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话跟连珠炮似地,喷得急促而清晰,边上人虽听着觉得酣畅淋漓,可也怕他意气之下误了大事,忙捂着他嘴将他拉开。
货郎不依不饶,被两人从身后架住了胳膊,还像条刚出水的鱼,死命蹦跶,两脚不安分地踢踹,挣出一点空隙,继续指着对面的人痛快骂道:“不过是只叫人捏在手里的毛虫,还想把过错反栽到我主头上?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真死在那些妖兵手下,全是因为你自己没出息!刀都到递你手里了,你都没胆子握,还要反插到别人身上,你活该!”
纪从宣一挥手,示意那两位阻拦的小兵将人放开。
货郎得了自由,理了理被拉皱的衣服,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昂着头倨傲道:“这回是我映蔚与依北一同来攻,你们还在做什么自私的美梦?纵是谢引晖妇人之仁,愿意以死相救,我主貔貅也不会答应!懂吗?此时还说些离心的话,不过是连累他人!我说前面那个将军,这样的人没处救了,反正他自甘堕落,干脆把他送去对面,叫他试试人奴!”
纪从宣发现这货郎还是个人才。指着一名小兵,示意他给对方分个铜锣。
货郎没想到自己能得个奖励,举在手里一通乱敲,震得人耳朵发麻。
“就如他所说,你求财,我求人。如若不肯,只能分个胜负。”纪从宣抽出长剑,怒视着对面妖兵,“我不信这里几千人全是孬种,没一个敢战!真要如此,那就杀光了我等,再带着他们去做人奴!”
纪从宣回头道:“不瞒诸位,映蔚大军就在城外,我等不过探路先锋。撑得一时片刻,你们往后能做上等人。此时后退一步,只能继续回去当奴做狗!你们自己选!”
(可是众生万相,有九千九皆与他相同)
纪从宣不管身后人作何反应, 刻意不给众人迟疑忖量的时间。两腿夹紧马腹,疾驰上前的同时,右手长剑一甩, 借着动作掩护,袖中一道暗器似风中穿杨,朝那妖将的面庞点射而去。
妖将万想不到,对面这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行事作风却堪称卑鄙,偷袭这样的事也做得, 跟自己没什么两样。
待察觉那长剑下的飞刀,已失了先机,只能狼狈闪避。
短刀擦着他的额头掠过,刺入他身后一名兄弟的眉心。
妖将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还在大睁着眼与他对视,人已歪斜着从马背摔将下去。
妖将心生恐慌,暗自大叫着不妙,上身随马匹踱步朝后倾倒, 仓促中抬刀一挡,侥幸推开了纪从宣致命的一剑。
横斜的剑刃在妖将的脸上闪出一道金属的冷光, 无声从他瞳孔里晃过。
随即是一片粉白的花瓣,就着长剑割破空气所卷起的细风, 扑向他的面门。
妖将刚生出力气的手脚顿时一泄而空, 动作凝滞了下, 脑海中想的不是面前的刀剑, 不是日后的仕途, 而是今年夏天的花开得真是灿如锦绣。
他顺着风向朝高处望去, 眼神涣散中,看见一片连绵的花雨,才发现太阳已快沉至边际。
即将落山的日光带着种温柔的缱绻,幽渺的金光萦绕在花瓣上,比梦更轻婉,闲闲地落下。
……他在这里做什么?
……去城外赏花饮酒?
……他还准备叫上谁来着?算了,且先休息一会儿。
无数的人族与小妖,在那满目的芳菲之中,意识迷失,软倒在地上。
纪从宣对衍盈的妖术已有一定抗性,眼皮沉重地往下垂落,却还保持了片刻清醒,趁机一剑将对面的妖将斩下马背。
骏马冲势难减,前蹄下沉,跪了下去,将他也猛地甩到地上。
纪从宣只来得及用手肘作挡,滚了两圈,想要起身。身体感受不到痛意,没走出几步,跟着躺在一户人家的门前昏死过去。
衍盈站在不远处一栋阁楼的屋顶,随着漫天遍野的花瓣飘零而去,手中那把白色的花伞跟着溃散,成为最后一捧白花,从她指缝中吹落。
她的衣摆在风中浮浮沉沉,面上血色流失殆尽,似也要随这片残花涤荡而去。
天边飞来一只巨大的鸟兽,拖着色彩艳丽的尾羽,翅膀震动间卷起一道无形的飓风,将快要沉降下去的花瓣又吹向更远处。
靠近后化为人形停在衍盈对面的屋檐上,凌乱长发糊了半张脸,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衍盈。”白重景垂眸看向下方的纪从宣,“值得吗?你就为了那么一小子,碎去妖丹,背叛我主,折损修为。他有哪里能与我主相比?”
