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是公主不喜欢李玮,李玮对公主也算不得好, 要不然公主不会夜叩宫门,求他来给她主持公道。
再然后是公主想和离,他碍于对生母的愧疚和士大夫们的压力, 不许公主和离, 直到公主疯疯癫癫几次自杀, 他才勉为其难允许公主和离。
然而公主的和离再一次激怒士大夫,铺天盖地的弹劾让他根本招架不住,他只能再次补偿李家人,再次训斥公主。
——这样的他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赵祯六神无主,“她是我唯一的子嗣,唯一的女儿——”
赵祯声音戛然而止。
——所以他没有儿子?他绝后了?!
赵祯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可能!
“官家无后而终?”
曹玮敏锐捕捉到事情的关键点,“那造成靖康之耻的徽宗和钦宗是谁的后人?”
狄青饮茶动作微顿,“必是官家过继来的皇嗣的子孙。”
“断然不能让这位皇嗣登基为帝。”
曹玮眸色微沉,“否则哪怕我们收回燕云十六州,这两位昏聩之君也会酿成另一种的靖康之耻。”
狄青微眯眼,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慢慢思索道,“天家宗室众多,在天幕没有告知徽宗与钦宗是谁的后人的情况下,我们找这位皇嗣如大海捞针。”
“与其大海捞针,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少年声音微顿,手里的茶盏放下了,抬眸看曹玮,此时的曹玮也在看着他,两人视线相撞,狄青声音微凉,“阻止官家过继宗室子嗣,不许任何宗室子登基为帝。”
“……”
这是他们大宋武将能做到的事情吗?
大宋的武将什么时候有了能左右官家意志的权力?
曹玮哭笑不得,“你说起来轻巧,可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到底是年少气盛,狄青比他敢想,更比他敢说。
——阻止官家过继宗室子是他们这种备受打压的武将能干成的事情吗?
但凡他们有丁点苗头,朝堂之上的士大夫们的唾沫星子便能把他们淹死。
曹玮抬手揉了下眉心,“官家没有儿子,不去过继宗室子,赵宋现在便能亡于官家这一代。”
“徽宗钦宗与靖康之耻发生在百年之后,咱们不能为了百年之后发生的事情现在便让官家绝后,让赵宋现在便灭亡。”
“这是因噎废食。”
曹玮看了一眼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再说了,这种事咱们也做不到。”
“狄将军,你不会以为重文轻武的国策会彻底更改吧?”
“太后已老,能有几年执政时间?”
“待她崩逝,便是人亡政息。若官家强势,或许还能继承她的政策,但官家素来耳根子软,在士大夫们的诘问下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护不住。”
“这样的官家,怎么可能会一直延续太后的治国方针?”
狄青皱了皱眉。
曹玮伸手给狄青续了一盏茶,继续说道,“少年热血,这是好事。”
“但作为过来人的我要劝一句,不必对太后百年之后的大宋抱有太大希望,官家守不住太后的政策,武将被委以重用的国策不会延续你的一生。”
“若天佑大宋,太后娘娘长命百岁,你我在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后,还能再为大宋开疆扩土。”
“若天命不在宋,太后过早崩逝,那么你我二人便该急流勇退,万不可与士大夫们争一时长短。”
“功名利禄虽好,可也要有命享受。”
“狄将军,与其在士大夫们的构陷下抑郁而终,不如辞官归野,畅游天下。”
狄青手指紧紧攥着茶盏,难得陷入沉默。
理智告诉他,曹将军爱重他的将才,所以才会与他一见如故,拿他当心腹,推心置腹与他说这些肺腑之言。
他的话字字珠玑,都是为他好,他应该遵从他对他的推心置腹,太后活着时一往无前,太后崩逝后立刻辞官,不给士大夫们攻击自己的机会,这样才不会让自己英年早逝,抑郁而终。
可情感又告诉他,不对,不是这样的。
身为臣子,身为将才,他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无论执政者是谁,他都不能改变自己报效国家的心。
狄青眉头紧锁。
半息后,少年紧蹙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手里的茶盏被松开,他抬头看向一心为他打算的曹玮,“曹将军,末将与您的想法不同。”
“末将虽不喜孔夫子,但孔夫子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虽千万人,吾往矣。”
曹玮眼皮狠狠一跳。
——他劝不住狄青。
这位天生将才的少年,注定在大宋的国策上撞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官家只是无子,但并不是无后。”
狄青迎着曹玮惋惜视线,声音不急不缓,“官家膝下有一位福康公主。”
曹玮呼吸微顿。
“太后才情无双,治国理政更是远超男子,太后如此,焉知公主不是如此?”
