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声量越来越高,这正是李持月乐见的。
李继荣说:“他是阶下囚,已不是什么郎将了……”但这句话被淹没在了人声里,没人听得见。
李持月听够了,稍压下府兵们的声音,说道:“若是不应,传出去倒说是本宫玩不起了,既一诺千金,又是众望所归……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公主在问自己,膝行过来磕头:“小人,洛无疾。”
“好个洛无疾,闵徊冤不冤枉本宫不知道,也不关心。但若闵徊不似你所说那般被冤所致,本宫落了面子,你待如何?”
洛无疾眼中尽是决绝:“小人,以命相赔。”
“勉强行吧,跟上。”李持月将帕子丢给他,转身朝骁卫大门走去,随从们也赶紧跟上。
无人见到地方,李持月轻轻勾起了唇角。
这下子,她可以冠冕堂皇地插手这件事了。
“公主,他晕过去了。”秋祝跟上来说道。
“抬起来带走。”
走到骁卫府门口,就见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垂首候在外面,迎面撞见公主,骇了一大跳,忙跪下磕头。
李持月没有理会,径直上了舆车。
车帷放下,小厮终于敢抬起头,见到一齐被抬出来的洛无疾也跟在公主的舆车后面,虽心生胆怯,但更怕被东家责打,到底是小步跟了上去。
“那个,贵人……他还没付银子呢。”
第17章
洛无疾醒过来的时候,李持月正在无聊地捧着玛瑙香盏在那儿挑香灰,春信和解意张着嘴凑近了看。
春信看得鼻子痒痒,喷嚏刚仰了个头,就被解意捂住了嘴。
“呜……”
不是春信的声音,是洛无疾从床榻上传来的痛吟声。
李持月拍了拍手,走了过去。
春信掐了解意,那个喷嚏顺利打了出来,香灰扬了两个人一头一脸。
洛无疾刚醒,眼神还略带迷茫,在见到公主时,忆起先前的事,整个人登时变得清明。
“公主……”他起身要行礼,被打完解意的春信过来按了回去。
李持月只问:“你原是向本宫提两个请求,另一个是什么?”
没想到公主一开口问的就是这件事,洛无疾咬着唇,不敢不答话:“另一个请求赐……小人想求公主赐十两银子。”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掀被起身,“公主恕罪,小人还有事……”
“你说的,是去泰安堂付药钱的事?”
洛无疾动作顿住,他知公主必定神通广大,没想到这么快就知道了,“是,小人……还有亲人在那儿。”
“不必去了,人已经接过来了,现在……大概还在睡吧。”李持月看向屏风的另一边。
洛无疾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起身艰难地走过去,就看见不过七岁的弟弟盖着小被子睡在榻上,呼吸匀长,病情想来是稳住了,不像是泰安堂的大夫会有的本事。
“多谢公主!”他又跪下。
“你与闵徊关系很好吗,值得用弟弟的命来换?”李持月问。
洛无疾道:“小寿的命,本来就是闵大哥救回来的,当年阿娘身怀六甲还要跟小人进山里找野菜吃,结果和小人走散了,还遇上了狼,当时闵大哥恰巧在山中,将他们从群狼里救了出来,阿娘这一吓就早产了,生下小寿就过世了,之后闵大哥又可怜小人无父无母,提拔小人在做了府兵,才能把弟弟养大。
今日是万载之幸,求得公主救闵大哥,小寿治病的银子……小人原本可以另找人借就是,冒犯了公主,求公主恕罪。”
李持月戳破了他:“若是真这么容易借到,你何必多此一举跟本宫求。”
洛无疾讷讷无言,公主说得不错,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小寿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病,一出生又被冻着,自小就离不开汤药,虽然闵大哥时常接济他们,洛无疾却不好总受他的好处,多是推拒,所以洛无疾虽身为骁卫府兵,家境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他跟寺庙和尚借贷的银钱一时还不上,寺庙已经不再给他放贷了,今年的俸禄也早消耗殆尽,同僚本就看不起他,更吝于借钱。
就连闵大哥都沦落牢狱之中……洛无疾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他没什么本事,除了打小在山里过活、能跑能爬之外,一无是处。
一面想救闵大哥,一面想挣钱救弟弟,两头都是无能为力,洛无疾心中更是恼恨自己的无能。
今日弟弟突然发病,洛无疾赶紧把人抱到了泰安堂,可泰安堂知他家境,非说要给了银子才肯治病,洛无疾才会跑来骁卫府。
他本是想与骁卫府的同僚借些银两的。
虽然他们看不起自己,但为了弟弟的命,就是跪下求也好,威胁也罢,他一定得求到银钱,之后就算不做骁卫了,给人跑腿或是进山打猎,都要把银子还上的。
泰安堂的伙计怕他丢下孩子就跑了,也跟着他过来拿钱,跟不进去就在外边候着。
一路走进骁卫府里,他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了,若是真的借不到,他就跟着带着弟弟一块儿跳护城河去,也算是提早一步替闵大哥探探路了。
没想到一进了骁卫府,他就听说公主来了,众人现在都在校场。
洛无疾听说公主许下的承诺,他忽然想到,自己人微言轻救不了闵大哥,那公主能不能行呢?
