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然分明。
宋泠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所置身龙椅的另一端。
“罢了,其实……我来见你,是因我确实很想亲口问你一句,当年我便问?过?无数次——你,到底为?什么?”
宋澜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便被他再次打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说一句实话罢。”
宋澜抱着国玺的?手松了一松,他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识得我的?母妃吗?”
他不想再伪装,此时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叫。
宋泠道:“自然,厄真?部的?细作。”
“你居然猜出来了?”或许是确信他没有死后已失生志,宋澜长舒了一口?气,像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得意地道,“不过?你肯定也有许多事情猜不出来——譬如,你娘是怎么死的??”
宋泠怔了一怔,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来,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宋澜丢了国玺,举起手,摆出一副无辜神情来,“就在随云将我的孩子掐死那一日,我带着满身的?血,闯到太后大娘娘的?殿中,我想问?她一句,她可是我娘啊,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妃子杀了我的?孩子!”
提起此?事,他颈间青筋迸起,目光也变得狂热起来:“结果,她向我坦白了她的?身份——厄真部当年派了那么多细作,混在宫人当中、混在官眷当中,只有她爬得最高,爬到了皇后身侧;胆子也大,大到算计爹爹、有了身孕,叫他不得不给了她一个名份!”
“你知?道她为何被幽禁于兰薰苑吗?当初她和你娘一同有孕,还装着恭敬,自?请侍奉,结果二人同日分娩,你娘的?孩子没了,我却活了下来。自此以后,你娘一病不起,不到五年便悒郁而终。”
“你为?何不说得再清楚些?”宋泠冷冷地道,“宫中传言,是你母妃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可惜当年朝局纷乱,琼华殿中人心不齐,没有任何证据。你母妃生产之后正是虚弱,泣涕涟涟地说自?己冤枉,在殿前跪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已失了神智。母亲顾念着与她的情分,到底没有忍心杀她,只将她幽禁在了兰薰苑。”
“原来你竟是知道的,”宋澜扑过?来,抓住他的?前襟,“你爹娘和你一样蠢,就为?了什么仁善名声、为?了什么情分,便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这个可疑的?凶手?他们若知晓她是厄真?部的?细作,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罢。”
宋泠攥紧了手指,问?:“她在你面前承认了?”
“当然,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那个孩子、你未见天日的?弟弟,刚出生不久便被她活活捂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医官反复查验,都不能确信他究竟是先天不足还是为?人所害。”宋澜轻声道,“那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本该千万荣宠加身的?人,你既然知?道这件事,竟还能来关照我?他若知?晓,一定会恨死你这个兄长的!”
宋泠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着自己前襟的手指,面色阴鸷,没有说话。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宋澜言语一转,又像是失心疯一般自?怜自?哀起来,“你、你爹,你们既要仁善,又不肯将事情做得囫囵了!我母妃担着害人的名声被幽禁,阖宫上下,谁敢养她的?孩子?一个没有养母、被父亲遗忘的?孩子,就算被交给宫人照料,又会是什么下场?”
不等宋泠开口?,他便道:“我知道你那时候年纪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关照我?我好不容易活到晓事的年纪,兰薰苑许进不许出,可我还是闯了进去,就算母亲是疯的?,在她身边,总比在那群宫人身边好得多。”
“后来我却发现?,母亲其实疯得并不厉害,与她住在一起之后,一日里?,她总有些功夫是清醒的。清醒时她便会拉着我絮絮抱怨,说爹爹无情、说皇后恶毒,说这后宫当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世事炎凉、天道不公,她还说了你——”
宋澜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通红,缓过一口气之后却平静许多:“她承认她是细作时,我不明白,她聪明绝顶,将自?己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能够更好地为母国尽忠?直到她挑明了,我才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她都只是为了我。厄真要他们这些细作想办法挑得国有内乱,她有孕之后便下定决心,要为?你培养出一个不择手段、暴戾恶毒,却又极善伪装的?兄弟。她要叫我与你争夺江山,闹得同室操戈、山河动荡,这样他们厄真?部才好坐收渔利、一雪前耻。”
原来如此?。
宋泠脊背发冷,勉力平静之后才想清楚了事情的全貌——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厄真部联合北方诸部与大胤交战,却屡战屡败。
痛定思痛之后,他们向中原派遣了无数的细作。
宋澜的母亲是其中的佼佼者,她隐忍蛰伏,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将自?己贬入冷宫、韬光养晦,为?宋澜灌下仇恨的?种子,盼他有朝一日能够搅弄得国内大乱。
届时厄真部养兵多年,自?然可以一举南下,攻占大胤全境。
此?举亦是在赌,只不过当年送来的所有细作当中,只有宋澜的?母妃一人做到了。
只差一步——若他死在当年,若没有落薇这些年来的?筹谋,这个计划定会大获全胜。
“她真?的?很懂人心,她在我耳边絮絮说的?那些话,其实并非全是咒骂。她也时常感叹,说爹爹慈爱,总有一日会想起我;说皇后仁善,就算不信她,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说你,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连侍奉的?宫人都知?晓,你爱护兄弟姐妹,深得人心——有一段时日,我真?的?很渴望见到你,甚至相信了她的?鬼话。每一年生辰,我都在虔诚地祈祷,祈祷你会记得、爹爹会记得,来施舍我一块糕饼,哪怕只有一块糕饼!”