狄青继续道,“太后能临朝称制,甚至更进一步。那么为官家之女的福康公主,又为何不能效仿太后,延续太后的政策?”
曹玮手指微微一抖,险些打翻手边的茶壶。
——他知晓狄青胆大,更知晓少年热血无双,可不知道这位少年居然连公主为帝的事情都敢想!
“狄将军莫不是在说笑?”
曹玮看了又看狄青,“是,太后临朝称制,更有私制龙袍的僭越之举,倘若我们能顺利收回燕云十六州,那么太后必会效仿武后登基为帝。”
“但太后登基的前提是什么?”
“是天幕的盛赞,是天幕所言大宋的官家一个不如一个,是大宋官家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靖康之耻,北宋为之灭亡。”
“所以当太后打压士大夫提拔武将,又将燕云十六州收回时,她的威望会空前高涨,甚至在临终之际位尊九五也不是让人不能接受的事情。”
“可福康公主有什么?有懦弱的官家为父皇?”
生平第一次,曹玮对官家用上了贬义词,“还是被驸马逼疯逼到自杀的脆弱心理?”
“作为天家公主,哪怕官家对驸马家心存愧疚,不会为她出头,但也不至于被驸马欺负到这般田地。”
“这位福康公主,毫无太后绵里藏针的杀伐果决,若她为天子,只怕还不如官家做得好。”
狄青斟酌片刻,“天幕说这位福康公主是官家早期唯一存活下来的公主,那便意味着官家晚期还有公主降生?”
“既如此,将军不妨看一下其他公主。”
“……”
曹玮头大如斗。
再多的公主也不可能好吗!
唐朝公主的地位那么高,不一样没有公主继位的例子?
唐朝尚且如此,更何况女子地位远不如前朝的宋朝?
【可惜福康公主生在宋朝,是宋朝的公主,而不是唐朝。】
【尽管早年仁宗生病的时候她日夜守在仁宗身边,散发赤足向上天祷告,只要仁宗能好起来,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以身代过她也愿意。】
【可惜这么至纯至孝的公主,她的一生还是被仁宗被驸马李玮给毁了。】
【福康公主在这场痛苦的婚姻里消磨半生,年仅三十二岁便薨逝。】
【一个被史书记载幼警慧,性纯孝的公主,就这么过早凋亡在风华正茂的年龄。】
狄青眼前一亮,“将军,幼警慧,便意味着福康公主幼年机警聪慧,性纯孝,便是说她善良孝顺。”
“这位公主的资质是非常好的,若能得太后娘娘的教养,未必会长成被驸马欺负的小可怜。”
赵祯慢慢从没有儿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然后再次被天幕的话击到崩溃。
“她……福康,我……”
赵祯双手捂脸,声音悲怆,“她那么孝顺那么乖巧,我怎舍得将她嫁给了李玮!亲手毁了她的一生!”
刘娥眼皮微抬,“既如此,便换个法子补偿李家。”
“如果宸妃在世,她未必舍得为了一个不怎么联系的侄子毁了自己亲孙女。”
“大娘娘!”
赵祯情绪崩溃,抱着刘娥大哭出声,“我对不起福康!我对不起我的女儿!”
刘娥抬手,轻轻拍着赵祯的后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想补偿李家,但我觉得公主更应该补偿。”
刘娥眸中精光微闪,“若她还能降生在你的膝下,你得好好对她,莫让她再被旁人欺负了去。”
——幼警慧,性纯孝,是个好苗子。
祯儿无子,便意味着造成靖康之耻的徽宗与钦宗并非祯儿的子嗣,而是其他宗室过继来的皇嗣的子孙,但赵宋宗室那么多,在天幕没有给出准确的人名之际,想要找出徽宗的祖先无异于难于登天。
况纵然找到了,不过继这个人,去过继其他宗室子,但其他宗室子的资质就一定好吗?就一定不会酿成靖康之耻吗?
