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再加一个蔺礼,三人可以在相国和丞相位置上轮流做,让他们相互牵制。正好他们三人执政理念不同。”
即便是挚友,执政理念不同,各自背后家族不同,在朝堂上也是会互相牵制的。
嬴小政嫌弃道:“不要。蔺伯父当相国,总觉得会让秦国丢脸。”
朱襄大笑。
不过别看嬴小政现在嫌弃蔺贽,除朱襄和雪姬外,他如今最亲近的人就是蔺贽,将蔺贽当作半个自己人。蔺贽在嬴小政心中地位,恐怕比子楚还高一些。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换衣服。朱襄本来有些劳累,换好衣服,梳洗一番后又清醒了。
他见到蒙武府邸别院中有竹林,立刻兴致勃勃去挖笋。
春笋虽好,夏初竹林中满地都是的笋,味道也不会差。
夏初竹林的笋虽多,一场雨便全长了起来,需要等许久才能再吃到新笋。
现在天空虽阴沉沉的,鄂邑已经半月没下雨,竹林里的笋子都没冒头,正是吃笋的时候。
朱襄挖完笋后,直接堆竹叶竹节生火,取一半笋壳的新笋埋进去煨熟,另一半切片与莼菜做羹。
这是朱襄与同事结伴出差时,同事教会他的吃法,还和他提了两个典故。
第一个竹叶煨竹笋叫“傍林鲜”,第二个莼菜竹笋汤叫“玉带羹”,都是《山家清供》里的“文人菜”,前者似乎和苏轼与其“胸有成竹”的表兄文同有关。
吃的东西和东坡居士有关,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呢。
朱襄一边做竹笋,一边想将东坡居士的故事讲给嬴小政听。
但他在脑海里琢磨了许久,即便把苏东坡改成春秋某小国士大夫,也实在是难以解释苏东坡如何贬官到如今荒无人烟的蛮夷之地,兴文教,寻美食。若只换作某士人到处旅游,又失了故事的趣味,便只好作罢。
朱襄心生遗憾,所幸竹笋味美,弥补了他的遗憾。
听了朱襄对这竹笋做法高雅的评价,嬴小政先评价“鲜”,然后补充,“我还是觉得竹笋和肉混做更美味”。
朱襄差点喷竹笋。
好了,东坡先生震怒。竹笋与肉混做,是以小人坏君子!异端!
“好,你想吃什么加竹笋的肉菜?”朱襄问道。
嬴小政立刻点菜:“竹笋烧鸡竹笋烧牛肉竹笋烧……”
朱襄制止:“等等,竹笋烧牛肉?秦国应该禁止民间私自宰杀耕牛吧?”
嬴小政眨巴眨巴眼睛:“老师从东瓯买来的牛,和耕牛有什么关系?”
朱襄无语:“政儿,这里是南郡,李牧还能把从东瓯抢来的牛送往鄂邑?何况我怎么不知道东瓯擅长养牛了?”
东瓯都还没开始推行牛耕!
嬴小政又眨巴眨巴眼睛:“山间也有野牛啊。或许是蒙伯父从山里抓的。”
朱襄:“……”
知法犯法的嬴小政小朋友,这时候你就叫蒙武“伯父”了?!
嬴小政还是吃上了牛肉。
牛是蒙武家的。蒙武身为南郡郡守,在当地拥有许多田庄,自然也拥有许多牛。
秦国在南郡推广牛耕。官府饲养耕牛,在需春耕时低价租借给农人。
若是遇到鼓励耕种的时候,比如现在,官府免费为农人提供耕牛,只是需要签字画押,如果耕牛出事需要以劳役抵债。
蒙武身为郡守,不需要用公家的牛,自家牛很多。嬴小政别说吃一头,就是想宰十头八头,蒙家的家仆都会殷勤奉上。
如果蒙武在这里,嬴小政主动叫他一声“蒙伯父”,他一定会把所有耕牛都送给嬴小政,自己花巨额资金重新购买耕牛。
当然,如果发生这种事,朱襄会对蒙武说一声“滚”,然后仍旧只牵走一头够吃的小牛。
蒙武就像是嗅着味一样,明明已经南下,在朱襄到达他家第二日,正在他家竹林最多的别庄熏烤笋干的时候,就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朱襄的家仆与他的家仆一起,正在后厨杀他家的牛。
嬴小政还问他:“蒙伯父,我吃的牛是你从百越抢来的战利品,不是耕牛,所以没有触犯秦律对不对?”