“我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自?己长大了,终于明白她在骗我,你们永远都不会来的?。”
宋澜伸手擦去了颊边的?眼泪,语调变得漠然:“我求着侍奉我的?彦雨,演了一场大戏,本想将你引来兰薰苑,不料来的却是——”
他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剪影。
落薇就站在殿外,她离得这样近,二人所有的?言语,她自?然都能听见。
“你终于随着她来了,见面便唤我六弟——原来你见过我啊,在阖宫宴饮、爹爹终于想起我的?时候,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晓事,装扮一新地被嬷嬷抱着,你们便以为?我过得还不错。你若不唤那一声,或许我后来还不会那么恨你,你既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来救我?”
“你若恨我,那便杀我,汀花台上那三个人、金天案中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与你又何怨何愁?”宋泠拎着他的?衣领,压抑着愤怒喝道,“难道全天下都欠你的不成!”
宋澜奋力推了他一把,嘶吼道:“我就是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为?何直到今天,你先问?的?都是他们的?性命,他们的?性命与你有何干系?你没有私心吗、不曾有恨吗,分明……我这些年常梦见你,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当年五哥说,我是为你这个英雄捧剑的影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就永远比不上你!”
“我揣着这个心思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了你许久,后来我去读书,书上说‘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1],我这才生出与你一战的勇气!”
他踉跄着在龙椅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道:“我这无父无君、无亲无友的?天地孤生,万物?弃我而去,便莫怪我悖逆!天责我,我就逆天而行,水来淹,我便尽覆雨泽!天生万物以孤我,我纵要踏碎凌霄又有何错!”
月光忽然倾入殿中,宋澜扶着冰冷的?金雕,侧头看见落薇掩了殿门,走到了宋泠的?身边。
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便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系,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目光穿过葱郁的芭蕉叶、穿过?萧瑟的?梅园、穿过?春日所有飘着花瓣的?红墙甬道,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就会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
落薇握住了宋泠的手,朝他看?了过?来。
她不曾见过?他的?歇斯底里?,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就算是当初她在谷游山上坦白时,宋澜也不曾露出过真实的自己。
今日死期将至,他终于弃了先前所有的伪装。
“他为何如此信你?”宋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落薇,放缓了口?气,“你为?何不曾对他生过?怨?你可知?晓,发觉他活着,都不如发觉你仍站在他的身边更让我痛苦。他是天之骄子,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我却什么都没有,费尽心力讨来的?,都是你可笑的怜悯。”
“因为你从来不曾像他一样爱过?旁人。”
落薇静默了良久,才仰起头来,轻声答道:“你不曾爱过,不曾爱过?我,也不曾爱过?这个天下,今天我才发现?,或许你连自?己都不爱,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对自己的?怜悯。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就是你的?注解,你从?书中学来的是什么、从他身上又学来了什么?已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你就是那样,高居云端的、永恒的,肉食者啊。”
“我看?到的是他的不足!”宋澜一哂,“史书中早有胜利者写了定论,为?君,要做天道一般的?主?人,他不需要‘爱’、不需要德行,他只需要铲除一切挡在前路上的?障碍,利用一切对统治有用的?东西,善恶不论、是非不论、好恶不论、取舍不论,仁义和痴情,都是他登天的阻碍。我虽做得不够好,却比他好得多?,今日一切,也不过?是你们棋高一招罢了!”
