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和蜀郡原本就有道路,虽然险峻,但秦军来回走了那么多遍,没有路也踏出路来了。
太子子楚再次回到了巴郡的郡城江州县,巴郡郡守心里痛苦极了。
但他看到太子子楚旁边的白发青年之后,心中的痛苦减轻了不少。
“朱襄公!”巴郡郡守双手死死拽紧朱襄的手,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久仰大名!”
朱襄公来巴郡,能不能也帮巴郡提高一下粮食产量啊?
虽然巴郡的田地不多,但若能增加一倍,他回咸阳,也可能只是一个降职,而不是免职了。
“我先看看巴郡的账本。”朱襄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救火员的身份,“请郡守再请几个当地人来,各个县城的都请一个。我需要询问巴郡的土地情况。”
巴郡郡守看向太子子楚。
太子子楚道:“长平君的要求就是秦王的命令。”
太子子楚没有说自己,直接将秦王抬了出来。
巴郡郡守立刻会意,一路小跑亲自去安排。
朱襄道:“巴郡郡守也是能吏。”
太子子楚嘴角微微扯了扯,没好气道:“确实是能吏。”
若不是自己碰巧要来巴郡,这一场小小的民乱根本不会传到咸阳城里去。
秦国各地民乱不知多少,都直接被郡守镇压了。
这点小事不需要秦王操心,是郡守的本职工作。
所以巴郡郡守本来是激起了一点小小的民乱,就完成了秦王布置的任务。这本事已经相当了不得。若换一个普通一点的官吏,要么激起更大的民怨,可能激起了民怨还完成不了事。
现在巴郡那条路有条不紊地重修中,几乎看不出曾经发生过多少血腥事。
说白了,秦国征发的沉重的徭役,哪能不引起反抗?
只要地方官能压下来,就不算事。
可惜太子子楚正好撞上了,这才算个事。
巴郡郡守心里估计都在不断喊冤。
太子子楚问道:“以你的性格,不应该夸他。”
朱襄道:“强行推行政令,肯定会生乱。不过我只是说他是能吏,没说我认可他。”
但朱襄也不会说不认可他。因为这个时代的官员都这样。即便是李冰,也会做同样的事。
所以朱襄不认可,但不会开口。
他知道这个时代人人如此,巴郡郡守做得还算出色。而他的话分量极重,只要他开口说巴郡郡守不好,巴郡郡守的一辈子都完了。
巴郡郡守很快就将朱襄吩咐的事安排好。
子楚和李冰也帮助朱襄翻账本整理数据。巴郡郡守吓得背后都汗湿了。
即使早就知道长平君在秦国的地位,亲眼看到后,他仍旧不敢置信。
朱襄公虽非相国,恐怕相国都没有朱襄公地位高。
相国岂敢让秦太子打下手?
他误会了朱襄。因为蔡泽真的敢。
朱襄迅速整理好巴郡的民生数据。
惨不忍睹。
巴郡的位置就是后世重庆,以及重庆与四川交界处的山区。
后世三峡修好之后,重庆可以靠着工业、旅游业、交通运输业变得强盛,但在封建时代,不能种地就几乎将这一块地区钉死在了贫穷上。
虽然长江也有运输功能,但三峡那一段路十分险峻,让长江运输业的吞吐量远远达不到哺育整个巴郡的程度。
而且巴郡内部交通也不畅,沿江和山区的差距非常大。
秦国的势力范围,只在长江和栈道两旁。
“巴郡有些山地可以用梯田,不过大部分地方都仍旧都很困难。”朱襄手绘出巴郡简易地形图,“沿江要多发展商业,哪怕会有商船沉没,只要蜀郡和吴郡这长江两头继续发展,这一条商路无论有多少商船沉没,也一定会兴盛起来。”
“这个估计要秦国统一天下之后,才能重新确定商税等措施,不过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朱襄继续道,“山地种植,南瓜、土豆、大菽都不挑地,可以重点推广。沿江零散平原,则以高产水稻为主,争取一年两熟。”
“巴郡山中还能种竹子、果树。特别是竹子,拥有巨大的经济效益,只要商路畅通,就能创造不少收入。”朱襄问道,“巴郡的造纸还没有推广?”
