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有些不解。
他想了许久,待可以看到主帐的时候,才终于想明白了。
秦人和赵人在并非秦国也并非赵国的地方为国君打仗,赢也没有喜悦,输也生不出仇恨。
不,秦人恐怕还是有喜悦的。他们是主动进攻,有军功立,有田地分。
赵人莫名其妙插入了秦国和韩国的战争,莫名其妙就与秦军拼死,最后还被赵王放弃,要朱襄一个平民靠着贿赂赵王宠臣才能出使。他们或许比起仇恨,心中更多的是茫然麻木。
封建时代的兵卒哪有那么多荣誉感,他们都是被驱赶到战场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斗兽”。
朱襄在最后一段路上都是骑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主帐。
主帐门大开着,一个将领在门口等候着。
相和凑在朱襄耳边小声道:“那是白起副将司马靳。”
朱襄眼眸微动。
相和为何能认出秦军的将军?
他将疑惑埋在心底,在大帐前立定,对司马靳拱手:“庶民朱襄拜见司马将军。”
司马靳指着自己的鼻子憨笑:“你认识我?看来我也挺有名啊!”
朱襄:“?”
朱襄对司马靳如此奇特的回应十分疑惑。他怎么觉得,这个司马将军有点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人不可貌相,白起的副将肯定不是蠢人。朱襄保持着恭敬道:“庶民曾听沿路秦军提起过将军。”
司马靳看了一眼朱襄身后的秦兵。
秦兵们疯狂摇头。
我不是,我没有,将军你别听他胡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和赵人私自说话!
司马靳又看向朱襄身旁仿佛是侍从的人。
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眼皮子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失踪了几年的秦墨钜子吗?怎么跑到赵人那里去了!不止钜子令在朱襄那,连钜子本人也在吗?!
相和看着司马靳这副表情,知道司马靳认出了自己。
他抬头瞥了司马靳一眼,又把头低下,继续保持着卑恭的模样。
司马靳见相和这小动作,猜到朱襄可能还不知道相和的身份。他道:“将军已经在内等着你。只有你一人能进去,怕吗?”
司马靳侧身让开一条道。
朱襄老老实实回答:“怕。”
说完,他将自己佩剑解下,递给了身后的相和。
司马靳听到朱襄的回答,愣了一会儿,等朱襄与他擦肩而过后才回过神。
他扫了赵国这群没有一个士子打扮的使臣们一眼,心里嘀咕“赵王是在侮辱我们吗”。然后他带着这群人去旁边的帐篷居住,顺便以告诉赵人秦国军营规矩的借口,把相和叫了出来。
相和出去的时候,许明也一同出去。
他们俩已经表明自己墨家和农家的身份,在这个没有任何士子的赵国使臣队伍中,他们二人就相当于朱襄的副手。对于他们二人同时与秦军将领见面,赵人没有怀疑。
待到了无人处后,司马靳才拍了一下相和的肩膀,道:“你这个墨家钜子怎么跑到赵国去了?”
相和板着脸道:“听闻朱襄公活人无数,我去看看。”
司马靳表情古怪:“一看就看了几年?你怎么不告知我们?我亲自带兵偷偷把他抢回来!”
许明忍不住了:“司马将军,这是你的言论,还秦王的意思?”
司马靳看了许明很久,才从脑海里挖出个名字:“农家许明,你也跑赵国……好吧,是跑朱襄家去了。朱襄真的这么厉害?”
许明淡然道:“我农家上下会以命保护朱襄公。”
“别紧张,我将军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朱襄不挥剑去砍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就不会伤他。”司马靳开了个玩笑,“本来将军想先召见你们询问情况后,再与朱襄见面。不过赵人得知朱襄到来后情绪十分激动,将军不好将朱襄晾到一边,只好让我来问你们打探情况了。”
许明和相和震惊道:“赵人得知朱襄公到来?赵人怎么会得知……难道是要扰乱赵人军心?”
