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紧迫中压抑住的情绪随着疑问井喷出来。
倾风停了一步,打断他道:“我很难同你解释清楚,也没有那个时间。你等我师叔或是林别叙来了,再跟他们叙叙旧吧。我师叔正是谢引晖。”
她说完急切要走,留下诸多的疑团,纪从宣哪里敢不明不白地放她离开?跟在她身侧,追问道:“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啊!你们在这里杀得痛快,犀渠哪里能不知道?等他派遣一支整肃的军队过来,你是要领着这帮农户,与他们碰个头破血流吗?”倾风头疼地催促道,“你快回去!别叫百姓以为我们都要跑了!”
纪从宣尴尬愣了下,惭愧道:“我……我也没预料会闹到这等地步。”
“事急从权嘛。”倾风理解道,“人奴受不了要反,这又不是你能掌控,换我在此,只会闹得更凶。我也不知后头具体要如何,去找个聪明人给你问问。你赶紧带着这帮小兵操练一番,别真到要作战的时候,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貔貅耳力通达,闻言心道,林别叙可真是倒霉。
倾风见貔貅还傻站在原地, 朝他使眼色道:“走啊。”
“什么走?”貔貅忿忿道,“那么危险的事情你还叫我去?我又没收你银钱,凭什么要为你赴汤蹈火!”
“哦。”倾风平淡应了一声, 脸上写着好自为之,“那待会儿我师叔来,你帮我转告他一句……”
貔貅利落冲到她前面,招手道:“走!”
二人沿着原路,回到空旷无人的山脚。
两匹马见他们出现,扬起头哼出两声粗重的鼻息。
貔貅磨蹭着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 翻身上马时,问道:“你们人族陛下来妖境是何其隐秘的事?禄折冲都没将消息外传,你就这么直白地说了?”
倾风镇定道:“说了就说了。”
貔貅听她语气,总觉得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任性,见着人奴捅穿了一角天,索性连脑子都不动,干脆站在破洞底下淋雨了。
人族素来不要命,可是他惜命啊!
这穷鬼转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但他还有满屋都堆不下的金银财宝没有挥霍, 莫拉上他。
倾风一眼看穿他表情中的鄙夷,长发与衣袍随着马匹奔跑朝身后鼓动, 颠簸着笑道:“这事就算我不说,花妖出现, 禄折冲能猜不到吗?”
貔貅说:“他自己干的好事, 怎能不知?何况还有个打灯笼也遇不到的愚忠鸟, 禄折冲只要发问, 那重明鸟能帮你说谎不曾?”
倾风又问:“那假使有人去告密, 犀渠能信吗?”
貔貅:“……”
倾风帮他说:“他虽蠢, 但又不傻。”
割了犀渠的脑袋,怕他都不能相信,自己手下那个奴颜媚骨的小妖,会是人族皇帝。
见人族竟认“王道询”为主,直接便要生出三分轻蔑。
谁会害怕自己养的王八翻身?王八翻身也不过是四脚朝天,原地蹬腿,难道还能腾飞化龙不成?
倾风说:“那就是了。该信的信,不该信的不会信。我说出来有什么问题?”
二人奔出不多远,几句闲聊中,貔貅眸光一凝,抬手示意,紧跟着“吁——”得一声勒停了马匹。
倾风跟着停下,没他妖族如此敏锐的五感,纵身一跃跳下马背,将手按在地面。察觉到顺着土壤传来的微微震动,知道真是料准了,是昌碣的兵马来了。
人数该是不算多,速度也不快,只不知是什么路数。
想到自己这边的三瓜两枣,倾风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她握着剑转身,心事重重地问:“你映蔚的兵马,最快何时能到?”
貔貅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映蔚有支顶尖的斥候,一日一夜可以奔袭千里地之上,且骁勇善战,无坚不摧。我借法宝与他们传信,隔日便能杀到昌碣。你们人城依北里应当也有这样的部伍,只是数量与实力不及我映蔚。”
倾风闻言大喜,立即说:“那喊来啊!”