蒙武还没回答,朱襄没好气道:“啊对对对对,都是百越的,全是百越的,是蒙武抢百越的。蒙武你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帮我。”
满头雾水的蒙武刚换了一身衣服,衣服上又全是灰了。
“你在干什么?”蒙武一边干活一边询问。
朱襄道:“熏笋干,给政儿做烟笋烧牛腩。烧牛腩,还是得用烟笋味道才最好。你想吃点什么?”
蒙武道:“随意,我什么都能吃。”
朱襄坏笑道:“竹林中的竹虫炸着吃很美味,要吃吗?”
蒙武:“……”
他给了朱襄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朱襄大笑。
朱襄最终将菜单定为笋尖烧鸡公、烟笋烧牛腩、笋片炒猪肉三道肉菜。
做笋片炒猪肉的时候,朱襄想起又有一件和苏东坡有关的趣事。
苏东坡一本正经地告诉表兄文同,笋子和肉混做,是小人欺负君子,笋子就该吃素的,把文同忽悠得一愣一愣,反省了许久。
但苏东坡自己挺爱吃笋子焖猪肉,写诗曰,吃了春笋焖猪肉,“不俗又不瘦”,既雅致又营养,心情别提多美。
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
不过古代许多人说话时,大约都没有后世记录者想得那么多,偶尔开个玩笑,或者单纯口嗨一下很正常,说话与行为相冲突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后人神话他们,非得脑补出一堆东西。
比如苏东坡对表兄文同说的话,大约和什么境遇无关,只是单纯想怼一怼表兄而已。
如果看到表兄吃干烧素竹笋,估计苏东坡照旧会怼他不会吃,得吃竹笋炒肉。这才是关系好的兄弟。
“蒙武,你说外面人听到我吃竹笋烧牛肉,会如何说我?”朱襄笑道,“会不会给我编出一套很高雅的说辞?”
蒙武一边劈自家观赏竹子当柴,一边道:“我怎么知道?”
朱襄道:“你给我编一个呗。政儿,也给舅父想一想。”
嬴小政把捡来的笋壳丢进火堆里:“想什么?”
朱襄道:“想夸奖舅父的话。”
嬴小政没好气道:“别问我这个,我不会夸人。”
蒙武叹了口气,道:“鲜笋为清气,牛肉为浊气,浑浊交汇,就像是阴阳调和,可以展现出大贤朱襄公的养身之道?”
嬴小政给火堆添柴的手一顿,不敢置信:“蒙伯父,你还真能编?”
蒙武笑道:“我好歹也曾经是秦王近侍,这点说话的本事还是有。”
嬴小政疑惑:“那为何蒙恬不会说话?我就没听他说过好听的话。他就像个闷葫芦,每天只知道埋头做事。”
蒙武疑惑:“不应该啊,恬儿挺能说会道。”
朱襄道:“可能是工作太累,没空说话了。等他再长大些,就能兼顾工作和奉承。”
朱襄知道嬴小政的要求有多高,哪怕嬴小政在自己的劝说下已经慢下脚步,耐心教导蒙恬,蒙恬也得拼尽全力才能跟上。蒙恬估计是确实没有精力琢磨如何讨好嬴小政了。
以嬴小政的性格,若做不好工作,说多余的讨好话,只会适得其反。
蒙武皱眉:“这可不行,奉承也是近侍最重要的工作,我得好好训训他。”
嬴小政一边继续往火堆中丢笋壳,一边道:“在我面前说奉承是工作?舅父,蒙伯父教坏我。”
朱襄开玩笑道:“怎么?难道奉承不是工作?近侍的工作之一不就是让侍奉的王心情好?”
嬴小政:“……”无法反驳。
嬴小政冷哼:“舅父,你这么说,小心有人误会蒙恬,说蒙恬以色侍人。”
朱襄差点把手烫到:“政儿,这个谁教你的?”
嬴小政道:“还需要人教?不是到处都有?”
