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皇兄想?想?,她若不助我,我怎有把握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一不留神便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她在明光门前?,斩了一个对我不敬的武官。”
说起旁的?事情,宋泠还有力气问他一句。
譬如他何时开始筹划、何时生了心思,又笼络了什么人,宋澜事无巨细地回答,除了那个“为什么”,知无不言。
可提起落薇来,宋泠总是沉默。
宋澜十分有耐心地陪他说话?,他初初登基,十分忙碌,来时似乎都是深夜,有一日,宋泠还?听见了夜风吹过洞口的声响。
既然宋澜日日能至,想?必这是禁宫之中,头顶还?有风声,便不是在室内。
连日的囚|禁让他十分虚弱,体内的?毒也没有消散的?趋势,宋泠趴在地面的?稻草上,咬破了嘴唇,有些绝望地想?,就算他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宫外?的手下能否相信他未身死、闯进禁宫救人?
况且宋澜这些年来做小伏低地潜藏在他身边,是早有夺嫡之心,他如今留着他的?性?命,只是取乐,不知哪一日,他便会?丧失捉弄的?兴趣,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这里。
左右都是一盘死局。
宋澜总是一个人来,他身边的?侍卫都守在洞口之上,只有偶尔递话催促时才会下来。他与他说话?时凑得很近,丝毫不怕他会?扑上来将他掐死,毕竟宋泠如今虚弱得连抬抬手指都是奢侈,根本没有杀人之力。
宋澜絮絮说着如今的?朝局,通过他面上的表情判断他潜藏的心腹,在发觉对方意图之后,宋泠便开始长?日沉默,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
可宋澜却因他的漠然勃然大怒,甚至开始对他动刑。
第一次刑讯之后,小皇帝伸手沾了他的?血,在他额间抹出一道红痕。
“皇兄,”他突然说,“你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开口求我一句?”
宋泠仰头去看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宋澜为何留着他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取乐,不止是在他的?痛苦和狼狈中寻找满足感。他竟不甘心让他死于不明不白的?阴谋,非要叫他亲口认输,心如死灰后再跌入地狱。
那日,宋澜派人解开了他手脚的?锁链,将他抬到了地牢之上。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所幸当时是深夜,没有刺目的?日光,他瞧见了燃烛楼煌煌的影子,然后模模糊糊地看见中天一轮圆月。
竟已过了一个月啊,又是月圆时了。
“皇兄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轮月亮之下,”宋澜在他身侧轻声回忆道,“你我共酌,饮得多了些,五哥借醉舞剑,削了我的?发冠,剑锋指到你的?时候,你纵然大醉,还是凭借本能拔剑相挡,躲开了他的?戏弄。于是五哥握着我断裂的发簪哈哈大笑,说你永远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而?我……充其?量是为英雄捧剑的?影子?。”
他抓着他的?肩膀,终于有了半分失态:“你听没听到这句话?,你为何没有反驳?在你们心里,我便是永远需要英雄照拂的可怜人!只要有太阳在,谁还?能?看到发亮的?星辰?”
“不过无妨,”宋澜松了手,面上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甚至温和地为他抚平了肩上的?褶皱,“射落太阳的?,正是他眼中微渺的?人,我知道你心中憋着一口气,不甘心输在我手上,可我今日忽然想开了,你已经输了,剩下的?,都不再重要了。”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他抬起头来,貌似十分怜悯地叹道?,“无论是生是死,你再也不可能离开黑暗了,我也很好奇,泥淖中的?太阳,也会?发光吗?”
次日,他为他带来了一些书信。
“皇兄,我一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说过,”宋澜依旧秉着那只蜡烛,诚恳地说,“其?实你也相信她背叛了你,只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罢?你们认识的?这样早,你可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声名、权柄、威势。
后位、信赖、爱情。
在他忙于处理政事、无暇多顾时,她会?生出怨忿吗?
在牵手走在许州的稻田之间时,她会?生出野心吗?
在与宋澜交好的?将近十年里,她会?因对方的失意和瑟缩生出怜爱吗?