巴郡郡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巴郡多竹木,所以仍旧多用竹简木牍。”
朱襄摇头:“纸会完全取代竹简木牍。巴郡多竹林,正好发展以竹子为原料的高档纸。若巴郡的竹纸能够打出名号,光是竹纸的制造就能养活很多人。现在造纸术已经改进了不少,我把改进后的造纸术告知你,你差人好好学。”
朱襄看着巴郡郡守的双眼:“不要贪婪。若你能够将功补过,我可以帮你上奏秦王,免去你的惩罚。”
巴郡郡守惊讶道:“长平君此话可当真?”
朱襄平静道:“我知道各地都有民乱,巴郡民风彪悍,民乱的范围和平息的速度如此之快,你算是做得好了。若因为‘正好被太子撞见’这个潜规则而让做得好的人受罚,就是奖惩不明。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太子本来准备为你上奏。”
太子子楚没这么想过:“是,你做得不错。但官场的潜规则便是如此,所以你若想继续留在这里,得更努力些。”
巴郡郡守感激涕零,连拜不起。
他以为自己的仕途已经完蛋了呢,没想到能峰回路转。
李冰的心情轻松不少。
虽然他和巴郡郡守算不上相处愉快,但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
朱襄安抚好巴郡郡守,点燃了巴郡郡守心中干活的热情后,继续向巴郡郡守安排如何迅速弥补徭役造成的民生混乱。
巴郡郡守找来的各个县的宿老得知自己面前的人是传说中的朱襄公之后,几乎是哭着回答朱襄的问题。
若朱襄的问题他们答不上,就立刻向朱襄磕头,希望朱襄能等一等,他们回去多问几个人,一定要答上朱襄的问题。
仿佛只要回答上朱襄的问题,他们的生活就会好转一样。
在朱襄与各地宿老谈天时,王翦得到秦王的诏令,偷偷来到了巴郡。
王翦一见到朱襄,就先给了朱襄肩膀一拳。
朱襄捂着肩膀:“你想杀了我吗?!”
王翦板着脸道:“我收着力气,会疼一段时间,不会受伤,放心。”
朱襄指着太子子楚道:“为什么你不揍夏同?难道夏同不更该被揍?”
王翦板着脸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揍你;太子是我的君主,所以我不能揍。”
太子子楚把脸侧到一旁干咳,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朱襄揉着肩膀冷笑:“这绝对是李牧教你的。”
王翦的脸板不住了,他无奈道:“李牧都快急得亲自来巴郡,和我换职责了。”
他见李牧把虎符丢给他,说要去巴郡,王翦差点没拦住。
还好公子政在,一个猛扑挂在李牧背上,把李牧拦了下来,然后好说歹说,李牧才继续留在吴郡。
“公子政也十分生气。”王翦道,“公子政说,一个阿父,一个舅父,统统不省心。”
太子子楚干咳一声,道:“政儿这孩子,怎么能如此说长辈?”
朱襄道:“政儿说得对,我和你都不省心,快反省!”
太子子楚:“……”他在心底骂人。
李冰忍笑:“确实。”
朱襄道:“王翦来了,下一件事就能做了。”
王翦挑眉:“有需要动兵的地方?”
朱襄道:“剿匪。”
王翦问道:“剿的真的是匪?”
朱襄道:“太子和长平君都说是匪,那就是匪。”
太子子楚道:“没错。朱襄,剿什么匪?”
王翦:“……”
太子子楚原本是这样的人吗?还是说,太子子楚也是与蔺丞相一样,与朱襄待在一起就会变得很奇怪?