朱襄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战国高层乱得很啊。
说到近侍让侍奉的君王心情好,就不得不提老刘家了。
众所周知,汉朝皇帝几乎都是双性恋。他们有一个叫“郎中”的职位,选贵族中面貌姣好的少年入宫当近侍。
这一点本来和战国时的近侍差不多,是贵族子弟晋升的路之一,类似于清宫戏的御前侍卫。战国也有“郎中”一职。
但因为汉朝皇帝的癖好,“郎中”多是他们的欢好候选——不是禁脔或者娈童,人家是真的相好,你情我愿的。
说来唐朝开国时的顶级门阀崔氏,吹嘘自己有史可证的真正先祖,似乎做的就是“郎中”。
当然,也不是所有“郎中”都能被皇帝选中,崔氏先祖应该是个正经的郎中。
朱襄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就随意将汉朝改成了春秋某个不知名小国,将其当做笑话讲给嬴小政和蒙武听。
不仅自己曾经是秦王近侍,儿子也是未来秦王近侍的蒙武表示自己不想听。
嬴小政欢快地大笑,笑得手中的笋壳不断掉灰。
“蒙伯父放心,我不是这样的人。”嬴小政笑得肚子都有点疼了,舅父每次说的笑话都好有趣,“不过贵族子弟以色侍人身居高位,然后荫庇子孙也常见。魏国不就有一个龙阳君吗?”
朱襄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这个人听说还挺有才华?剑术不错?”
蒙武道:“再有才华,比得过信陵君?魏王爱重龙阳君而疏远信陵君,是昏君行为。”
朱襄无语:“别拿信陵君和龙阳君比啊,信陵君若在这里,肯定会和你决一生死。”
蒙武把劈好的柴整整齐齐堆好:“他肯定打不过我。”
朱襄看着蒙武堆得十分整齐,简直是强迫症福音的柴堆,有点手痒。
嬴小政也看着柴堆,眼珠子黑黝黝的,看不出想什么。
这时,舅甥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离开了火堆。
蒙武:“?”
蒙武:“!”
整整齐齐的柴堆在朱襄和嬴小政共同发力下,轰然倒塌。
舅甥二人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畅快表情。
朱襄道:“看到叠得特别整齐的东西就想推倒,好爽!”
嬴小政没说话,但表情看着也是那么回事。
朱襄道:“蒙武,再堆一个?”
蒙武举起了砂锅大的拳头:“我堆你个鬼啊!”
朱襄拔腿就跑,瞬间上树,比猴还快,也不知道这敏捷的身手是怎么练出来的。
蒙武气得一拳头砸到树上,把树砸得直晃。
嬴小政接替舅父的职位,烧火熏笋。
他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舅父真是,这么大的人了,居然如此幼稚。蒙伯父这是第一次被气得追着舅父揍吧?舅父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啊?
朱襄在树上嚣张:“又不是我一个人推倒的竹块堆,还有政儿的份。有本事去揍政儿呢?就知道欺软怕硬。”
蒙武冷笑:“子不教父之过,我当然揍你!”
朱襄道:“那你应该去揍夏同,去啊,去咸阳揍夏同。”
蒙武气得跳脚。嬴小政继续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这场乱哄哄的闹剧,在李牧到来的时候才结束。
李牧此次来南郡,除了来接“如果不去接,肯定会带着政儿在南郡玩很久,把吴郡郡守的职责抛到脑后”的朱襄之外,也是知道蒙武南下,想问问南郡以南百越部族的情况。
将来秦军南下百越之地,从东向西都是会全面推进的,不会只走一路。
那时候统率多路大军的统帅很可能是自己,李牧便早早的来收集信息。
李牧估算着时间,只比嬴小政晚两日出发,比嬴小政晚一日半到达。
他问路之后,直接来到朱襄下榻的蒙武的别院,没有差人通报便提脚踏了进门。
李牧还没见到人,就听见朱襄那欠揍的声音。他脚步一顿,然后脚步加快。进了院门,他定睛一看,不出所料,朱襄又上树了,蒙武在树下气得要拿斧头砍树。
“又怎么了?”李牧没好气地问道,“朱襄,下来!”
朱襄抱着树干:“你拦住蒙武不揍我,我就下来。”
李牧叹气:“他不会揍你。他若真的揍你,你还能活?下来,别教坏政儿。”
蒙武立刻告状:“李牧,正好你给我评评理。我好不容易堆好的柴堆,朱襄这家伙居然带着政儿把我刚堆好的柴堆推到,还让我再堆一个。他是不是带坏了政儿?是不是该揍?”
李牧疑惑:“就这?就因为这个你就气成这样?”
蒙武:“……”
朱襄嘴角勾起上弯的幅度。
嬴小政忍笑,哈哈哈哈哈,忍不住。
蒙武往地上啐了一口,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
李牧真的不理解,这点小事,值得蒙武如此生气吗?不过他好歹情商很高,看见蒙武真的在生气,就板着脸严肃道:“让朱襄下来自己把柴堆好。如果你还不解气,就你也将柴堆推倒一次,如何?”
