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见到他,立马拉他过去,愤慨难平道:“林别叙,你告诉他,这镜子是不是长得像窥天罗盘?这蠢老虎居然污我清白,说我骗他!”
貔貅还是信得过林别叙的品行的,主动将镜子交到他手里。
林别叙翻看着边缘处的秘文,眉头轻皱, 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声:“嗯……”
倾风与貔貅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 俱是从这微妙的一字中听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两人出手如电,同时抓住镜子, 针尖麦芒地争抢起来。
貔貅气得想咬人, 龇牙咧嘴地道:“你不是说你不抢吗?!陈倾风你还要不要脸?”
倾风催促说:“林别叙你快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林别叙将手负到身后, 缓缓道:“窥天罗盘。”
倾风大惊道:“天下有两个窥天罗盘?不是说你们白泽尸骨怎么怎么样才能出来一个罗盘吗?怎么还来个成双入对啊?”
貔貅已激动得发尾颜色都转红了, 拼命叫道:“我的我的!你放手!”
林别叙见他二人争得不可开交, 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假的。”
倾风就知道他这满肚子坏水憋不了多长时间,前两日没招惹她,今天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一脸的欠揍。
她与貔貅那点脆弱的友谊正岌岌可危,气笑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别叙不急不缓地说:“窥天罗盘的威能太过强势,纵是先生也无法随意驱用。九尾狐一族便想造个小罗盘出来,不必有窥天之能,日常卜算些无关紧要的吉凶也算有趣,于是取了窥天罗盘上的一小块碎骨,又请先生帮忙书写秘文,贯连了两块法宝之间的妖力。结果失败了。”
倾风闻言立即松开手,嫌弃地拍了拍:“原来是个冒牌货,送你了,我的好兄弟。”
貔貅感觉自己被耍了一道,心情跌宕得有点难受,冲着她冷笑了声,用衣袖擦去镜子表面的指印。
想着好歹也是狐族的东西,大不了去找老狐狸换钱,多少是个老物件了,不定能凭感情赚回一点。
“先生的意思是,这东西不能卜算吉凶。”貔貅不放弃地道,“那总得有点用处吧?好歹是九尾狐与白泽一同炼制的法宝!”
这两位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千辛万苦造了个废品出来,如何说得过去?
林别叙冲倾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一句话喘了三口气都没说完。
“曾听先生提起过,两境闭锁之前,这赝品没别的用处,叫九尾狐高价卖了出去。但因其妖力与窥天罗盘算是同宗同源,不定能穿过两境帷幕,帮忙传个消息。”
貔貅举起手中镜子,顿时觉得这破烂玩意儿烫手起来,心里头骂骂咧咧。
倾风再次回身看向貔貅,貔貅将镜子背到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狮子大开口:“一万两!”
倾风扑过去争抢:“做你的春秋大梦!”
貔貅跳脚:“你是强盗吗?陈倾风,你要不要脸啊?先生你选的究竟是什么剑主?”
倾风脑子飞速一转,不与他纠缠,迈开腿要走,语气夸张地道:“所以这个镜子能帮谢师叔给他弟弟传消息吗?那我赶紧去告诉谢师叔!”
“等等!”貔貅拽住她衣袖,烦不胜烦地把东西扔进她怀里,“给你给你,你们人族一窝全是无赖!”
倾风笑嘻嘻地接在手里,好心情地安抚了句:“多谢我的好兄弟。你有什么看上的宝贝,我也能与你交换。”
昨日进宝库前,倾风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而今腰上挂了十几枚玉饰的法宝,走动跑路都哐当作响,可谓豪横。
貔貅面色稍霁,倒不在乎那么一两件法宝,可面子紧要。抬手点了一个,倾风立马拆下来送他。
林别叙说:“想驱用这罗盘也不简单。先生曾屡次试图借此探询妖境消息,无一成事。没想到它一直存在犀渠这个外行人手里。”
倾风脑海中灵光一闪,拍掌道:“狐狸不是个外行人啊!我来妖境前,万生三相镜就丢在他那里。整个刑妖司只有他会用,应当没人跟他抢。”
林别叙颔首,拿过镜子,又朝貔貅伸出手。
貔貅正往自己腰上挂吊坠,见状有点伤心地叫道:“怎么?您也抢啊?”
林别叙:“毕竟是个次品,想驱用这罗盘的威能,需要极强大的大妖血脉以及浑厚的妖力。”
貔貅指着倾风道:“又不是我要用,你找她啊!”