貔貅心疼地叫道:“那可是我映蔚最精锐的部属!何况连夜赶路,待到昌碣,彼盈我竭,是要吃大亏!”
“城主都在这儿了,再精锐的行伍也得出场啊!”倾风怂恿道,“待我师叔获知此地情形,定然也会传召他的亲信,不会叫你孤立无援。你也可以再报个价来,我去劝说,不能叫你白白替我们冲锋陷阵。总归最紧要的是先除去眼前的祸患。否则什么三分利、七分利,都是痴人说梦。”
“你这人……”貔貅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有些后悔与他们这帮亡命之徒绑上关系,正踯躅不定,听她说话更觉烦闷,牙根都隐隐作疼,“还挺牙尖嘴利。”
他本是冲着白泽来的。
白泽与禄折冲二者之间的龃龉争执在所难免,他总得要选上一边。原觉得禄折冲不靠谱,现下看来,白泽这草头班子也不大靠谱。
天道正统怎混成这球样啊?
倾风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旷放笑道:“我可是命悬腰带上了,还得仰仗城主您多照拂。”
貔貅思忖片刻,暗恼自己优柔寡断,快刀一顿斩,将自己剩下的半只脚也赶上贼船,面沉如水地道:“若无意外,明日傍晚之前,我的先锋能到。余下大军,再隔日可达。我将映蔚能调动的兵马都遣来为你造势。”
他恶狠狠地威胁道:“谢引晖的人要是比我少,我带着人拍马便走!”
“行!”倾风一口为他应下,拍着马背道,“我去前面为你探路。”
貔貅不识好心,这也要争:“谁要你为我探路?小爷会怕?!”
二人拐过前方的山路,与那威厉的铁蹄声越发逼近。在空阔的道口静候片刻,不意外地看见一片凛肃的铁衣。一行人马的军装在明耀的日色下反着寒光,看着声势赫赫。
倾风数了数,见不过是支百来人的队伍,心下一松。
看来白重景有为他们遮掩,这批飞禽的眼线未如实通报他二人的行踪,犀渠当以为只是人奴不堪重役起事谋反,派遣小兵前来整饬。
倾风单手执剑,在队列中间划了一道,偏头问:“你一半,我一半?”
貔貅迟疑说:“全杀了?”
他这样一问,搞得倾风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接动手确实不好。”倾风犹豫道,“阵前应当先利诱劝降?”
为首一名妖兵当是认得她,见她旁若无人地与貔貅说话,举止冒犯,仍是好声好气地喊话问道:“狐君,在此何为?”
倾风策马上前,直言不讳道:“你们是要去杀山上的人奴?我这人喜好多管闲事,看不惯犀渠赶尽杀绝。不如你们在此停下,回去与你主子禀告,就说闹事的人皆已重罚,此事掀过作罢。”
妖兵苦着脸笑道:“狐君玩笑了。我当不起如此大的职责,更欺瞒不了城主。不过一小小兵将,望狐主不要为难。”
“当真没得商量?”倾风叹了口气,拇指推出剑鞘,“还想与你两不干涉。毕竟以杀止杀,诚非我所愿。可你若实不肯放下兵器,我也只能与你血溅三尺。你自己掂量,值不值当。”
那小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缠着她迂缓相劝,只是抱拳道:“想问问狐君,我们王将军去了何处?”
“嗯?”倾风手上剑锋一收,惊讶道,“你是王道询的兵?”
