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出言污蔑本王,本王与王妃早便崇敬寂淳禅师佛法,先前便来过了。”
挨近小楼的人听得正清楚,又一个?接一个?往外传,人人都没有错过这个?热闹。
“堂兄如此笃信佛法,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如此不驯呢?”李持月又往人痛点上按。
豫王几要跳脚,寂淳禅师及时出来调停,他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慈悲自是不会怪罪世人,两位施主今日来听经,这份诚心已是足够了,贪嗔痴怒不过人之常情……”
他又要絮絮叨叨往下说,李持月皱眉,显然是不耐烦听。
豫王见?她不喜,更要拿出教训后辈的态度,再激她一阵:“便是佛祖不会怪罪,如此刁舌也?不成体统,也?真是有损天家颜面!”
被教训的人油盐不进,无?趣地一甩袖子,“堂兄既如此诚心,就留下继续听吧,本宫听不明?白,还是先走一步了。”
见?她吃了瘪,豫王心中开?怀,遥遥冲禅师拱了拱手。
禅师却出口道:“公主暂且留步。”
“还有何事?”
“小僧想为七县百姓,或天下人,求豫王和公主一件事。”
什么事能牵扯到天下人?
豫王率先问:“禅师为的何事?”
寂淳禅师却未直说,反是面容无?悲无?喜,道:“小僧功德不够,只求得这两日的?雨晴,明?日,七县的雨还是会要下起来的……那时,便是洪水滔天。”
一席话让满座皆惊。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七县百姓被洪灾冲走吧!”
“要是禅师都没有办法,这天灾还有谁能救,櫆河堤坝不可能真的被冲塌吧!”
“雨应该不会再来了吧,这天儿这么晴朗,之前的雨该是都下尽了。”
“可是禅师之前预测得这么准,明?天要是再中了……也就是洪水真的要!”
李持月适时抛出引子:“禅师所求之事,就是为救这洪水?”
寂淳念一声“善哉”,道:“小僧功德虽不够,但上苍怜悯世人,已在十七年前降生了一位靖水神?女,此女生于明都,在?家?中行二,生得玉貌花颜,只要找到她,便可开?坛祈福,到时,洪水自退。”
虽然寂淳已有“活佛”称号,还是有人觉得这说法太玄乎了,“若找到了此人,那洪水还是不停,怎么办呢?”
是啊,最早的?时候,寂淳已经问过李持月了,“若真找到了人,雨不停,怎么办。”
李持月当时垂下了眼?,说道:“再也?找不到了,她已经被豫王赐死了。”
已经死了。
寂淳心下大定,面对问话?,他大义凛然地说道:“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 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寂淳此话有振聋发聩之功效,更是有人?相信了寂淳的?话, 更敬佩他?心怀天?下,愿意自我牺牲的?慈悲心肠。
李持月面上毫不动容, 心里却在赞叹个不停,不愧是自己找的?人?, 这演技真是出挑。
看众人情绪都被挑起来了, 她?无情地泼冷水:
“整个明都,年满十七花容月貌的女子多的是,你怎知道哪个是,本公主懒得?找,若是寻个花容月貌的?郎君倒是不错。”
能在讲经会上有一席之地的, 都是在京中有些?体面的?, 他?们素知公主跋扈骄纵,但竟说出如此事不关?己的?话来, 实在是……太没有同情心了些。
但她?是公主,没人敢说什么。
李持月却故意安排了人躲在其中, 说道:“你身为公主, 食邑万户,皆是百姓供用, 如今为了生民找一个人都不愿意,真是枉生帝王家!”
解意说完,捂着胡子悄悄跑走了。
他?这话引起了共鸣,下边的人纷纷在说“对啊”“就是”, 虽然都压着小声,但声音还是传上了小楼。
见到李持月被指责, 豫王可?就高兴了。
找一个女子罢了,他?就是成全这一桩美事又有何不可?,况且寂淳禅师还在为他儿子祈福呢。
他?说道:“若禅师预言再次成真,这靖水神女,本王定会?不辞辛劳,为七县黎民找到。”他?说的?预言再次成真才找,看?来也是存了一份谨慎的。
见豫王主动应下,有了如此对比,人?人?赞叹,寂淳更是双手合十:“王爷高义!”
