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到,好容易当了个编剧,被下放了;好容易被调到宣传队排舞,又……
“你看看这,一个两个的!练舞的不好好练舞,谈情说爱倒是一流的!”郝老师把葫芦瓢子扔到土灶台上,对着面前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粗布黑料袄子的男孩就骂。
“你看看那什么刘秋水,和王立轩谈恋爱,谈的乱七八糟!舞呢,跳什么舞!还有那个盛丹珍,看起来老实,练习勤快,陷害别人的事都做的出……”
那男孩捡起郝老师甩掉的葫芦瓢子,去天台前水缸子里舀了一瓢水给稀饭添上,一边说:“妈,你对我说这话也没用。你骂了,你那些舞蹈队的歪瓜裂枣就能争气不成?”
“谁说舞蹈队都是歪瓜裂枣!”说到这,郝老师又不服了,瞪着眼就骂,“还有艾丽梅,唉,艾丽梅!”
说着说着就叹起气来。
“妈。”男孩盖上锅盖,无奈,“你说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艾丽梅是倒霉,被乱七八糟的事缠上……”
“这不是关键!”郝老师说到这,又气急了,拍着腿抱怨,“关键是她自己!我知道她想去那个劳什子县里头文工团,但艾丽梅那天赋!只能去县里文工团吗!”
“长成那样,学东西又快,要不是东一下西一下,又是艾家长女要顾家,去首都文工团当个领舞,跳给主席看也是得的!”
男孩听的目瞪口呆,到最后,干脆笑起来:“妈,你想什么呢!咱们村里能出一个文工团的已经很好了,什么跳到首都……艾丽梅这样的,能和城里头从小在舞蹈学院练舞的人比吗?你看王立轩都来求亲了,说不定艾丽梅一转头就嫁人了,文工团也不考了!”
“唉。”郝老师也愁的直叹气,“我话也和丽梅谈了不止一次两次,她始终没有打算跳舞深造的意思,艾老爹也想等艾丽梅大一点,就让她从文工团里回来到县里头妇联去……”
男孩悠悠地切起了菜:“他们家就那一个长女,在家是女主人,出了家,那是别人家的女主人!咱们村的,怎么会有想跳舞跳到首都这样高不可攀的想法!妈,你就省省力气吧,敷衍了事得了。”
“一口一个咱村,苏正德,你可是城里出生的娃!”郝老师一气,从五斗柜上扯出鸡毛掸子。
“喂喂喂我就是说说——”苏正德吓得丢下菜刀就跑!郝老师虽然说脚受伤,但好歹练过舞,相对来说还是挺灵活的,追着他就是整个堂屋里逛!
“郝老师?郝老师在吗?郝老师?”
就在这时,屋外头传来一声呼喊。
苏正德如释重负,连忙说:“妈,有外人来了!停战,停战!”
“停战?战早就停了!就会乱说话!”郝老师把鸡毛掸子一扔,没好气地说,“苏正德,你去开门!”
“哎——”苏正德乐呵呵地应了一声,旋开门把手,人愣住了。
“怎么了?”郝老师已经重新回到土灶前切白萝卜,没好气地问。
“妈,是丽梅——带着她的小妹妹,说是来、是来学跳舞的!”
“你说什么!”郝老师把菜刀一放,手往围裙上擦两下,就冲了出去。
堂屋简陋,一把小小的方桌就弄得空间逼仄,艾丽梅和艾叶子两个,一大一小坐方桌前,两个都肤白如雪,一个艳丽,一个可爱,看的郝老师越看越喜欢。
艾叶子接过苏正德递来的茶,乖乖喝了一口,说了声谢谢。
“哎,真乖——”苏正德乐呵呵的,转头看向郝老师,“妈,你啥时候给我添一个妹妹?”
“去你的,没个正经!”郝老师斥了一声,脸上笑开了花,看着艾丽梅,“你说,你是想走跳舞这条路咯?”
“是!”艾丽梅斩钉截铁地说,眼里像有团熊熊的火,“我要去县里头跳,去省里头跳,最后跳给全国人民看!”
艾叶子拍着巴掌助威:“姐姐跳舞,姐姐跳舞!”
“人不嫁了?”郝老师笑眯眯地问。
“不嫁!”艾丽梅干脆地说,“男人都是歪瓜裂枣!”
“妇联不去了?”郝老师笑呵呵地问。
“不去!”艾丽梅坚定地看着郝老师,“生在舞台上,死在舞台上!”