赵宋的官家,赵宋的男人,已被天幕不止一次贬低嘲讽,说他们一代不如一代。
既然赵宋的男人如此不堪,那为什么未来的官家一定要在男人里找呢?祯儿只是没有儿子,并不是连女儿都没有。
“祯儿,若福康公主仍为你的女儿,你会如何补偿她?”
刘娥问赵祯。
赵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我再也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若士大夫们再次弹劾她呢?”
刘娥问得不着痕迹。
士大夫三字狠狠触动赵祯被天幕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心。
“士大夫?”
赵祯抬手擦了擦眼泪,温和面容陡然蒙上一层狠厉,“他们误国更误了我的女儿,我怎会再相信他们的话?!”
作者有话说:
伸出试探的小脚脚,大概还剩几章就完结了~
回头一看,我居然一口气写了五十多万字,我真棒!
放手一搏。
“如果咱们的官家是位杀伐果决的铁腕君主, 在官家无后公主聪颖又得太后精心教导的情况下,官家或许能力排众议立公主为皇太女。”
“但没有如果。”
“咱们的官家懦弱没有主见,连士大夫们弹劾公主的压力都承受不来, 又怎能做到不顾一切也要立公主为储君的事情来?”
曹玮长长叹气,“立女子为储君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是与宗法为敌, 与天下士大夫们为帝, 莫说官家能不能承受得住来自天下人的压力, 单只说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只怕官家在梦中都不会想。”
“太匪夷所思,也太天方夜谭, 这不是官家敢想敢做的事情。”
“狄将军,我劝你还是歇了这种心思。”
曹玮闷头饮茶。
他如何不知道狄青心里在想什么?
他在害怕太后崩逝之后人亡政息, 士大夫们重新得势, 而武将们则退回备受士大夫排挤构陷的位置,燕云十六州纵然收回, 也不会成为大宋继续向北方扩张的屏障,反而会因为不懂军事的士大夫们的干涉和官家昏聩再次落入辽人之手。
真宗能做出战胜之后给辽人送岁币买平安的事情来,作为真宗的儿子的仁宗,未必做不出这种事。
而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手的士大夫们, 则必会在这件事情上也要占据话语群,然后用他们神奇的脑袋做出一些让武将们眼前一黑的事情来。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 还是为了大宋的将来,狄青都会想办法让太后的政策延续下去,让不懂军事的士大夫们不要再对武将们指手画脚, 也让一代不如一代的赵宋男人们远离官家的位置。
——男人不行, 那便换女人试试。
男人的官家们出了徽宗钦宗, 出了靖康之耻这种奇耻大辱,女人官家们再坏也坏不到这种程度。
既然女人官家们再坏也坏不到男人官家的程度,那么为什么不剑走偏锋,试一试将女人推到皇位呢?
——同为女人的刘娥刘太后,她做得便比男人官家好百倍。
“扪心自问,我也曾动过你的这种念头。”
曹玮道,“可惜,咱们是大宋,咱们的官家更不是铁腕帝王。”
“官家不是铁腕帝王,但太后是。”
狄青凌厉眉目轻眯,“太后有称帝之心,对于士大夫们来讲,这是僭越,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古往今来,莫说女子登基为帝,就连临朝称制的女人百年之后都会遭到清算。”
“西汉的吕后,满族皆灭,子孙无存,甚至被废去祭祀,被废去皇后之位。”
“再看东汉,邓绥邓太后乃古今皇后第一人,但她死后又得了什么好下场?不一样被执政者清算,落一个宗族被灭的下场?”