朱襄道:“一些豪强把持着县城,自己建立军队,不听郡守指挥。巴郡郡守虽然深受其害,但若扫灭,不仅会费很多波折,扫灭后也难以管理。”
朱襄敲了敲地图:“我现在要夺回长江沿岸和交通要道上的几座县城,如果他们不肯交权,就打。不管是什么人,秦国的县城不让秦军入驻,就是反叛。”
朱襄检查了这几次民乱的徭役的资料,中间层层剥削欺压,也是民乱生出的最重要的原因。
现在巴郡的徭役相当于后世的“包工制”。巴郡郡守知道巴人彪悍,也知道秦国突然废了之前已经修好的路重新修建,有些过于没理。所以他咬紧牙关,这次钱粮算是勉强给足了的。
但钱粮经过层层包工,到了役夫手中,就连吃饭都困难了。
庶民总是很能忍耐的,若到了民乱的时候,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不如去拼死一搏。
因为庶民们都知道,他们拼死一搏也搏不出个什么,就是反正快死了,不如与别人同死而已。
现在巴郡的路必须修,即便是朱襄和子楚,也不能让秦国该修的路修不出来。
所以朱襄需要扫灭几个豪强,从豪强的嘴里抠钱出来。
有王翦在,扫灭豪强轻而易举。
而有他和太子子楚两人坐镇巴郡,擅自动兵也没有关系。
“没想到朱襄居然有亲自动手的时候。”李冰感慨,“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几人沉默。
朱襄第一次动手是在成都,第二次动手是在云梦泽。
现在是第三次了。
太子子楚道:“我是第一次见到朱襄说要对人动刀子,算是开了眼界。等回咸阳的时候说给君上听,君上一定很感兴趣。”
王翦道:“要打哪几座城池,交给我。”
朱襄道:“交给你了。”
他将需要“占领”的城池圈出来。
这些城池中的豪强若能乖乖“迁徙”,他们就能保留富贵。
朱襄愿意让他们直接去黔中郡和吴郡,给他们平原中的好地,让他们带着家丁去垦荒。
若他们不肯迁徙,非要留在巴郡,那么就全家的人头不保。
朱襄又做出了这等残忍的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朱襄将此事安排下之后,知会了巴郡郡守一声。
巴郡郡守吓得面无血色。
“如此做,会不会巴人反叛?”巴郡郡守道,“那些豪强不是普通人,原本是巴人首领。他们若串联起来……”
朱襄道:“不会。我们会先礼后兵。”
巴郡郡守使劲摇头:“就算先礼后兵,他们也不一定会听从。”
朱襄道:“先礼后兵,是王翦领兵。他们即便反了也无事。”
巴郡郡守:“……”
他看向名声不是特别显赫的王翦。
王翦心里其实有点虚,但他还是给了巴郡郡守一个云淡风轻的眼神。
没错,有我在,巴郡就算反了也无事。
朱襄安慰道:“巴郡不会反。有太子和我在这里,巴郡若反,就是与整个秦国作对。他们已经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不会想回到山上当蛮夷。”
朱襄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我给了他们从巴郡穷山恶水之地,去往黔中郡、吴郡沃土的机会。稍稍有远见的人都知道如何选。当有人愿意离开,剩下的人反叛便更没有了道理。甚至想离开的人会厌恶他们挡了自己享受富贵的路。他们会从内部分裂,绝不可能联合起来反叛秦国。”
太子子楚补充道:“有我的地位和朱襄的名望,他们会相信去黔中郡和吴郡真的是享福。我们也确实是让他们去享福。”
巴郡郡守这才松了口气,拱手道:“卑职将全力配合。”
李冰道:“我是不是该回蜀郡了?”
他总觉得再待在这里,自己未来堪忧。
他一个蜀郡郡守,为什么要掺和巴郡的事?
太子子楚道:“你不给王将军当副将?王将军现在没有副将。”
王翦点头。
既然是朱襄的朋友,应该能给自己当副将,总比巴郡不认识的人好。
李冰:“……”
他叹了口气:“行。”
太子都发话了,他能怎么?难道说不去?
他就不该跟着来巴郡!
巴郡郡守看着李冰无奈的神情,心里有些酸。
若自己也有这个机会与朱襄公交好,绝对不会像李冰这样推脱。
朱襄坐镇江州县,子楚和巴郡郡守亲自去请朱襄圈住的几个小城的豪强迁徙。
原本这应该朱襄去,但子楚不信任朱襄的口才,让朱襄负责后勤调度。
朱襄道:“你去太危险!”
