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雾圆  发于:2023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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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眼来,面?上?分明带笑,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没有:“我知道你有舍身的决心?,也确实做了你的选择,可是太师啊,你真的一分私心都没有吗?你这些年不曾贪腐、敛财、包庇、徇私,当年以《哀金天》杀人时不曾挟私报复么?你在写《仲尼梦奠帖》时,有没有害怕善恶报应有一天落在自己身上?午夜梦回?,会不会听?见?先帝的质问?”
落薇掷棋起身,不屑地继续道:“你以为宋澜以术制人,就能坐得稳这江山?他如今年轻,你我在朝,尚还能耐着性子?隐忍,朱雀已立,你以为他还能忍多久?纵然那时他以铁腕平了边患,朝中台谏缄口,臣民道路以目,王朝弥漫着诡术的惴惴之气,文脉、道心、礼教、风骨——这些,到哪里?去寻回?来?想做不在乎身后名的圣人,你差远了。”
玉秋实手边微微一抖,却道:“娘娘说老臣差远了,那便?是差远了罢。”
“小人杀君子?,还要如此遮掩,当真听?得我恶心?。况且,他再心?软,也分得清是非对错——而你,你那一番剖白,究竟有几分是成圣之愿、几分是小人恶念,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落薇越说越怒,冷笑连连:“你有何资格审判他,你以为他不懂你口中那些阴谋诡计?他不为,是不屑!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君子?因其可贵而世所不容,然而他们濩落一时、千载称圣,在这片土地上?绵延良久的精神,是诡术永远悟不到的。罢了,与你多说无益,太师,有一句话我要还给你,你的择选千疮百孔,我们的升平理想,是你不懂。”
玉秋实面?无表情,只有花白须发微微颤抖,半晌才道:“无妨,我本一世孤臣,生前孑孓独行,死后青蝇吊客。今日你为除我,已倾尽所有,想必也能猜到,我死之后,你必不能活,也好,我的选择究竟如何?,青史简上?自?有分晓,你我便?一同到地下去看罢。”
落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地下?太师要入地狱,便?自?己去罢,本宫无意与你同道。”
她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嘲讽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倾尽所有……你以为,这就是所有吗?宋澜还坐在朝堂之上?,只杀你,怎么足够?今日,我将太师约至此处,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的。”
玉秋实不屑一笑,淡淡道:“臣洗耳恭听。”
落薇弯下腰来,低声道:“这件事,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自宋澜登基以来,你就一直极力进言,想叫他杀我以绝后患,还千方百计地试探,可宋澜从来不信。你以为,这是因着他对我恋恋不舍的那点儿情分。”
玉秋实一怔:“他杀伐决断,独与你和太后有些旧情。”
“太师,你这可就想错了,”落薇认真道,“他可是你亲自挑出来的人,怎么会囿于‘情’之一字呢?你对他说,我迟早会知道的,不如早些下手——太师啊,你聪明一世,难道就从未想过,你亦在彀中吗?”
听?到这里?,玉秋实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你就没想过,他不杀我,是因为你和我没有区别么?”落薇笑道,“他担忧我知道真相,也担忧你知道真相,干脆放我们二人在朝中互相制衡,他坐山观虎斗,谁先死,都不要紧。”
玉秋实瞥她一眼,有些疑惑地自语:“真相,还有什么真相是我……”
“自?然有,”落薇断然道,她敛了面上所有神色,掀起眼帘,直直地看?着他,“太师知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
闻言,玉秋实终于面?色大变,他忽地站起了身,颤手指着她道:“你、你敢污蔑——”
“污蔑?”落薇冷冷地反问,“这些年来我在内宫苦心?经营,九重城门之内,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不信,故而上?岫青寺之前,我特?地送了些好东西去你府上?,不妨归去一观。”
玉秋实立刻起身,拂袖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落薇在他身后笑道:“太师,一世、孤臣?哈哈哈哈,你报知遇之恩,亲手送先帝入幽冥地府,‘窃国’二字,实在不算冤枉!地下见?了先帝,你可得问他一句,问他如今还能不能背出你的策论?”
