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雾圆  发于:2023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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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亭宴死死地?看着她,他本以为自己会不敢看她的,谁料此刻他完全舍不得移开目光——初见时她就?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完全不曾变过。
而他至今都要顶着这张假面相对。
落薇走到他的近前,抬头?看向那座金像。
她从前不敢来这个地?方,这座金像塑得栩栩如生,飘拂的衣带、飞扬的眼角,剑尖上还有一朵挑落的棠花,近乡情更?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然后她低下头,看向面前之?人。
叶亭宴穿了粉色——从前她还好奇过对方为何爱穿粉色,此时一切昭然若揭。她伸出手指去抚摸那泛着浮光的粉色薄纱,顺势抓住了他的衣袖,叶亭宴轻轻抬起手臂,握住了滑落到他掌心的手。
落薇盯着二?人交握的手,胸腔弥漫上一股酸涩之?意,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明知故问:“你怎地不穿白色了,我?记得,你从前最爱穿白色。”
叶亭宴自伤地一笑,没有?回答。
白色纯净,是君子之骨。
昨日风骨,何处能求?
眼眶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凝成浑圆一颗,重重地?砸落下来,落薇低着头?,任凭对方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小心地?抱住了她。
她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温柔微甜的檀香气将她整个包裹,明明白白地?告知她,此为现实,而非梦境。
叶亭宴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听见了她沉闷的痛哭声。
她双手紧攥着他的前襟,似乎是想要推开他,可是始终没舍得。一股湿意透过肩头单薄的衣襟,渗入他的身体。
片片碎裂的怀恋和思念。
他已经顾不得她会不会碎掉了,只忍不住将她揽得更紧——他如今比她还要脆弱,若能碎在一起,血肉混杂,白骨破碎,融为不分彼此的一团纷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
她抽噎着说不成句,终于敢抬头再看一眼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抓着他前襟的手一松,颤抖着抚摸上他被眼泪润湿的面孔。
叶亭宴吻过她的手指,咸湿的眼泪味道。
落薇看了他许久许久。
在她这样噙泪的、专注的目光当中,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想要垂下眼睛,躲开她的注视。
昏蓝的天色越来越暗,几?乎要将两?人吞噬其中,而东方已经有?了月亮的影子。今日既非月初,也非月末,那月亮是圆的,却又没有那么圆。
他想起当年的汀花台,那年上元夜刺棠,杀死的不仅是年轻的皇储君,他心中所垒的高?殿,也随之?轰然倒塌。
那高殿曾经离梦中的至圣如此之近,一步坠落,海阔天遥。
只剩下了繁花开遍的糟朽,花团锦簇的腐烂。
我之于我,不堪再看。
“你?在……怕什么?”落薇流着眼泪,终于再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不认得我,”叶亭宴颤声回答,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得飞快,“我已经陷入心魔当中,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我?信了他的话,信了你?会背叛我?,为此……我?戏弄你?、侮辱你?、逼迫你?,直到最后一刻,才能看清这一颗心,我太怕了……怕你看见如今的我?,会后悔从前所有的牺牲,我?不值得你?这样牺牲,你?……”
他摩挲过?落薇的脸,最后一句却突兀地?移开话题,喃喃道:“你消瘦了好多、好多。”
落薇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在内廷中见到的我?,难道不是面目全非吗?既然信了,怎么还要把刀递到我?的手上?”
见他不语,落薇便道:“那我问你,崇陵太庙之?中,我?开口的一刹那,你?就?相信了我?的话吗?我?几?次三番告诉你我要的是这个天下,甚至不惜为此委身外臣,你?心中有?没有?过?半分猜疑?”
叶亭宴一怔,这才发?觉,那个混乱的夜晚中,她开口叫了那一句“殿下”后,他只觉得一切拨云见日,竟真的不曾再怀疑过她的用心。
他有?心开口解释,却生怕她不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叫她相信,正在反复斟酌之?时,落薇却忽然放开了手。
她离开他的怀抱,向后退了几步:“那天你叫我不要走,是想告诉我?什么?”
叶亭宴张着手回答道:“我?、我?本想亲自带你进我的书房当中,却总是瞻前顾后,怕你?不信我?,你?看见……看见‘灵晔’两个字以后,先感受到的,是开心吗?”