蒙武道:“行!”
李牧道:“听到没,下来。”
“我可没同意。”朱襄嘀咕,但还是手脚并用爬了下来。
李牧看着朱襄爬树的动作,捂住眼睛,狠狠骂了蔺贽一句。
朱襄这个爬树的动作,和蔺贽几乎一模一样。朱襄就是被蔺贽教坏的吧?
“来,政儿,一同推的柴堆,一起堆。”朱襄可不能一个人受罚。
嬴小政叹气:“哦。”
舅甥两人刚推了柴堆,现在又玩起了搭“积木”,还是满脸笑容,看着十分开心。
蒙武心里更郁闷了。
这算惩罚?
算了,不然他还能怎样?真的揍朱襄?他也不敢揍下去啊。
这时候蒙武突然心中明白了一件事。
为何朱襄每次都会用夸张的姿态逃跑,尽力跑到他们揍不到的地方?
朱襄心里肯定明白,他就算站在原地,友人也不可能真的对他如何。
蒙武看向李牧。
李牧道:“怎么?”
蒙武压低声音道:“朱襄知道我们不会揍他还故意逃跑,是给我们一个面子?”
李牧道:“你才知道?”
蒙武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胸中郁气这才彻底消失了。
朱襄带着嬴小政堆好柴堆,蒙武到底还是舍不得把整齐的柴堆推倒,说这样就算了。
不过朱襄很快就把最底下一根柴抽出来,然后柴堆轰然倒塌,并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精妙”的搭积木技巧。
蒙武:“……”
算了,为这种破事生一次气就够了。
他今天要大吃一顿!
李牧也加入了做饭的队伍。
他负责切割牛肉,一身庖丁解牛的功夫,看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不敢问李牧是怎么练出来的。
其实如果他问了,可能就不害怕了。因为李牧是在雁门郡给兵卒们分牛肉时练出来的。
“烟笋的味道真好闻。”嬴小政吸了吸鼻子,“烟笋可以直接用来当零嘴吗?”
朱襄失笑。他家政儿还真是对吃十分执着啊。
“可以,不过不好咀嚼,所以一般用来当配菜。”朱襄道,“不过可以煮一些鲜笋,凉拌了给你当零嘴吃。”
嬴小政道:“就这么说定了!舅父啊,你回去后,千万别让舅母再下厨了。”
朱襄道:“你舅母厨艺不错,只是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待在厨房里,会胸闷气短。她给你做菜,你应该感谢她。”
嬴小政一脸委屈:“我知道啊,我感谢啊。但舅母特别听扁鹊的话,扁鹊说怎么吃最有营养最为健康,舅母就怎么做。但营养健康真的不好吃!”
什么少油少盐水煮为主,能好吃吗?能吗!
我还年轻,我要吃重油重盐重糖的不健康食物!
朱襄笑道:“好,舅父回去后就劝劝她。当母亲的就这样,会对孩子过度关心。”
嬴小政虽然语气仍旧很委屈,脸上倒是带着得意的笑容:“我知道。”舅母最爱我!
“李牧,你怎么来吴郡了?”朱襄给李牧倒了一杯杂果酿造的微酸的酒。
李牧道:“来抓你和政儿回吴郡做事。”
朱襄:“……”
他转头对嬴小政道:“政儿,你将来别让李牧当相国。他若是当相国,你就别想喘口气了。”
嬴小政板着脸严肃点头:“舅父说得对,我让蔺伯父当相国!”
蒙武脸往旁边一侧,掩着嘴:“噗,咳咳咳咳。”
李牧道:“待天下统一,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让蔺礼当相国并无不可。他应该是最适合让天下休养生息的相国。”
朱襄和嬴小政对视一眼。
朱襄:李牧真无趣。
嬴小政:对呀对呀。
他们俩在开玩笑,李牧在一本正经地回答,真无趣。
蒙武观察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他悟了!