子楚没好气道:“我去才不危险,谁敢动已经遇刺过一次,还受着伤的秦太子?以你的口才,你能说动他们?你就只能摆出利益,然后和他们进行君子商谈。但那些蛮夷可不是君子。为了将此事做成,你该做你擅长的事。”
朱襄还想说什么,子楚继续劝道:“若能成功将他们劝离,就会少许多兵戈杀戮。”
朱襄嘴唇动了动,只能同意。
巴郡郡守和友人们都离开去做各自该做的事,朱襄留在江州县处理巴郡郡守的事。
被关押在牢狱中,等候问斩的那些还未死的叛乱者头领,也归朱襄管。
朱襄的友人们都忽略了这件事。
因为在所有人眼中,处死叛乱者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即便朱襄爱民,也不会怜惜叛乱者。
断头之前会吃断头饭,朱襄亲自拎着一壶酒,与即将处斩的两位叛乱头目见了一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他们见面。
朱襄之前在收集这次徭役叛乱内幕,以及各地民生消息时,也来过牢里亲自审问他们。
那时朱襄为两人治了伤,洗了澡,换了衣服,以最后的体面,换取他们口中的消息。
“王翦将军已经领兵出发。”朱襄为二人倒了酒,“过几日就该有消息了。”
两人眼中有着光,但光芒又瞬间黯淡。
人之将死,或许话会变得很多。
两人问朱襄想不想听他们的故事。
朱襄不想听,但嘴里只能说,想听。
一人是小商贾。
秦军的“订单”本来就利息微薄,他咬牙好不容易做完,却要一切重做还不给钱,他立刻倾家荡产。
父母受不了这个打击自挂梁上。有身孕的妻子惊厥难产,一尸两命。
家都没了,所以反了。
一人是役夫。
他的父母早就饿死,他和一妻二女勉强生活。分配了田地,他水性又好,能打鱼。家中终于有了些起色。
妻子体弱,已经生不出儿子。他已经和妻子商量好,一女嫁人,一女招赘,家中未来无子也有香火。一家人就这么过一辈子。
征发徭役,家中没有了顶梁柱。他一心盼着能赶紧回去。
没想到徭役期限延长,手中钱粮却越发少了,没有可寄回去的东西。他实在是受不了,偷偷逃回家中,发现家中妻子腹中鼓胀,尸体已臭,而女儿尸骨不全。
“整个村庄都没了。”役夫表情淡漠道,“整个村庄的男丁和健壮妇人都被征发徭役,老弱病者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官府还要征收税赋,活不下去啊。”
小商贾看了役夫一眼,低下头,面露同情,潸然泪下。
他已经足够惨了,居然也同情他人。
“朱襄公,若你早些来就好了。”役夫和小商贾都这么说,然后他们又道,“现在来了也好,比不来好,朱襄公来了,巴郡就有改变了。”
朱襄拎着空荡荡的酒壶离开了牢狱,搬着梯子登上屋顶。
他坐在屋檐上,看着明亮的圆月,发了许久的呆。
发了一会儿呆后,朱襄让人送来一坛酒。
仆人以为朱襄赏月,还送来衣物以免朱襄着凉,送来食物给朱襄佐酒。
屋檐很宽,朱襄就算在上面睡觉都不会滚下来。
不过为了预防朱襄受伤,仆人都在屋下守着,并在朱襄可能掉下来的地方铺上稻草。
朱襄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又倒酒喝了几口。
待菜吃完了,酒坛才下去一小半。
巴郡郡守府的酒虽不如他自酿的酒,过滤之后也很清澈,味道甘甜,酒味不浓。
朱襄低着头,圆月倒映在酒杯中。他晃了晃酒杯,圆月碎成了一杯清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们说我来了就有改变,其实不会有改变。”
朱襄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
“秦始皇晚年北伐匈奴,南征百越,修长城、驰道、宫殿、陵墓,建立不世之功,不世之奇观。”
“一件不世之功,一座不世之奇观,就可能耗费一个王朝所有底蕴,终帝王一生难以达成。”
“秦始皇达成了。这是秦始皇很厉害吗?”
“是啊,他是很厉害。但北伐匈奴南征百越死在战场上的不是他,修长城、驰道、宫殿、陵墓累死饿死的人也不是他。”
“秦国五分之一的人都脱产了,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脱产了,只有老弱病残幼匍匐在土地上供奉这个庞大的帝国,供奉千古一帝的野心。”
朱襄仰头,将一杯寒霜饮尽。
“我还是后世人的时候,也敬仰秦始皇,也惋惜过秦朝灭亡。”
朱襄将酒杯一掷,金色的酒杯滚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握着筷子,抱着酒坛,以筷子击打酒坛,低声唱歌,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野有犬,林有鸟。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朱襄脑袋摇摇晃晃,醉意上涌,击打酒坛越发用力。
“过者且勿叹,闻者且莫吁!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哈,应羡道旁饥冻死!”