他艰难地?重复一遍,几?近哀求地?问:“知道我还活着的一刹那,你?开心吗?”
风吹过?面上未干的泪痕,落薇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然入夜的汴河,忽然越过?汀花台边的石制阑干,翻身跳了下去!
叶亭宴心中一滞,几乎是想也没想地上前几?步,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害怕。
月亮在头?顶冷冷地?照着,昔年坠下汀花台的画面一幕一幕地?重演。河水冰冷,右肩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他不会水,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有?人却抓住了他的脚踝,扯着他陷入黑暗的河底。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上的月亮远去。
可这次却截然不同。
他落入水中,混乱地?挣扎时,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叶亭宴霎时浑身僵硬,几?乎要直接晕厥过?去。
可是有?什么执念支撑着他,是什么执念?他入水是来寻人,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要找到——
那双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托起了他,带着他重新浮出了水面,在他即将窒息时,一双如蔷薇花瓣般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为他渡了一口气。
于是叶亭宴猛地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落薇的脸,看见她头顶上的月亮,不自觉地?越吻越深,直到落薇咬了他一口,他才喘着气与她分开。
他听见落薇问:“你方才怕吗?”
叶亭宴顺着心意回答:“怕。”
“那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因为——”
他在虚实之?间痛哭流涕,大声地回答:“因为你!我看见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便随你?而来,不过?是……不过?是当年的汀花台罢了,就?算是火海,我?也会随你一同焚身的!”
有?船破水而来的声音,叶亭宴费力地?抬头?,看见周楚吟正站在船舷上。
他忽然想清楚,这定然是落薇来到汀花台前的安排,周楚吟已经驾船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是啊,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不必想。”落薇贴在他耳边,喘着气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何必要你来我往、非得争个清楚明白?你?我?之?间……”
温热的液滴混入河水之?中,缓慢地?流淌在颈间。
周楚吟与一个侍卫一齐将二人捞了上来,落薇跪坐在船舷上,他躺在她的腿间,湿漉漉地?发?着抖,手指不肯松懈地抓着她滴水的衣袖。
“——你我之间,谈何亏欠?”
他终于敢伸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落薇随着他一同大笑,船桨将河间倒映的光芒击得破碎,带着小舟缓缓划动,往一片黑暗的未知之?处去。
倒影虽零落,月亮却是一直都在天边的。
秋风很?凉,落在这样的怀抱中,叶亭宴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落薇躬身与他额头?相贴,气息纠缠,不带半分暧昧气息,只有?一种亡命天涯、却相依为命的深情。
他们在这冰凉的河水中挣扎了许久,终于游回了彼此身边。
十二年漂泊似萧瑟。
归水映天没。
双泪落君前。

第81章 暗室一灯(五)
落薇的手指逡巡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之间,打着?转,把玩一般,叶亭宴闭着?眼睛,忽然想起来问她?:“你是何时进了那间书房?”
落薇笑了一声:“三日之前?,就在你离开的时候。”
叶亭宴便?有些紧张:“那你这三日……”
落薇道?:“我最初很开心。”
她?低下头去,看向对方湿润的、亮晶晶的眼睛,本想开口刺他两?句的心思瞬时淡了不少:“楚吟从来不说假话?,当时我高?兴得?都要疯掉了?,不知为何,我竟不觉得?太意外,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就算落入无边地狱,你也能回来的。”
叶亭宴小?声地说:“你不觉得生气……或者伤心?”