要怎么从朱襄和嬴小政那可怕的玩笑中解脱?那就板着脸把玩笑当真。
不过自己有李牧这么好的定力,能在朱襄的玩笑攻击中巍然不动吗?蒙武有点不自信。
好吧,很不自信。
蒙武在心里叹了口气。所以有的人能出将入相,有的人就只能当副将当郡守。
不过抱大腿的滋味真不错,他还是适合现在的生活。出将入相什么的,让两个儿子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相信儿子们。
竹笋确实是猪肉牛肉鸡肉的最佳伴侣——如果有鱼肉,或许也很合适。总之竹笋加荤腥真是永远最不出错的吃法。
嬴小政用烟笋烧牛腩的汤汁浇饭,连炫三大碗白米饭下去,看得李牧和蒙武夸赞不已,说嬴小政这种饭量可以当武将。
朱襄只有一种想法,政儿真是把“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句谚语表现得淋漓尽致。
以政儿这食量,将来至少一米八。
朱襄本来想在南郡多待一阵子,顺带看看南郡田地的情况。
但李牧都亲自来逮他了,他只能跟着李牧回吴郡,一路上不断抱怨李牧是“监工”。
李牧抱着长剑站在船头吹风,把朱襄的话当耳边风。
嬴小政坐在船的一侧,卷着裤脚,将一双赤脚放入水中,高唱楚辞。
来了楚地这么久,嬴小政耳边都习惯楚辞曲调,跟后世听了洗脑歌曲一样,不经意就唱了出来。
嬴小政的楚语不是很标准,朱襄听了许久,才听出嬴小政唱的大约是屈原遇到渔夫隐士,写的江水浊江水清的那几句。
不过屈原对渔夫隐士的话持以否定,并不赞同那“随波逐流”的态度。不知道政儿会如何。
大概率也是否定吧。政儿是个很倔强的人。
朱襄想了想,也想高歌一曲。
他从行李中拿出琴,盘腿坐在船头,以李白的《上李邕》逗弄嬴小政。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朱襄此次带来了许多鲁儒南下,他们在其他船上,随着江水忐忑不安地向吴郡驶去。
路上,他们有意与朱襄交流,但见朱襄忙于庶务,便不好打扰。
到了南郡之后,他们远远见到来迎接朱襄的公子政,又想与这位颇具才名的年轻小公子交流,但身份也不允许他们上前。
到朱襄和公子政拜访南郡郡守蒙武,他们就更不能去了,只是被安排在另一处别馆。
现在见朱襄拿出琴,他们都整理衣冠,想要观摩这位天下大贤的气度究竟如何。
琴是君子必修之艺。以琴修身养性言智,是所有儒家君子都会做的事。所以有的人言,听君一曲琴音,就能闻弦知雅意。
朱襄公的琴音一定是世间极雅吧?
待朱襄一展歌喉后,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朱襄的琴弹得不错,歌也没唱跑调,就是这诗,不合任何韵律,就像是民间渔夫在江上喊号子似的。
朱襄公难道不学《诗》吗?
不仅这诗完全没有韵律可言,其内容也引人发笑。就像是一少年郎被人嘲笑后赌气似的,居然还敢扯上孔子,真是让人连连摇头。
可唱这首诗的是朱襄公,众人便只是遗憾地叹叹气,没有多想,只因为朱襄公随口唱了两句,说不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不知道朱襄公什么时候才会展现出学识气度,让我等好好观摩学习。鲁儒们遗憾地想。
李牧和嬴小政看着朱襄,眼睛却有些发亮。
特别是嬴小政,一脚踹起的水花都大了许多。
“朱襄,你这诗虽然不合韵律,内容倒是不错。”李牧道。
不合韵律,内容倒是不错。
哈哈哈哈哈!朱襄大笑不已。
诗仙李白传世佳作,后世几乎所有中二少年的座右铭,在这个时代得到的最高评价,大概也就是这个了。
不过友人和外甥还是能接受一二自己喜欢的诗歌,让朱襄不至于大笑之后,太过寂寞。
“是啊,内容不错。”朱襄道,“政儿,如何?”
嬴小政道:“送给我的?”
朱襄道:“当然,我们这些人中,还有谁年少?”
嬴小政道:“舅父和老师也不老。”
他品了品,道:“大鹏飞上天空能直上云霄,落入海中会化为大鲲击碎海浪,这是说的庄子的《逍遥游》?”
朱襄点头。
嬴小政笑道:“若是被蔺伯父听到,定是会说舅父是他弟子了。”
“他向来无耻。”朱襄道,“将政儿比作鲲鹏,如何?”
“善!”嬴小政又踢了一脚水,仿佛在模仿大鲲击碎浪花似的,“不过舅父这诗中有一句说错了。”
他得意洋洋:“我虽年少,无人可轻!”
朱襄和李牧都不由大笑,异口同声道:“所言极是!”