他推开了门,回?头看?了一眼,落薇站在原处,面?容半明半暗,平静得如同一尊塑像,声音亦如同?呓语。
“——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玉秋实嘴唇微颤,急急地转身离去,甚至险些在门槛处绊倒。寂尘取走了他的油纸伞,他环视一圈,没有寻到,便直身冲入了雨幕中。
抬脚之前,玉秋实低头看见了自己早已被沾湿的衣袖。
“这是一场大雨,”他喃喃道,“无论你我怎样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落薇看?着他的背影,一手扶着门框坐了下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痛快地大笑出声。
禅房外的回廊前,有雨水汇聚成?线,连绵不绝地落下,她伸手去接,雨滴沉重地打在她的手心?,甚至溅了几滴到了她的脸上,微凉。
落薇仰头看?着昏暗的天幕,看?不出时辰,只觉得该是她约燕琅和叶亭宴来的时候了。
她坐在门前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先等到了带着斗笠策马上?山的燕琅。
燕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匆匆跑过来,往房中张望一圈:“那老狐狸呢?”
落薇微笑着回答:“被我吓跑了。”
她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却腿软得站不起来,燕琅吓了一跳,连忙来扶她:“他不是一个人上?的山么,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落薇摇了摇头,燕琅回?身将房门关好,拧了拧自?己湿透的披风,好奇道:“你决意动手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话说,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将他这老谋深算之人都吓跑了?”
“其实,再多的权术、阴诡,织再密的网,都是无用的,”落薇沉默了一会儿,方徐徐开口道,“我对他也说过,所谓术、势,归根结底……”
她抱着棋匣蹲下,迟缓地捡着地面?上?的白子?:“是要让他们自己离心。宋澜这些年依赖他、忌惮他,可他总归不如一个凝聚着自己骨血的孩子重要;玉秋实扶持宋澜,知道他心?思深,可若这心?思深到连他自己都猜不到呢?古人说过犹不及,我倒要看?看?他挑的‘执剑之主’,有没有把他自?己吓一跳?”
她端详着手中一颗刚捡起来的棋子?,笑着说:“说到底,他以为自?己是张良计、过云梯,可实际上?,他只是一枚连姓名都没有的棋子罢了。”
燕琅听?得似懂非懂,落薇见?他困惑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惑:“宁乐死时,为我寻了一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刀——你知道先帝是怎么崩逝的吗?”
“先帝?”燕琅惊愕道,“什么意思,是宋澜?”
“是宋澜,”落薇接口,她敛了面?上?的笑,伸手拭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滴,“玉秋实到底是感念先帝的,我虽没有猜到他心?中所想,却笃定此事必然能诛二人之心。今日之后,玉秋实这个威胁,便?不复存在了,说起来,还是先帝助我……”
她还没有说完,燕琅便敏锐地听见雨幕当中有脚步声,不由喝了一句:“谁?”
他持剑一指,禅房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被剑气激得咯吱乱响,落薇回?头看?去,见?叶亭宴正?站在门外。
他一袭青衫,鬓发凌乱,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山时没有带伞,浑身已经湿透了。丝缕长发黏在脸颊上?,有水珠正?顺着素白脸颊向?下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落薇少见他这副模样。
青衫落拓风雨客,像是一樽一碰就会碎掉的透明琉璃。
“你……”
她迟疑着开口,还没有说下去,一侧的燕琅便惊道:“叶三公子!还真是你啊,好久不见?,今日你怎么也来了?”
落薇转身问:“你认得他?”
燕琅挠头道:“自?然认得,叶三公子在我们幽州可是个传奇人物,去岁和北方诸部打的那几场仗,还是三公子?投入我父帐中出谋划策,才赢得那般容易。”
他抱着剑凑近了些,自?来熟地问:“我早听你在朝廷里领了个官做,不过回?京之后多在禁足,不得空去拜会,三公子?近来可好?对了,你那未婚妻子?跟着你一起来汴都了么?什么时候能叫我喝上你们的喜酒?”
落薇重复了一遍:“……未婚妻子??”
她察觉叶亭宴脸色不对,便?走?上?前去,将他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燕琅见?二人亲密神态,瞠目结舌,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落薇专心?地看?着叶亭宴,手指从他冰凉面?孔上?拂过,他也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颤了好几下,才很?轻很轻地问出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必杀之计吗?”
落薇动作一僵:“你都听见了什么?”