朱襄手一用力,“啪”的一声,筷子居然将酒坛击裂,酒水哗啦啦撒了一声。
陶片滑落如磬音,引得仆人仰头看去。
朱襄站起来,在宽广的屋檐上左摇右晃跳起了舞。
仆人不由欢笑,窃窃私语,说朱襄公此举与蔺丞相相似,都是赏着赏着月喝着喝着酒,就快乐地跳了起来,让旁人看着也觉得欢快无比。
朱襄跳了一会儿,仰面躺在屋檐上。
月正当空。
清辉映照着他的脸,他身上的酒渍,他握着筷子被陶片划破的右手,和紧紧拽着衣襟的左手。
雪白的头发散落一片,如天上的月光。
朱襄再次呆呆地看着月亮。
他喃喃道。
“这个世界真令人生厌。”
“见着痛苦,不如死去。”
即便有亲人,有朋友,朱襄仍旧总会时不时地生出永远离开的念头。
越是位高权重,他这样的想法就越浓厚。
以前还是庶民的时候,朱襄可以用“我做不到”来安慰自己。那时候他虽然很多事都做不了,很多人都救不了,但他比现在快乐。
现在,他能做到的事多了,能救的人多了,痛苦却更多了。
他不仅没有了自我安慰的借口,还发现自己每做一件事,就有无数庶民因为自己受苦。
因为封建国家每做成一件事,就要耗费大量民力。这些民力都是直接征用的,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所以休养生息的时候,治大国才若烹小鲜,一动不如一静,越动民越苦。
“利在千秋”是个很好的借口,但他用不了,因为他不是后世人,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后世人能因为看不见百姓的苦难,摇头晃脑说“做成了这么伟大的事,就算饿死累死了人,也是应该的代价的,那些人想必死而无憾了”。
他亲眼看到了死亡,说不出这种话。
“所以我绝不能死。”
朱襄又道。
“有些事是必须做的。天下是必须统一的,民力是必须耗费的。”
“一定会有人死不瞑目地倒下。”
“让倒下的人尽可能地变少,这件事不是只有我能做,而是只有我会做。”
“要尽快统一。”
“要拦着秦王一口气推进太多事。”
“打仗的时候别两面开战,别同时推行大工程,别急着修你那恢宏的宫殿和陵墓。”
“一世人做一世事。”
他脑海中闪过入秦后的一幕幕。
关东田间的那些庶民,蜀郡洪水中的那些庶民,修筑水坝时的那些庶民,开垦水泽时的那些庶民……还有他亲自带上战场的秦国兵卒。
“雪啊,我想你了。”
“政儿,我好想你。”
朱襄缓慢地又狼狈地从屋檐上爬起来。
“见到了你们,我才能感知此世已经有很大改变。”
“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我本是没什么大志气的普通人,为何能跌跌撞撞走到现在,撞破了无数南墙还不回头?
朱襄想不明白。但他有些醉了,身上也有些凉了,需立刻从屋顶上下去。
他得换衣服,喝姜汤,泡热水澡,出一身汗,才不会着凉。
然后他要好好睡觉,明日休整一日,让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到最佳状态。
这样,他才能健康,才能长命,才能继续活着。
他得活着,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
第二日,朱襄休息了一日。
仆人们都笑朱襄在屋顶上开心地赏月,一时忘形,竟是差点醉倒了。
这件事也被子楚等人得知。他们都笑着摇摇头,说朱襄一个人赏月也能赏得这么开心。
子楚写信问朱襄,朱襄在信中说,正因为麻烦的朋友都不在,所以他才开心。若子楚等人在,他就不开心了,把子楚气得直跳脚。
后来巴郡郡守及时回来,处理监斩之事。
他本来忘记这件事,被太子催着回来。
这种血腥事,你居然交给朱襄?你是故意找麻烦吗?
巴郡郡守差点没吓出好歹来。他怎么会想着让朱襄公帮忙监斩?这事传出去,岂不是他故意玷污朱襄公的名声?