李持月半点不觉得?挂不住脸,只是说道:“要在这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那就祝豫王旗开得?胜了。”
寂淳适时解围:“但愿是小僧占卜出错了,天?下太?平是最大的?好事,找人?之事也不必担忧,小僧算出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想找到必是不难的?。”
说着他?将?一张写着那女子生辰八字的纸条拿出来,念出了那靖水神女的?八字,也请各家若知道,能将?事情告知。
而后将?八字交予小沙弥,小沙弥小跑着上楼将字条呈给了豫王。
豫王将纸条略扫了一眼,收进袖中。
见到人?已经上钩了,李持月也往回找补,说道:“先前本宫不得见七县雨停,没想到禅师又有预言,罢,若明日的?预言也是真的?,公主府也出一份力帮忙找人?,那也无妨。”
她?得?盯紧了豫王,不让他到时候铤而走险,随便就拿人?替了。
说完这些?,李持月终于是走了。
舆车上,解意已经在等候,他?当众怼了公主,虽是公主授意,仍有点不安,问道:“公主,如今要怎么做?”
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李持月已是胸有成竹。
她?说道:“豫王已入彀中,豫王妃回府之后必会立刻派人去寻他相好,让人?盯着,把那人?找出来。”
原来,李持月根本不知道豫王妃的相好是谁,今日一局,不过是攻心为上再加引蛇出洞罢了。
知情领了命令,又问:“公主,这些事只怕避不开季青珣。”
“不必避开他?,尽可?让他?知晓,先头去信与七县时招来的?两个门客,已能确定就是他?的?人?了。”
李持月也是在办这件事时,知道季青珣对公主府的渗透有多深,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两日之内,让李静岸出点事情,王妃心疼儿子,定会?悄悄去探望,到时设法将她那个相好引过去,让李静岸看?见……”
春信不明白怎么又扯到皇陵那边的事去了,问:“救左郎将?与豫王之子也有关??”
“并无关?系,”李持月摇头,“但与闵徊杀豫王有关。”
春信听着,仍然不知道这和闵徊有什么关?系,“公主,奴婢真是弄不懂。”
“弄不懂吗,其实本宫也不懂……”李持月今日演完这一出,已是累极,说着说着就卧下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秋祝心疼地看着公主眼下的淡淡青色,公主思虑太?多,
轻轻跟其?他?人?招手,一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七县果然又下起了雨。
寂淳禅师的第二次预言成真,整个明都都轰动,若是第一回 还有人?怀疑,这次是真的?不得?不信了,大觉寺的住持真有上达天庭的本领!
看?来七县也真如他?所说,真的要有一场滔天的洪水。
于是,整个京城都在找的人寂淳大师所说的?那个女子。
这一回皇帝也被预言惊动,连忙将?寂淳禅师招入了宫中,另一头快马让人?将?疏散百姓的命令带到七县去。
这次换李持月蹲着豫王了,知道豫王进宫之后,她?紧步就跟上了。
豫王进宫自然是为将功赎罪的?,他?昨夜睡前福至心灵,寂淳禅师将?那寻找靖水神女的?事交给他?,岂不就是在给他机会吗?