衍盈朝他弯腰一礼,叫道:“白将军。”
她不急不缓地说:“龙脉生机将绝,白泽现世,天下人已临深渊,不得不求索破局之道。连貔貅也不得独善其身,择主而从了。”
白重景满带不屑道:“你带人主在昌碣藏身三年,他告诉你什么是道了?照我打听,王道询不过是最寻常一名小妖,无胆识也无魄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眼下死局该如何破除。唯有我主,心志坚毅,能带领妖境脱离灾祸。”
衍盈说:“白将军。我与妖王憾不同道。妖境都城虽也繁华,可我自人境归来……”
白重景挪动双腿,踢碎几片青瓦,高声说道:“你这样想,不过是受白泽蛊惑。先生的传道之音,能动摇人的心智。他多年未归妖境,自然不晓妖境局势复杂。先代白泽是占尽天时地利,方在人境推行礼乐之道。可是我主呢?自大道初定,龙脉平息,至今不过数十年,已从无只有,创下今日基业。而今又使妖境重掌国运。换做白泽来此,不管是哪位,他们口中所念的仁义道德,能帮他们立下我主这般伟业吗?”
“白将军。”衍盈被他喝断也不生气,反低低笑了一下,面容苍白似渺远云雾,吐息如游丝,“将军这话,是在劝我,还是在宽慰自己。”
“我何须宽慰自己?你凭什么认为,陈倾风,与下面那个小子——”白重景架在膝上的右手往下指去,顿了顿,口风放松了点,“陈倾风就罢了,她能引动两境国运,证明她确有赤诚之心,是个古往今来都少见的怪人。可人主为何要护我妖境?退一万步来说,纵然他是,他拿什么护两境百姓?”
衍盈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白将军,你瞧不起他,可是众生万相,有九千九皆与他相同,俱是怯懦、迷惘、愚笨。能活过今日,便不去想明日。能求得自保,便不去济旁人。”
白重景横眉道:“是啊。他哪里好?”
衍盈说:“可是他半人半妖之躯,比妖王更懂两族生性。他受尽贬毁,比妖王更知晓苍生所求。妖王无论在哪里,都只能做天下霸主。而纪从宣可以在人境做陛下,也可以在妖境做小妖。”
白重景琢磨了会儿,只觉太晦涩,摇头说:“听不懂。”
衍盈抬头看向他,隔着数丈的距离,彼此眼中五官模糊:“因为他比妖王更能忍得了辱,也更能对自己狠得下心。他是出自凡俗的小人物,连根带须都是从土里来,也没有将军、妖王那样举世无双的天赋。可是谁说,这世上能救天下的,不能是个俗人?”
白重景很遗憾:“看来你不会听我劝说。”
衍盈已支撑不住,阖上双目,最后留了一句:“失礼了,将军。”,便化为原形恢复妖力。
城主府外,带着火光的箭阵片刻不停地朝谢引晖射去。
谢引晖两手掐诀,再次调动周身妖力,召出几根巨大藤蔓,缠绕成一个木茧,将同城修士护在其中。
墙边失了防守,妖兵们趁机冲上前,攀上围墙,想要翻进府内。
结果一群人堵在墙角不上不下,只能朝后面喊道:“怎么会?进不去!有阵法!”
谢引晖妖力消耗殆尽,人又跟失魂了一样立定在原地不动。
妖将喜形于色,喝了声“退!”,在箭雨暂缓之际,握着宽刀朝谢引晖的脖颈横砍而去。
后方的修士见状嘶声叫道:“先生——!”
谢引晖不闪不避。
刀锋破开他肩头的衣服,劲猛的力道砍得他朝边上挪动半步。而刀身在内力催动下嵌入半指,卡在了他身躯中,再难寸进。
妖将想把刀收回,两手全力抽动,试了几次,才将宝刀抽出。刀刃上已有个明显缺口,是一角刀片卡在了裂口处,而谢引晖的身上没有流出一滴血。
“你这妖怪!”妖将暴怒道,“你既不是妖,也不是人!不过是个妖怪!”