司马靳笑道:“不,赵人已经降了。”
朱襄走进大帐,白起依靠在坐具上跪坐着,他身前一侧跪坐着一位似乎是幕僚的老者。
白起已经给朱襄准备好了坐具。
朱襄向白起行礼后,坦然跪坐下,与白起相对。
朱襄直视着这位名震天下的武安君的眼睛,问道:“赵军已经降了。”
白起正想着朱襄会说什么来阻止他斩杀赵军。朱襄话一说出口,他惊愕地看着朱襄,不住打量这个年轻人。
见白起没说话,朱襄继续道:“听闻赵军被围。以长平附近地形和秦、赵两方兵力,若秦军要包围赵军,只能在丹水北方的河谷地带。现在秦军的主帐却在百里石长城下,这说明赵军已经降了。从这里再往南去,就是已经投降的赵军军营。”
白起直起身体,不住打量朱襄。
他故意急匆匆把主帐搬到这里来,就是不想让朱襄路过能看到赵军的地方,隐瞒赵军已经投降的事。
如果朱襄知道赵军投降,那他在这场谈判中就会进入劣势,这不利于君上看出朱襄的真实才华。
“你知兵?”白起问道。
朱襄摇头:“我只能在舆图上谈兵,不算知兵,更不能掌兵。”
白起道:“你能一眼根据长平地势推测出战况,已经比赵括强。”
朱襄再次摇头:“赵括掌兵恐怕比我强。慈不掌兵,我就算知道该如何取得胜利,也不一定有那个坚韧的心智,命令手下的将士兵卒去送死。”
白起表情不变,秦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朱襄是在骂白起残忍,为了胜利让王龁当诱饵呢?不过朱襄就算能推测出赵军已经投降,也不应该知道战场的细节。
白起问道:“你能否猜出我如何引赵军入山谷?”
朱襄想了想,道:“虽说赵括没有实际掌兵的经验,但熟知兵法,不会不知道河谷容易遭遇伏兵。他若出兵,定是有不可放弃的诱饵。或许武安君是让原本的秦军主将王龁,领着接近至少三四成的秦军,再用树枝或者锣鼓造出巨大声势,让赵括以为进入河谷的是秦军主将王龁率领的秦军主力。”
秦王放在腿上的手抓了一下下袍的布料。
他在心里质问子楚,这就是你说的朱襄只擅长种田?!
哦,孙儿说的不是朱襄只擅长种田,是除了种田,做其他事都会倒在因别人嫉妒而起的阴谋诡计上。
白起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看到秦军主帅亲自拔营,难道不会去追击?”
朱襄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武安君虽不在战场,又不是不在人世了。即使没有打探到武安君来到战场的消息,但秦军主将亲自去了一个容易被包围的地方,我肯定会想到,除了武安君,谁还能让他当诱饵。”
白起道:“有可能不是诱饵,而是秦军无法攻破赵军阵地,兵行险招从北方绕行到赵军营地后方。”
这下轮到朱襄沉默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难道我猜对了?王将军率兵进入河谷,赵括觉得秦军是傻子故意送菜,于是命令全军追击?”
白起慢悠悠道:“我命秦军且战且败且退,赵军一路高歌猛进。”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愚不可及!”
赵括论兵时头头是道,怎么上了战场,就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水准比起他论兵的时候差远了啊!他怎么就能以为有过许多战绩的秦国宿将王龁,居然能愚蠢到自己钻进死地?!
白起同意:“确实愚不可及。不过他居然全军出击,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朱襄表情古怪:“围住了吃不下,只能等援兵?”
白起叹气:“你确实知兵。掌兵可以练,你可以尝试一下。”
朱襄:“……”被武安君夸奖了,我是不是该插一会儿腰?
朱襄收起心中的怪话,问道:“以我的推断,赵军应该还能支撑,赵括不会投降。而且他若投降,他留在邯郸的族人肯定全部会被处死。赵军怎么会降了?”
白起道:“你再猜?”
朱襄:“?”
如果不是看白起的表情十分严肃正经,他都以为白起在逗自己玩了!
朱襄道:“猜不出来。”
白起点头:“还是有你猜不到的事。你要来换战俘,准备了何种说辞?”
朱襄从怀里掏出一叠折好的纸,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呈上:“我想说的都在纸上。”
白起毫不畏惧朱襄会刺杀他,坦然接过纸,一边展开一边道:“何为纸?”