做成了就是一件大功,到时为儿子求情也水到渠成了,原来寂淳禅师是在这儿暗示他?呢,那香油钱花得?真是值了。
豫王这就把自己说服了,于是今日一早他便进了宫来,为的?就是把这份差事领过来,不让其?他?人?沾手。
若是找到神女之后,请求她?在圣人?面前再多美言几句,那李静岸的?世子之位说不定还能回来。
他?越想越美,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皇帝正在接见寂淳禅师,听闻豫王求见,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有些?不大想见。
寂淳如今终于做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和天?子对谈,出入宗室贵胄之地,不可?谓不满足。
见皇帝不想见豫王,他?才想起李持月的?吩咐,状似不经意道:“豫王昨日在寺中为小僧解围,小僧心甚感念。”
一句话,让摇摆的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就让豫王过来吧。”
寂淳又是一声阿弥陀佛,做高僧之态。
豫王上得?殿来,恭谨说道:“阿兄,臣弟昨日已开始在明都中寻靖水神女,担忧和皇兄派去的人起了乱子,平白扰了百姓又耽误了事,特来请示皇兄。”
他?不是求差事,而是主动把这项差事捏在手里了,凭的就是昨日寂淳的一句“拜托”。
寂淳也在旁边帮腔:“没想到豫王对此事如此伤心,是小僧、和万民之幸。”
豫王连道:“不敢,都是为阿兄分忧罢了。”心中也更加信了寂淳果然是亲近他?豫王府的?。
见他?如此积极,又是高僧嘱托,皇帝也就打消了让别人去寻的念头,说道:“此事关?乎七县百姓,万不可?找错了人?。”
想了想,毕竟要翻遍明都,这件事只交给他一个王爷,皇帝不够放心,又说了一位金吾卫将领的?名字,只说是不好用王府的?人?,此人?可?协助他?寻人?。
既还是以他领头,豫王哪里会?有意见,只点头称是而已。
寂淳提点道:“只说是明都出生,此时究竟在不在明都,小僧尚看?得?不真切。”
“无论这神女有多难找,只要还会?喘气,臣弟定当为阿兄找来。”豫王说完这句,就退了出去。
刚迈出大殿,就见着那国色无双的公主。
遮天的殿宇向外伸张着屋檐,金碧瓦当下雨水落成了珠帘,帘外?是空远苍青的?天?空,水汽弥散成烟雾,李持月穿着一袭风信紫的襦裙,飞仙髻上金簪轻摇,当真如神女降世一般。
若不是见过那神女的?八字,豫王都要疑心真的?神女是不是受到感召自己出现了。
但这是李持月,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东西?,豫王一回过神,只觉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李持月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往这边走,朝野和百姓都在担忧着洪水,只有她?,万事与己无关?的?样子,神色慵懒,不知又要往哪儿去找乐子。
他?装没看?到,快步就要离开,李持月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堂兄如此高兴,是得阿兄赏赐了?”
“不过是领了差事罢了,本王事务繁忙,就不与三娘闲叙了。”说罢大步要走?。
“本宫知道是什么差事,”李持月后退一步不让他走,“本宫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找人?的?,堂兄要是怕本宫先找到,随便拉个人?来就说是神女,被本宫抓出来的?话,可?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咯。”
李持月在他耳边半含警告地说道。
豫王被这话惊了一下,李持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神惊疑不定,又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遭,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对。
寂淳禅师能两次预言天?时,非神仙不可?得?,寻靖水神女这件事也牵涉禅师,他?更不可?能骗自己,那李持月为何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话?
他?看?向李持月,那公主脸上赫然变作调笑之色。
她?定是为昨日在大庭广众下落了面子的事来找自己麻烦,豫王终于想清楚了,正?色道:“本王已经被圣人?派了差事,三娘再插手此事,闹得百姓鸡飞狗跳,有失体统。”
她?鼓着脸,似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拍着手道:“昨天才吓唬了堂嫂,今天又吓唬了你,你们夫妻啊,可?真是……”
豫王见她真是在消遣自己,脸涨得?通红,气得?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大步走?进了雨中,后面持伞的侍从赶都赶不上。
她?手拢在唇边喊:“本宫说的是真的哦!”
笑着目送豫王走?了,回头,李持月的面色就恢复了正经。
殿中,皇帝正?在和寂淳请教岐黄长生之术,这个请教确实让寂淳有些猝不及防。
他?先前准备好的关于七县洪灾的?说辞半点没派上用场,如今洪灾的?当口,皇帝却未多加关?心,反而惦念长生,实在有些……昏聩。
而且他师父也从未教过什么长生术啊。
但要是让皇帝失望了,自己费尽辛苦得到的恩宠岂不是就要没了?
寂淳正?在使劲想话术的?时候,内侍进来传话:“持月公主求见。”
算是稍微解救了他一把,寂淳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二连三地有人求见,皇帝有些?不大高兴了,但前次才气走?了妹妹,他?还是让人?进来了。
“三娘,你怎么来了。”
李持月一来就跪下,说道:“三娘来跟阿兄请罪。”
妹妹这一跪,让皇帝想站起身来,“你有什么罪要请?”