这明都里许多关于持月公主的传说,大多是她如何宠冠京城、又是如何骄奢淫逸、仗势欺人的。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一定能救闵大哥吧?
越想心跳越来越快,洛无疾觉得,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给闵大哥找一条生路。
他用尽毕生力气狂奔了过去。
可真的拿到了帕子,洛无疾却犹豫了。
一边是闵大哥,一边是弟弟的命,他两个都想救,才会一时糊涂开口跟公主求两个允诺。
现在,弟弟安然无恙,那闵大哥……还能救吗?
他大着胆子问:“公主说要救闵大哥,可还作数?”
李持月点头:“洛无疾,本宫今日又救了你弟弟一命,往后这公主府的大夫也可替你弟弟看病,若是再救一个闵徊……”
你待如何?
若柳暗花明,否极泰来,洛无疾眼前压在身上最沉的担子,因为李持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卸了下来。
洛无疾几乎落泪,低头忍着酸麻的鼻子说道:“小人,万死难报公主恩德。”
李持月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本宫费这力气,你当然得想着报答才是。”若不是看中此人知恩必报的人品,他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他只重重磕头,“小人这条命就是公主的,此生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好,往后你就是本宫的义子,除了本宫吩咐,旁人的话你一律不许听,可明白?”
洛无疾语气坚定:“小人明白。”
两人差不了几岁,若是别人说出此言,洛无疾只会觉得这是刻意的折辱,但是公主对他说的,洛无疾其实是惶恐的。
眼前这位不是别的人,而是大靖朝的镇国公主,有多少人等着效忠她而没有机会、想攀上关系而不能够。
可他就这么成了公主的义子,闵大哥得救,弟弟也有了荫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骁卫府的差事你不能丢了,等闵徊回去了,你还要辅佐他,可知道?”
“是!小人定不辱命。”
公主这般发话了,那救出闵大哥就是极有希望的事,洛无疾应声都更有劲儿了。
安顿好洛氏兄弟,李持月就从客厢里出来了。
回了主院,秋祝快步从迎了上来,低声与李持月说道:“公主,豫王世子违令出府打马球,被马踏断了腿骨。”
“那可是圣人口谕。”李持月真是被李静岸的愚蠢自大逗笑了。
“正是因违了圣人口谕,现在世子被马踏断了一条腿也不敢声张,悄悄地就抬回王府去了,连请宫里的医正都不敢。”
李持月皱眉:“李静岸既违令去打马球,该万分小心才是,是谁能撺掇他去,消息又怎么传到公主府的?”
这正是秋祝想禀报的另一件事。
虽落难的是前头得罪公主的豫王世子,她脸上不见半分轻松神色,说道:“这消息,是郑嬷嬷过来传的……”
不须秋祝再细说,李持月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脑中轰隆一片,扶着雕花廊柱慢慢坐了下来。
先是罗同启,再是李静岸。
这背后是谁动的手脚,可想而知。
“公主,前头奴婢已经和季郎君说过豫王世子之事,今日这两桩莫非都与他有关?”秋祝语调并不平静。
季郎君人已经启程南去了,还能在明都搅风搅雨,绝不是一个善茬。
李持月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季青珣……真是半点没跟她藏着本事。
他一介白身,手就能伸得这么长,若是真让此人出将入仕,那要和他斗,绝对不轻松。
被这样一条毒蛇盘踞在枕畔,李持月竟觉得,前世自己的失败倒是情有可原了。
可这辈子,绝不能再被他绞住脖子。
“此事暂且不必理会,今夜本宫要去大理寺狱走一趟,对了,递信进宫里去,让阿兄给本宫指派一位先生。”人选她都已经挑好了。
持月公主闹上骁卫府的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路飞到了宫里,又一路飞到了南边。
皇帝听着殿中监学舌,捂着头在那儿头痛。
三娘竟然答应了这么一桩事,她能怎么解决,最后还不是要和豫王闹到他面前来。
皇帝忽然想去行宫沐浴斋戒,避一避了。
这时一个小内侍上来传话:“圣人,持月公主府来了消息。”
皇帝展开公主府一向精致的卷轴,看到上面的话,有些讶异,他问一旁的殿中监,“前头三娘不是才和起居郎闹了一通?”