朱襄道:“用草木制作而成,能书写文字的东西。武安君看了就知道了。”
白起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道:“原来如此。纸比竹简木简更易书写和储藏。”
秦王的手摊开又抓紧,桌子下的下袍都抓皱了。
什么纸?寡人怎么没听子楚说过!
白起看完内容之后,将纸递给已经快坐不住的秦王:“先生,你是文人,比我更懂这些。”
秦王赶紧接过纸,把纸正面反面反复摩挲了一下,抬头道:“这纸是否难制作?”
朱襄道:“难也不难。我已经将造纸术交予墨家的相和,公可向他询问。”
秦王激动道:“你知道这造纸术有多重要吗?你就这样把它交给秦国?!”
朱襄点头:“造纸术也是我请求秦国不要阬杀赵国降卒的条件之一。算是定金?”
秦王干咳了一声,装出平静的模样:“赵人已降,我秦国怎么会阬杀降卒?”
朱襄道:“秦军自己都要断粮了。秦国也因为连年征战误了农事。秦国不杀赵人,是将赵人当奴隶送回秦国,饿死秦人供养赵人?还是将赵人送回赵国,等赵国再用这支老兵组织军队?”
秦王有些无语:“朱襄,你究竟是来请求秦国放过赵军降卒,还是让秦国杀了他们?”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所说的是秦国目前面临的困难,是实际存在的事,所以我不会报侥幸心理,以为秦国会留赵军降卒一命。在武安君眼中,秦国和秦人才是第一位,什么名声,都是次要。”
秦王看了白起一眼,道:“武安君确实如此。没错,武安君就是要杀降卒,你凭着这一张纸,就能说服武安君?”
武安君白起:“?”
我们刚才不还说不杀了吗?行,你是君上,你说了算。你说我要杀,那就是我要杀。
白起颔首,认了这口锅。
朱襄道:“公请看看纸上写的字。”
他疑惑,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得白起如此敬重,还尊称为先生?难道是秦军的监军?
秦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看朱襄写了什么,赶紧低头看字。
朱襄所写的内容,和他出使前与蔺相如、廉颇、荀况等长辈所说的内容差不多。
赵军砍了赵括的脑袋主动投降,秦王本就很难再不要脸地杀掉这群降卒。朱襄这张纸上写的内容,给了秦王一个宽广的台阶,可以舒舒服服拾级而下。
秦王表情缓和:“你真的能在三月之内种出能供秦军和赵军都能吃饱的军粮?是你那个土豆?”
朱襄不意外秦人已经知道土豆,道:“是。”
秦王感慨:“如果在各地都种上土豆,岂不是世上不会有饥饿的人了?”
朱襄摇头:“土豆极费地力,且有劣化风险,以如今种植技术,无法久种,只能用于救荒。”
他将土豆优劣一一道来,并详细解说了如何种植土豆。
秦王和白起皆听得十分认真。
大帐外,守卫的秦军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把耳朵竖了起来。
当朱襄简略说完时,白起站起身,亲自为朱襄倒了一盏水,道:“朱襄,你名不虚传。”
朱襄喝了一点水润喉咙,这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我拿得出手的本事,就只有种田了。”朱襄道,“除了土豆,我还带了一些小麦的良种,以及我种田的心得,都献给秦国。”
白起这么冷漠的人,眼底都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无奈。
公子子楚曾说,朱襄有王佐之才,没有王佐之智,真是了解朱襄。
哪有这样的使臣,把自己这一方的底牌一一掀开,直接对敌人开诚布公?
朱襄比白起想象中的还傻。他又拿出一卷兽皮,道:“这是赵王要先给秦国的城池。不过武安君别抱希望,赵王就是嘴里随便说说,之后肯定会反悔。”
白起看向秦王。
秦王看向白起。
君臣二人表情夹杂着无语无奈和……些许慈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傻孩子,他当什么使臣啊,他就是出去买东西都会被奸商坑吧?!
朱襄看着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心里说自己傻。
朱襄正色道:“武安君是否认为我很傻,什么都说出来?”
白起和秦王:“……”你难道不傻?
朱襄道:“这些只是我的诚意,是希求秦国放弃阬杀赵国降卒的定金。若没有这些定金,我一介庶民,如何让武安君相信我?”