“好!”郝老师一拍方桌,大声说,“你要练舞,我陪!不跳到首都去,咱们不罢休!”
一旁的苏正德坐着嗑瓜子,听到这,悄悄戳了艾叶子一下:“你觉得这可能不?”
艾叶子睁着水灵灵的眸子看他,认真地说:“可能啊!姐姐可厉害啦。”
苏正德磕着瓜子摇头晃脑:“我看不可能!去首都诶!你看看这,艾丽梅从小秋水洲里长大,怎么和人家舞蹈学院——”
苏正德说到这,刹住话头,抬起头,正好对上郝老师和艾丽梅两个人的视线。
第29章
“我……我什么都没说。”苏正德慢慢地把瓜子拿起来, 放在嘴边,当着两个人的面,咯嘣, 咬破了瓜子壳, 挤出一个快要哭了的笑, “你们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啊!”
“苏、正、德!”郝老师说, 字就像从牙齿缝里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一样。
艾叶子的小手捂着脸,不忍直视。
郝老师重新操起五斗柜上的鸡毛掸子,苏正德一看不对劲拔腿就溜,郝老师追着他,边追边骂:“你就会乱说话!就会乱说话!你这张嘴撕了得了——”
“妈我再也不敢了妈——”苏正德绕着圆桌跑了两圈,见郝老师怒气不减,干脆揪起艾叶子,蹭地窜到门边, “妈, 我带丽梅她妹出去玩了,一会见!”
“哎哎哎——”无辜被拽的艾叶子大叫, “三姐姐!”
艾丽梅憋笑憋的难受,看着艾叶子挥挥手:“走吧,你跟苏哥哥出去玩玩也好,别打扰我练舞。”
“姐我不要跟这个傻——”艾叶子才喊到一半,就被苏正德揪到了院子里, 嘭一声甩上堂屋的门。
苏正德关上门, 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盯着艾叶子看:“你刚刚骂我傻?!”
苏正德起码是三个艾叶那么高, 艾叶子在他的阴影下瑟瑟发抖,连忙说:“没, 没说你傻!我刚刚想说,我不要跟这啥聪明的让我觉得自己怪笨的人出来遛弯……”
苏正德果然是一根筋的,听到这眉眼舒展开,真信了:“我就说嘛,我也不傻啊。你是叫艾叶子吧?”
“是呀……”艾叶子不清楚他要干什么,小心翼翼地说。
苏正德点点头,一手提起艾叶子放自己肩膀,奔跑起来:“走吧,向着太阳的方向!”
“啊啊啊啊啊……”艾叶子吓得整个人都裂开了,这个人不正常,他不正常!
“我和你说,自从我爸走后,我妈那个人,一门心思就扑在编舞蹈剧上。”苏正德边跑边絮絮叨叨。
“艾丽梅自身条件好是好,可是她从小就在这乡下里练舞。嗨,你是不知道,我可是见过的,城里头那些姑娘,从小在舞蹈学院长大的,五六岁就凌晨爬起来练功。艾丽梅这样的,去县里头文工团得了,去什么省里、京都的,比得过这些人吗?”
说话间,苏正德步子慢了下来,艾叶子坐他肩上也适应了不少,听他这话,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呸!姐姐还没去考,你怎么知道不行的!”
“哎——”苏正德被艾叶子凶了,也不生气,满不在乎地说,“我这是有理有据,唯物主义的客观分析!你这个小丫头懂什么。”
艾叶子不服气:“姐姐能做到,这也是我通过唯物主义分析出来的!”
苏正德哈哈大笑:“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唯物主义啊?”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艾叶子绕了个弯,狡黠地眨了眨眼。
苏正德看起来更乐呵了:“小丫头挺聪明的嘛!这么好的脑子,要是参加高考那还不考个状元玩玩。是,你懂,你最懂!来,我们一起——”
苏正德忽然压低嗓门,神经兮兮地说:“我们一起来打开唯物主义的大门!”
艾叶子:???
两个人一起抬起头,眼前一幢房子红砖灰瓦,斑驳的墙皮落了一地,杂草丛生,人迹全无。
身旁不远处立着个木牌子,上边用褪了色的颜料写着几个大字——
“秋,水,洲,小,学?”