说到这里?,他便朝宋泠怪异地笑起来:“你这么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同我又有……”
宋泠打断了他的话:“说到这里?,你先前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权谋,身死小人手,也能从无间地狱拖着残破身躯爬回来。因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赏月,身在乌涂中,也要挣扎着开天下最清净的?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杀不死我。”
“我还要谢你,谢你和玉秋实叫我明白,此?物?也不是一文不值。权术若用于守护,自?然不会如此?不堪,它?能守人,便能守道。你本来也有机会的,可惜你为?君以诡,怕是永远也悟不到了。大厦倾时,便是天人共诛之,缥缈史册,三千朱笔,早为?你写了你的?结局,你既读过?,可能看见自己的下场?”
宋澜跌坐在龙椅上,笑道:“成王败寇,安会瞧不见?可直到这一刻,我也不曾悔、不曾痛,纵然黯淡无光,注定湮灭在这黑暗的永夜,我也该拼尽全力,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哪怕、哪怕只擦出了一瞬的?火花,于我而言,那便是永恒的?、灿烂的、华美的一生。你们在意之人的?鲜血,才是我的?注脚,做肉食者,总好过做草芥。”
他眼睁睁地看着落薇与宋泠挽着手,离开了昏暗的?乾方后殿。
“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云上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回燃烛楼那个地宫当中,然后封死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瞧你,也不会记得你——我不该来问?你,因为?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你既死不悔改,你我之间的?骨血亲情,便尽于此?地,当年我流在地宫中的?血,便是对你最后的赔礼。”
你便在亘古的、从太初到永劫的?孤独当中,忏悔和死去罢。
宋澜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着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挤出一串哭声,或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
月初之时,没有月亮,连如勾的弦月都没有。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侍卫将他头顶的?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
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
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
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
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
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
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
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
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
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
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
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
“殿下不要害怕。”
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
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
既然坐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
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
那是他被激得气血上涌、一剑洞穿成慧太后前胸时,她扑上来贴在他耳边的?言语。
“你们的?……军队……打过?塞明河前,娘也有兄弟姊妹……若不是他们都命丧胤人的兵刃之下,我何必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我的?一生,都毁在你们胤人手中,幸、幸好……”
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仿佛淬了毒汁:“对了……你猜猜,是叫带着厄真?血脉的孩子篡了大胤的江山更好,还是叫同胞兄弟反目成仇更好?”
他松开手中的?剑柄,茫然地道:“你说什么?”
她却落下泪来,如同抱着珍宝一般叠声唤他:“我说,子澜,子澜,你猜猜娘当年杀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皇后的?看见你的贵妃抱着孩子时……我一下就想起了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不知他会不会……”
宋澜摇晃着她的肩膀:“娘,你在说什么!”