白起道:“只是定金?”
朱襄点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他看了白起和这位老先生的眼神交流,猜到了一件事,一件让他很高兴的事。
他跪着转向,朝着老先生叩拜:“庶民朱襄拜见秦王。”
秦王:“……?!”
白起:“……他不是君上。”
秦王给了白起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发现了,白起真的很不会骗人。
秦王整了整衣襟,道:“请起。你如何猜到寡人的身份?”
朱襄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
他直起身体道:“秦国国内已经没有能支援武安君的将领,也不应该有富余的老卒。能率领新兵迅速支援武安君,这样的威望,只有秦王能有了。所以我猜测,秦王亲自来到了战场。我又看武安君和秦王的相处,能让武安君如此尊重的老者,除了秦王,就只剩下范相国了。”
秦王笑道:“那为何不是范相国?”
朱襄道:“范相国对武安侯不满,与武安侯不会如此亲昵。”
白起眉头微蹙。
秦王表情略有些惊讶:“先生对白起不满?怎会?难道你是要挑拨离间?”
朱襄见两人这表情,心中胜率又高了一层。
他道:“不是挑拨离间。”
他接下来的话,却不是继续说范相国和白起,而是问道:“秦王,你有一统天下的心,让明月所照耀的皆是秦人窗台吗?”
秦王严肃道:“当然!”
朱襄道:“秦王有让天下国土尽为秦土的雄心,那有让天下黎民皆为秦民的雄心吗?”
秦王深深看了朱襄一眼,道:“这有何不同?”
朱襄道:“当然不同!如果天下黎民皆为秦国子民,那么秦王就要思考,如何在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让其他国家的黎民逐渐向往秦国,安心成为秦国的黎民,不被六国旧贵族煽动反叛!秦王做好了准备吗?不,秦王没有,秦国上下都没有。”
“统一天下不只是攻城略地,更是要统一思想。如今秦国高层外来客卿比关东的人多许多,秦王有想过,他们会助秦国攻城略地,但真的愿意让秦国攻灭他国吗?!”
秦王大怒:“你是想说范先生不是真心辅佐寡人?!”
朱襄摇头:“范相国自然是真心。但他经历过背叛,对秦王十分看重。这看重不仅仅是权力的看重,更是希望自己在秦王心中的地位永远是第一。武安君立下滔天功劳,即便他与范相国一内一外,本不应该有冲突。但其他六国会不会派人对范相国进谗言,身为秦人的白起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在秦王心中的地位迟早会比你这个魏人高?”
白起:“……”他总觉得这挑拨离间的话有点奇怪。
秦王没觉得哪里奇怪,他皱眉沉思:“先生还会担心这个?”
朱襄道:“范相国曾经经历的磨难,秦王比谁都了解得更清楚。所以秦王也应该明白,在范相国心中,身为伯乐的秦王你的分量有多大。”
秦王叹气:“这倒是。”
白起:“……”等等,君上,你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了?!
朱襄虽然奇怪秦王居然如此好说话,和蔺公口中飞扬跋扈的秦王完全不一样,仍旧继续道:“我以范相国为例子,只是告诉秦王,秦国还没有做好统一六国的准备。这准备不是兵锋,而是人心,是秦国朝堂上的人心。他们虽然身在秦国的土地上,但并没有成为秦人,没有将秦国的利益放在首位。”
朱襄问道:“我想,武安君肯定想趁着长平大胜,兵锋直指邯郸,再次重现让楚国迁都的战果?”
白起承认:“没错。”
朱襄道:“现在赵国上下一片混乱,确实是秦军攻打邯郸的好时机。错过这个时机,赵国不仅能休养生息,以长平之战激起国内兵卒仇恨,让赵军士气高涨。赵国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请求其他五国救援。”
朱襄看向秦王,道:“秦王,如果没有范相国的计谋,稳住了赵国前来求和的使臣,让其他五国以为秦国已经和赵国讲和。其他五国趁机出兵,秦军还能赢吗?”
秦王捋须道:“先生的功劳自然很大。”
朱襄道:“所以如果秦军如果给赵国向其他五国求援的机会,秦军还能打下邯郸吗?唇亡齿寒,其他五国不会全是蠢人。”
秦王疑惑:“你不是赵人吗?怎么开始怂恿寡人打邯郸了?”