林别叙叹说:“可她不是妖啊。”
倾风咧出一口白牙,朝他露出真诚而和善的微笑。
貔貅:“……”
总忘了这猢狲不是妖!可她分明是少元山都压不住的妖孽啊!
“我是倒了什么霉啊!”貔貅哭丧着脸道,“找红毛鸟去,不能只我一个人出血!”
否泰山的剑阁之上,早晨正飘着一片尘埃似的轻柔细雨。白茫茫的雨丝同未散的晨雾一道笼罩了山头。渐次的雾气将翠绿的山脉与空灵的天色,连成幅浑然一体的山水墨画。
水气潮湿,带着沁人的空气,凝结在年轻修士们的头发上。
上百人围绕剑台操练,齐整一致的舞剑声击退了稍许风雨的寒意,将气氛烘托出一片热火朝天的高涨。
狐狸满脸高深地在人群中走动,装模作样地指点着青年的招式,迎面撞上个体型魁梧的巨人,要高高仰起头,才能看清对方的脸。
壮汉察觉到他靠近,也怕自己一抬胳膊将他撞倒,低下头跟看小孩儿似的,憨厚地冲他笑了笑。
狐狸正要拍拍面前这高个儿的肩膀以示鼓励,忽然整个人一蹦三尺高,大叫出声:“什么东西?烫我屁股!”
他伸手往后一摸,发现是万生三相镜。这东西被他抓在这里,便莫名不发烫了,只是周身震荡出一圈微弱的妖力。
那壮汉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神色一慌,连退数步,扯着嗓子高喊道:“先生你再好好看看,俺绝对不是坏人!俺从小一心报国,怎么会烫你屁股!”
狐狸:“……”
狐狸说:“我又没说是你的缘故,你怕什么?”
壮汉欲言又止。
就狐狸整天拿着罗盘拍人脑袋玩,谁不怕啊?
那头陈疏阔听见动静,拄着竹杖赶过来,紧张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它自己动起来了。”狐狸拍打了两下,“莫非是先生有什么指示?我去找人借点妖力!”
他撒腿往山下跑,半路遇见在凉亭练剑的季酌泉,不挑剔地叫道:“季酌泉,借我一点血!”
季酌泉问:“你要做什么?”
“这罗盘吵个不停,该是有人找我。”
狐狸利落从季酌泉身上祭了一些血,见还是不够,干脆往殿上跑。陈冀此时正在开早会,殿内挤了一群高手,省得他四处找人。
季酌泉不明就里,自发跟了上去。
柳随月正在跟谢绝尘清点刑妖司新选弟子的名册,忙得焦头烂额,见季酌泉追着狐狸屁股跑,当下将笔一丢,煞有其事地喊道:“绝尘师兄,有好东西!快跟啊!”
谢绝尘还没反应过来,边上的师弟们已开始替他焦急,推攘他道:“师兄快去,他们要跑远了!”
谢绝尘糊里糊涂,站起身也朝前殿跑去。
一群人相继聚在殿内,彼此面面相觑。
陈冀眉梢微动,看着狐狸一个接一个地找人索要妖力,而后蹲在地上捣鼓着手里的三相镜,按捺不住地朝前走了两步,想问他在做些什么。
只见镜子上忽然冒出一层白光。
狐狸凑近了脑袋往里看,不多时,在里面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两人见到对方,同时叫出声来:$1!——!”
倾风放声大笑:“哈哈!”
狐狸还在尖叫:$1!啊——!”
倾风问:“你鬼叫什么?”
狐狸激动道:$1!——见鬼了!!”
倾风说:“我是你姑奶奶!”
(——这逆徒,好歹还记得自己有个师父!)
声音有点失真, 陈冀的耳朵都快被他们吼聋了,听着那一贯涎皮赖脸的腔调,肩膀一颤, 飞奔上前,轻声问:“你在跟谁说话?”
狐狸管不上他,将镜子拿远一点,给倾风炫耀自己的新衣服:“陈倾风!瞧见没有?而今我是你们陈氏一族的先生,往后你见了我,也得老老实实尊称我一声将军!莫忘了我的功劳!”
那身黑色军装穿在狐狸身上, 配上他略显稚嫩的脸,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不如刑妖司的儒衫好看。
倾风很给面子地夸赞道:“厉害啊狐狸,陈氏振兴可就靠你了!但陈氏哪来的人啊?”