那小妖颔首:“正是。将军失踪了两日,城主便提拔我做了统领。今日恰好当值,接到消息前来巡视。”
“你们王将军此刻就在山上。”倾风遗憾地说,“他不忍见人奴惨死,此番与我是同道,怕要叫你失望了。”
那统领沉默了下来。后方的妖兵们混乱片刻,窃窃私语,未等统领喝止,复又平静下去。
似乎对她所言并不意外。
看来犀渠手下的妖兵也并不齐心。“王道询”所辖的部伍便偏向亲近人族。只是碍于威势,不敢表述。
倾风觑见可乘之机,诚心劝道:“我说你们这群小妖。纵使父母不是人族,身上也该有人族的血脉。兄弟姐妹,亲友间总得有几个人族朋友。若真觉得人族低劣轻贱,自己又算什么?君子见生尚不忍杀,那群人奴与你们素无冤仇,哪能狠得下心,夺他们性命?即便不信鬼神,也该信天理昭昭。”
小妖伸长脖子,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视死如归道:“狐君所言道理,我等虽然浅薄,自然也懂。监察人奴本不是我等职务,可既然城主有命,便不敢违令。我知狐君悲天悯人,可不能替军中兵士全狐君大义。也知狐君武艺超群,确实能诛杀我等百多人。反正进退皆死,狐君若执意动手,便取我等首级。因战而死,起码可我等妻儿免受牵连。但请狐君下手利落些,给个痛快。”
倾风将他一段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忽然问:“谁命你们来?”
小妖愣了下:“城主?”
倾风说:“他亲自命你们来?”
“亲自?”小妖茫然地说,“人奴所行虽是谋逆大罪,可在城主眼中尚算不上什么忧患,还劳不上城主亲自出面指示。否则也必不只是派遣我等前来。”
倾风了然道:“所以是用飞禽传信,命你们出兵。”
小妖不明她话外意图,试探点头道:“是。”
“什么意思?”貔貅与她耳语道,“是白重景刻意叫他们来?还是先生私下授意?”
貔貅皱眉道:“这帮人油头滑脑的,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正中你软肋。送到你手上就是个烫手山芋。不能杀又不能赶,是要做什么?”
“我给你们出条退路。”倾风心血来潮地劝道,“反正你们逃不过一死,不如同我们一起反了吧。我们背后也有人,不算势单力薄。城内怀恨犀渠苛政的人当不在少数,大势在我。”
貔貅听得欲言又止,抬起手想打她。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实在是就这百来人,又是王道询的半个兄弟,杀了同不杀没什么区别。若能不战而屈人兵,何必见血?林别叙既然将人送到眼前来了,说明大有可为。若能说通他们,还能再拖延上一段时间。现下最缺的便是时间。”倾风低声道,“可惜我万生三相镜不带在身边,否则对着他们一照。暗藏祸心的抓了。真心投靠地放他们过去。再以真我相挑动城内百姓与我们共事,将水搅浑,何至于处处受限?”
“窥天罗盘?”貔貅惊讶道。“你还有那等宝贝?!”
倾风挑眉:“瞧不起我?”
“兄弟们俱是有家室的人,亲友尚在城内。”统领指了指天上的鹰隼,“此生命轻,许不了先生。”
倾风听他语气并不决绝,多是迫于无奈,笑说:“我百般相劝,你想必也疑我真心。不如我叫王道询来同你阐明利弊,你再做决断。”
(我只知道,倾风师妹从未叫我失望。)
倾风打算转道回去找纪从宣, 可那小妖统领其实不想与她多谈,见她策马转向,抬手一招, 示意后方兵士一同跟上。
犀渠向来多疑,几只飞禽正在众人头顶盘旋,随时接替回去报信。他若与倾风周旋,在原地固守,只会引犀渠猜忌。
在无孔不入的眼线下,便要无时无刻地表露自己的忠心。
倾风见状亦不阻拦, 与他们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顶着粗汗朝荒山疾驰。
不多时,前方竟也传来齐整的人声。
自山道尽头出现一排云海似涌动的人影,是纪从宣将人奴的队伍也带下山来了。
未等倾风出声提醒,队伍先行停下脚步。花妖与纪从宣越众而出,踏着杂草蔓生的野道飞奔过来。
待二人走近,小妖统领看清对方的面孔,身躯一震,这才真信了倾风的说辞, 动容喊道:“将军——!您真在!”
纪从宣已又扮上了“王道询”的那张脸,打眼一瞧, 是没吃什么苦头,只是有两日未曾好好梳洗, 衣服布料全是褶皱, 面上的胡茬也潦草一把, 显得有些邋遢粗犷。
“陆二!”