朱襄摇头:“我并非让秦王打邯郸。我只是想告诉秦王,现在是打邯郸的好机会,但不仅秦王打不了,武安君还会因为此事召来杀身之祸。”
他冷酷道:“武安君已经用七万奇兵打得楚国迁都,难道还真想灭了赵国?各国客卿皆是要靠着七国战争来寻求富贵,武安君是想断他们的富贵不成?”
白起皱眉:“就因为这个理由,他们就要阻止秦国打邯郸,并置我于死地?君上不会相信他们。”
朱襄道:“我们打个赌,现在就把武安君要打邯郸的事传回咸阳,看有多少人会向秦王进言劝阻?我想就是范相国,也会阻止武安君打邯郸。他虽然不在乎赵国,但他很在乎武安君在秦王心中的地位超过他。”
白起问道:“你赌了又如何?”
朱襄道:“如果他们竭力反对,就算武安君想要打邯郸,也会受到阻挠。现在秦军疲惫,军粮武器不足,打邯郸就是走在山崖间的绳索上,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如果没有秦国其他贵族的支持,武安君你真的能拿下邯郸吗?”
白起皱眉。
朱襄对着和秦王再次磕头道:“秦王一定比武安君更清楚秦国朝堂局势。我说得可对?秦军千里迢迢攻打邯郸,后勤出一点差错,可能都会导致武安君不能速战速决,继而给其他五国出兵的机会。”
秦王没有回答朱襄的问题,他问道:“但这和你要赎回赵军降卒有什么关系?”
朱襄笑道:“有关系。秦国必定打不了邯郸。但休养生息几年,就算杀了赵军降卒,赵国仍旧能在其他五国的帮助下存活。我有一计,能确保秦王回咸阳整顿好大臣,与范相国消弭误会后,仍旧能够轻松战胜赵国,甚至比长平之战更容易。”
朱襄指着自己的脖子,道:“我现在已经在赵国民间颇具名声,我给的定金,足以证明我名声和才华不虚。如果我能在赵王都放弃的情况下带回赵国降卒,我的名声肯定在赵国如日中天。”
“如果赵王在我回赵国之后将我杀了,赵国上下还会为了他拼命?”
“当年秦国乃是春秋的霸主之一,为何秦国会突然衰弱许多年?”
朱襄念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秦王和白起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
第26章 木筒凉河水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出自《诗经·秦风·黄鸟》,描述的是春秋霸主秦穆公让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殉葬,秦人为被殉葬的三良痛悼之情。
秦穆公时,在中原诸国眼中与西戎一样是蛮夷的秦国,第一次名声好了起来,势力能东出函谷关,站在了争霸的舞台上。
秦穆公活着的时候,他的名声非常好,其他国家的士子们都称赞他的仁慈。他本来应该奠定秦国强大的基础,却在离世之前让三良殉葬,从此天下人才都将秦国排斥在出仕首选地点之外。
无论秦穆公和他的继承人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三良殉葬,结果就是秦穆公后秦国再次衰落,地盘缩水严重,在战国初期时已经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小国。
直到秦献公废除了殉葬制度,再加上内乱结束,秦国才重新强大起来。但士子们仍旧将西行入秦当做最后的选择。儒家更有“儒不入秦”的潜规则。荀子是第一个去秦国的大儒,而且没打算出仕,只是游历。
秦国独有的厚待他国人才的“客卿制度”,以及过于庞大的“外戚”,也是“三良殉葬”的后遗症。
秦国当时文化不昌,自己人才很少,十分依赖外来人才。当外来人才都因为“三良殉葬”不肯来之后,秦国除了加重对外来人才的赏赐,就只能指望从他国娶贵女,让他国人才以外戚的方式入秦。
秦王就算哪天脑袋抽了又要拿臣子殉葬,基本也不会选外戚,外戚比较安全,可以放心在秦国入仕。
人才不入秦,只能靠外戚,外戚又容易生乱。逼得秦献公在这个非常尊敬祖训的时代废除了祖训,可见这件事对秦国的影响有多大。
也正是因为秦献公开了废除祖训的先河,后续商鞅变法才能顺利实施和延续。
就算已经废除了祖训,《诗经·秦风·黄鸟》也是后代秦王心中的一条伤痕。没有谁会比秦王对这件事感触更深(秦二世除外),基本到了听到《诗经·秦风·黄鸟》就要脸色一垮的程度。
朱襄念出《诗经·秦风·黄鸟》以解释自己的计谋,秦王简直太懂了,懂得不能再懂了。
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赵国重蹈秦国覆辙,让士子们提到赵国就直摇头的模样。
虽然这个负面状态只要换个赵王就能解除,比秦国要背几百年黑锅好多了。但现在这个赵王很年轻,一时半会儿不会换人,这负面状态的时间足够秦王图谋赵国了。
就算赵国内部有人趁此机会争夺王位让赵王提前离开王位,那不是更好吗?赵国内部局势肯定很动荡啊!