那些点了火的箭落在他身上,根本烧不起来。
他这尊木身,不畏水火,也防刀枪,除却时不时要失控片刻,是真真的杀不死,于他们这些小妖而言,比妖王的活尸傀儡还要恐怖。
妖将不甘心,再次举刀朝他伤口处狠劈下去。
把他这木身一分为二,总不可能再活。
谢引晖就在此时恢复了自由。眼眸稍稍一抬,落在他凶狠未收、惊惧表情方做了一半的脸上。
双方距离太近,他五指并拢朝上一挥,便在妖将脖颈处留下一道见骨的伤口。
修士们惊魂未定,又哭又笑道:“先生,您快走吧!”
谢引晖一醒,便察觉到远处反常,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奇怪道:“人呢?”
昌碣有近半座城没了动静,东面半座城里的百姓像是凭空消失了,静得离奇。
一众妖兵光顾着杀人,都未察觉到这诡异的变化。随他动作一起朝东面看去,无奈没观出哪里不对,顺道转了个面,向自己身后也看了一眼。
——只见远处黑烟袅袅,正透过鳞次栉比的建筑空隙,朝高空升去。
不知是谁人见不得他们好,正在边缘处放火烧城,便是攻打昌碣,届时也只留一地废墟。
谢引晖身上杀气骤然爆裂,腾腾而起,面色阴沉到极点,朝对面妖兵瞪了过去。
妖兵们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高声辩白道:“不是我们!”
前排的箭手再次拉开长弓,想要射击,可此时墙边除了人城的修士,还有一群想要翻墙的同伴,可能误伤。
而且箭矢快不够了。
谢引晖是肉眼可见的疲老。他那木身再厉害,再强行调用几次妖力,就该附不了身了。
好不容易消磨他至此,哪里能甘心作罢?
“列阵!”继任的小妖从人群中出来,发号施令,“将贼寇赶出昌碣!”
谢引晖想抬起右手,虽感受不到疼痛,可右肩处的伤势还是致使他无法行动。
妖力亦维持不住,身后的那捆藤蔓迅速枯萎惨败下去,将躲在其中避难的修士们露了出来。
小妖:“杀——”
小妖振臂高呼,不等上前,一个黑色物体从墙头抛了出来。
小妖心头一紧,眼疾手快地将它拍开,脸上被未干的血液沾了一滴。
等第二眼再去查看,才发现是犀渠的首级。
小妖愕然抬起头,对上了同样有些意外的倾风。
倾风蹲在墙上,居高临下地道:“这张脸都不认得?犀渠白杀了?有新城主了?”
谢引晖见她无事,眼神柔了下来,朝她点了点头,说:“很好。”
倾风见他一身褴褛,眼皮跟着一跳,关切道:“师叔,你没事吧?”
多亏了谢引晖死守在城主府外,否则他跟貔貅还真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既要合杀犀渠,又要对付源源不绝的小妖。
“无碍。”谢引晖动作很是僵硬,能灵巧调用的,怕是只剩下几根手指了,“这尊木身是该更换了。”
倾风不知他更换一尊木身的代价是什么,总归不似他口中所言这般轻巧,可眼下也顾不上这些,站起身,朝着远处宣告道:“犀渠已死!后面的将士们,听见了吗?犀渠已为我斩杀!”
一众妖兵们虽有预感犀渠会死,可真亲眼目睹他的尸体,心中震撼还是难以言明。千姿百味都涌在心头。
犀渠于他们而言就是一座无法撼动、直入云霄的高山,其威势甚至能与天地相连。对他们是种镇压,也是种庇护。
昌碣在他掌控之下,众人从未察觉到过危险。
可而今犀渠死了,杀他的人却安然无恙,这种坚持已久的信念便骤然崩塌,身上那点血气也陡然间凉了一半,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倾风喊道:“还打什么?犀渠都死了,你们是在为谁搏命?我们的兵马就在外面,你们要么赶紧跑,我们不拦。要么举械投降,我们不杀!”
小妖们听她许诺,再次踯躅不定。
也是犀渠在位时过于蛮横,军中除他以外没有能叫众心归向的人。
一阵喧嚣中,有人趁乱叫道:“谁人会信?尔等一丘之貉!不过是要我等主动缴械,再不费吹灰之力地坑杀我等!”
倾风伸长了脖子没找到说话的人,好笑说:“你这小妖,学个词语怎么乱用?犀渠才是枭,我杀了他,那叫明主!犀渠残暴嗜杀,你们都愿追随,我比他更厉害,且比他仁慈,你们反倒游移不定了?”