这些从前?他能?够不假思索回答的?问题,就在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当中模糊起来。
那是她的口吻——子澜吾弟,见字如面。
她的?笔迹——兰亭和飞白向来难学,他还?没有见过旁人写过此书。
终于有一天?,宋澜没有再为他读信。
“皇兄,我要大婚了。”
他破天?荒地将那只蜡烛留了下来,让宋泠眼睁睁地瞧着那点光亮消逝在自己的?眼前?。
“此处便是燃烛楼,你若不信,便静静地听罢,我们会?携手走过乾方殿前的白玉长阶,行?嘉礼后往燃烛楼焚香祭祀,这里会有礼乐声、祝祷声,还?能?听见烟花绽放,那一日,会?比上元更热闹。”
宋泠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在长?久沉默后嘶哑地问出一句。
“她……知道我还活着吗?”
“她为我捧剑立威,甘入朝堂与玉秋实对峙,我虽机关算尽,若无她的?天?子?剑,如何确信自己能?够登临大宝?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她与我才是一样的?人,你的?生死,有何意义?”
宋澜凑近他的?耳边,将袖口处一方锦盒塞给了他。
“对了,她还?亲手挖了你五弟的?眼睛,朝中的?文臣想?拥他上位,我便与她商议,将杀你之事栽赃到了他身上。皇兄,他那样敬你,黄泉路上相逢,你记得将这双眼睛还给他,就当是替我尽的?哀思。”
脑海中一片纷乱的声音,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巍峨的?佛像笑容悲悯,他将汴都中十三座佛寺一一拜过,染了一身莲花净气,但坠入无间中时,神佛高高在上、不为所动。
已经记不清那日宋澜是何时离去的?,宋泠跪在那盏残烛之前?,颤手打?开了他留下的?锦盒。
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几乎崩溃,发出来到此地后第一声喑哑的嘶吼。
他就这样抱着锦盒不动,枯坐了许久许久,久到又有人为他送了几次水米,见他不肯吃,还?硬灌了下去。
他奄奄一息地依靠在墙壁上,终于听见有礼乐和祝祷声自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的?地方传来,像在为他敲响诅咒的命钟。
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
自汀花台跌落时,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天空中烟花的倒影。
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如当夜一般美丽?
隔了几日,宋澜来看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问了一句。
“皇兄,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他大发慈悲,又将蜡烛为他留了下来。
宋泠在烛火的?边缘,捡到了宋澜掉落在此地的一只锋利金簪。
“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为谢你的?恩典,我定然不会叫你死得不甘的?。”
宋澜不会?这么大意,留下此物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教过的道理,他学得这样好。
杀人易,诛心难。
蜡烛几近熄灭,在最后的?火光之前?,宋泠细细端详着那只金簪,金簪雕琢得十分精美,是玫瑰的?形状。
这会是落薇大婚时的簪钗吗?
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用那只金簪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它这么尖锐,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顿时流了一手的?血。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它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那时他心中已无生?意,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逃出来。
在?这些时日与宋澜的言语当中,宋泠才知晓,原来他已经在暗中窥测了他那么多年。
他在?资善堂中同众夫子论政,他学着他的模样与玉秋实辩驳。
他督军政、改税法、平定西南之乱,宋澜便?跟在?他身侧,对将士嘘寒问暖,寻觅他身边之人的短处。
他择选难民中的孤儿,亲手训练出了金天?卫,他便也在禁军中收拢人心,逐渐有了自?己的心腹。
怪不得他要说“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
他伪装得这样好,这些年竟未让他察觉到半分。
燃烛楼本就宫人众多,为了掩人耳目,宋澜没有多添侍卫守着关押他的地宫,毕竟宫中知晓此处有地宫的人寥寥无几,连宋澜都是意外所见——听闻,此处在?燃烛楼修建之前便?有了,德帝修建燃烛楼时挖出了这方地宫,没有将它填死。
宋泠割腕自?戕,意识模糊地流了许多血,就当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突地听见有急促脚步声渐次逼近,随即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包裹了腕间的伤口。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漏下耀目至极的日光。
此时竟是昼时!