殿中监道:“哪是闹啊,公主踹了一脚起居郎就走了,可怜的起居郎弄脏了袍子丢了脸面,还得起来拱手送她。”
皇帝眉头攒起:“那她这是欺负完了人还不满足?”
殿中监想了一下,说道:“公主只是骄纵了些,但从不留隔夜……的,老奴心想,那起居郎清隽如玉树芝兰,公主莫不是……”
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
皇帝一想,确有这可能:“三娘迟迟不选驸马,莫非瞧上了上官峤?”
但这位起居郎乃系寒门,这般出身实在配不上李持月。
他略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殿中监似想到了什么,凑近低声说:“老奴听闻公主在府中养了面首,莫不是对起居郎也有点那意思?”
“既不是驸马,随她如何。”一个寒门出身的起居郎而已,皇帝大笔一挥。
阿萝收了一位义子?
烛火摇晃之中,季青珣凑近看信,烛火打在清绝的半张脸上,视线似在细细摩挲上面的字。
好似亲眼见着阿萝是怎么趾高气扬地进了骁卫府,当着一群男人的面亲了帕子,还丢与他们争抢……
真是好样的!他不在,她倒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季青珣慢慢把纸揉碎,任其洋洋洒洒地落在炕下火盆里。
“手。”老人摆上脉枕,简短的一个字。
季青珣将手放上脉枕上,老人闭目把起了脉,“你说这阵子总有幻觉?”
说及这个,他翠色的眼睛沉得连烛火的光都消散了。
“是。”
“什么样的幻觉?”
阿萝坠落雪地的画面闪过眼前,季青珣闭目摇头,“有些真切,好似真的发生过一般……可绝对没有!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可能发生的事……”老人诊过脉,并不见半点异样,他宽慰道:“慧极必伤,还是勿要思虑太多为好。”
当真是思虑太多吗?
老人一副江湖老大夫的油滑,诊断不出病灶,便闲扯其他,“前头你寻我拿家中遗物,怎的,还未送出去?”
他看着季青珣的手上的戒指笑。
季青珣指腹触摸戒指上的夔纹,道:“不过蠢物,形貌不佳。”
“是你嫌蠢还是人家不想要?”老大夫可记得,这人听闻他在明都,巴巴地就找了过来,就是要拿回寄存在他这儿的父母遗物。
“我也劝你,这虽然小小一枚,但明都也不是没人能认出它了。”
“我知道。”
似不想再闲聊,季青珣站起朝木门走去。
推开木门,山风盈袖,将冷雨送进门中,瓢泼的大雨顷刻打湿了袍角,烛火剧烈摇晃。
老大夫见他就要走,不大赞同:“这么大的雨,不再等一等吗?”