他却只是神态恍惚,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他对你那样好,你知道的时候,有没有……”
燕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听?了这句,叶亭宴如梦初醒,他往后退了一步,先看?了燕琅一眼,又看?了落薇一眼,很?勉强地扯出个笑来:“娘娘想告诉臣的,臣已经知道了。”
落薇的手僵在空中,她追过去一步,沉声唤道:“叶三……”
叶亭宴却又退了一步,毫不介意地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雨中。
蒸腾水汽里?,他看?着她,眼尾泛着隐约的红。不知为何?,落薇忽地感受到了一种第一次相见?时的心?悸,这样的心悸竟比她方才提着一口气面?对玉秋实时更甚。
心?跳一下一下,带来抽动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惨白着脸,险些跌倒,燕琅伸手扶住她,等她再次抬眼时,发现叶亭宴竟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离去了。那一抹青色在雨中越来越淡,直至和乳白的雾气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
落薇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裙摆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这是一场大雨,”她苦笑一声,喃喃地说,“无论怎样小心?,还是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张素无秉烛入殿,发觉子时已过,而落薇却仍旧未曾入眠。
花窗之外传来纷乱的蝉鸣,落薇坐在纱帘全数收起的榻前,有?些出神,见他进来,她便抬起眼来,眼下一痕乌青。
“娘娘不曾睡好么?”
“梦见了些旧人,醒来后再无法入眠了。”
“是什么样的旧人?”
落薇笑着回答:“梦见了我的叔父。”
她闭着眼睛,仰在床头冰凉的凤雕上,回忆道:“叔父对我哥哥还严厉些,对我?却甚是慈爱,爹爹都不曾偷偷带我?去宫中捉过蛐蛐儿。我小时候总在想,要是长?大后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就好了,没?想到有?一日,我?竟要……”
她突兀住口?,倏地睁开眼睛,问:“他没有来吗?”
张素无摇头。
近日关于?玉秋实不敬的言论甚嚣尘上,起因是叶亭宴搜罗了过往三年他所书的邸报,在其中发现了几?处不妥。
譬如将“太阳”误写为“太阴”,有?混淆黑白之嫌;奏钱塘涨潮时称“波澜如夷”,没?有?避讳“澜”字,更将“夷”字与皇帝名?讳置于?一句,不知是何居心……诸如此类的笔误共有?十一处,朝中玉党本来全然不信,逼着叶亭宴将每一封邸报都摆了出来。
众人反复确认,这才沉默下去。
玉秋实一笔好字,为人又谨慎,这几封邸报用的几乎都不是同样的笔法,然而每一处都能寻到他过往流出的墨宝相互印证,纵然有?人刻意构陷,临摹了他的字迹,也不可能每一种都学得这样像。
更何况邸报上还有他的私印。
邸报发后,皆由政事堂封存,除非在每一封邸报尚未出宫门时便被?替换过,否则断不会有?假。
谁能耗费三年之久,布下这样毒的局?
朝兰将她从各处宫人听来的消息坑坑洼洼地告知落薇时,落薇仍在桌前习字,闻言笑了半晌。
她如今已能用左右手同书,这几?年?潜心练习,终归是派上了用场。
张素无在后园中将皇后这些年搜罗来的宰辅书帖尽数焚了,焚前他还特地数过,玉秋实写的最多的帖子便是《仲尼梦奠》。
圣人梦自己居于?两楹之间而逝,他内心深处也在渴望自己成圣吗?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他虽冠冕堂皇,也会心生畏惧吗?