纪从宣高喊了一声, 殷切从倾风身边跑过, 与刚从马上下来的小妖握住手臂, 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激动地互相打量。
后面的小兵们纪律严谨,没有乱了队伍,可也俱是伸长脖子朝前张望,垦挚地叫道:
“将军!您去哪里了?”
“他们都说您出事了,呸!一群见不得人好的东西!回去我就打死他们!”
“将军为何会在山上?”
情意殷殷的关切瞬间挤满了绵远山道。倾风见到众人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只见纪从宣将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扫了一遍,嘴唇翕动,略有些哽咽地宽慰道:“说来话长。叫兄弟们为我担心了。怎会是你们来?怕还要给你们添麻烦。”
众人当即又七嘴八舌地道:
“六郎又在说什么胡话!”
“六哥您没事就好!”
“您糊涂了!兄弟间什么麻烦不麻烦?”
“将军您真要保下那群人奴吗?您父亲还在城内,这要如何是好?”
纪从宣拉着统领的手走进人群中,很快被围成一团。
倾风便是竖着耳朵,也无法从那么多嘈杂人声里辨认出纪从宣的嗓音了。
见他如此受人仰慕,倾风不由咋舌,忽然想起林别叙从前给过的一句评价,说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此刻才有种醍醐灌顶的领悟。
不过草草几次接触,确实能察觉出纪从宣这人交心的本领。
做事滴水不露,待人和风细雨。进退有度,温文有礼,顾虑周全,叫人生不出恶意。再适时展露些伤怀,连倾风都险些着他的道。
看来在妖境的这三年,纪从宣已与军中兵士处得亲如一家。
难怪林别叙要叫他们来,暂时生不出大碍。
倾风拦了后头的衍盈,小声问:“你们怎么来了?”
“收到了先生留的消息,便立即赶来了。”衍盈一五一十地回道,“先生说,你离开不久,白将军便获知山上人奴出了大事。谢城主闻讯心知不妙,跟着不见了踪迹。先生阻拦不及,现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想应该是在城中准备人手。因担心犀渠觉出端倪,先生现已随白将军离开家中,请姑娘切勿回去找他。”
大抵是花妖的本性,她说话时习惯了低着头,鲜少直视他人眼睛,有种楚楚怯怯的纤弱。即便倾风知她不是个天性娇柔的女人,一见她眉目盈盈带水,也忍不住心生怜爱。
倾风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没有打断,直到最后才探究地问道:“鸟跟鸟之间,能传那么多的消息吗?”
白重景不是说不行吗?
“飞禽之间,自不能说得这般详尽。”衍盈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所以他写了信。”
倾风:“……”
倾风将那信纸展开查看,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好些是自己不认识的秘文。挤在一块儿跟鬼画符似的,看得眼睛疼。
毕竟是别人家养的鸟,大张旗鼓用他们送信便罢了,确实不好将什么隐秘都直白往上面写。
倾风讪讪将纸还了回去。衍盈接在手里,直接用妖力将其绞成了碎屑。
她抬手往外一扬,将纸片扫了出去,旋而道:“先生说,姑娘若有把握,只管径去斩杀犀渠。城中百姓与戍卫的妖兵,自有他人安排。”
这是倾风擅长的事,省了她动那千回百转的脑子,一时慨叹道:“别叙师兄果然可靠。我还没问,他就给我办好了。”
衍盈续道:“此地有我,左右不过百十来人,反不了天,姑娘不必担心,尽可放心前去。”
“担心?”貔貅忍不住出言调侃,“她便是单枪匹马闯入万千敌营,也敢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说‘大势在我’。别狂得没边了,哪里生得出这种细腻的忧虑来?”
倾风斜眼睨去:“说得好似你很懂我。林别叙身单力薄,弱不禁风的,我哪有为他少担心?”
“我更担心!”貔貅叫道,“妖境数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白泽,我都怕他跟着你刀光剑影里来去,忽然一眼没看顾过来,便英年早逝了!”
倾风心生不悦,拿剑推他:“你这张嘴好晦气!咒我师兄?”