狐狸兴奋得手舞足蹈:“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你师父出山了,重振陈氏一族,广纳天下义士,为他们开蜉蝣遗泽。如今山底下全是前来应征入伍的人,否泰山都快装不下了!不过你师父最近正在想要不要换个新名字。”
倾风问:“我师父怎么样了?”
陈冀站在狐狸身后,闻言心潮翻涌, 热泪滚滚。
——这逆徒,好歹还记得自己有个师父!
快让为师看看!
狐狸将镜子往陈冀那边稍稍偏了一下, 照了下他的脸。
陈冀清清嗓子,刚要开口, 狐狸又快一步地转了回去, 口若悬河地道:“他好得很!你看他面色红润, 每天吃的比我还多, 而今刑妖司上没人比他大, 他可威风啦!陈倾风, 我快修出第四条尾巴了!等你回来,不定谁能打得过谁!”
陈冀一腔慈父心被狐狸三两句打发过去,急得吹胡子瞪眼,准备直接上手抢了,那头柳随月一阵风似地插了进来,掰过镜面追问道:“陈倾风?!真的是你?你还好吗!狐狸说你身受重伤,现下该半死不活,我还以为是真的!”
狐狸不容人质疑自己的权威。他现下可是陈氏一族排行前四的大人物,哪里能失了脸面?肃然高声道:“本来就是!”
倾风笑说:“好得很。赵先生送了我两道龙息,就是少元山上被困着的那个人族。”
狐狸哇哇叫道:“怎么可能,你胡吹吧!你是人境的人,怎么会刚去妖境就能引动山河剑!”
柳随月担忧跟喜悦的表情赶到了一起,眉尾往下耷拉着,嘴角又高高上扬,看起来有点滑稽,抹抹眼泪道:“太好了!你可吓死我了!”
周师叔等长辈也靠拢过来,里外三层地围作一团。
陈冀用竹杖戳了戳狐狸的后背,不满道:“怎么不可能?你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徒弟!不定两境剑主就是气机相连,倾风成了人境剑主,妖境的山河剑也出了大半。”
狐狸不当回事,没空与她掰扯些真真假假的废话,反复转动着脑袋朝她身后查看,见她极为招摇坐在一处高楼上,问:“陈倾风,你掉到哪里去了?”
“昌碣!”倾风说,“我们已经把昌碣给打下来了!”
狐狸脑袋上的毛都要炸起来了,除却震惊翻不出第二种情绪:“你胡吹吧!”
倾风以前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去了趟妖境,这本领简直登峰造极了。
倾风笑了两声,从后方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谢绝尘,迅速转了话题,说:“对了,绝尘师弟,你大哥好好的,是妖境的人城之主,卧薪尝胆,绝非叛臣。现下就在昌碣,我们一同攻下的城镇,可惜他正忙着处理政务,无暇与你谈心。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代你传话。”
谢绝尘愣了一下,木讷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拳头捏紧了一些。
陈冀气道:“谢引晖?那也是我弟弟!你怎不提我一句?”
倾风听着陈冀中气十足,果然如狐狸所说健壮得很,放下心来,补充道:“陛下我也找到了,无恙,不必担心。”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
“你这才去了多久!陈倾风你该不会还有个名字叫禄折冲吧?”
“倾风师侄受累了。人境一切安好,不必忧心。”
“妖境如今是什么情况?怎么一到就打起来了?”
“我早就说倾风师侄藏器于身,是不世之才,便是在妖境也能闯出大作为来!”
林别叙:“……”
怎么会这么吵。
狐狸眯着眼睛问:“你边上坐的是什么人?”
林别叙不用介绍了,倾风直接略过,往白重景那边靠近一点。
白重景刚被放了血,四肢虚软,这帮人一说话又仿佛有十几个鸟群在嚎叫。他没什么精神地朝镜子斜了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对着小院中的横塘新荷独自惆怅。
倾风介绍说:“这位是白叔,真身是重明鸟。”
“什么?!”狐狸咋咋呼呼的声音快要掀翻大殿的屋顶,“重明鸟不是禄折冲的人吗?”
倾风新奇道:“这你都知道?狐狸,出走妖境十几年,本事没落嘛。”
狐狸这人不给面子地道:“我父亲说重明鸟是石头拌淤泥做的脑子,死活凿不出个坑来。”
貔貅在对面放浪大笑:“狐主一语中的啊!说得不错!”