落薇故意板着脸道:“当然了?,高?兴之后,我就在想,你为何不能信任我?不过……其实我去过宋澜在燃烛楼下的地宫。”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之后,叶亭宴不免一僵。
落薇苦笑道:“宁乐死前将此事告知了我,我寻到机会,到那里去看了?一眼。你知道?吗,宋澜已经将那处重新布置了?一遍,搁了?我最喜欢的檀香。”
“所以你才猜到了?他的心思,不惜冒险也要在谷游山上脱身?”叶亭宴翻身坐起来,被她重新摁了下去,“他竟敢……”
“倘若我不动手,玉秋实死后,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我从前以为不过是一死,没想到……”落薇道?,“那里太黑了?,我端着?蜡烛,在四面的墙上照到了血迹,我一块砖、一块砖地摸过去,心中干呕,没过多久便?逃了?上来,你当年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叶亭宴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为她?将欲落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擦去了。
“所以方才我来,原本想问你一句,可是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不忍心开口了?。”落薇也去抚摸他的脸,她如今似乎很迷恋这个动作,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在不断地重复,“雪初告诉我和阿霏,若要彻底地改头换面,需要一种很痛很痛的药物,但凡意志薄弱一些,甚至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可若非如此,当初你应该也逃不出汴都罢。”
叶亭宴笑道?:“无妨,也不算太痛,你在宫墙之中隐忍之痛,少说也要胜我千百倍。”
落薇道?:“是啊,我们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怎么会吃这么多的苦呢?既然吃了?这么多的苦,为何要把一切浪费在彼此埋怨、猜忌和懊悔当中?就像我方才所说,这一切原不是你我的错。”
“你书房中有一面摔碎的铜镜,”她?继续说,“我看到的时候,每一块碎片里都有月亮的影子,这三日,我将它重新黏合了?起来,如今,它又是一轮完好的月亮了。”
纵然留下了?裂痕,也要继续做月亮啊。
叶亭宴撑起身来吻她?,眼泪滴在她?的面颊上时,落薇听见他笑着说:“下次、下次,下次亲吻的时候,我们都不要流眼泪了?。”
“阿棠?”
“嗯。”
远方太子金像的剪影中,那朵剑尖的海棠花仍在。落薇闭上眼睛,看见了?阳光下摇曳的海棠花树,树上都是花苞,尚未绽开,春风将其中一朵吹过来,拂过年少的爱人的面颊,落到她?的唇上。
海棠是苦恋之花,可她?却尝出了檀香温柔的气息,微甜,有些几不可闻的忧郁。
然后那朵花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躲过了?斜刺的一剑。
它永远不会凋零的,她?想起了?当年求签求来的言语,月亮一直照着万古以来的春夜。
周楚吟站在另一侧的船舷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子时之后,有风吹过窗棂。
落薇被这细微的响声吵醒,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翻身从榻上起来,发觉这间原本黑暗一片的书房中,不知何时点了一盏灯。
方才分明还只有月光。
想必是他在她昏睡过去时点起来的。
书房中狼藉一片,悬挂的白纱有许多被扯了下来,宣纸更是散得?到处都是,唯有那面被她?精心粘好的铜镜还端正地摆在窗前?。
落薇想起方才叶亭宴掰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铜镜中自己的脸的情态,面上烧了?一烧。她?喝了一口铜盏中凉掉的茶水,正欲到窗前?再倒一杯,走了?几步却觉得?腰间一紧。
她的雪白中衣被撕破了些,好歹还算完好,只?有长长的衣带挂在身侧,而此刻,这条衣带正被身后之人攥在手中。
叶亭宴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正支着?手,懒洋洋地看着?她?。
不知这人抽什?么风,沐浴之后还重找了一件浅粉色衣袍,交缠之间,衣袍竟没有褪去,只?是不甚整齐。落薇回头看去,瞧见他袒露肩头,颈间还有一个刚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
她还在瞧着这副美人图,便?被他扯着?衣带一拽,本就酸软的双腿支撑不住,一歪便?摔回了?他的怀中。
双手隔着纱制的衣摆抚摸过来,反而添了?更多暧昧气息,叶亭宴吻着?她?的后颈,含糊不清地问:“做什么去?”
落薇诚实地回答:“有些口渴。”
于是叶亭宴翻身把她压到榻上的攒丝软枕上,上瘾一般啄吻着?她?的脸颊,边亲边道?:“……我也好渴。”
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有些想把人推开,最终还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手。
黑暗中,她?端详着?对方的面容,忽然有些好奇:“你当初易容,为何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若是平平无奇,岂不是更安全些?”
“非也,”叶亭宴慢条斯理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从谷游山上下来那日?”
落薇疑惑道:“嗯?”