对方喊得尾音变调:“你是人族!”
“那我们也有不是人的。”倾风回头叫道,“林别叙!出来见妖!”
城主府内随之传来一声势如雷霆的咆哮,白泽的本相自高空显现,浑身散溢着金光的白毛瑞兽睥睨众人,踩着虚空朝妖兵们走近。
红日恰好接入尽头处的地平线,对面一轮半圆的缺月也在渐弱的光线中清晰起来。
“白泽!”
妖兵们看着现世于日月交替之间的白泽,队伍顿时混乱了,跟着林别叙沉缓的步伐不住朝后退去,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思绪一片繁芜,哪里还有举兵迎击的杀意?
兵将们被白泽温和的妖力所包裹,心绪在不自觉中趋向平和,只感觉脑海深处不停响彻着一道声音,劝他们放下兵器。
众人生不出反抗之意,妖力稍弱的小兵手指一松,便循着那指示做了。
兵戈相继落地的撞击声带动了前后的兵卒,不多时众人战意消退,已溃不成军。只无数人开始重复了讨论着几件事。
“妖境也有白泽了?”
“白泽讨伐昌碣,说明犀渠无道!白泽是为天道之子,天道分明是在救我昌碣!”
犀渠方死,妖兵们的心神最是薄弱,倾风又撬动了山河剑的一缕剑意,林别叙的修为因此增长,传道之音的效果比预料中更为有效。
“厉害啊……”
倾风没想到妖境众人对白泽推崇至此,算是流落此地后鲜有的幸事,心神一松,这才看见远处的黑烟,勃然怒道:“着火了?谁放的火!”
貔貅跟着飞上高处,四目远眺,看着那快要烧红了暮色的火光,大骂了句脏话。
“哪群狗崽子干的!”
往后这昌碣的税赋可有他的三成,现下烧的等同于是他的财产。
倾风见林别叙与谢引晖能控住此地局势,便说:“我先去灭火!”
貔貅紧追其后。
半途遇到坐在屋顶慵懒吹风的白重景,忙对他吼道:“红毛鸟,这与你主的大业可没有干系!快帮着灭火、救人!”
白重景冷冷斜他一眼。
叫鸟去灭火?怎么不叫耗子去抓猫。
貔貅低头在怀里挑挑拣拣,催促道:“快!帮我一把,把火压低!”
白重景板着脸,虽有不快,还是幻化回重明鸟的原形,飞到就近的火场上方,扇动翅膀,先将赶来救火的人族驱散,再将燃烧的火焰压低,紧贴住地面。
在那火势即将反扑之际,一阵裹着寒流的妖力及时冲流过来,冷热相撞中卷出一团黑白混杂的浓烟,火也被迅速扑灭。
白重景见貔貅拿法宝当糖磕,挥霍至极,皱眉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宝贝?”
“犀渠死前开悟,突发善心,舍不得带去陪葬,大方送我的。”貔貅这人小气,驱使人做事居然还一毛不拔,“见到也不分给你!”
白重景刚要拿撂担子以作威胁,一物件朝他高抛了过来。
他将其叼在嘴里,就听倾风在不远处笑道:“白叔,别听他的,我给你。有劳了。”
白重景将那法宝吞了下去,心道还是倾风会做人。以前叫他大鸟、大妖、登徒子。这会儿就变了副面孔,喊他叔了。
日色又沉入一线。天幕被黑夜侵袭过半。
貔貅似有所感,望向城门,大笑出声道:“我映蔚的兵来了!”
映蔚的兵马是与依北的援军一同到的。
这批军伍比昌碣那批各怀鬼胎的兵卒要正规许多, 无需城主下令,互不干涉,齐整肃严地沿着两条街道开始巡查。命无辜百姓回屋等候, 无召不得外出。组织部分青壮前去帮忙救火,同时将在城中劫掠闹事的匪徒绑缚起来。
那批纵火的凶犯,有准备出逃的妖兵,也有跟风为恶的百姓。心肠可谓歹毒至极,甚至故意将人逼困在家中,放火旁观他们被活活烧死, 以泄私愤。
只以为昌碣无人管辖,谢引晖等人更是自身难保,待城中平定,腾出手来追责,他们早已逃出生天,于是便肆无忌惮地露出本来面目,肆虐残害。
却不料双方兵马赶来如此之快,凶犯们见势不妙,这才仓促逃出城去。
貔貅连吞了四个水系法宝用以灭火, 银钱暂且不说,肚里胀得正是难受, 哪里能吃这个闷亏?见自己人到了,指着城外喝令道:“给我追!那群畜生当小爷是死的, 居然当着我面放火杀人!”