朱襄没有送民乱头领二人最后一程。
能逃避的时候,朱襄也会逃避。这样会活的更长。
他去见了几家愿意迁徙的豪强,摊开地图询问他们想选择怎样的地方,并且帮他们谋划迁徙后的生活。
种田?织布?或者是经商?都行。
虽然秦国腹地对经商控制较为严格,但百越之地难以耕种,秦国为了收取足够的赋税,将来肯定会放开百越之地的经商。
而且海外多珍宝,李牧那支海军将来打完天下后,肯定会开辟海上商路,为秦王赚取珍宝。
“东边白手起家虽苦了些,但将来何止富现在百倍?”朱襄道,“你们会庆幸自己的选择。”
豪强们连连称是。
朱襄注意到,其中有一人曾经见过。
蜀郡洪灾,李冰前往巴郡求援时,巴郡豪强曾派人来成都。商队中有一位很有话语权的女商人,名清。
现在她仍旧未守寡,但已经与丈夫共同掌家。此次,她便是以一己之力说服了家族放弃已经根深蒂固的基业,举家前往未知的东方。
她心里十分忐忑。朱襄亲自接见他们,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朱襄公是不会害人的。
当他们启程时,听闻秦将王翦不出一旬,便屠尽闭城固守之家族,顿时两股战战,彻底庆幸自己的选择。
王翦行事一如秦将习惯,十分狠辣。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无论男女老幼,尽成秦兵刀下军功。
板楯蛮本来以武力著称,以为自己只是数量少,若论凶悍,不输秦军。
王翦一旬后收刀之时,巴人闻王翦之名胆寒,巴人首领再不敢自称勇猛。
当王翦向巴人征兵时,还未提任何条件,一些巴人年轻首领竟然亲自袒身前来应召。
蛮夷敬重勇士,以武力强大者为尊。王翦向他们展现了强大,他们心甘情愿跟随王翦。
当王翦与巴人首领喝了一场酒,莫名成了巴人首领联盟的“首领”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堂堂秦国世卿贵族,怎么能成为蛮夷的首领?!
“都已经是了。能轻松指挥一支强兵,你还有什么不满?”朱襄把着王翦的肩膀道,“对了,我有了新的军阵想法。”
子楚和李冰都很疑惑:“你还知兵?”
朱襄道:“你们忘了,我在邯郸时论兵赢过赵括!”
子楚和李冰:“……”开始怀疑朱襄的水平。
王翦见识过朱襄练兵的本事,又听闻新型舟兵也是朱襄提起,很信任朱襄不实战之外的论兵水平,细心听教。
“你虽是在巴郡征兵练兵,但之后肯定是在汉水和江水交界处的平原屯兵驻守,与黔中、南郡之兵合流。”
朱襄指向后世天门市和孝感市这一带。
“待练好兵之后,就出大别山脉,袭击楚地。大别山脉和桐柏山脉相交处有一个隘口,楚军在此驻扎有重兵。但李牧越过江水袭扰楚国时,楚国应该会将部分兵力调走。”
“王翦你应该会抓紧这个机会攻打楚国关隘。你是准备用战车冲击对方军阵对吧?”
王翦点头:“以战车冲锋,骑兵袭扰,步兵持弩穿插其中。”
朱襄道:“你有没有试过,直接给战马披甲,让战马冲锋?你见过李牧骑兵的马镫和马蹄铁,有这两样器具,能迅速练出一支骑兵,而且机动力冲击力会更强。”
王翦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犹豫道:“似乎……可行?”
朱襄道:“战车在山地作战十分不易,改战车为披甲骑兵,或许更容易冲垮对方阵地。”
王翦屈起手指在手心上敲击了一下,眉头舒展:“可行!”
朱襄又道:“巴郡多铁多树,冶铁比冶铜更容易。你会用刀吗?”
王翦眉头一挑:“你是瞧不起我?”
朱襄笑道:“怎么会。刀不仅比剑更容易锻造,在战场上,特别是在马背上,铁刀也比铜剑更容易使用。弓箭、马刀、重甲,便是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锐部队。而且这支重甲骑兵,会很适合喜欢正面交锋,堂堂正正作战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