艾叶子眯着眼在阳光下辨认着,读出声来。
“咦,你认得字?这么小小的。”苏正德惊讶地说。
“二哥教的。”艾叶子得意地说,“二哥对我可好啦!每天晚上给我读小人书!”
“农业研究所的艾温华?明年要去工农兵大学的那个?”苏正德问。
“是……咦?”艾叶子说了一半,皱起眉头,“二哥哥明年要去工农兵大学?”
想了一会,艾叶子才想起来,原书里,的确提了一嘴工农兵大学。
艾温华是全家第一个出事的。
按照剧情,艾温华在刘秋水去宣传队厨房的第二年年初,折腾刘秋水的亲哥哥。
刘秋水那时已经做菜做出了点名气,自然忍不下这口气,做了碗麻婆豆腐,贿赂了她未来的老公——比她大十几岁的供销社主任,和供销社主任哭哭啼啼地说了这件事。
供销社主任大怒,立刻去调查,果然查出刘秋水说的这些话属实。
于是艾温华被赶进了劳改所,工农兵大学的事也黄了。
明年,也就是1977年九月。
高考恢复。
艾温华只要熬到这个时候,就能参加高考,考上各种各样曾经的学渣艾叶子想都不敢想的好大学!
虽然在这个时代吧,工农兵大学也很香,但是……谁没有个名牌大学梦呢?
艾叶子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坚持到那个时候,顺顺当当考上名牌大学!
“喂,发什么呆呢?”苏正德奇怪地看着艾叶子,啧啧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会有心事?”
艾叶子瞪了苏正德一眼,软软地说:“放我下来,我怕高。”
苏正德笑嘻嘻地把艾叶子放地上,指了指眼前那幢破房子:“知道那是哪里不?”
艾叶子确定地说:“秋水洲小学学校的房子!”
“错!”苏正德一脸神秘地说,“这里,存着世界智慧的珍宝。”
艾叶子:……
这家伙怎么这么中二呢?有病吧!
“哎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苏正德往房子边探了探头,边说,“学校图书馆里的书早在七八年前就烧干净了,前段时间整理学校仓库的时候,发现一大批堆在仓库里的书,据说里头不少是教科书!高考取消之前的教科书!你不想看看吗?”
见艾叶子没反应,苏正德唉声叹气,“你这个小丫头当然是不爱看的。哎你站这边等着,我去偷几本出来。”
然后,苏正德揪震惊地发现艾叶子水灵灵的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
“不!!”艾叶子紧紧抓着苏正德的手,激动地说,“我要看!也帮我偷来一份吧!”
开什么玩笑!教科书诶!
现在这些人不懂得珍惜,等高考一恢复就是一书难求!
要是能偷到一点给自家二哥,让他现在就开始准备明年恢复的高考……
艾叶子想到这就开心的不行。
“你行不行啊?”
艾叶子看到苏正德这傻x,手在窗台上撑了半天也没够着窗户,叉着腰,嫌弃地说:“你这么大的人,一个窗户爬不上去!”
苏正德逃郝老师的鸡毛掸子灵活的很,到这个时候就笨手笨脚,他爬窗户爬的满脸通红,试了好几次也上不去,气呼呼地看着艾叶子:“你行,你爬去!”
艾叶子终于在苏正德身上找到了智商碾压的感觉,伸出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你看,我才这么高——”
又虚虚比了比苏正德,理直气壮地说:“你那么高!你好意思说这个话吗!”
苏正德的脸“噌”一下又红了一个度,艾叶子叹了口气:“行吧,你抱着我上窗台,我进去拿书。”
苏正德想了想,觉得可行:“可以,就这样办。”
苏正德抱起艾叶子,使劲把她往窗台上挤,艾叶子撑着胖嘟嘟的棉袄,歪歪倒倒地伸手够——
“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都是一惊,苏正德吓得手一抖,艾叶子就像一只失了重的芝麻汤圆,啪叽——
掉到了地上,滚了好几圈。
幸好不高!自己穿的还厚!苏正德这个傻——
一个人伸手把艾叶子拉起来,逮着苏正德就骂:“你是笨蛋吗!手怎么说放就放!人要是摔出问题了你付得起责任吗?”
艾叶子一扭头,惊讶:“虎子?”
陈虎子气呼呼地瞪着苏正德,苏正德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这不不小心吗。”
陈虎子冷笑:“所以你就带着一个小女孩去爬高?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想弄死叶子啊?”