“我当时便?叮嘱过令成,要他为你在脸上造些蜂蛰的痕迹——那一日随行围场的宫人在后山处取了蜂蜜,有许多人被蜇伤,不能面圣,便?被连夜送了?回去。”叶亭宴道?,“所以世上并无安全与否,只?有合适与否。”
落薇恍然大悟:“你借三公子的名头行走江湖,本就是为了?回京造势,若是容貌妍丽些,定会更招人注意,如此,宋澜遣人去调查你的时候,见过你的人便会将你做下的事牢牢地记住——才能不浪费你的布置。”
“还有一个缘由,”叶亭宴看着?她?道?,“……想叫你更喜欢一些。”
落薇挑眉:“你还没回京,便?决意要来勾引我?”
叶亭宴揽着她低笑道:“哪里想到能这样顺利,娘娘瞧我也算是秀色可餐罢?”
落薇轻佻地拉了拉他肩上的衣裳:“甚好。”
叶亭宴侧头看去,披散的长发拂过她的脸侧:“那再来……”
落薇瞪他:“你明日不需上朝?”
叶亭宴道:“两日后才复朝。”
于是闹到第二日傍晚时分,两?人沐浴之后,才将衣裳穿好,落薇松松地挽了?头发,跟着叶亭宴一起去前堂议事。
周楚吟提着笔为墙上的布防图添着?什?么,见二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柏森森倒是过来为叶亭宴把了?把脉,讶异道?:“你这几日心情舒畅,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落薇连忙追问:“他从前犯心疾时常呕血,是何缘故?”
“心情郁结罢了?,前?日你二人在竹林之前?争执,他吐血昏迷,倒将血脉中淤塞之处疏通了不少,”柏森森道?,“‘衰兰’一毒难以拔尽,恢复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
落薇一怔:“‘衰兰’一毒,便?是当年……”
她?叹了?口气,又问道:“那眼睛如何?”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递到柏森森面前?,口中道?:“你想听的话?,我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柏森森摸了?一把,眉心微微一蹙,落薇忙着端详身侧的叶亭宴,并未注意到,叶亭宴揽着?肩膀将她?带到另一侧,回头深深地看了柏森森一眼。
落薇浑然不觉,边走边问:“如今朝中局势如何?”
叶亭宴答道:“我在宫中时,遣裴郗去台谏问了?一圈,皇后被幽于谷游山一事已掀起轩然大波,虽二院暂且并未决意联名上谏,但宋澜复朝之时,定会有不少台官谏官上表。”
落薇“嗯”了?一声,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叶亭宴笑道?:“自然是为你添一把火。”
靖和四年秋末,小?昭帝亲政后的第二个月,台、谏二院以皇后莫名被囚于谷游山及皇帝奢靡取乐二事,时隔十五年之久,在朝会上联名上谏,要求皇帝释皇后出山,并下诏责己、简朴处事。
自夏日以来,宰辅、皇后两位辅政之人先后被夺权,激起了?台谏对于皇帝专权的不满,时任御史中丞更是言辞激烈,语中直指皇帝在亲政之后不能谦卑如故。
据传,这位御史中丞是在皇城中偶尔遇见了一位手心有割裂伤痕的小?黄门,询问之后才得?知,这伤原本是手握锋利玉器所留——皇帝在春日往暮春场行猎时,曾将珍贵玉器当做玩物,掷碎以听响声取乐。
后皇后入内,皇帝便将摔碎的玉器作为赏赐,众黄门争夺玉器残片,又恐他人先夺,便?牢牢地握在手中,是而留下了这样横亘手心的伤痕。
昭帝自继位以来,在皇后和宰辅的督促下尚算勤勉,又有“不杀鸣蝉”这样的仁善名声在外,碎玉之案东窗事发,不免引发一片哗然。
兼之前几日内廷中也有流言,说皇后去后,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杀了?宫苑内所有鸣蝉,秋末鸣蝉还剩几只?此举显然是对皇后早有不满。
舆论?排山倒海地压到金殿之下,宋澜原本只准备了应对落薇失踪一事的说辞,如今那碎玉之案和杀蝉之事猝不及防地被翻出来,宋澜一时失策,竟恼羞成怒。
或许是对“碎玉听响”这种小?事为何都能引发如此大风波的困惑罢。
激愤之下,前?任御史中丞陆沆持笏上殿,触柱死谏,闹出了?德帝之后、明泰中兴以来第一例文人死谏的大案。
史称此事为“靖秋之谏”。

叶亭宴走进藏书楼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抱着两卷书的张素无?。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地顺着木阶上行。
走到窗前站定?了,张素无?回头行礼,叶亭宴微微点头,问道:“中贵人要为谁送书卷去么?”