“唯一例外的人是武后。”
狄青眸色陡然幽深,“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将不是自己子嗣的天家皇室屠戮一空,唐朝后面的天子皆是她的儿孙,自然不会蠢到清算自己的祖宗,捏着鼻子认下她这位祖先。”
“但太后没有这般好命。”
“官家并非太后所生,太后活着还好,太后百年之后,其政策其评价其身后事都会大受影响。”
或许是太后改变了大宋重文轻武的国策,又或许太后让他少年之际便平步青云,而不是像天幕所说的那样,哪怕他立下不世之功,等待他的依旧是士大夫们的排挤与官家冷遇。
太后改写赵宋历史,更改写他的一生乃至无数武将的一生,热血酬知己,他的一腔热血注定要为这位太后而流淌。
狄青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曹玮脸上。
两人视线相撞,曹玮清楚看到他眼底撞死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可若是官家之后的天子是太后嫡系,太后力排众议才换来她位尊九五,那么哪怕是为了维护自己继位的正统,她也会延续太后的政策。”
狄青声音缓缓,“所以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太后都不会让官家过继宗室,而是精心教养福康公主,让自己的政策得以延续,让自己的身后事能够体面,让自己百年之后不至于落个被废去宗庙祭祀的下场。”
曹玮呼吸为之一轻。
狄青一锤定音,“所以将军,在阻止宗室入嗣的事情上,从不是只有武将在螳臂当车,而是有太后主持大局。”
“太后坐镇后方,而我们,只需为太后冲锋陷阵便可。”
“当我们收复燕云十六州,当我们大破西夏,当我们收复岭南,当大宋的疆域在我们的戎马为战下能够与汉唐比肩,那么太后便有足够的资本来册立公主,将那些有可能酿成靖康之耻的宗室男人们永远排除在官家之外!”
“福康委实可惜,若她是个男子,必能强那些闹出靖康之耻的徽宗钦宗百倍。”
杨太妃叹了口气,无心再整理奏折,“可惜,她是女子,便只能落个疯疯癫癫短折而亡的下场。”
扬国大长公主眼珠微转,“天幕是女人,不一样凌驾在万物之上,有通天彻地的大法力?”
“而嫂子也是女人,治国理政远超皇兄与官家。”
杨太妃看了一眼扬国大长公主,“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官家没有儿子,而福康是官家早期唯一的子嗣。”
扬国大长公主笑得意味深长,“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断没有这种可能。”
杨太妃秀眉微蹙,“姐姐临朝称制又私制龙袍已是僭越之举,眼下姐姐掌权,士大夫们不得不折腰求全,可若是姐姐一朝崩天,等待姐姐的必是抹黑造谣,将她描绘得如同话本上的跳梁小丑一般。”
“不错,不仅是小丑,更戕害皇嗣陷害忠良,最后被官家赐白绫自尽。”
被杨太妃打断自己未说完的话,扬国大长公主并没有恼,而是难得笑眯眯地顺着杨太妃的话继续往下说,“嫂嫂只是临朝称制着龙袍便得了这种待遇,既如此,那为何不再进一步,直接将那个位置拿下来?”
“拿下那个位置,再立公主为下一代的继承人,彻底根除自己百年之后被清算抹黑的可能。”
“公主登基而非藩王入嗣,便能避免徽宗钦宗这种昏君的诞生,这样一来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杨太妃心中一动。
荒唐是荒唐了些,但的确是个好办法。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着实难以实行——士大夫们怎会容忍姐姐登基为帝,甚至立公主为储君?
杨太妃摇了摇头,“不行,你这种法子是把姐姐架在火上铐。”
“士大夫们本就对姐姐颇为不满,若是让他们知晓姐姐有称帝之心与立嗣之举,他们怕不会一头碰死在承明殿,让姐姐遗臭万年。”
“嗐,你在想什么?嫂嫂现在便已经遗臭万年了。”
扬国大长公主不以为然,“狸猫换太子里的恶毒太后,铡美案天幕虽还没说,但也不是什么好故事,嫂嫂在那里面多半也是小丑一个。”
“名声已毁,又无族人生死荣辱为负担,嫂嫂何不放手一搏?”