可她气息渐弱,已在他怀中失了生息。
“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
这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宋澜趴在阴冷的?稻草中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来。
“我身上流着的?,是厄真?的?血,”他自?言自?语地道,“下贱的蛮夷血脉……这都是你留给我的?……你在来到皇后身边之前,还伪装边境女子,向许多?人哭诉过?你的?家破人亡……你眼光不错,这群人里……玉秋实得了爹爹重用,他当初挑我,也是想到了你的?缘故罢。”
“不对,你这样不择手段……说不得我根本不是皇家血脉,是你骗了爹爹……哈哈哈……你骗了爹爹,我、我……”
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宋澜伸着手,吼出了方才没有对落薇和宋泠说出的?话。
“阿姐……阿姐!哥哥……”
无人应答。
在靖和五年夏日最后的?夜晚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缥缈的?蝉鸣。
随即便是永恒的、飘零的死亡和孤寂。
落薇抱着国玺,与宋泠一起从殿中缓缓往外走去。
宋泠见她垂头不语,便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落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渺远,“我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时候,我入宫时带了礼物?给他,他晒干了梅花还赠,躲在一棵海棠树后,说‘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时候阿淇和宁乐都没有死,兄长和随云也没有,皇宫是春天,那么烂漫的?、蹉跎的?春天,我跟你也是这样,携手走过摇曳的树荫。”
年少得连“失去”二字都不知如何书写。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
靖和五年夏,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次为六月初一日,上吉。
方鹤知于乾方正殿前宣读高帝遗诏,立皇储君承明皇太子为?帝,有玉秋实手书及当年先帝早早的托孤诏书为?辅,百官信服,始知?戾帝之阴谋,举世唾之。
宋泠持国玺受封登基,改元宣宁,仍立苏皇后,使?其同受嘉礼、二圣临朝。
一后嫁二帝之事在民间流传许久,只是此?后二十余年,帝再未纳妃,常遣苏皇后摄政——大抵是连史册都能记载下来的?深情,况且二人又有少年婚约、年少之谊,天下爱才子佳人的?美?谈,不难猜出苏皇后当初卧薪尝胆的?初嫁缘由。
不过这些都算是后话。
宋泠登基之后,第一道诏令便是急催刺棠案重审,在守城战胜后的?一个月中,五王宋淇、杨左刘三人及后续牵连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相继沉冤昭雪,汀花台金像被熔铸之后,重立了一座“甲辰为金天冤案招魂碑”。
第二道诏令,号四方诸侯入京勤王,汴都城门闭锁一月,以防厄真?人的?反攻,毕竟乌莽领兵驻扎在了离城三十里?处,随时预备着再度攻城。
第三道诏令却出乎人之意料。
新帝初初登基,便下了罪己诏。
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
于是诏令流传,旦夕之间人便知?晓,当初镇守北境的叶氏三公子在刺棠案中以身相殉,新帝在他冢前立誓,有朝一日必为叶氏翻案。
纵然他知?晓真?相之后,发觉此事大损皇室的颜面;纵然叶氏只余下军中的?二公子一人,而这誓言只有他和死去的人知晓。
一诺千金之重。
叶老将军追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拜平远侯,入太庙安葬。被加叛国嫌疑的?少将军叶堃拜忠义侯、镇军将军,立碑平城边缘,使?边境百姓永颂其功。
三公子亦加金紫光禄,二公子在军中受封,战罢即回城谢天恩。
诏令颁布那日,离汴都不远的?官道之中,常照从箭矢加身的噩梦中骤然清醒。
从当年惨烈的平城之战中同他一齐生还的?唯一一个兵士,面色惨白地冲进了他的?军帐,手持一封烫金诏书。
见他醒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泪流满面地在他榻前跪了下来。
“公子——”
第106章 目窕心与(二)
新帝即位两日之后,乌莽率兵再度攻城,此时常照与那支如今心思不明的大军距汴都尚有几日路程。
此战汴都禁军人数虽足,但终究无法同骁勇善战的北方骑兵相较,归来大军的人心所向,几乎决定了汴都、乃至大胤的生?死存亡。
听闻隋、李二位将军早在半道便与常照分道扬镳,引亲信脱离大军,早早赶赴了幽州战场。偌大一支军队落在常照一个人手中,凭借他的口舌与手?段,收归为自己?所用,也不算难事。
中道拖延不归、延误军机,朝臣们多已看清了此人心思?,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六月初五,帝后同登朱雀前街尽头的朱雀城楼,披坚执锐,与将士共同守城。
此举大为激励士气,况汀花台上石碑倒塌之事方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部分百姓与学子甚至簇拥到了朱雀门?前,预备与兵士一同,拿血肉之躯堵住蛮夷进攻的步伐。
硝烟弥漫,鲜血浸透了朱雀楼上每一块砖石。
厄真部筹谋二十年,无数细作命丧中原,好不容易赢下一场豪赌,打开了汴都的国门?。
乌莽本以为宋泠还朝后与宋澜必有一番争斗,却不料他只用短短几日、甚至在常照引兵归来之前,便兵不血刃地平定了汴都的局势。
他迟缓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拼尽全力,在这一次破开大胤的国都,等宋泠缓过一口气、收拢这些年被宋澜边缘和?打压的世家与诸侯之后,他将再无实现一统中原之梦的可能。
故而?这一战打得极为焦灼和惨烈。
残阳如血。
落薇倚在城墙之后缓了一缓,恰好有个年轻的小兵在她面前中箭倒下,她?连忙爬过?去接下对?方,小兵痛得抽搐,鲜血溢满了她的手指。
那小兵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抬眼?认出她?后,他怔了一怔,露出一个笑容来:“娘娘……”
落薇按了按他的伤处,发觉他伤的是最致命的地方,已然无救了。
她?眼?眶湿热,刚要开口,那小兵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费力地道:“娘娘……我们……能赢吗……”
落薇用手指为他抹去脸上的血痕,庄严地承诺:“一定能。”
“好……好……”小兵已然意识模糊,他失神?地看天,依旧在笑,“我、我家中有一个阿姐,就是娘娘这样的年纪……出嫁还没有几年……她?一定要和?娘娘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落薇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声,有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声音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爬上了高高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援兵——是援兵!”