“先前七县雨势连绵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会?有洪水之事,便自作主张去信给了当地的县令,让他?们早做准备,把住在低地的百姓迁走……”
李持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最后乖巧地说道:“阿兄,三娘自作主张,阿兄罚我吧。”
皇帝还以为她又闯了什么祸呢,现在一听,是好事啊,何罪之有。
他?起身去把妹妹扶起来:“好了,你心怀黎民,又能想出如此良策,是百姓的?福祉,哪有什么罪,朕也会派治水的官员过去,帮盯着这件事有没有办好,起来吧。”
李持月顺势就起来了,见到寂淳禅师,假作惊喜:“阿兄,你也听说寂淳禅师的本事了,昨天?我还有点怀疑呢,现在真是不信都不行了。”
皇帝点点头:“是啊,多亏了寂淳禅师的?预言,这场洪灾也能早做准备,真是大靖之幸事啊。”
寂淳谦道:“是上天怜悯苍生,托小僧之口告知圣人?,小僧实不敢居功。”说罢偷递给李持月几个为难的眼色,求她?解围。
李持月心领神会?,问道:“阿兄刚刚在听禅师讲经吗,讲了些?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有些?为难,道:“没什么,不过是讲些治洪之事……”寂淳在他?背后及不可?察地摇头。
李持月眯着眼睛,根本不信的?样子,“阿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朕……问了些?长生之术。”皇帝到底是说了。
李持月“切”了一声,不以为然:“阿兄,普广禅师都走?了,你还请教他?,找错人?了吧?”
这话寂淳不敢挑明,只有李持月敢直说。
皇帝一想也是,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想长生,他?的?母皇当初信重普广,两个人不还是岁数到了就没了吗,可?见这一门并没有什么长生之术。
看来寂淳身为普广的弟子,只是继承了预言之能。
他给自己找补道:“朕也只是好奇,起兴一问,几句戏言,不必当真。”
寂淳也顺势承认:“先师未授长生之术,小僧到了年岁也是要去往西?方世界的?,让公主见笑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越过了长生之术的?事,真的?就论起经文?来。
走?出殿外?,寂淳长出了一口气。多亏李持月相助,他?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此小劫。
他?不禁慨叹,原见师父从前在帝王面前风轻云淡,自己要精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李持月正?要走?,皇帝叫住了她:“三娘,今日怎么没讨赏?”
往常她就是字写得好看一点,都会?央着他?讨个好处,现在为七县百姓做了好事,皇帝本还担心自己要大出血,没想到她什么都没有求。
“即便救得百姓性命,之后更要赈济,兼加修堤坝,这些?银子都得?朝廷来出,我吃穿不愁的?,再不必什么了。”
皇帝听她?说着,肉一阵一阵的?疼,确实,他实在不想往外掏这银子,唉……天?灾害人?啊,只盼找到神女,别让洪灾降世才好。
三娘不要赏赐,皇帝也欣慰道:“三娘长大了……”
不过只口头宽慰了一下,皇帝觉得?有些?单薄,想起她之前上表说要上官峤做自己的?夫子,却被他?否了,也是该弥补一下。
“你去看?看?良太?妃吧,听闻她最近病了。”皇帝说道。
李持月听闻良太?妃病了,也想去探望,便点头,往太昊宫较为偏远的悦春宫去了。
良太?妃曾是李持月大兄的妃子,韦后的?庶妹,也是她?幼时的?玩伴。
韦氏宫变之后,她?因未参与宫变之事,甚至给李牧澜通风报信,宫变平息后她?就成了太?妃,迁居到了悦春宫里。
她也是在明都留下的最后的韦氏人?。
因大兄过世,她?又无儿女傍身,更不能随意出宫,只能困在宫墙中孤苦一生,难免郁结于心,身子就败落了下去,不过双十年华,脸上就有了细纹。
李持月送了一只漂亮的狸奴与她做伴,也常进宫与她?说话,良太?妃才好些?。
一进悦春宫她就问:“太妃如何?”