宋澜从不在昼时来寻他,那么来人是谁?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只?瞧了这一眼,他的眼睛便?突兀发?黑,陷入了短暂的失明当中。
恍惚中,他在?耳边听见了一声啜泣。
有人在絮絮地说“殿下保重”。
宋泠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却想不起?他的名字,只?好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袍角,气若游丝地道:“不要……”
可那人平静地掰开了他的手,跪在?他的血迹间对他说了许多话。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
“当年长兄蒙冤,幸有殿下据理力争,保我全族性命,这些年来又尽心栽培,蒙恩所救,壑当为殿下效死……”
“快走、快走罢,倘有来世,再谢君知遇之恩。”
宋澜并不知晓,在?金天?卫之后,他还有一群隐秘的死士。
这是那年他救下叶氏之后,叶氏三公子叶壑进京报恩后组建的,虽说他平素能用得上这群人的时候极少,可他们散于皇城各处,是他十分得力的臂膀。
上元夜刺棠案后,叶壑未见他尸首,始终不信他的死讯,他带人顺着汀花台一路寻到了汴都之外,几近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而?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侍奉过宋枝雨的内侍。
那夜宋枝雨虽什么都没看见,但心中有了些隐约的猜测,她人不能出府,于是遣了自?己信得过的内侍顺着?汴河出京,并且叮嘱他们,若遇见在?河水下游寻觅之人,谨慎结识后,可将这个含糊的消息透露出去。
宋枝雨的内侍先见了落薇派来寻觅的金天?卫,可他如今不敢相信这群人,便?把消息递给了后来的叶壑。
叶壑当即寻到了皇城中的死士,那死士假意投诚宋澜,在?燃烛楼附近探访了许久,终于确信宋泠未死,就被宋澜囚|禁在地宫之中!
皇城守卫何其森严,怎么才能偷天?换日,将人救出来?
叶壑纵马去了一趟西南,求柏森森将他易容成了宋泠的模样。
这一来一回,将近一月之久,叮嘱过柏森森急来汴都之后,借着?士人学子以那首《哀金天》大闹御史台的机会,叶壑给自?己造出了一身伤痕,带着?他的死士铤而?走险,将濒死的宋泠从地宫中换了出来。
此时占尽了天?时地利,既是宋澜盯着苏玉二人、无暇分心之际,又兼宋泠自?尽。得知人死之后,宋澜趁夜去粗粗看了一眼,遣人将尸体拖至宫中的小安山后焚了。
那时,宋澜志得意满,以为宋泠自?断生?念,绝不可能再有翻身之能,才粗心了一瞬。
他们死死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这险之又险的计策都不可能成功。
宋泠被藏在水车之中,留一根麦管呼吸,拼死逃出了宫。
他此时出不了汴都,马车载着?他一路疾驰,去往亭山之上的岫青寺。
其间路过夕阳西下的御史台,他靠在?车壁上,听见“招魂直上碧霄间”,听见“一去渺茫一千年”。
他忽然想冷笑?,原来他从未认识过自己温驯的兄弟,没有看见过他狰狞的爪牙,不知他有玲珑心计,就连兄长的“死去”,都能拿去布置出一场粉墨大戏。
此戏怪诞不经、荒腔走板。
三日之后,柏森森匆匆地赶到岫青寺,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在江南隐居了多年的周楚吟。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一人为他治伤,一人盘点了他手下的死士,严肃地建议他借着叶壑的身份,暂且避居幽州,以图来日。
为求万无一失,柏森森下了重药,将他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叶壑也在?岫青寺留下了书信,称“舍身不悔”,唯一所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知晓当初长兄的遭遇。
宋泠跪在佛前,磕破了额头。
那大抵是他最后一次真心拜佛,为故人安魂而?祝祷。
离开汴都的前一日夜晚,宋泠坐在?空寂的佛前,顺手摇了一根签。
他这时眼睛刚刚恢复了一些,仍是视物不清,借着?明?亮的月光看了好久,他也没看清签上到底写了什么。
正当他想要将这枚竹签丢回去时,寂尘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接过去为他缓缓读道:“……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
不等他问,寂尘便自顾解释道:“一枕梦,一枕槐安梦;一树花,一树暮春花。佛与殿下曰,再?好的人生?都在春光灿烂时自由盛放、兴尽秋来时凋零空亡,说到最后,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泡沫和瑾花,短暂幻景一场,何必如此挂怀?”