“反正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史官被文人大骂特骂,与现在没什么区别。”
“祯儿,士大夫们的话听听便好,不必往心里去,治国理政需要你自己拿主意,而非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刘娥扶起赵祯,轻拍少年手背,“福康公主的悲剧并非士大夫一力促成,你自己的态度才是让公主陷入绝境的真正原因。”
赵祯吸了吸鼻子,“是我对不住她。”
“是我耳根子软,没能保护她。”
“若,若她还能投胎成为我的女儿,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将世间美好全部捧在她面前,再也不会让旁人欺辱她。”
“你能这样想,那便最好不过。”
刘娥瞧了一眼赵祯,“前几日选秀入宫的那几位嫔御,你意属谁做你的皇后?”
“是张氏,还是郭氏?”
赵祯尚未从一手造就女儿悲剧的自责中走出来,无心与大娘娘讨论立后的事情,宫人殷勤奉上帕子,他伸手接过帕子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痕,胡乱说了一句,“这种事情大娘娘做主便好了。”
“我才十四,哪里懂什么册立皇后的门道?”
刘娥眼皮微抬。
张氏貌美而郭氏姿色一般,若立张氏,祯儿则必会沉迷女色,让原本便不怎么好的身子骨更加雪上加霜。
但看现在的祯儿模样,似乎对女色并不上心,既然不上心,便不会在温柔乡中迷失自己。
——当然,也有此时的他心绪不佳,不愿与她讨论宫妃的原因。
刘娥笑了笑,“张美人是左骁卫上将军张美的后人,模样又生得好,不如立她为后?”
“一切全凭大娘娘做主。”
赵祯颔首,不甚在意。
刘娥莞尔,“既如此,便以张氏为后。”
立个貌美的也好,早些给她生个孙女让她教养。
当然,还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原因,她现在打击士大夫提拔武将,若皇后出自武将之后,哪怕日后她的筹算竹篮打水一场空,张氏的出身也会让她天然与武将一派,护着武将,不让士大夫们对武将斩尽杀绝。
天子无故不得废后,这是传承百年的体统规矩。
士大夫是一群死读书又认死理的人,只要张氏做得不是太过,他们都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位皇后。
是日,刘娥欲立张氏为后的消息不胫而走。
是日,武将们欣喜若狂,士气大涨。
——皇后是出自武将之家,只要她能顺利生下继承人,那么哪怕太后崩逝武将们的待遇也不会太差。
太后这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在打算。
打压士大夫还不算,还要再送他们一道来自皇后的靠山,他们何德何能竟得太后如此爱重?
狄青眸色微深,“将军,末将必会送太后位尊九五。”
“而那位聪慧决绝的福康公主,也定会继承太后遗志。”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但曹玮已明白他的意思。
士大夫们认死理,但武将又何尝不是士为知己者死?
太后的这番举动,足以让狄青乃至无数将士为她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而他,也是其中一个。
曹玮闭眼再睁开,声音不急不缓,“狄将军,该出发了。”
是日,大军开拔。
是日,太后御驾亲征。
是日,狄青首战告捷,亲斩敌将头颅献于太后帐前。
血淋淋的敌将头颅被狄青奉于三军主帐,随军同行的士大夫们受不了这个气味与画面,纷纷跑出主帐,在外面干呕不断。
一番昏天暗地的呕吐之后,士大夫们有气无力埋汰着狄青——
“这乃是蛮夷行事!”
“杀敌便杀敌,何必这般辱尸?割了那人的头颅送给太后?”
“太后不过一妇道人家,如何受得了这般血腥场合?”
“且等着吧,太后必会勃然大怒,重重斥责狄青。”
“到那时,太后便会想起我们的好,这一汪血一汪血换来的和平,哪有岁币来得容易方便?”
士大夫们互相搀扶着,净面之后重新回到主帐。
账内的武将们见他们归来,不由得轻嗤一笑,眼底尽是轻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日武将们如过街老鼠一样被士大夫们人人喊打,但现在,武将们竟敢嘲笑士大夫?
士大夫们一身傲骨,岂能被这种势力小人所欺压?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当下便有一位士大夫冷声质问。
但他话音刚落,便被身后之人拉住了。
——今时不同往日,在太后面前还是给武将们留着点面子,否则开辟荒山的队伍又会再添一人。
率先开口的士大夫被人一拉,想到了荒山上吃不好睡不好的同僚们,只得勉强压下心头的无名火,狠狠瞪了一眼嘲笑他的武将,憋憋屈屈收回视线。
他才不是欺软怕硬,他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狄青做出进献人头的血腥事,武将们的好日子马上便会到头了,他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成为气头上的太后的出气筒。
——太后被这颗人头惹出来的火,当发在武将身上才是。
秉着这种心理,士大夫理了理衣袖,恭敬向刘娥进言,只待刘娥开口,他便立刻让人将这群人全部拿下!