“既然无事,就不好再耽搁一刻钟。”
天际电光割裂黑暗,在他面上晃出雪亮刺目的弧光,有几分波诡云谲的味道。
不快点办完事回去,还不知道阿萝在明都又会搅出多少事来,认多少个义子。
甚至连插闵徊案子的事,也没有提前与他商量。
明都也下起了夜雨,大得连大理寺瓦上的青苔都要冲刷干净,天隆隆地响,和着雨声,舆车里连说话都听不清楚。
春信用狐裘拥着公主,嘟着嘴:“公主何故要今夜就来,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李持月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拥紧了狐裘,自重活一世,她就分外怕冷,现下逢着夜雨出门,心情更是不好。
“豫王府都知道本宫,咳,本宫要插手这件事了,肯定要做点什么的,本宫还是越早来越好。”
雨一刻不停地敲打大地,几乎在街面上汇聚成了小溪流。
大理寺已经到了,侍从打起琉璃宫灯,知情站在舆车旁,“属下的靴子已经脏了,公主勿脏了玉鞋。”
李持月裹着狐裘,吹过夜风的娇容冷白如玉,她手臂环上他的脖子,“抱稳了,本宫给你多做几双靴子。”
知情“嗯”了一声,想收紧手臂又怕勒疼了怀里金尊玉贵的身子,转身由人撑着伞,稳当地踏上了大理寺的石阶。
衙署里虽有别的官吏当值,但成少卿亦未回去。
听闻外面守门的通传持月公主来了,成少卿那常年整肃的脸变得更加黑沉,看来这位公主还真要插手闵徊的事了。
出门隔着雨帘就见着人了,就见到那位骄纵的公主刚从随从的怀中落了地,将帕子递给负她的随从。
见公主的衣裙鞋履却不见一点水迹,成少卿心中不屑。
“下官见过公主,”他迎上去拱手,“不知昏夜驾临,不知所谓何事?”
“少卿不必多礼,继续回值房休息吧。”李持月眼睛都不朝他转,抬步就往监牢的方向去。
成少卿忙挡住李持月的去路,“那头是大理寺监牢,实在晦气,还请公主莫要再走了,况也于规矩不合。”
李持月扬眉:“少卿特意等在这儿阻本宫,骁卫府之人又喊冤,莫非真有冤屈?”
少卿绷着一张脸:“有冤与否,大理寺都会查明来龙去脉。”
“不就是刺杀豫王吗,你不让本宫去,是疑心是闵徊是本宫派去杀豫王的?”
“公主说笑,这事怎么会与公主相干呢。”
“既本宫没有嫌疑,你又百般阻挠,本宫是不是可以认为,少卿得了豫王府的好处,要替豫王冤死左郎将?”
成少卿见公主一张嘴说话厉害,不见到人决不罢休的样子,他也不再螳臂当车,道:“公主慎言,下官未离官署,不过是有些积年的卷宗要看,拦公主也是因为这是国朝规矩。”
“少卿尽了职责,自去继续看卷宗吧。”
她未再驻足,带着随从扬长而去,成少卿目送一行人,随即转头将消息递出去。
转角亮起微光的时候,闵徊就醒了,鹰隼般的眼睛躲在乱发后面,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拐角。
监牢里的气味很不好,骚臭还有草秆潮湿发霉的味道让李持月作呕,但还是拒绝了春信递过来带着的帕子。
那仪态万方的公主走到他的牢房门口时,闵徊尚不知为何,只觉得宫灯映着金裙,刺得人眼睛疼。
引路的牢头恭恭敬敬:“公主,这就是闵徊。”
李持月也在打量着闵徊,他坐在干草堆上,支着一条腿,身量舒展体魄修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洛无疾如今是本宫的义子,他求本宫来替左郎将沉冤昭雪。”
听到洛无疾的名字,闵徊动了动,却不见半分惊喜,“小人并无冤屈,劳烦公主走这一趟,还请莫要为难洛家兄弟。”
他本意就是要杀了豫王,没有什么冤屈。
闵徊对权贵没有半分好感,这些人全是为一己私欲肆意妄为之人,眼前之人又何尝会真的好心来救他。
李持月见他眼中桀骜,也不禁玩味几分:“你就这么死了,甘心吗?”