映蔚的将领当即遣出一小队出城追击。
无愧乎是顶级的斥候, 不多时便将那帮四散逃开的凶犯给抓回来了。绑了关在一块儿, 等着明日当众处决立威。
这批精锐训练有素, 处事果决且细致。
刚从火灾中被救出的百姓, 尚在七上八下的张惶难安中, 便立即有穿着黑色军装的兵卒领着大夫过来给他们瞧病,又将他们送去空旷的房屋进行安置。
遇难的百姓死里逃生,又受其关怀,那里还忍得住,抱着边上的小兵们便嚎啕痛哭。
管他是谁做城主,总归都比犀渠要好上百倍。
此时天已墨黑,城中灯火通明。
貔貅说是只出一成的人手,可末了真正派遣来的精锐不比依北城少。
东城的百姓被花妖催眠,众人马蹄声凌乱而过,也没惊醒几人,倒是省下不少功夫。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映蔚与依北的兵马已遍布全城,负责戍卫治安。昌碣城中的动荡被抚平,甚至比往日更为宁静。
林别叙、貔貅等人,才算是真正地安下心来。
夜半时分,第二批兵马赶到。
不过收尾的事情就不是倾风擅长的了。有陛下有白泽,还有城主,琐碎事全是他们的活儿。
倾风回到自己的院落,打了桶水,将剑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又把自己拾掇了一遍,实在熬不住困意,倒头睡去。
貔貅同她一样不务正业。映蔚的将领深知他秉性,特意为他架了几位先生过来帮忙理政。
听闻一群人连夜清点了城中的户籍与账册,又盘问了昌碣的重要官员。半夜纪从宣也加入进去。倾风醒来看热闹时,谢引晖等人正在处置昨日的罪犯。
谢引晖要求每家至少出一人,在清晨时分前来法场观刑,同时还要说些重要事务,叫百姓们互相传告。
最先杀的正是昨日放火的那批匪徒。
这场人祸烧死了足有近百人,好在也是倾风等人应对得快,否则夏日天干物燥,火势还得蔓延。
其次是犀渠的亲信。
谢引晖挑了罪状最重的几个,连夜审完,今日拉出来示众。
法场的地面都被鲜血浇红,齐声的呐喊快要震破苍穹。
“该杀!”
“杀得好!”
好些百姓彻夜未眠,脸上带着一片困顿,可见贼人伏诛,多年冤屈得以纾解,俱是拍手称快。苦主更是眼含热泪,跪在地上朝着高台上方不住叩首。
倾风左顾右盼,不出意外在人群里见到了赵余日。
对方同其余人奴站在一起,面上是一片喜色,也瞧见了她,兴奋想朝她鞠躬道谢,无奈前后人流太过拥挤,根本弯不下腰去。
倾风笑着挥挥手,示意她不用客气。
清晨的萎靡气氛在几场见血的处决中被调动起来。谢引晖轻而易举地收买了大批人心,便开始宣布关于废除人奴的决定,以及人奴后续的安置。
最关键的,在于“田”。
粮食将会是昌碣往后数年里最首要的问题。
谢引晖将昨晚众人商议后的决定宣告出来:“人奴前去城外开荒,量田过后,耕种所得,可免田税五年。”
此话一出,有人欢欣,有人无谓,也有人嫉恨。
前排一青年扯着嗓子喊道:“五年田税,不公平吧?!凭何人奴反高人一等了?”
谢引晖看向说话那人,早知会有疑义,缓声问道:“何来不公平?人奴劳碌奔忙,多年未得积蓄,所种一粒一粟皆冲备昌碣,其困苦是为犀渠之积祸,非罪之过。你若觉得不公平,也可尽数上交家产,前去城外开荒,我与你一视同仁,所开土地免你五年田税。”
那青年不平说:“可是,昌碣粮食价格高昂,五年田税何其之多?我等养家糊口亦是艰苦,一年到头来难得饱腹,也是犀渠之积祸,照先生的话来说,是不是也该免税五年?”
谢引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行,反正我不同意!人城的百姓大多是昌碣的人奴,先生也在偏帮人奴”青年不住煽动着周围的人,拉扯着就近的衣袖,说,“是不是?这不公平!而今田亩产量多少?粮食价钱多少?人奴若能免五年田税,其余粮商呢?耕种的农户呢?还有做其它营生的人呢?我们也要免税!”