想来是得不到回答了。
此事之后,朝中玉党纷纷上门拜会,好奇太师将会如何应对,谁料玉秋实竟一反常态、闭门谢客,任凭谁来,都没有迈进他的宅邸一步。
与他一样反常的,还有?皇帝的态度。
从前此类事宜不少,连带上暮春场刺杀和会灵湖铜杯之事,皇帝对这个大权在握的太师执师礼,又多有?忌惮,始终不曾问责过一句。每每有人进言时,他甚至还会对玉秋实加以抚慰。
可如今朝中谁人不知叶亭宴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他掀出这样的事,本就叫人猜测是皇帝的授意,事发之后皇帝一言不出,更是叫人笃信。
皇后片叶不沾,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玉秋实称病罢了早朝,始终没?有?任何辩驳。
在他罢早朝的第三日,时任御史大夫当庭弹劾,洋洋洒洒地为玉秋实列了七条罪状。台谏与宰执向来不合,只是从前碍着他的声势,出言弹劾之人大都被?贬,久而久之便也无人敢言了。
如今有?人出头,众人纷纷附和,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有?台谏造势,宋澜便将此事顺势交给了御史台,但点了叶亭宴携朱雀同?审,朱雀插手未免不合规矩,只是非常之时,倒也无人多言。
叶亭宴这两日亦在礼部留宿。
落薇本以为夜来他如往常一般来寻她商议,不料他却一直未至。
得了张素无答复之后,落薇久久无言,趴在花窗前发了很久的呆。
张素无本想开口劝她早些休息,却听见她忽地低笑了一声。
烛火飘忽,他有?些好奇地问:“娘娘笑什么?”
落薇道?:“我?忽然生了一个很离奇的想法。”
“离奇?”
“是啊,”落薇托着腮道?,“我从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今日,我?忽然觉得……”
她忽然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诚心感叹了一句:“不知这蝉鸣声要响到什么时候?”
玉氏府邸中。
宋瑶风端了一碗参汤穿过回廊,恰好见到她的夫君玉随鸥正站在书房门前,抬手又放,迟迟不语。
见妻子来,他连忙从妻子手中接过参汤,懊丧地小声道:“方才大哥来敲门,爹也没?有?理他。”
宋瑶风沉默了片刻,道:“太师已有两日水米不进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夫君不如破门,纵是拼死跪求,也要叫他将参汤服了。”
玉随鸥问:“如此真的可行么?”
宋瑶风叹道:“总得试一试。”
于是玉随鸥端着那碗参汤敲门,扬声道?:“爹爹,请开门饮食,顾惜身子、顾惜儿?孙罢!”
与从前一般无人回应,玉随鸥迟疑良久,终于持剑破了门——玉秋实教子严苛,两个儿?子都十分畏惧,但玉随鸥比玉随山更单纯一些,此时为了父亲身体着想,已然顾不得许多了。
房中没?有?点灯。
那日晨起,玉秋实到岫青寺礼佛,中逢一场大雨,归来时浑身湿透,他全然不顾,匆匆去了书房,说要瞧晨起中宫遣人送来的恩赏。
随后他便将自己关入书房当中,再也不曾出来过。
朝中关于宰辅的传言沸反盈天,舆论像是那日瓢泼的大雨一般,玉随山自出生来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在父亲书房之外哭诉了许久,连“父亲再不出来恐是阖家之祸”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而玉秋实仍旧不闻不问。
宋瑶风虽不知玉秋实那日与落薇说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了些。
她点了书房进门处的蜡烛,没?走几?步,便听见了玉秋实的低语。
他瘫坐在案前的地面上,怀中抱了几?封金封的奏折,书房中桌倒椅歪、书籍横飞,只有?这几?封奏折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他的手边。
她认得出来,那是先帝写给他的折子。
“辛酉三月廿四日,卿之具本,朕已悉数看?过,此举大利民生,甚好……风寒露重,卿不日乃还,还时赐宴乾方,朕与卿共醉。”
“……闻听江南有涝,辗转思虑,不能安眠。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卿代拟罪己一封,翌日呈奏共议。”
房中漆黑一片,一个字都看?不见,然而玉秋实反复念叨,似乎闭着眼睛,他也能回忆起每一封奏折上的内容。
玉随鸥见他如此,心中震痛,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沉声唤道:“爹爹!”
玉秋实置若罔闻,仍旧失魂一般念叨着:“……朕奉宗庙二十二年?,今日病痛,恐将辞世,无奈托孤于卿。国之大厦,摇曳难定,舟渡、怀安虽去,居化寺之誓仍在,大胤山河永明……太子年?少,优柔乃朕之过,望卿不吝赐教,其仁爱忠孝、刚毅正直,必使?卿不履韩信之祸,得永年之享……朕……”
他诵到此处,忽地停住,随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乐事一般扬声大笑起来。玉随鸥听得胆战心惊,持着蜡烛膝行上前,甫一照亮,却吓得险些跌倒——仅仅几?日的功夫,父亲原本只是星点花白的须发竟然全白了!