张素无道:“是许澹大人手抄的佛经?,许大人?的老师在靖秋之谏中身死,皇后娘娘出宫,许大人整日抑郁不乐,人?都消瘦了许多。”
叶亭宴沉默片刻:“劳烦你开解他一番。”
张素无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想必大人已从小裴大人?口?中得知,在你未被召入这几日当中,陛下于深夜密见了另外一位大人。”
“是谁?”
“琼庭学士,常平年,常大人?。”
叶亭宴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常照?”
他思索片刻,缓缓地道:“怪不得,他当年初露头角之时,先后向陛下、娘娘和宰辅投诚,看似一心多用,实则别?有深意——当时我?正得宠信,他若斜刺分宠,难保不被我忌惮。如今宰辅和娘娘相继而去,陛下身边怎会放我?一人?独大?便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了,毕竟……”
他狡黠一笑:“能为所有人做事,便?谁的人?都不是。”
张素无点头:“常大人从前时常出入藏书楼,此人?寡言少语、性情孤僻,除了许大人?之外,少与他人?交谈,故而心思不明。陛下此时擢他,是为了牵制,大人?还要?当心才是。”
叶亭宴忽然问:“这些日子,常照可曾见?过陆沆大人??”
张素无?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方道:“好似……是有的,前些日子陆沆大人来藏书楼寻学生,恰好遇见?常学士,二人?一见?如故,还相约出宫同游。”
叶亭宴没接话,张素无?不解其意,略略低头,却正好瞧见他手中的签令,不免多问了一句:“大人方从御医署归来?”
叶亭宴抬手扬了扬:“朝后陛下叫我说话,见?我?连连咳嗽,便?恩赐我?去御医署瞧了瞧。”
张素无便道:“大人?保重。”
叶亭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听张素无在身后又唤了他一声。
转身见?对方踌躇许久,最后问了一句:“小人还有一私事?想问大人?,错之……小裴大人?他,原本可是姓宋?”
叶亭宴听了这句话,猛地抬头看向他,端详许久才恍然大悟。
从落薇殿中第一次见到张素无之时,他便?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如今想来,果?然如此,他与裴郗竟有两分相像!
见?他探究神色,张素无?嘴唇颤了颤,便?知得了肯定?答复,躬身欲跪,叶亭宴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你……”
张素无低声道:“谢过殿下。”
叶亭宴反复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郑重道:“好好照顾自己。”
辞去之后,叶亭宴沿着藏书楼前的宫道缓行,偏偏就是这样巧,在回到乾方殿前,他恰好遇见了自前殿出来的常照。
二人?许久不见?,连忙互相行礼,常照一扫从前的悒郁之气,笑着问他:“叶大人这是自何处来?”
叶亭宴答道:“到御医署讨了一张药方罢了。”
二人并肩行了一段,常照抬头看天,感叹道:“不知为何,那首《假龙吟》竟又在汴都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大人?近日是不是奉命在查此事?宰辅已死、皇后幽禁,叶大人?说,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叶亭宴只笑不语,等他说完了,便?故作感慨地问了另外一件事:“我听闻,常学士同先御史中丞陆沆大人?一见?如故,时常相约,不知陆沆大人?去后,你有没有为他上一炷香?”
常照唇角笑意一僵,随即与叶亭宴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临近分别?之时,他才突然开口?:“武死战、文死谏,这本该是一个将军、一个文臣的信仰,叶大人?此问,是为中丞不值么?”
叶亭宴顺势问:“平年,你的信仰是什么?”