天?际月亮朦朦胧胧,暮春的夜晚寂静如斯。
沉默良久后,寂尘才听见对方自?嘲的声音:“幻景尽处漆黑一片,佛尚不知,倘若如此,何苦生?来?”
宋泠回头看去,佛像半隐于黑暗之中,他对着那悲悯的金像大笑起来,笑?到后来竟拔剑相指,惊风乍起?,吹得寺庙檐角的铃铛叮铃乱响。
寂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后|庭院有花瓣吹来,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侧。
不知为何,宋泠眼睫微颤,缓缓地将剑归了鞘,随后突兀问道:“今夜月色好吗?”
寂尘回道:“月华如水。”
宋泠转身仰头,闭上了眼睛。
“是了,月亮是永远都在、永远明亮的,就算我如今瞧不清楚,又有何妨?”
他取了佛前的笔,在摇出来的那只木签背后添了一句话,由于瞧不清楚,那句话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寂尘接过来,见他写了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便笑着将木签放回了签筒之中。
月下人已离去,花瓣空舞。
离开岫青寺时,宋泠想起?少时与落薇一同登阶拜佛,他们登过岫青寺所在的亭山、许州居化寺所在?的宴山。皇族祭祀时,山道上总是熙熙攘攘,如今它空无一人,只有暮春飘零的落花。
“昔日亭山山上宴,如今花落人空怨……”他开口吟了一句,对周柏二人露出一个微笑?,“三公子尚未有字,我便替自己拟一个罢。”
幽州三年。
那些旧事不仅让他的眼睛变得不能见光,还为他添了心疾,发?作起?来时,他耳边总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宋澜在燃烛楼之下为他读信的声音,关于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他痛不欲生?。
他曾拔剑斫案,誓杀之后快,但谁都不知道,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从来不肯相信落薇做过宋澜所说的事情。
三年之后,他回到皇城,在海棠花的阴影下重见了她第一面。
可那张脸现在已经这样陌生了。
他反反复复、真?真?假假地试探,可落薇已经不是当年天真不知愁的少女,她的假面没有一丝缝隙、滴水不漏,只?言片语、残存证据都在不断地逼问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密室门开了。
不知为何,宋澜今日没有留下过夜,落薇站在昏黄的烛光当中,见叶亭宴缩在?原处,抬眼向她看来,一双眼睛血红,微微一颤,便落了一行泪下来。
这是他伤情的眼泪,还是眼疾的证据?
落薇心口微窒,俯下身来,想要扶他起?来,不料叶亭宴屈膝朝她跪了下来,深深地伏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的哀戚已经悉数消失,只?剩下漠然的恭顺。
他抬头看去,正见那只玫瑰金簪插在她的发间,闪烁着?鲜血和黄金的颜色。
心口的温情凝成了一片一片的碎冰,在?这样的时刻,他竟没有感觉到痛,只?觉得很冷,也多亏了这样的冷,才让他没有如同上次在岫青寺一般失态。
横亘着人命和仇恨的、不肯抛却的私心。
到底在?坚持什么?
“娘娘,”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此处灯火昏暗,落薇并没有瞧见他眼中的冰刺,“你何必赌上自己来试探我,我自?然会选你的。”
乱梦纷至,而?后无情离去,叶亭宴就这样抱着那株病梅昏睡了过去,这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周楚吟敲了两声,推门进来,见室内尘土狼藉,微微蹙了蹙眉,终归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道:“宋澜要燕琅回幽州。”
叶亭宴按着?眉心,缓了好一会儿才问:“燕琅应了?”
“是,”周楚吟道,“今日舒康进宫,好似要求个恩典,讨封出京,宋澜也应了。”
“他虽表面答应,未必会放舒康离去,”叶亭宴勉力平静下来,思索着?回道,“先前没有机会,这次她出京时,想个办法见她一面,若是宋澜中道加害,也好解救。”
“还有一事,”周楚吟点头之后道,“重阳将至,皇后今日知会礼部?,预备在那时再开游猎。”
“再开游猎?”叶亭宴一怔,重复道,“去何处?”