宋瑶风站在原处没?动,她侧头看?去,瞧见了那日晨起落薇送来的匣子。
匣中装了当年?先帝临终之前身侧幸存宫人的供述、被宋枝雨救下来的医官供述,还有?先帝初病重时写下的托孤之诏。
那诏书分别交予了宋淇和宋瑶风,便是玉秋实方才所念的内容。
宋淇手中诏书已毁,可宋澜绝对不曾想到,她手中还有?一封。
她心中泛起一阵钝痛,表情却漠然,玉秋实跪在地上,胡乱地整理着被?他自己翻乱的奏折,偶尔抬头一看?,瞧见了公?主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后、面无表情的脸。
“你……”
他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兀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人声。
原是玉随山带着几个府兵闯到了此处,见书房大开,他怔了一怔,还是疾步闯了进来,边走边大声道?:“爹爹,家贼竟出在宅内!孩儿自知邸报中有?父亲私印,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印原是爹爹近身所携,怎地会遭人算计?方才,孩儿?带兵搜查一番,果?然从公主房中搜到了大小私印,铁证在此。爹爹,她果?然同?皇后是一伙的!这是她们的栽赃!”
宋瑶风听了这一番指控,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玉随山越说越怒,扬起手中的青玉印章便朝她砸了过来,玉随鸥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坚硬玉石正中他的额角,有?血自玉白面孔涔涔流下。
玉随山又急又怒,喝道?:“二弟!”
玉随鸥捂着额头:“兄长?,此事或有?误会……”
听二人争吵不休,玉秋实抬手便砸了手边的镇纸,冲玉随山嘶吼道:“够了!你放肆,国朝公?主,岂可遭你一小儿欺侮!岂非谋、谋——”
他扶着手边的书案勉强站起身来,玉随山这才瞧见父亲的模样,吓得立时跪了下去。玉秋实一句话未曾说完,颤手指着他,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玉随山抬头看?去,恰好见他吐出一大口血来。
“爹爹!”
书房之内一时人仰马翻,宋瑶风见父子三人情状,搁了手中的蜡烛,抽身离去,缓慢踱步到中庭。
途径中玉府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惊惶之色。
多么熟悉的惊惶之色啊,与当年?一模一样。
宋瑶风抬头望去,见夏夜月亮正圆。
她望着月亮,微笑着自语:“他已无生志,诛心之术,到底最有?效用。”

第64章 息我以死(四)
转眼间夏至末时?,暑气竟比方盛之日还重了不少,燕琅进?丰乐楼时?大汗淋漓,拉着为他引路的姑娘连声抱怨天热,把姑娘逗得笑个不停。
转了三层木阶,他便见叶亭宴坐在窗前,斜倚着看街景。有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而他似乎有些?出神,拿着折扇懒懒散散地摇着,周身不见一丝汗意?。
燕琅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扬手叫人上冰,又饮了足足一盏杨梅冰饮,才缓过神来,开口调侃道:“三公子莫非是玉人儿不成?冰肌玉骨的?,在这样的?暑热天气里竟也无事。”
叶亭宴回过头来,阖了手中?的?折扇,以?扇柄抵着心口,半真半假地道:“早年受了些伤,心脉寒冷,只有手还温些?,自然是不怕热的。”
燕琅在幽州初识此人之时?,被他骗过许多?次,听了这话也只是道:“哪有这样奇怪的伤,你又诓我!”
叶亭宴半开了折扇掩面而笑,却是不语,燕琅低头去看,见他扇上题了一句“如今憔悴赋招魂”。
他不由乐道:“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三公子这样的?文臣,竟也会?觉得读书无用么?”
叶亭宴有些诧异地挑眉:“少将军读过此句?”
燕琅道:“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父亲读过,很?是羡慕三国周郎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气魄。”
叶亭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将军不输周郎。”
“差远了,差远了。”
燕琅摆手再看,发现他扇上没有题后半句,只写了“潇湘逢故人,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这三条残句[1]。
燕琅便笑道:“你我此处相逢,算得上是‘逢故人’。你在我父军中运筹帷幄,才可比肩周郎一般的英雄。只是三公子尚且年?少,正是大好时?光,怎么称得上‘如今憔悴’?”
叶亭宴散漫答道:“我也只是写着玩儿罢了。”
他轻咳了一声,问:“陛下准你出京了么?”