在几人的笑声中,他们回到了吴郡。
鲁儒到了吴郡之后仍旧没有机会与朱襄切磋学问。
夏收夏种是一年二熟制中最重要的环节,朱襄哪有空与他们切磋学问?
朱襄看着这略高的气温,琢磨着今年能不能在晚稻后再种一季冬小麦。
吴郡在后世只能一年两熟,如今东瓯所在的温州沿海平原倒是可以做到一年三熟。但现在气温偏高,吴郡说不定也能一年三熟。
朱襄决定先在官田和自家田地上试试,若可行,就推广下去。
只是刚熟悉一年耕种两次的吴郡农人,又要一年耕种收获三次了,不知道会不会抱怨。
楚越人一向散漫,朱襄鞭策他们一年耕种收获两次他们都怨声载道,再多一次忙碌,冬季都不得闲,不知道会不会激起民怨。
多收获一次粮食,让家中多一些余粮,居然还会激起民怨。如此离谱的事,现在真的可能发生。
如果实在是难以推广,朱襄就决定狠心一点,上奏秦王“换地换人”,让南人北上,北人南下。
现在人烟稀少,吴郡的人就算不勤劳耕种也难以饿肚子。但北边的人不一样,虽然现在的气候温和很多,他们的地产出也远远不如南方。再加上中原兵灾,饿死者不知道多少。
只有濒临饿死的人,才知道只要勤劳就能收获更多的粮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一年四季都在田间劳作,种植的粮食还难以果腹。
后世南方大规模开发,也是北方饥民南下之后的事。这不仅仅是人数更多了,也有饥饿的人会更勤劳的原因。
只是如果做到这一步,朱襄大概就要在后世臭名昭著了。
朱襄和嬴小政说了想法之后,嬴小政白了朱襄一眼:“舅父,你忘记吴郡郡守是我了吗?你现在无权做此事,且种你的田去。”
朱襄捏住嬴小政的嘴唇,让嬴小政的嘴唇跟小鸭子似的:“对你舅父客气点。”
嬴小政张牙舞爪挣脱朱襄罪恶的手。
他揉揉嘴唇,然后越过朱襄冲出门外,往后院:“舅母!舅母!舅父又欺负我!”
朱襄在后面追着,笑骂道:“多大的人了,一点小事就告状。”
正在为嬴小政做新衣服的雪姬,放下手中的绣活,一走出门就被嬴小政迎面撞上,吓了一跳。
朱襄看见雪姬被吓倒了,不仅不安慰,还哈哈大笑。
雪姬不由羞恼:“朱襄!”
朱襄赶紧举起双手投降:“我笑政儿不长眼睛,走路居然会撞上人,不是笑你!”
“啊呸!”嬴小政回头。
朱襄道:“雪,你看政儿是不是该揍?这么不礼貌。”
雪姬揽住嬴小政:“你活该!”
嬴小政得意:“对!”
朱襄对嬴小政威胁性地扬起拳头。
不孝子!等你舅母去忙织坊的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嬴小政丝毫不惧。
舅父除了唠叨还能怎么收拾自己?还不如舅母呢,舅母至少会打自己手板心。
鲁儒们继续盼啊盼,不仅没有盼到与朱襄公切磋学问的机会,还被朱襄派去了杭嘉湖平原,去教化越人战俘。
朱襄曰,越人乃是大禹之后,怎么能成为蛮夷?孔子曰了,凡着我衣冠,尊我礼仪者都是我等同胞,所以身为儒家弟子,应行教化之责,将越人从蛮夷教化成礼仪之民。
鲁儒们虽然在许多政见上都和朱襄的老师荀子不和,但教化一事,他们倒是与其他儒家传人没有区别。
虽然他们一直都在鲁国埋头竹简木牍,教导的弟子也都是贵族士人,很少与平民接触。但孔子门客三千,先贤之中不乏庶人野人。他们在做官时歧视庶人野人,教导时却不会。
这一点十分矛盾。但鲁儒们的行为就是如此矛盾。
平时他们见到农人的时候都一脸嫌弃,但让他们教导蛮夷的时候,却连身上沾染了污泥都不在乎了。
吴郡炎热,与咸阳和鲁国都完全不同。他们的衣冠在当地并不适宜。
原本他们就算热晕也要维持原本的衣冠,说什么礼仪必须规整。为了好好教导蛮夷,他们居然主动改良了衣袍冠冕,以更适合长时间站立在太阳光中教导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