周楚吟答道:“谷游山。”
第74章 桑榆非晚(一)
虽说年?来边境有乱,但大胤已许久不见一年?两狩之事,落薇提议此事,遭了政事堂上下反驳,午间宋澜来见她,她只是?淡淡地道:“高祖皇帝以武得天下,四时勤勉,春巡秋狩,陛下岂可不效先祖之勇乎?”
宋澜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珠子,松口同意了。
玉秋实及其党羽以谋逆罪论死后不久,便是?宋澜的生辰,少帝及冠,当加国之重礼。汴都上下同贺三日,乾方殿也撤去?了虽已长久无人、但昭示着辅政重权的水晶珠帘。
朝中先前是皇后与太师共同辅政,如?今太师已死,昭帝亲政,皇后的处境不免就变得有些微妙。
从前便有许多臣子对女子干政之事极为不满,虽知帝后情深不能明言,但上表中多少有些明讥暗讽,幸得皇后先有置帘不朝的举动,如?今更是在政事堂朝会上交出了辅政金印,直言自此再不插手朝政。
于是?众臣大赞,一时将皇后“虚帘还印”之事传为佳话?。
宋澜本以为玉秋实死后要费一番功夫才能从落薇手中将金印拿回来,见她敬上金印,颇感意外,当着政事堂诸人之面不好多说,扶她起身的手却紧了一紧。
不知是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心思,还是?另有打算?
只是?这副恭顺姿态,倒叫他一时无话可说。
落薇交出金印之后便提出了重阳秋狩一事。
为抗西野,高祖曾在谷游山外修建哨鹿围场,于秋分前后游猎半月,只是?此后君主不爱戎装,渐渐废置此地,将狩猎挪至汴都近郊,时间也缩至三四日内。
今春的暮春场狩猎因遇刺杀之事,甚至全未尽兴。
落薇开口提出此事,宋澜便知这金印定然不会交得如?此容易,只是?燕琅将要离京,他倒是?好奇落薇想做什么,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朝议散去?,落薇在藏书楼门前遇见了已然年迈的陆沆。
陆沆在外流离几年后,薛闻名失势,高帝便将陆沆召回朝中,重启为御史中丞。刺棠案后,薛闻名投靠玉秋实,陆沆借机引退,只在琼庭领了个闲职,再不过问朝中风云。
是以他便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如?今。
东山一别后,相见只在朝野之中,落薇意外见他,心中想起不知如何的邱雪雨,正是?百感交集,陆沆便上前来行礼:“老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陆老有礼。”
落薇将手中几封书卷交给张素无?,嘱咐他先行,随后同陆沆一起缓缓踱步,毫不意外地听?他问起:“听闻娘娘撤帘还印,自此不再过问政事了?”
落薇便笑道:“本就是无奈之举,如?今陛下长成,我又何必白占骂名、把权不放,权势功名如?浮云,陆老比我更懂才是?。”
陆沆却摇头:“娘娘啊,老臣不信娘娘不知,陛下他……并非先太子。”
这话?说得可谓大逆不道,落薇眼神一冷:“陆老这是什么意思?”
陆沆丝毫不惧,只道:“眼?下陛下虽已弱冠,观其三年政事……若无太师与?娘娘压着性子,臣只忧虑……”
落薇打断道:“陛下雷厉风行,自有少年?气魄。”
陆沆连连叹气:“娘娘岂不知老臣言下之意?”
他侧头却见落薇毫无?愠怒之色,只是?含笑不语,心中一动:“莫非娘娘另有打算?”
落薇仍不言语,陆沆刚要再问,便听见一声“恩师”。
抬头却见是?许澹,许澹见落薇亦在,又惊又喜地过来行礼,落薇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小许大人竟是陆老门下之客?”