秦王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让朱襄实施这个计谋。
听了朱襄的话,秦王也发现,别说朝中,就连自己可能都还没做好统一天下的准备。
统一天下不是只抢地盘。抢完地盘还要治理,要把别国人当做秦人。
如果秦王还没有去野王征兵,他可能没有这么容易接受朱襄的想法。但他去了野王,感受到了刚占领地盘的他国人也能在重赏下成为秦人的事实,所以有了新的感悟。
如果秦国没做好吞并赵国的准备,那么一边自己休养生息,一边为赵国挖坑,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若是朱襄被赵王杀了,以朱襄是子楚亲家的身份,秦国还能以报仇为借口出兵。虽然秦王攻打他国几乎都是想打都打了,但哪个要面子国君不想师出有名?
秦王也想试试师出有名,站在正义的一方对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
白起虽然不如范雎懂秦王,但秦王都做出很明显的沉思表情了,白起也能知道秦王心中想什么。
他不好当着朱襄的面替朱襄求情,只好出声打断秦王的思考:“朱襄,你立了大功劳,赵王怎么会杀你?”
秦王回过神,道:“没错,你怎么会确定赵王会杀你?赵王说不定会重用你。”
朱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容。
只是他这自信是自信一定会被杀,让刚才还在思考要不要用朱襄的死谋夺利益的秦王,心里也不由生出些感慨。
“我让平民田地增产,教导他们如何自行贩卖剩余粮食和手工品,不被豪商欺骗的时候,已经得罪了不少贵族……”
朱襄话未说完,白起打断道:“为何你让平民田地增产,还能得罪贵族?贵族收税更多,不是应该更高兴吗?”
朱襄解释:“贵族的田地已经用上了如今较为先进的耕种技术,产量很难再提升。我是让原来缺水少肥,甚至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平民田地增产。我听说武安君出身并非大贵族,武安君应该知道,对于原本比你出身高的人而言,你立功,比他自己失败还难受。”
太史公在写《史记》的时候,出身高家世好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将家世和姓氏提一句。
如廉颇,就是赢姓廉氏。
如白起、蔺相如这等有氏无姓,且没提过家世的人,都是当时底层士子,甚至可能是“国民”,即在井田制还未瓦解前,为诸侯耕种公田、承担兵役、居住在城里的平民。
他们的地位比朱襄这等居住在郊外、耕种井田边缘的私田的“氓”(又叫“野人”),后来土地改革后拥有了土地,成为了农人的平民地位高一些,但在士族中出身也算卑贱。
白起凭借军功制度一路攀爬到秦国宗室和外戚都要仰望的地步,攀爬的路途中会得到多少嫉妒的人攻讦,可想而知。
白起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朱襄继续道:“为了来长平,我在邯郸扬名。扬名的过程中,我也得罪了许多贵族和贵族的门客。”
朱襄又笑了笑,道:“虽说他们主动来找我辩论,输掉时挺有风度。但他们本想踩着我扬名,却被我踩着扬名,我怎会不招人恨?
我又是一介平民,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让赵王怎么赏我?难道拜我为上卿吗?赵国那些士大夫对着我这个平民上卿叩拜,他们能甘心?
所以我很确定,只要我有一个能被他们攻讦的点,就一定会被他们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