白重景劈手要来抢,倾风忙侧身躲开,劝道:“别别别!小孩子!从小背井离乡,体谅体谅。我帮你骂他。”
貔貅趁势将镜子拿走,从一干人里寻找:“我媳妇儿呢?三足金蟾在哪里!”
对面太吵,柳随月没听清前半句,迷迷瞪瞪地道:“谁叫我?”
周师叔与倾风异口同声地骂了句:“住嘴!登徒子!”
貔貅不要脸地出卖起自己的色相:“瞧瞧我这样貌,哪有登徒子似我这般英俊?”
狐狸两手死死握住三相镜,为了叫自己的声音压过其余人,几乎将脸贴到上面,问:“陈倾风,你何时回来啊?”
貔貅没有与狐狸闲扯的兴致,把东西又还了回去。
倾风说:“我不知道。尚不知要如何回去。”
“去问我爹!你们若是真的打下昌碣了,他定然马上就到! 你告诉他,快来救我——”
狐狸说着停顿了下,日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习惯了,都忘了形势早有不同。
他改口道:“不对,告诉他快来找我。我已在人境为我狐族打下大好基业,无愧九尾狐的声名,叫他老人家给我多送点钱来!”
倾风哭笑不得。
这狐狸,被陈冀忽悠着封了个虚职,连家都不想回了。
陈冀深吸一口气,喊出了力拔山兮的气势:“倾风——!”
倾风乐呵应道:“诶!”
狐狸眼尖,根本不给他二人絮叨的机会,问:“陈倾风,你身后的是谁?”
倾风说:“没有人了啊?”
几人来找白重景,是在一家客栈的屋顶,除却他们哪里还有别的人影?
倾风转过身,不料果真看见个人。
对方一席宽袍青衣,面如冠玉,闷声不吭地站在几人身后,不知旁听了多久。
倾风没听见他半个声,仔细看他身形,也觉得有些不对,试探着抬手挥了下,五指从他衣摆中穿过,果然只是个虚影,
狐狸那边已经要疯了,瞬间红了眼睛,叫道:“是我爹!是我亲爹!啊——!”
镜子上的妖力难以为继,他高亢的哭嚎声酝酿到一半,戛然而止。
周遭顿时生出种辽阔的寂静,连夏风都显得和畅起来。
狐主在四人之间打量了一遍,随后躬身朝林别叙行礼。
“不知先生亲临妖境,怠慢了。”
林别叙笑着与他回礼。
倾风正在回忆她打着九尾狐名号做的诸多事,算不算得上“得罪”二字,面不改色地与狐主互相抱了下拳,算做招呼。
狐主看向貔貅,意味深长地道:“不曾想,映蔚城主也会选择追随先生左右。”
“我虽不如狐主你机诈权变,可也懂什么叫千载一时。好事情哪里容得从长计议。”貔貅昂起头,精明地说,“妖境五座大城,狐族感念旧主,必然是要择从先生的。谢引晖本就出自人境,又与陈倾风渊源颇深,还连人主都拐到昌碣来了,自不必说。犀渠只能怪自己,倒行逆施,为恶太过,舆图换稿是既定之事,区别不过在于早晚。既然如此,我若不先你一步,哪里能占得首功?”
狐主见他一脸得意,失笑说:“那你又何必与我传信,向我求助。”
“那是另外一回事!”貔貅摆摆手,“何况我传你口风,你却未能及时赶到。可惜了狐主,昌碣都打完了,你此时才来,捡不到什么值钱的了。”
倾风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忍不住道:“忘了把你介绍给狐狸,你们可真是亲兄弟,一样的……”
她把险些脱口的“傻”字咽了下去,顾及狐主在场,生生改成:“讨人喜欢。”
狐主虽多年不见自己亲儿,可光是旁听方才那一阵对话,便知狐狸心性全没什么长进,不知是怎么从自己窝里出来的。
但见其生动活泼,精神焕发,也无别的指望,心下已极为欣慰。
唯独有些遗憾道:“我儿竟然才修出四条尾巴。看来这些年他是无心修炼了。”
倾风跟林别叙都不敢随意开口。
狐主见人二人表情古怪,问了一句:“怎么?”