百姓们听见他口号喊得响亮,哪管对不对,只知是对自己有利,跟着大喊起来:“免税!”
谢引晖手上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页册被风翻动,他两手一合,将册子盖了回去。
早知革新推行不会顺利,城内必然有人阻碍。
谢引晖不着痕迹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妖将会意,刚要起身开口,先被貔貅的声音盖过。
“你在同我讲什么废话?你敢驳斥我?谁给你的胆子?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貔貅笑着走上前,“粮米价钱高,是因之前只能从映蔚收买,而今有田地能自种,价钱自然会有回落。别当我不知道!你昌碣的米价自国运复苏之后已降了一半不止。不过五年田税而已,对于赤贫之家,一身伤病尚需求医,抓不了几贴药,能攒下多少银钱?你连这也眼红看不过,够阴狠的啊!还拿人族当同族吗?该不是犀渠留在城里的细作吧?全为了兴妖生事。”
貔貅跳下高台时,脸上笑意已经隐没,没个征兆,忽然一把掐住青年的脖颈往上提,仗着身量高,迫使对方垫起脚。五指用力收紧,直掐得青年面色泛青,两眼飙泪。
那青年竭力发出几个怪声,想要求饶。可每挤出一个字,貔貅的力道就故意加重一分,显然是不愿听他说话。
他凭着本能想掰开貔貅的手,指甲抠在对方皮肤上,只觉坚硬如钢铁,根本使不出一点力。
后方的百姓被吓得连退数步,拥挤到一块儿。久违的恐惧再次冒了上来。
谢引晖视若罔闻,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册。
待那青年快背过气去,貔貅才大发慈悲地松开手,对着瘫倒在地不住喘息的人:“再多废话,挑唆寻衅,直接拉你前去问责。犀渠面前屁都不敢多放一个,见小爷我等好颜色,便敢蹬鼻子上脸。是瞧不起我?”
众人噤若寒蝉,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倾风想给他拍手叫好。
“怎么,想着谢引晖是人族,打下昌碣,便无法无天了?可你们别忘了——”貔貅环视着众人,冷哼道,“这里还有我映蔚的一半!我敬依北城的人族都是好汉,给他们一个面子。但我这面子不多,别惹得我心情不快,亲自动手,届时大家都不好看。”
貔貅指着谢引晖,警告说:“这里的规矩,昨日是我一同定下的。映蔚、依北、人境,都照这样的规矩来,你们有什么意见,觉得哪里不公平,可以直接滚出昌碣,去都城也好,去狐族的地盘也好,我不阻拦。留下来乖乖听话的,我能保你们一口饭吃。自己考虑清楚了。”
貔貅这黑脸一扮,底下人顿时老实多了,那些个歹心全收回了肚子里,也不再有人要拉着人族的修士“讲道理”,要求他们付赔偿。
貔貅发作完,不好意思继续留下,为了自己的面子,顺势甩袖走开。
倾风也觉得此处没什么意思,干脆跟了上去。
貔貅走到无人的街巷,知道她跟在后面,特意等了等,随意从腰间拿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理了理乱发,哂笑道:“犀渠这丑人,还爱照镜子。”
这东西是他昨日从犀渠宝库里翻出来的,因当时太过狼狈,他对着打理了一下仪容。今天也带在身上。
倾风此前没关注,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说:“朋友,你这镜子……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宝贝。”
(陈倾风,你是强盗吗?)
这话术貔貅可太熟了, 气愤道:“不是吧?这你也要抢?犀渠的宝库里那么多好东西,我随手从墙上拿的一面破镜子,你都眼红。陈倾风你别太过分!好歹我是豁出过命帮你的!”
倾风喊冤道:“你就是这样看我?好像我多蛮不讲理似的。你这面镜子确实很像万生三相镜, 只不过我的落在人境了。不对——除了颜色,简直是一模一样好吧?”
貔貅鄙夷道:“天下所有能制成法宝的镜子,长得都像窥天罗盘是吧?”
倾风不过是随口一言,没有要争抢的意思,也不觉得貔貅手上这镜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好宝贝。
可这厮张嘴就往她脑袋上泼黑水,那这镜子今日就必须得随她姓陈了。
林别叙从拐角处过来, 远远听见二人又开始鸡飞狗跳地打闹,问:“你们又在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