“哎你这孩子——”
“好啦好啦,”艾叶子小小声地说,“嘘——虎子哥哥,我们是过来干坏事的,要小声点,别吵架啦。”
“什么坏事?”陈虎子皱着眉头,怒气显然散了不少,走到艾叶子跟前,一脸嫌弃地说,“你是傻吗?居然敢让他这样抱你?”
艾叶子窘,扭过头不看他:“要不是你来,我也未必会掉下来好不好。”
陈虎子气的直揉艾叶子的头发,艾叶子捂着脸,压着嗓音叫:“别揉啦,别揉啦——我们想进去找几本教科书来看!”
“教科书?”陈虎子停下,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找教科书干什么?”
“学习!”苏正德斩钉截铁,背诵般地说,“学习永无止境,主席曾经说过——”
“行了行了。”陈虎子不耐烦地打断苏正德的话,“我带你们进去。”
“你一个小屁孩进得去?”苏正德看笑话般看着陈虎子,“别开玩笑了,这些书啊,过两天都要统一烧的,公社把它们搁教室里,拿锁,锁起来了!”
“知道什么叫锁不?”苏正德随手笔画了下,严肃地说,“这么大,方方正正,没有对应的钥匙,进——”
陈虎子把一串钥匙搁苏正德面前晃了晃,拉长了声音:“你看,钥——匙——”
苏正德和艾叶子两个人目瞪口呆。
“怎么,”陈虎子冷笑,“这是不是超出你这个傻大个胖脑袋能思考的范围?”
陈虎子还真就拿着把钥匙,喀一声把门锁开了。
“哇。”艾叶子轻声惊叹,“你是怎么弄到这把钥匙的?”
“我爸悄悄给的。”陈虎子垂眸,解释,“他说这些书烧也是烧了,不如我去悄悄拿几本,回家看看。书啊,是必需品,不是奢侈品,任何时代都是。”
陈虎子平静地解开锁,当着两人的面,嘎吱一声,推开教室的门。
一阵尘土混杂着书泛黄纸页的古朴香气从教室中翻涌而出,尘土散开之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教室里站着一个人。
“二哥!”艾叶子捂住嘴, 惊呼出来。
艾温华皱着眉看着他们,神情有点不自然,手里抓着本书, 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我还没问你呢。”陈虎子皱着眉头, 抬头看着艾温华, “这门锁着, 你是怎么进来的?”
艾叶子睁大了眼睛:“二哥,你不会是……”
剩下几个字,艾叶子没说出来,所有人都在心里狂吼。
不会是!
爬窗吧!
艾叶子拼命忍住笑意,要命,一贯正经的艾温华爬窗户哈哈哈哈,怎么想想就这么好笑……
艾温华越来越不自然,他把手放背后, 微微低着头, 从艾叶子的角度看,自家二哥的耳根稍微有点儿红了。
哈哈哈哈他害羞了!
艾叶子看着直乐, 苏正德却是心直口快地开口了:“行了,都别问来问去的!肯定都是一起来偷书的,看上什么就快点拿吧,不要拿太多让人发现就可以了。”
陈虎子从进来开始,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过:“怎么说的这么难听呢?”
艾叶子无语, 笑嘻嘻地化用了一句某姓孔热爱书籍的人的话:“读书人的事, 怎么能算偷呢?”
其他人没反应,艾温华轻轻笑了, 看着艾叶子:“孔乙己?”
陈虎子也反应过来,眉头皱的更深了:“孔乙己最后不是死了吗?”
“管他死的活的, ”苏正德看着堆在教室里的书就两眼放光,冲上前开始翻找,“快点找书,找完就走……”
陈虎子无奈,也只能放过这摊烂摊子,蹲书堆上开始翻书。
这里头的书,不仅有一些七八年前的教科书,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毒草”。
“迎——春——花。”艾叶子歪着头,恰好看到艾温华藏到身后的书,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这不是毒草吗?哥你还看这个呀?”