“狐狸初到人境时,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倾风斟酌着说,“后来他仗着自己有三条尾巴,在界南横行无忌,一统群妖。”
狐主有种不详的预感。
倾风端详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后来他屡次去界南找陈冀挑衅,被误当成是一凶犯同伙,断了两条尾巴。”
狐主:“……??”
倾风无辜地看着他。
林别叙接过话题:“陈冀师徒已引荐小公子去先生座下受习,先生传了他几十年气运,加上小公子的过人天资,想来很快便能望尘追迹。”
(何况我耿耿忠心,不曾叛主。)
貔貅听着狐狸在人境那堪称波澜壮阔的遭遇, 摩挲着下巴道:“还以为他是个憨傻的。怎么听起来,竟是个人物啊。”
狐主的表情有轻微的变幻,不过很难叫人看出什么情绪来。他沉稳的面庞喜怒不显, 依旧温文尔雅地说:“能得陈冀与先生的庇荫,也算是那小子的造化了。”
仅凭狐狸的性情与修为,能在人境活到今日,只是断掉两条尾巴,已是属实幸运了。
那狐崽子从小便不知“安分”两字是什么意思,生起气来恨不能将脑袋抛出十里地外, 浑身上下只剩个“胆”,闯下的祸事估计远不止倾风所言那三两桩。
且平生最是记仇。看他今昔在陈氏混得如鱼得水,不曾怪罪陈冀,想也知道当初被斩断尾巴是他自己皮痒活该。
狐主扶额道:“罢了,不必管那小子。是老夫待他过于宽纵,以致于他性情轻率无束,虑不及远,看是落难人境也不知收敛,叫人断了两条尾巴都长不了教训。这十几年里能安然如故, 多亏于陈氏在界南的庇护。此恩老夫记下了,若能有幸见到尊师, 再向他当面道谢。”
禄折冲在人境掀风鼓浪,都不曾将狐狸抓回妖境要挟于他, 想也是因为先生与陈冀替那小魔头挡了风波。
那皮狐还上蹿下跳折腾个不停, 至今能活着喘气, 真是大道好生了。
看来是个讲道理的人。
倾风扯起唇角朝他笑了笑, 绷紧的腿部肌肉也放松下来, 满嘴熟稔的瞎话:“狐主言重了。狐狸是晚辈的朋友, 也算是我师父的半个徒弟,全是自己人,哪里称得上庇护不庇护。”
狐主眸光温和朝她颔首,说:“老夫真身尚在百里之外,先且告辞。今日晚间再叙。”
他离开前多看了白重景一眼,没有开口,却是别有深意。大抵也不信任这只立场不明的重明鸟。
长空飞鸟掠云,虚影倏然消融于光色。
“没打起来啊?还以为能有场好戏呢。”貔貅失望地拍了下腿道,“这老狐狸也忒沉得住气,失踪了十来年的儿子叫人欺负了都能忍得下,换做是我,如何也得打一架再说。”
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也或许是这身虚影不好施为,奈何不了你们,等他真身率兵到昌碣,就要变脸找你算账了。”
倾风没理会他这拙劣的手段,只是回忆着方才的对话,意犹未尽地道:“说来,还没见过先生,不知先生伤势如何了。也没看见袁明跟柳望松。张虚游若是在刑妖司,这样的热闹哪能少了他?”
她将视线缓缓从镜子移到貔貅脸上。
还没开口,貔貅已破口骂道:“你想都别想!陈倾风,你又没给我好处,就想让我给你卖命。你知道我的血有多珍贵吗?!”
白重景更是干脆起身,朝下方一跳,化为原形飞遁而逃。
“你看!”貔貅斥责说,“狗都嫌你这样的,三岁小孩儿都没你讨厌!”
倾风:“……”
这人的一张嘴真是好会说话。
林别叙见他二人又要开始互逞口舌,说:“你们若是清闲无事,我这里还有许多别的安排……”
两人回头看他一眼,虚伪玩闹的表情突然变得情真意切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彼此,挽起袖子,边骂边朝下方跑去。
“有本事过过招,你该不是怕了吧?”
“谁会怕你?今日但凡输你一剑,我往后再不带陈氏的名号出门!”
“好狂的口气,走!”
