”白起问道。
亲卫道:“武安君,真的不派人保护朱襄公吗?”
白起问道:“你们为何也叫他朱襄公?”
亲卫不好意思道:“听赵人说,朱襄公教平民种田,听着好厉害。武安君,如果朱襄公也教我们种田就好了。”
另一个亲卫道:“赵人能为了他杀将,他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他身旁的人附和:“听说赵王都放弃了这些赵人,朱襄公没有官职,还来长平救人,当然厉害。”
秦兵们平时都沉默寡言,和他们打交道的赵国兵卒们还以为他们全部都是只会打仗的木头石头人。
在白起面前,他们突然活泼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没管武安君还在这里。
白起听着秦兵们对朱襄的推崇,心中不惊讶。
谁听到朱襄的事迹,不会心生敬意?
白起加快脚步走向主帐。
他身后的亲卫队列整齐地跟上,但嘴里还在叽叽喳喳,谈论那个特别厉害的朱襄公。
白起回到秦军营地,先让人带与朱襄一同来的人去赵兵营地,然后回到了主帐。
秦王还在那里看朱襄养育他曾孙的日记,一边看一边拍腿大笑。
白起看着秦王这模样,满腹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秦王见白起回来,放下小册子,探头张望,“朱襄呢?”
白起道:“朱襄留在了赵军兵营。”
秦王皱眉:“你就把他留了下来?赵军中说不准有想引发降卒暴动,反抗秦军的人。他们会刺杀朱襄。”
白起道:“我提了,朱襄说他知道危险。”
秦王叹气:“这孩子……罢了,你派人暗中保护他。”
这孩子?君上都叫朱襄“孩子”了?
白起拖了个坐垫,坐到秦王身旁,默默组织语言。
秦王继续看日记:“有什么要和寡人说?”
白起问道:“君上真的要依照朱襄的计谋,用朱襄的死来打击赵国吗?”
秦王抬头看了白起一眼,然后继续看日记:“怎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舍不得他死?”
白起道:“他去秦国,比他死在赵国,对秦国更有利。”
秦王道:“即使现在不打邯郸?”
白起道:“是。朱襄说的有道理,秦国确实应该休养几年。这些年打下的土地很多,但土地上的人还没有变成秦人。我只擅长打仗,不擅长其他。若朱襄到了秦国,或许能很快让他国人变成秦人。”
白起将秦兵对朱襄的推崇告知秦王:“我们的兵卒对赵人没有好感,也没有接受过朱襄的恩惠。他们仅仅听到朱襄的名声,就愿意称呼朱襄为‘朱襄公’,并且主动请求我派人去保护朱襄。我想其他平民也一样。”
秦王笑道:“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
白起心道,我平时打仗得的功劳已经够多了,我哪敢在君上面前多说话?就这样范相国还对我印象不好……
想到范相国,白起就开始头疼,他请求道:“君上,范相国真的对我……”
秦王严肃道:“你应该多去拜访先生!一定是你对先生太不尊敬,先生才不信任你!”
白起难得心里生出对君上的“怨言”。
范雎是在内辅政的相国,自己是在外打仗的大将。他之前还和被驱逐的秦王的舅父关系交好,在秦王驱逐了自己的舅父之后,白起一直胆战心惊,怎么敢主动和范雎亲近?
虽然他和范雎走得不近,但逢年过节,甚至不是年节,他都有找着借口送给范雎大笔珍宝。
白起想到这,心中更幽怨了。
范相国真的很过分,自己送了那么多礼,他还讨厌我。
不过白起知道君上对范雎有多宠爱,所以即使心里委屈也只能道:“我回咸阳之后一定亲往拜访。君上,我回去之后可以借病辞官吗?等君上要打仗了我再回来?”
秦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好。你记得多向先生示好!”
白起:“是……”
他郁闷,君上这样偏心,就不怕其他人离心吗?虽然他不会背离秦国,若秦国不要他,他不会去其他国家,大概就一死了之。但他心里还是难受。
秦王虽然没看出白起的面瘫脸写的什么,也知道应该安慰白起一下,不能让白起对范雎生出怨言。
“先生独自来到秦国,举目无亲,心里孤寂,想得多了些。武安君不要和他计较。”秦王苦口婆心拉偏架道,“寡人不会免了武安君的官职,武安君何不暂住朱襄家养身体?听子楚说,朱襄很会照顾人,廉颇和蔺相如每当生病,总会来朱襄家休养。”
白起犹豫:“我和朱襄没有交情。”
秦王道:“他的外甥是寡人的曾孙,寡人说有交情就有交情。武安君常年征战,身上病痛不少。朱襄是寡人的晚辈,也是你的晚辈。他照顾你,理所当然。”
白起拱手道:“谢君上。君上,你这是不让朱襄回邯郸了?”