燕琅一脸愁态:“只是放出府门?,出京怕是遥遥无期,不过我不急着出京,北幽这些?日子太平,我也乐得在汴都这福乐窝中多待一阵子。”
叶亭宴一听便知他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追问,只道:“你不在北幽,可就未必太平了。”
燕琅道:“那叶大人帮我劝劝陛下?”
叶亭宴举杯哀叹:“不知我有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二人对?视而笑,一顿饭吃得十分开怀,翌日燕琅入宫,给?落薇递了个口信。
“少将军说,此人心思颇深,用之烧手,杀之可惜。”
落薇瞥了传话的张素无一眼,苦笑道:“他眼高于顶,这样高的?称赞不易,看来叶三在幽州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张素无道:“若非如此,他也得不了陛下信赖。”
二人说这话时正从藏书阁的窗前经过,许澹正在窗前读书,见她来此,连忙起身行礼。落薇摆了摆手,无意?间瞧见他身后的书案上搁了几枚竹制浮签,那?签做得十分雅致,还贴了干枯的荷花花瓣。
她面色微变,试探道:“许大人好雅致,竟连浮签都要采莲而制。”
许澹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娘娘谬赞,臣怎敢在宫中?采莲,此花是前几日臣于窗下偶得,不忍其枯萎,故而制成此物,娘娘可喜欢?”
他说着便递了一枚过来。落薇接过来,心中?想着,叶亭宴不在宫中?留宿之后?,她每两日来一次藏书楼,不见他摆的?时?令花朵,故而不曾去过高阳台。
如此看来,并非是他没摆,而是被许澹阴差阳错地捡走了。
“娘娘……”
落薇握着那枚书签,转头便走,许澹抬起头来,刚想再说句什么,却见皇后早已一言不发地取了他的浮签,匆匆离去了。
此后?几日,二人也没有得闲相见。
台谏对玉秋实不满已久,苦其势大才一直不敢开口,如今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劄子堆满了乾方后?殿的?书房。只有一位老臣在御史台上开口劝阻众人,称“玉去之后?必危朝纲”,可惜无人听懂,只笑他被宰辅多年威势吓怕了。
叶亭宴闻后?,对裴郗苦笑道:“满朝文武,竟只一老臣看得清楚。”
裴郗道:“如此不是恰合公子心意?”
彼时落薇正在琼华殿后枯萎的荷塘中?喂鱼,张素无也问了同样问题,落薇将手中?最?后?一粒撒出之后?,拍拍手站了起来,接了他递过来的?帕子,叹道:“我只担忧朝中?后?继无人。”
她转身向琼华殿走去,悠悠接了一句:“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靖和四年?夏末,御史台与谏院联名弹劾宰辅玉秋实“不敬”“不恭”“不谦”,外附贪腐、勾连几项大罪。
众人原以?为,只消宰辅出面辩驳一番,再寻几个替死鬼顶罪,纵然大伤元气,也能叫自己全身而退——从前许多桩此类事宜,他都?是这样做的?。
可玉秋实竟然只是缄默。
于是这便助长了众人气焰,皇帝派暗卫朱雀又细细地查了一个月,七月末,贵妃省亲之后?,皇帝着人拘系玉秋实,抄查玉氏府邸,一应人等皆悉下狱。
玉贵妃有孕,又长日居于深宫,自然不必受牵连。舒康长公主及驸马被赐还公主府禁足,等待三司审理结果。
罢相之事,至此已成定局。
朝中?与玉秋实交好的?官员人人自危,聪明些?的?便伏在皇帝书房之前恸哭了一场,将自己的?作为半遮半掩地坦白了一番;蠢一些的上表请辞,在早朝上出言不平,被一并查办。
三司本欲循例行事,但皇帝直属的?禁军朱雀牢牢掌着玉案主导之权,致使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除玉心切,台谏便也暂且按捺下来,预备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谏言朱雀干扰刑狱的不合情理之处。
叶亭宴虽是皇帝近臣,但他私领朱雀之事众人知之不多?,此次除玉,他占头功,又在台谏诸臣与皇帝之间多?番斡旋,倒叫不少人对?他生了好感——虽说此人并非清流士大夫,但多?次不动声色地化解了皇帝与一些刚直臣子的?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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