不死的话,他还有机会杀了豫王和豫王世子吗?闵徊的眼珠子动都没动。
李持月吩咐:“把牢门打开。”
“这……”牢头犯了难。
“本宫不会带走他。”
铁链响了几声,牢门被推开,玉鞋踏进了昏暗的牢房,裙摆掠过草秆。
李持月在他面前蹲下,举起宫灯细看了看。
光照亮了闵徊胡子拉碴的脸,他的妹妹是绝色美人,这位哥哥也能看出曾经英俊冷冽的棱角,只是受了伤没有及时包扎,形容潦草。
知情在一旁握紧了剑,若闵徊胆敢对公主有一点不轨举止,就一剑杀了他。
闵徊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持月,眼睛眨也不眨,那股不屑仿佛在说:你们这些权贵都是一般货色。
她凑近,驱散了腐草的气息,闵徊没想到,绷紧了身子。
“活着,当上中郎将,本宫还可以让你杀了豫王。”她在闵徊耳边说道。
闵徊的眼睛瞬间睁大,下一刻又熄灭。
这事显然不可信,豫王是她的堂兄,李持月为何会听了洛无疾的一个请求,就愿意助他杀一个皇室中人。
李持月知他心中所想,将两张纸丢给了他:“好好看看。”
信上是伺候闵知柔的丫鬟的口供,讲了闵知柔如何被掳到豫王府,在世子后院的遭逢,又被献与其父,遭受的屈辱被一一细数。
可知闵知柔最后赐死,是怎样的心如死灰。
闵徊便是铮铮铁汉,也心如刀绞,为自己不能护好妹妹而悔痛万分,微颤着手翻到第二张,竟是闵知柔的笔迹。
上头只字不提自己的境遇,只道:
“阿兄若回,知柔憾不能相迎,阿兄尚有康庄大途,将来必能光耀门楣,万莫为知柔伤怀,此番一去,便当知柔远嫁,珍重勿念。”
闵徊逐渐看不清上面的字句,眼泪打在纸上。
他乖巧温柔的妹妹,本该欢欢喜喜地嫁与一个好人家。
怪他无用……
李持月见他面色已有触动,道:“这是柔娘子死前绝笔,伺候她的丫鬟递到闵宅中去的,却迟了一步,没有交到你手上,闵徊,你想就这样死了下去见她吗?”
闵徊摇头,他不能死,他没脸这样下去见妹妹。
李持月仍旧附耳与他说道:“本宫也不是来当菩萨的,只有豫王死了,本宫就能从太子手里把武备库抢过来,你也要供本宫驱使,杀了豫王之后,这些你应不应?”
李持月会盯着这个案子,不只是想扶植闵徊成为自己亲信,暗中蚕食禁军,更是因为掌着武备库的豫王,是太子的人。
闵徊不傻,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公主是要……效仿昭祖皇帝?”昭祖是女帝的庙号。
李持月眸寒若星:“你应不应?”
纸张在手中捏紧,闵徊咬牙:“我应。”
他没什么可以被骗的了,只要李持月让他杀了豫王和李静岸,他什么都应。
李持月满意地笑了,将一瓶伤药丢给他,“现在和本宫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雨一刻也不肯停歇地下着。
李持月第二日就进了宫去,豫王似是专门盯着她的,儿子的事都没料理干净,就敢抢先一步到了皇帝面前诉苦。
“三娘玩心重,但也不该来拆臣弟的台子,阿兄啊,那可是要拿臣弟性命之人,剑都到脖子了,半点不将我这王爷放在眼里,株三族都不过分。”
殿中,豫王絮絮叨叨地哭诉和雨声混在一起,让人犯困。
皇帝因为连日的雨水没能避去行宫,不免郁卒,看着殿门外的雨走神。
不过豫王所说之事也对,刺杀宗室,确是大罪,绝不是三娘如戏言般应诺一个小府兵就能颠倒了这事。
但要是下了三娘的面子,她又要不依不饶的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说道:“朕会着大理寺秉公处置,你不必在意三娘的话。”
“多谢阿兄。”豫王听见这句话,犹如吃了定心丸。
正说着,殿外人就来传话了,“圣人,持月公主来了。”
李持月进了殿来,就见豫王虽一脸苦相,但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快意,显是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李持月抿着嘴笑,问道:“真巧,堂兄也在,侄儿的伤势如何了?”
一句话,惊得豫王掉了盏。
皇帝见豫王如此情状,问道:“侄儿伤了病了?怎未见豫王府请医正啊。”
豫王慌了,这件事明明瞒得密不透风,李持月是怎么知道的。
“豫王。”见他久不答话,皇帝摆出了威严的样子。
豫王收回看李持月的视线,忙挪出来,拱手走到中央跪下。
“圣人恕罪,臣弟那孽子蠢钝如猪,给人勾缠出了府去,未料遭了马蹄,被踏断了腿。”
说着老脸一皱,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副老父无能的模样。
李持月在他回话的工夫走上堂来坐下,凉凉说了一句:“要是我不问,堂兄就把这事瞒过去了吧。”
这是欺君的大罪,豫王当然不敢让皇帝知道。
自己的话不被人当回事,皇帝自然不快,面对豫王也多了几分严厉。
豫王忙道:“不是,绝对不是,臣弟今日就是要与皇兄说及此事,只是心中惶恐迟迟未敢开口,没想到三娘你先开口问了。”
还真是一条狡猾的泥鳅。
不过李持月怎么会给他翻身的机会呢,“真要来请罪,昨日请医工便是,何必偷偷摸摸找别的大夫呢?”