秦王笑道:“回,怎么不回。他想让赵王杀他,寡人也想看看赵王会不会杀他。若赵王想杀他,武安君就可以安心修养一阵子了。若赵王不杀他……哼,即使咸阳生乱,寡人也会亲征,立刻陪武安君攻下邯郸。”
看着君上过分灿烂的笑容,白起忧愁。
所以君上,你究竟想不想救朱襄?别故弄玄虚啊。

秦王装起了谜语人,白起心里略烦躁。但对方是他君上,他也只能乖乖受着。
仗打完了,对白起而言,工作只是开始。接下来计算功劳,抚恤伤亡的秦兵,才是他最忙的时候。
俘虏算功劳,但具体怎么分,得主将殚精竭虑地算出一个能服众的章程来,十分麻烦。不过杀俘也一样,所以白起已经很熟练。
白起走访伤兵营,将短时间内已经无法继续战斗的伤兵遣往上党和野王城池附近的兵营休养;重新规划军营位置,并划分出耕地,让秦兵就地屯田;遣人去战场收敛秦兵尸骨,就地焚烧,用尸骨身上的衣服包裹,和抚恤的钱粮一起送给家人……
周朝以土葬为主,只有周边蛮夷有火葬文化,比如与秦国混居的仪渠等部落。
不过秦国火化战亡士兵倒不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仪渠等部落的风俗,只是因为不可能将战亡的那么多秦兵的尸骨送回家乡,只能送骨灰回去。若兵卒无亲无故,或者认不出身份,就火化之后就地安葬。
历朝历代各国送战亡者遗骸者回家乡都是托送骨灰。什么火化烧掉战亡者的怨气煞气,都是为了这个方便行为的找补而已。
如果战败,或者领兵者不在乎,战亡者就沉眠在战场的泥土中,为后世怪谈增添一笔司空见惯的故事。
如果战胜者要占领这一片地方,还会挖个大坑或者找一个天然的坑洞,把敌人的尸骸丢下去掩埋,以免滋生瘟疫。
白起对兵卒很好,又百战百胜,所以每次战争后都尽力收敛秦国战亡者的尸骸。
他这次亲自率领人去战场上挖已经陷入泥中的秦军尸骨时,看到了朱襄也正率着赵兵忙碌。
秦人残酷狡诈,白起更是可怖,赵兵就算投降了,也该惶惶不可终日。没想到他们居然跟在朱襄身后,开始打扫战场,为自己的战友收敛了。
白起走到已经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的朱襄面前,问道:“你不是要种地吗?”
朱襄道:“种地前先要把前置工作做好。”
他掰着手指头数。
重新修建赵军驻地,将垃圾和粪便分开,以免造成疫病,并可以积肥;清扫战场,收敛同袍尸骨,并且整理出可供耕种的土地;之后还有挖掘水渠,找寻柴火,修建打造农具的作坊……
白起听着朱襄一条一条数着,眉头微微抽动。
他怎么觉得朱襄不是在为赵国战俘求活路,而是准备修建一座新的村庄呢?
朱襄脑海里没有战俘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的经验。十几万的人要在这里至少活三个月,他当然第一反应就是把基础建设弄好。说他准备在这里建造一座村庄,倒也没错。
而且之后有很多赵兵要留在这里,现在趁着人多把基础设施完善一下,以后赵兵的生活会更方便一些。
秦王已经同意了他的请求,还答应帮他照顾雪和政儿,朱襄心头巨石已经卸下。再加上反正三个月之后他就要死了,现在胆子贼大。
白起过来询问,其他赵兵都两股战战,朱襄不仅十分自然地和白起介绍起自己之后的计划,还问白起有没有什么增补的。
朱襄道:“我没有带领一群人在野外建立新居住地的经验。武安君经常出外打仗,经验一定很丰富。”
看着朱襄亮晶晶的眼睛,白起不知道为何,有点手痒,很想照着朱襄的脑壳来那么一下。
这人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自己的名声还不够可怕吗?!
白起不断用危险的目光打量朱襄。
朱襄丝毫不惧。
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们又不可能提前杀我,我怕什么?
白起深呼吸,面无表情道:“如何建造居住地,你问你队伍里的墨家人和农家人,他们更擅长。水源地最重要,取水地需在处理脏污的地点上游。秦军在少水河岸附近驻扎,你们在丹水河岸驻扎,两方取水地不同,可以不用考虑秦军的营地位置。”
朱襄作揖:“谢武安君!武安君,秦军和赵军加起来有三十多万人,柴火怎么办?现在还好,到了冬季,附近的树砍秃了柴火都不够。”
现代建国前,北方的山头基本都是秃的,都是被老百姓砍了做柴,所以沙尘暴才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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