艾温华只顾着避开其他两个人,独独漏了艾叶子,被她这样点出来,整个人僵了僵,轻轻斥道,“我教你认字,不是让你干这种事的。”
噗嗤,陈虎子笑出了声。
艾叶子瞅了陈虎子一眼,冲他做了个鬼脸,跪在书堆里找书,净捡着教科书挑。
哇教科书真的多,语文、数学、物理……艾叶子随便一挑就扒拉了七八本出来,还不知道全不全。
艾温华默默看着艾叶子,半晌,忽然蹲下身,扔下他之前挑的那些书,把艾叶子挑出来的教科书抱在怀里。
最后挑完,一人各拿了三四本,和小山堆一样的书比起来自然微不足道。
几个人对视一眼,把翻的乱七八糟的书复原,蹑手蹑脚地溜出教室,锁上门。
门口,陈虎子重重咳嗽了一声,严肃地说:“我们现在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谁都不准出去说,烂肚子里。”
“行!”蚂蚱一号苏正德,爽快地答应了。
蚂蚱二号三号也纷纷应下,四个人陆续溜出了学校。
也幸好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家里煮饭,准备新年过年的吃食和用度,路上人少,倒是没撞到什么人。
艾叶子在棉袄里塞着两本教科书,剩下几本全塞艾温华棉袄里。
原本就肥厚的棉袄,加之基本沉甸甸的书,把艾温华原本清俊挺拔的身形闹的有点鼓囊囊的,艾叶子瞅着他看,直乐呵。
艾温华无奈地看着她,顿了顿,忽然问:“孔乙己的故事我没和你讲过,你怎么知道的?”
完犊子,露馅了。
艾叶子急中生智,眼珠子转了转,说:“哎呀,前几天我出去玩的时候,有个老头子在讲这个故事,我听到的!”
暗暗补充一句,那老头正是艾叶子前世的高中语文老师来着。
在村口给小孩讲故事的老头的确挺多,艾温华点点头,略过这个问题。
两个人走在泥土路上,冬天的乡下冻得吓人,尽管南方不落叶,枯黄的枝丫上仍是结了一层细细的霜。
艾叶子冻得鼻子通红,艾温华轻叹,蹲下身,刚好让书落膝盖上,再伸出手,脱下手套,温暖的手指轻轻揉了揉艾叶子的鼻尖。
艾叶子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家二哥,心里幸福感爆棚!
二哥好帅呜呜呜呜……
艾温华的眼神柔和下来,忽然想到什么,正想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艾丽梅着急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家啊!”
“三姐姐?”艾叶子扭过头,看艾丽梅顺着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跑过来,脖子上还裹着自家织的围巾,惊讶,“三姐姐跳舞练完啦?”
本来以为会看到艾丽梅很高兴地说“练完了”,或者气着骂她一顿,没想到艾丽梅脸瞬间阴沉下来,定住脚步,咬着下唇,一句话都不说。
这下不仅是艾叶子,艾温华都怔了一下。
艾温华叹了口气,抬头看着艾丽梅,平静地说:“丽梅,书多,帮忙拿一下。”
说着,艾温华一个一个解开棉袄的扣子,怀里藏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这是什么……教科书?!”艾丽梅顾不得伤心,慌乱地往书扑过去,气呼呼地瞪着两兄妹,低声快速地说,“快藏起来,这都是禁书——搞什么鬼啊你们!”
三个人七手八脚把书塞到棉袄里,摇摇晃晃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出什么事了?”艾温华问。
“你们去哪里了?不是让你们呆家里煮糯米吗?”艾丽梅不回答,反问。
艾温华沉默一会,实话实说:“大哥说,学校这边锁了一点教科书,窗户没锁,我就来看看。”
艾叶子奇怪地问:“可是这教科书是我拿的呀?二哥你本来不是——”
艾温华重重咳嗽一声。
艾丽梅听到这话就气,边走边骂:“叶子也是个不老实的,跟着苏正德,跑哪里去了都不知道……那苏正德真的不靠谱,在自己家的时候……”
艾叶子和艾温华两个人默默听着艾丽梅把苏正德骂了一路,一直到家门口才消停。
书不能乱放,万一被人看见告发了就糟糕了。
艾温华和艾南卓两个人一寻思,把书皮扒了,自己分别用小刀裁牛皮纸做成封面,上边分别写着《选集(一)》、《选集(二)》……
艾叶子看着两个哥哥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拿着浆糊在微弱的白炽灯底下干这事,自己坐在门前守着怕忽然有人进来,心里有种奇妙的刺激感。
白炽灯微黄的灯光暖暖的,悬在桌子上空,两个哥哥坐在桌子前的影子投在艾叶子身上,晃得艾叶子有点昏昏沉沉,头不知不觉靠到了门上。
艾丽梅刚洗完碗,走到艾叶子身边,拍了拍昏昏欲睡的艾叶子,轻声问:“要我抱你去睡觉吗?”