两人叫骂着,转眼间便跟疯兔似跑没了影。
纪从宣从高台走下,准备回城主府审阅剩下的公文。街角那群早已等候多时的熟悉面孔跟着攒动起来。
小妖们想上前同他搭话,可还没走近,便被纪从宣身边的修士按着兵器吓退,踯躅在原地不动。
纪从宣抬了下手,示意修士们稍候,主动朝前走去。
小妖们见他出现,反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打好的腹稿与满腔的疑问也在忐忑中清空出去。
纪从宣笑着说:“怎么?当真不认得我了?”
昨日花妖收回妖术,纪从宣便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小妖们看着他那张全然陌生的脸,着实不敢相认。
纪从宣摸了摸侧脸:“莫非你们只认一个皮囊?”
一小妖鼓起勇气,表情板得严峻,可惜一出口结巴的话音立即泄了他底气:“六……将军,我听他们说,您是……是人境的陛下?”
另外的人忙跟腔道:
“这谣言也太荒唐了。人境的陛下,能三年多里与我们称兄道弟吗?”
“六哥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等也不多问,只是想知道,您真是我们六哥吗?”
纪从宣淡淡笑着看着他们。
说话的几人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看着他,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互相扯了扯彼此的衣袖,想叫兄弟们帮忙出声。
纪从宣等他们都安静下来,才开口道:“说来话长,真要解释,不知从何讲起。唯有一句我可真心相告,我往日与诸位兄弟相交,绝非假意。”
小妖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那你今后,算是人,还是算是妖啊?”
他话音刚落,被身边人埋怨地踩了一脚,才自知失言,惨白着脸摇头想说算了。
纪从宣略一思忖,认真回道:“我即是人,也是妖。我同你们一样,有人与妖的血脉。”
边上修士闻言不由朝他多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映蔚的修士,也是长在妖境的人。有些出身落魄,自己也不清楚祖上是否有妖。
妖境四处皆是狼烟黄尘,纷争难止,众人亦是被迫奔流,辗转于世。
他们与“身家清白”,气概豪迈的谢引晖自是不同,与人境大多数百姓的境遇都是不同。他们或许不是那么纯粹的“人族”,骨子也并不想将两族辨得如此分明。这是两境数百年发展中所生出的隔阂。
可是纪从宣眼下一句话,无端叫他们心绪交融起来。
纪从宣平缓如流的声音,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平静:“不必担心。人境与妖境不同,由先生白泽坐镇,人与妖之间不分高低优劣。人族由朝廷管辖,妖族由刑妖司管辖,俱要遵从律例法纪。”
小妖忐忑问:“什么法纪?”
纪从宣笑着拍他肩道:“来日会慢慢告诉你们。最重要一点便是,不得妄动杀念。”
小妖下意识应了一句:“我们也不想杀人!”
纪从宣说:“那我们就永远是好兄弟。”
小妖们互相对视几眼,局促不安道:“我们还能同你做兄弟?”
“说的什么胡话?”纪从宣一拳捶在他肩头,佯装生气道,“以前我借过你二十两银子看病,昨日还一同出生入死,这就不认我这六哥了?”
小妖红了眼,哽咽道:“六哥!我自然是认六哥的!”
纪从宣柔声道:“以后要听六哥的话。昌碣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小妖抬手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想说点什么,可实在嘴笨,憋不出几个字,只能扬起嘴角挤出个灿然的笑,大声应道:“好!”
一群人聚上前来,围着他不厌其烦地唤道:
“六哥!六哥六哥!”
“六郎,请我喝酒的事总还算话吧?可不能赖了!”
“都傻笑些什么?”
众人破涕为笑,与他打闹,忽然抬高视线,望向纪从宣身后。
纪从宣似有所觉,抬手摸了摸头发,两指间摸出一截短小的花枝。
纤细枝干上只有一个白色的花苞,上面透着隐约的香气。妖力充盈,是个由本体制成的护身法宝。
纪从宣心头略有所动,转过头,望向身后,只见那条宽敞的青石主路,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城门。
白重景坐在城门的高墙上,两手环胸,沉声问道:“你要走了?”
衍盈停顿了下,抬起头,与他一上一下地对视,回道:“我修为有损,需回少元山上修行。”
白重景问:“你不与他们道别吗?”
“无朋无友,不需道别。”衍盈福身道,“多谢将军前来相送。”
白重景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可是有不少亲朋挚友。比你多。”
衍盈笑了笑,本欲应付过去,话到了嘴边,莫名有些感伤,由衷回了一句:“那将军该带着您的亲朋早日离开昌碣了。妖王想来正在路上,他最不容人生有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