“实在不是!孽子不驯,臣弟才无颜面请宫里的医工,这份请罪表便是他昨夜带伤写下的,请阿兄过目。”豫王将一卷卷轴高高举起。
幸而他怕事情瞒得不够好,事先压着李静岸写了一份请罪表带着身上,如此便是有罪,也能证明李静岸的悔过之心,还不会牵扯到他豫王府。
皇帝也不傻,看出了些豫王的猫腻,但是请罪表一送上来他又消了几分怀疑,“豫王,你既知罪,却先开口求朕主持公道,这是什么说法呢?”
李持月假作不明:“堂兄有何公道要阿兄主持?”豫王低头不敢说话。
皇帝点着她的脑门:“还不是你去骁卫府闹了一通,出来就说了给闵徊申冤,闵徊若是冤枉的,你堂兄又成什么了?”
李持月捂着额头,说得义正词严:“阿兄,前头那侄儿才调戏了我,紧接着又不将圣谕当一回事儿,这豫王一家可真是越发地猖狂了,没准不只一桩事瞒着阿兄呢。”
什么叫越发!还不都是这孽子闹出来的事,与他豫王有何干系。
豫王哪能认不清形势,忙断尾求生:“阿兄,我这儿子实在顽劣不堪,臣弟请撤去他骁卫将军之职,贬去守陵,好教静思己过。”
李持月穷追猛打:“世子敢如此,左不过一个上行下效,我想问问豫王,世子效仿的是谁?”
这混蛋!豫王咬牙切齿。
弟弟妹妹在面前斗嘴,皇帝虽有偏爱,但也是讲道理的人,此事他还真不能对豫王一家下死手。
开口道:“都是自家姊妹,互相龇着牙像什么话,但欺君之罪实不可恕,就照你说的,撤去骁卫将军和世子头衔,贬去守陵吧。”
连世子头衔都去了,豫王心中惶惶。
但皇帝这般已算放一条生路了,若是让外头的士大夫们知道,只怕舆论更盛,到时就不好再开口求了。
只是府中王妃怕是要哭瞎眼睛,可事到如今,豫王唯有磕头谢恩而已。
李静岸得了教训,又留着一条命在,李持月便不急着打这条落水狗了。
她说道:“阿兄,闵徊一案,实起于李静岸强掳民女,又献于其父,才致那女子兄长愤而提刀杀上王府,此情可悯啊。”
豫王目显老态,可怜巴巴地抬头说:“臣弟实是不知这女子竟是良民,儿献上来的时候只说是江南买来的瘦马……”
“她家世居明都,你连口音都听不出来?”
“臣见到美人已是目眩神晕,怎会有心思听她说话呀。”
李持月真是遇上无赖了,不过豫王能混上掌管武备库的位置,除了太子扶持,自己也不算太蠢,和他斗,确实要费一点力气。
有前头皇帝应诺,豫王终于看到了点获胜的苗头,说道:“阿兄,臣弟是赐死了一个女子,但放在明都,哪家没有这么几桩事啊。”
说着他就历数里了明都中那些事,话里话外都是李持月在小题大做。
李持月的神情不似先前轻松,她念着裙上的丝绦,一脸不大服气的样子。
皇帝也开口了:“三娘,此事没什么好追究的,也不必闹得这么大。”
这事就不该有人去查,若豫王有罪,那宗室、士族、贵家,没一个经得起查的。
“可是……”
皇帝真是听了一脑门的官司,已经不想给他们断案了,他说道:“三娘,你就莫要任性了,闵徊妄图刺杀王爷,此罪绝不可恕。”
她蹙着眉小声说:“那我的面子呢,答应下来的事,难道就这么放着,那我不就成了整个明都的笑话了吗。”
皇帝道:“你就装个样子去查,只是最后,这件事仍旧是闵徊的过错,那些为他喊冤的,捉一个带头的杀掉就是。”
“装着查是怎么查啊……”李持月嘟着嘴不满,但到底是没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