士大夫试探出声,“娘娘,这颗人头——”
“这颗人头当以石灰防腐,八百里加急送至汴京,让官家乃至朝臣们都看一看,这便是辽人的头颅,而辽人也并非不可战胜。”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后却略显激动打断他的话,让他的一番打算狠狠落了空,“狄将军,你做得很好,当为三军表率,再为大宋立不世之功!”
作者有话说:
士大夫:天啦撸!你只是一个女人,你怎么不怕人头!
士大夫愣在当场。
——太后是女人,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不怕血淋淋的人头?!
但事实就是如此,主位上的太后不仅不怕, 甚至还扶着小宫人的手站起身,围着令人作呕的人头认真看起来, 一边看, 一边对这颗人头做出评价, “都道辽人不可战胜, 仿佛他们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一般,而今看来,辽人与咱们没什么不同, 都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受不住狄将军的飞来一刀。”
“……”
太后居然真的不怕人头?!
士大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后说笑了。”
阵前斩将, 狄青身上脸上还带着敌将的血, 头盔被他抱在胸前,摘下头盔的少年将军目若朗星, 璀璨耀眼,“辽人也是人,怎会铜头铁骨刀枪不入?”
“不过是我军与辽人交战鲜有胜事,所以才会以讹传讹, 说什么辽人不可战胜的荒唐话。”
这话说得委婉,但周围人也明白他的意思, 太宗皇帝在高粱河一战败得窝囊且惨烈,全靠驴车才逃得性命,此战之后, 太宗皇帝便彻底吓破了胆, 再无北伐的野心。
太宗外站不行, 真宗更不必提,是位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还给辽人送岁币买和平的人,文治武功甚至连太宗都不如,身体力行诠释着天幕对大宋官家的评价。
——一代比一代更拉胯。
有这两位官家来主政,再配上士大夫们的指手画脚,宋军十分的战斗力能发挥一两分都已经是太祖皇帝在庇佑。
两军对战宋军输得多,自然便传出辽人不可战胜的传言,可若是执政者政策清明,士大夫们不能外行指挥内行,将士们又士气高涨的情况下,战胜辽人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话虽如此,可若没有狄将军,此战只怕未必能赢得这般痛快。”
曹玮一脸欣慰。
刘娥颔首,目有赞赏之色,“不错,此战狄将军是首功。”
“为娘娘而战,是末将的荣耀。”
在刘娥面前,狄青更像一个晚辈,被刘娥这般盛赞,狄青面上笑意更加灿烂,“今日之战,不过是小试牛刀,假以时日,末将必会给娘娘带来更多的惊喜。”
“不止是燕云十六州,那些在历史上曾经属于我们的疆域,眼下不属于但以后会属于我们的土地,都会被末将一寸一寸打下来,然后为娘娘插上赵宋的旗帜!”
少年声音郎朗,眉眼有星河。
曹玮莫名感觉心头有些热。
——这才是武将该有的模样,意气风发,敢与天公试比高。
而不是谨小微慎却仍被士大夫们排挤打压,落个抑郁而终的下场。
“看,这便是少年人,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刘娥忍俊不禁,“燕云十六州尚未收复,便开始畅想其他疆土,若被辽人知晓了,必会笑你不知天高地厚。”
曹玮摇头轻笑,“只怕现在的辽人未必敢笑狄将军。”
“阵前斩将,威慑蛮夷,此战之后,狄将军的名字必会成为所有辽人的噩梦,而燕云十六州的收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待燕云十六州重归大宋,其他疆土还会远吗?”
曹玮莞尔,“待大宋的疆域无边辽阔,待我们能与汉唐比肩,我们的后世子孙便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再不会被蛮夷欺辱,酿成靖康之耻的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