常照垂眸不答,重新抬起时已是满眼笑意:“我是出身寒微之人?,一生所愿,不过金银财宝、功名利禄,俗物而已,哪来甚么信仰,我?只是……很羡慕陆沆大人这样的人罢了。”
落薇从晨起开始,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午后叶亭宴自宫中归来后,见?她以明胶在右眼上贴了一只纱织蝴蝶,因为眼皮不停地抖,那只蝴蝶便?随着不断震颤翅膀,翩翩欲飞。
叶亭宴看得有趣,走近了些,发觉她还在斟酌手中檄文的字句,连他进门都不曾发现,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落薇抬眼看见?他,有些意外地调侃道:“怎么我不在宫中之后,你在宫中的时辰也?越来越少了?从前夜宿,不会是你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才留下的罢?”
叶亭宴半真半假地回道:“他擢我?本就是为了牵制你,你去之后,他岂能不提拔旁人??如此一来,我?失了从前那样的宠信,自然不必在宫中久留了。”
落薇心领神会:“是谁?”
叶亭宴回道:“常照。”
“竟然是他?”落薇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她便?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若他从前四处钻营是为了今日做准备,此人?的心思不可估量,还要多加提防才是。”
“今日我?与他谈论一番,亦有此感。”叶亭宴回忆一番,表示赞同,“他以金银利禄做托辞掩饰,我?竟没有听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查过这个人?吗?”
“查过,”落薇道,“小燕那时忙于军务,无?暇多顾,便?托给了雪初,不过雪初这些日子四处云游,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对了,小燕如何?”
“他避开眼线,自?围场全身而退,暂且退到了洛阳周遭,”叶亭宴回道,“怎么,你想见?他?”
这斜饮的飞醋让落薇啼笑皆非:“你好好说话。”
“逗你一笑罢了,”叶亭宴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眼尾的蝴蝶,忽然牵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落薇不明所以,任凭他牵着手叩响了柏森森的房门,柏森森左眼上挂了一块琉璃镜片,好似正在钻研医典,他面上神色不算意外,似乎早有预料:“进来罢。”
他房中有一股很重的药香气,并不难闻,落薇寻了块软垫,方才坐下,便?听柏森森直白地道:“你可知道,宋澜给你下了毒?”
落薇一怔,看向身侧的叶亭宴,叶亭宴抚摸着她的手腕,良久才开口?:“前些日子,令成给你把脉时就觉得不对,只是一时未能确信,昨日他又瞧过之后,嘱咐我?在御医署和你宫中分别取一些你惯用的香料,薇薇……”
他艰难地开口?,眼尾泛起一抹微红:“就在你常燃的香料里,除了你着缪医官为你添进去的香麝,还有一味轻微的毒药,此毒被吸入肺腑,一时觉察不到,日积月累,则会损身。”
他刚刚说完,柏森森便接口:“不过你不必过分担忧,宋澜敢在你用的香料中下毒,这毒必有解药,你与他……同寝之后,他定?会服用解药,以消其毒性。公子为我取回香料,我?钻研一番,定能研制出解毒之法,‘衰兰’都拔得,更何况此物。”
柏森森向来不着调,三句言语中有两句半调笑,此时急急开口?安慰,想必是心中底气不足所致。
落薇捏了捏叶亭宴的手心,嗤笑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呼了口?气,平静地道:“随云有孕时,他在我?面前反复强调,若是我?先有孕,玉秋实则早除——看来他不是不知晓我在香料中动了手脚一事?,还将计就计,如此一来,我?每燃此香,都是在燃自己的命数。”
她懒洋洋地拍手:“好算计,好心机。”
言语之后,落薇神色如常地拉叶亭宴出门,在书房之后的园子中乱晃。
叶亭宴被她扯着衣袖,沿着那片竹林边缘缓行,走了几步,落薇忽然问:“那日他摸出不对时,你们为何不告知我??”
叶亭宴温言道:“并非要刻意隐瞒,只是我?心中有疑虑,取了香料才好笃定?——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落薇回过身来点头,笑道:“你如今这样信我??”
叶亭宴静静地看着她:“我?从前连楚吟和令成都不敢信,几乎陷入疑心的迷障中,可是那日与你坦诚之后,我?便?在想,若是我?能早些信你,哪里有从前的事?……倘若你、倘若你们都不足信的话,这世间于我?,又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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