众人皆知常照所率的军队已在途中蹉跎数日未归,即使帝后在登楼时承诺“必有援兵”也不做他想,不料今日却真的将他们等来了!
这支军队并非王军的玄红服制,亦与蛮夷相去甚远,铁甲长枪,天青帽穗,主帅军旗逼近之时,众人才瞧见?,旗上是一个“成”字。
这是早早之藩、数年来从未回过汴都的西南成王!
北军猝不及防,当即被?冲散。
落薇直身看了一眼?,终于长长地卸下一口气来,她?轻轻晃了晃那小兵的身子,落下泪来:“我们、我们一定会赢的!”
可他已在她?怀中失了生?息,唇角带笑,面色安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最后的言语。
落薇揽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却也随着他笑起来。
“我也有个弟弟,永远都是你这个年纪。”
早在去往长安之前,宋泠打出“承明”军旗的时候,便向天下发?了手?书?。相隔十几日,除了成王,还有几路军队一并开往汴都方向,其中有许州的守将、荆楚的官兵,亦有她?与他旁的旧友。
乌莽坚持了三日之久,终于溃逃而?去,宋泠站在朱雀雕像的顶端,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守城之战至此惨胜。
而?那些接连赶到的四方援兵,在北军退去的当日便陆陆续续地沿原路返回,没有一个人越过?朱雀城门?,连主将都不曾绕过来打一个招呼。
在兵士离去三里之后,有一人骑着白马奔袭而归,托朱雀门?前的守兵为城楼上的新帝送了一包油纸包的鲜花糕。
那糕因长久的颠簸已碎成粉末,宋泠捧着糕点,遥遥地呼了一句:“多谢大哥。”
他拽了拽身侧落薇的袖子,于是落薇也探身喊了一句:“多谢大哥!”
成王爽朗大笑,下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臣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贺!”
随即纵马离去,再未有一丝留恋。
宋泠瞧着一路马蹄的扬尘,轻轻地道:“在我册太子的前一年,大哥便离京之藩,再也不曾回来过?,今日,是他离汴都最近的一日。”
大王不到十七岁便已战功赫赫,当初宋泠尚不满十二,若他有心,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况且他母亲正是世家女?,与朝中息息相关,不难想象,当初是怎样一番暗潮涌动。
随后他便自己?上表,受封后离京去了偏僻的西南封地,为了兄弟情谊,立誓出绝宗嗣、永不还朝。
落薇叹了一声:“成王乃真君子。”
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继续道:“很好、很好的兄长,和?我的兄长一样。”
初五日,上弦月。
落薇仰头看去,漫天星辰。
宋泠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们赢了。”
落薇破涕为笑:“我们赢了。”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初七日,幽州传回了燕琅迟了三日的捷报。
纵然守军并未如期到达,纵然燕老将军已死,他与宋瑶风坐守宛城,频出奇策,硬生?生?地将北部联军逼退到了幽云河之外。
乌莽损兵折将、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才退回阴山之后,闻说部落联盟首领遭受重创,厄真部率先退军,联军士气已散,甚至连打下来的平城都抛掷而去。
宋泠下令犒赏三军,再升了燕琅的官位。
燕琅激战过?后,忽而得知“承明皇太子”未死,一时十分茫然。燕老将军在生?前留给了他一个锦囊,嘱咐他转交给叶亭宴,宋瑶风摇头?赞叹,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锦囊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