艾叶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艾丽梅就抱起她,往两个人的房间走去。
艾叶子趴在艾丽梅的肩上,一晃一晃的更想睡觉了,小手小脚都懒得动,任由艾丽梅帮她脱下棉袄、毛衣、鞋袜,铺好被子再把她一团塞进去,小心掖好被子。
末了,艾叶子靠着软乎乎的枕头,舒服的整个人都像从冰天雪地里一下子拽进了热水缸子,快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艾叶子听到艾丽梅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这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冬夜里却如同砸入冰面的一粒石子,咔嚓一声,从原处裂开。
艾叶子立刻清醒了。
艾叶子睁开眼睛,撑着软软的枕头坐了起来,寒风吹的她薄薄的单衣一哆嗦。
艾丽梅连脸上的眼泪都来不及擦,扯过一件棉袄就扑上来,裹艾叶子身上,焦急地说:“你怎么就直接坐起来了!冻不死你!”
“姐姐,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呀?”
艾丽梅给她裹了衣服就去关窗户,听到这话,整个人定住了,半晌,才慢慢合上窗户,轻声说:“没有为什么,叶子,忘了吧。”
艾叶子晃晃脑袋,整个人往棉袄里又缩了缩,歪着头看着艾丽梅,小声问:“姐姐,你是不是不跳舞了呀?”
艾丽梅没有说话。
艾叶子继续说:“姐姐跳舞那么好看,姐姐又那么喜欢跳舞,姐姐为什么不跳了呀?”
艾丽梅重重叹了口气,做到艾叶子身边,轻轻问:“叶子,你知不知道,咱们家有一整套的三转一响?”
艾叶子睁大了眼睛,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好贵啊?”
“这是爸爸补给妈妈的。”艾丽梅轻声说,“妈妈就是跳舞的。那个时候还能演舞台剧,妈妈就在县里头跳舞。有天爸爸到城里头看舞台剧,恰好看到妈妈演的《白毛女》……你这么喜欢白毛女,或许也是缘分。”
“姐姐……”艾叶子小声说。
“后来妈妈没办法跳舞,嫁了爸爸就回了我们秋水洲定居,你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艾丽梅苦笑一声,“她说,不要跳舞。”
“妈妈从舞蹈学院出来,舞练的是童子功,就算是这样,也只能在舞台剧上跳一跳……更何况我。”
艾丽梅垂下眼帘,轻轻眨了眨眼,掩去隐约的泪光。
“叶子,今天郝老师都对我说了。我的资质确实很好,可是我底子不行啊!我的底子……苏正德说话是直了点,但还是有道理的。”
“算了。”艾丽梅吸了口气,强行扯出笑容,摸了摸艾叶子的头,“以后啊,姐姐去妇联,去干活,照样能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艾叶子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艾丽梅,轻声说:“可是叶子不要姐姐养。”
艾丽梅怔了下。
艾叶子看着艾丽梅,倔强地说:“叶子要看姐姐跳舞!姐姐喜欢跳舞,姐姐为什么不能跳舞!”
“叶子。”艾丽梅平静地说,“你还小,不懂。”
末了,艾丽梅轻轻拍了拍艾叶子的头,温和地说:“早点睡吧。”说完,走出了房间,还轻轻地掩上门。
不会吧!三姐不会真的不跳舞了吧?!
艾叶子苦恼地把脑袋砸在枕头上,两眼呆呆地瞪着天花板。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事情,心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艾丽梅说的,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她不跳舞做一点事……
艾叶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看姐姐上台表演的模样。
神采飞扬,动作流畅,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一只蝴蝶,连见多识广的县文工团团长都赞不绝口的舞蹈,就算是底子不好,也是用专业舞者的标准来判的吧?
艾叶子越想脑子越大,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是艾丽梅回来了?
艾叶子扭头看去。
艾叶子半张脸蒙在被子里, 倒头嘭一下躺了回去,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装睡。
艾温华见艾叶子这副模样,眸中不由的生出笑意, 走到她床沿边上坐着, 摸了摸艾叶子的额头, 温和地问:“叶子?”
艾叶子还在装睡, 不理他。
艾温华无奈,轻声问:“叶子,你为什么要拿那么多教科书?”
艾叶子睁开眼睛,小小声地说:“哥哥你不是说你想高考嘛,我拿教科书给哥哥高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