侍女回道:“太妃今日在牡丹园中淋了几滴雨受了寒风,回来就一直卧床咳嗽,医正?刚来看?过,药已经在熬了,太妃如今在暖阁里。”
李持月转进了暖阁去,就见屋内笼上了炭火,大雨让天?儿也冷了下来,她?才没在屋子里冒汗。
良太?妃盖着厚被子,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过来,“牵萝,你来啦。”
持月只是一个封号,她喊的是李持月的名字,李牵萝。
“去牡丹园怎么不把伞撑好?”李持月去探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连眼皮都是肿肿的?,看起来是刚哭过,“良若,怎么了,是谁欺负你?”
韦良若缓缓摇了一下头:“只是病了,难受而已。”
“生病还哭鼻子,你几岁呀?”李持月柔声臊她。
她转头问侍女:“医正怎么说?”
“医正?说只是风寒而已,但娘娘素来心绪不佳,这病也就来势汹汹的?,只怕要比寻常人多缠绵几日。”
李持月握住韦良玉的?手,劝道:“万事你该自己想开些?,若是这深宫真让你难熬至此,我作保,带你到公主府去。”
韦良玉却不想给她添麻烦,“我此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早点死了去见先帝也好。”她?掐着帕子,眼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说的?什么胡话,你还这么年轻呢,大好的春光该享受才是,我给你悄悄找个男宠好不好,阿兄不会说的……”
韦良玉被她逗笑了,“别说胡话。”
但紧接着,她?的?笑又散了去,“我心里一直有先帝,我想来世也能与他结缘……”
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从先帝过世之后,她?就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当初告密到底对不对。
可?是不说,皇后就会?杀了先帝,说了,先帝还是没能活下来,自己的家族也被剿杀殆尽了,她?是害死全族的?罪人?。
这么沉的?负担一直担在她?心上,韦良玉再也不可能心无挂碍地活着了。
李持月知她?所想,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让她释怀,只能叹了口气。
“我和你说说外?边的?事吧,这几天?明都可?是热闹呢……”李持月为她擦干眼泪,说起了大觉寺的?“奇事”。
韦良玉静静听她?说着,也终于不再想那些旧事了。
“太?妃,药熬好了。”一位医女低头端了药进来。
韦良玉推推李持月的手:“你自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
李持月说道:“我在外边和狸奴玩会?儿,守着你喝了药再说,往日它都乖乖爬我膝头来,今天?躲哪儿去了?”
韦良玉道:“正下着雨呢,狸奴不会?往别处跑,怕是在偏殿中吧。”
“我去找找看?,你好好喝药吧。”李持月说着往偏殿寻了去。
暖阁里,那专侍煎药的医女悄悄抬头,朝李持月偷望了一眼。
李持月果然在偏殿见到了那白毛狸奴的?身影,但是狸奴不知在追什么,又往外?殿去了。
韦良玉将狸奴养得很好,一身毛皮油光水滑的?,李持月想念那手感,又追了出去,这里个暖阁隔了一座殿,门窗都开着,外?头的?风轻轻拂动殿内层层垂落到地的帐幔。
狸奴的影子投在帐幔后,让它无处藏身。
“躲哪里去了,我来抓你咯~”李持月说着扑了过去,自然是扑了个空。
帐幔背后的狸奴灵活地跳跃在桌案地毯之间,就是不到李持月的?怀里去。
“小妖精,还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她被挑得起了火,不逮到这只小狸奴狠狠吸一口绝不罢休。
“哪里怕!”李持月又往一块帐幔上扑,这回迎接她?的?不是狸奴也不是空气。
额头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人的胸膛,李持月刹不住脚,整个人?都扑到了那个人?的?怀里去,抬头看?,竟是上官峤。
他?似也镇住了,没想到公主就这么扑了过来。
“公主,您果真对臣心存不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好似又笃定又似失望。
“你做什么美梦呢!”李持月霍地站直, 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你来悦春宫做什么??”
人站远了,上官峤将手负在身后, 低眉说道:“圣人让臣过来寻公主,好好教导公主何为孔孟之道。”
他将“孔孟之道”四个字咬得很重, 不知是在提醒谁。
阿兄不是拒了她?吗,怎么?又让人过来了, 而且现在也不是什么讲学的时候。
李持月瞧着他面色不对, 上下打量一下这位清隽不俗的起居郎,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会是为今日之事,赏赐与她?的面首吧?