陆沆道:“师生之谊不提,我已半退,实在给不了泊明多少前程仕途。”
许澹便道:“只是投缘罢了。”
落薇抬头看天,与?二人辞去?,去?前还意味深长地道:“陆老收了个好学生。”
张素无?已被她遣回宫去?,与?这二人告别后,落薇一个人沿着藏书楼前的长道走了许久,顺着红墙尽处,登上宫城远眺。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远天彩霞遍布、盛大辉煌。
天阔云高,她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双臂,任风吹乱鬓角的发丝。
这一日的云彩,与?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同玉秋实和他背后的宋澜对峙时一模一样。
只是?对侧已是?遥遥无?人,台下也不闻《哀金天》之声。
高天依旧如?故,每一场荒谬的戏,总归有落幕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意外瞧见叶亭宴站在宫墙之下的明光门前,正仰着头,专注地看她。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一枚洁白笏板,戴直角幞头,长长的帽翅在风中微微颤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是离宫的时分经行此处,抬头看见了她。
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二人隔着秋风对望,太阳渐落,将她笼在一片金光当中,叶亭宴眯了眯眼?睛,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去?了。
相见如?此之多,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先行离去?,落薇想。
秋风起时,燕琅进宫拜别帝后,随即同他带来的十数兵士一齐踏上了返回幽州的路程。
同日,宋瑶风获封陈国长公主,定于重阳之后离京归藩。
宋澜派人将燕琅一路送到了幽州城外的平韶关?。
落薇亦派了多人前去侍奉宋瑶风,将她护在公主府内,公主府上下守卫森严,滴水不漏。
帝后二人之间保持着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却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这对峙除却二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百官眼?中,皇帝亲政、初露头角,皇后隐退,专心打理禁宫事务,实在是再平静不过的。
谷游山秋狩一事虽初遭反对,但政事堂再三议事之后,认为皇帝初亲政,若能以秋狩一事立威,也不失为一件于国有利之事。
台谏二院沉默几日之后,也诡异地上表附议了。
靖和四年?重阳,昭帝重启谷游山外围场,举行了三朝以来第一场盛大的秋狩,皇后随行。
宋澜提拔的禁军首领彦济与朱雀同随,叶亭宴则被留在了城中。
初日,帝至围场外,令搭高台以观。
次日稍息之后,左右引哨放鹿,宋澜持雕弓金箭,一箭射偏,只擦破了那只鹿的脖颈。
受惊的鹿四处逃窜,手下连忙张旗,将其围困于人墙之间。
落薇站在宋澜身侧,笑道:“陛下不必心急。”
宋澜看了她一眼?,忽而道:“阿姐射艺远精于我,何不搭箭上弓?”
落薇深深地回望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
她随意取了一把手边的弓,又抽了兵士一只铁箭,宋澜不意她会应下,正在发怔,却听?见她说:“陛下与我一同射箭罢。”
于是?二人一同拉紧弓弦,随着那只受惊的鹿挪动箭头,彦济见状,忙令众人擂鼓助势,鼓点渐次急躁,在一遭之后,鼓声最?最?急促之时,二人一同射出了手中的箭。
宋澜放下手中的弓,眼见落薇那支平凡的铁箭擦着他的金箭而过,竟在疾风之中将金箭的箭势带歪了一寸!
于是?二箭同中,金箭射中鹿腿,叫它哀鸣了一声,而落薇的铁箭射入了方才擦破的鹿颈处,一箭毙命。
便有人拔了双箭,欢喜呼道:“帝后同射,大胤洪福!”
宋澜转头望去?,额间忽然落了一滴冷汗。
落薇没有看他,笑吟吟地整着手中的长弓,意味不明地叹道:“中州有鹿,必引天下共逐。陛下林间得鹿,准头却不足,纵将它放归台下,还是?便宜了臣妾,承让了。”
他伸手将额间的冷汗拭去?,竟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破土的兴奋之情。
隔着帘幕勾心斗角了如?此之久,今日,他终于确信了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落薇眼见宋澜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却一言不发。
她没有开口催促,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不豫,握住她手中的长弓,扬声笑赞道:“阿姐的射艺还是这样好,不愧是?……”
宋澜没有往下说,落薇心照不宣,同他一起开怀大笑。
周遭的兵士不明所?以,便继续擂鼓,预备唤京郊大营的兵将上前来,呈请皇帝观阅。
二人在高台之上共同看了一场阅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