“阿兄到底是在想什么?,本?宫当真只是要找位先生而已。”他们觉得自己是想借找夫子之名把?上官峤圈成面首吗?
上官峤皱眉,自己和圣人都错会了她的意?
“公主府中能?人辈出, 为何要寻来宫中?”还是他这个得罪过她的人。
公主府能人辈出?确实如此。
但李持月才不想和他解释, 只道:“本?宫那日已?说过,不想要你了, 你走吧。”
“那公主一开始又是为何想要臣?”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自然是因为本宫能肯定你既不是季青珣也?不是太子的人,李持月看了他一眼, 他不走她?走。
上官峤换了一个问法:“既然公主当真要请先生?, 臣斗胆问,公主想学?些?什么??”
李持月回头:“本宫不须学什么孔孟之道, 只需将民生?百态,大靖万里?河山的奇事都说来即可,起居郎知道这些?吗?”
不巧,他还当真知道。
上官峤道:“从西北到东南, 臣自小跟着……总之,公主想知道哪处民生?, 臣知无不言。”
这倒出乎了李持月的意?料,她?以?为读书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不过先前在大觉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确实能?感觉到说的不是大话?。
但她?就是不想先让步:“你们读书人心气这么?高?要你,你不高兴,不要,你还是不高兴。”
李持月戳戳他的心口,揶揄他:“究竟让本宫如何,才能?不得罪起居郎呢?”
上官峤低头看着心口那只柔巧的手,当真不知她?有几副面孔,骑马时英姿飒爽、戏弄他时调皮顽劣得像个孩童,偶尔又这般,故作潋滟风情,与他靠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不如臣与公主再说说七县之事吧。”他将心口的手移开,眼眸静若天池水,只剩耳朵还染着些?赧色。
李持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好啊。”
她进屋与韦良玉说了一声。
雨下得越来越大,二人索性没有走远,而是便捡了间待客的偏殿说话?。
“京畿道临近櫆河大堤的七县,一直是水患丛生?之地,却也?是少有的土地肥沃之地,远离櫆河岸的土地多山,不宜耕种,那处百姓便只能世代守着櫆河,不能?离去……”
殿中只有上官峤从容沉静的声音,李持月认真听着,明白他确实是她?想找的那种夫子。
上官峤会是个好官,也?会是个好夫子,他讲话?笃定稳重,却能?把?一个个小故事讲得引人入胜,活灵活现。
不似寂淳的高深无聊,让李持月听过就忘,觉得言之无物。
上官峤的故事简单,却意?蕴悠长,让她?细细品味出蕴含在其中的寻常人家的酸甜苦辣,带着无尽的禅意,还有人情味。
她?忽然知道母皇为何喜欢听普广禅师,她?要通过禅师的眼睛,去看这大靖的子民,究竟过得好不好。
从上官峤的话?中,她?好似真的看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费尽唾沫、舌灿莲花地努力把自己货物卖出去的商贩,走街串巷、靠一双眼睛一张嘴给?人传消息挣钱的三教九流……
李持月枕在臂上,叹道:“二十四节气对农民竟然如此重要,本?宫以?前只当节日来过,春分看桃花吃鳜鱼,冬至祭天吃扁食……”
见她?当真听进去了,上官峤眼中露出欣慰。
权贵们是握着这个国家?命脉,与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息息相关的人,可他们也?是最远在云端的人,不知民间疾苦,即便日日受百姓供养、从再繁华的长街经过,目光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万卷书不及万里路,公主不须走多远,只要出了宫门,出了公主府,就能?看到这天下百姓都是如何讨生活的。”上官峤说道。
她不假思索地答:“好啊,老师说去哪儿好?”
李持月早放下了和他的那点小芥蒂,拿出了礼贤下士的样子。
这是在邀他出游?
上官峤说道:“公主还是自己去吧。”
“老师是怕别人见着,觉得本宫与老师有私?也是,若你多两撇花白的胡子,也?就没人会误会了。”李持月未见被拒绝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