貔貅不甘示弱道:“眼下先生身边只剩一个红毛鸟,不知在哪里浪迹,你也是真放得下心!”
这只半路冲出来的铁貔貅,居然要与她比谁更关心林别叙?
倾风气得对衍盈道:“你快问问白重景,林别叙身在何地!”
昌碣城冷僻处的一座老旧宅院里。
空置许久的冷清院落,外围的篱笆已被邻舍前来玩闹的孩童扯坏,檐角上布满了蛛网,室内也空荡得仅有一张木桌。
林别叙指尖转着几枚铜钱,朝半掩的窗口方向虚望,暗忖倾风不知能否领会他的深意,别刚照面就冲动将人打伤。又忧愁纪从宣稳不住自己的那帮兄弟,反举棋不定,生出更多祸端。
白重景背靠坐在墙边的角落,闭眼假寐。听着铜钱摩擦碰撞发出的悦耳声响,嘲弄地说了声:“有陈倾风在,先生就是把几枚铜板抛出火花来,也算不尽她惹出的麻烦事。”
林别叙听他说得怨念颇深,低头笑道:“有理。”
遂收起手中铜板,朝他走了过去。
白重景察觉到面前的光色暗了一些,又听见布料在不远处摩挲,知林别叙正站在面前,又道:“先生若也想劝我投诚,还是省些功夫吧。我与昌碣的那帮小妖不同,并非受制于人。”
“好。我亦不想强人所难。”林别叙半蹲在地,“白将军仗义相助,无论如何,当同你说一声谢。”
白重景这才睁开眼睛看他,感慨道:“唉,只有先生是个明事理的好人。”
林别叙表情故作地惊诧,问:“妖王手下,明事理的人多吗?”
白重景说:“不多。”
林别叙刚要开口,白重景便警觉地打断了他:“多或少都与我无关,我不与之相交。”
林别叙:“为何?”
白重景半阖着眼,语气凉凉地道:“怕他们拉我谈心。”
林别叙:“……”
他站起身来,拂拂衣袖,无奈笑道:“那我也不自讨没趣了。”
他重新摸出铜钱,铺在掌心,叹道:“还是为我师妹再算两卦。”
“您真心觉得此事能成?”白重景抬起头仰视着他,郑重其事地道,“犀渠,极不好杀。他手中法宝无算,陈倾风若心生大意,怕是连城主府的大门都逃不出来。”
林别叙手中握着一叠铜板,堆到布满灰尘的桌上,淡淡道:“那是她的事了。我又非神灵,纵然极尽文韬武略之长策,也算不全天地万物之根本。哪能事事皆如我意?”
他顿了顿,转过身笑道:“我只知道,倾风师妹从未叫我失望。比之筮算,我更愿赌她。”
白重景听得一知半解,问:“若是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林别叙白皙的指尖按在粗糙的铜币上,无所谓地道,“本就是她送我的本钱。”
午后,漠漠行云飘过楼阁之上,泉水泠泠击石,从亭台间穿行。
明暗交错的阴影照在露天的花圃里,依旧挡不住自土壤中升腾起的热气。
犀渠正坐在自己院里,手中索然地敲着一块龟壳,听着下方人讲述。
那小妖两手恭敬递来一块玉饰,仆役接过后端正摆上石桌。犀渠指腹随意一摸,奇怪道:“没有妖力?”
“属下不知。”小妖心惊肉跳地答,“属下确实在屋外潜伏了整宿,等府中人相继离去,又进到屋内四面搜寻了一番。可这法宝依旧辨识不出妖力。”
“要么都是大妖,要么都不是妖。”犀渠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狐狸的府中一共四人,你莫不是同我说,一个跟脚你也摸不到。”
小妖顿时冷汗淋漓,心跳快到极致。大脑里塞满了各种说辞,却不知挑哪一桩能挑出来顶用,于是反哑然失声,只能将头磕在地上,战栗不止地求饶。
“呵!”犀渠烦躁一拍,贴在掌心的玉质龟背上登时蔓延出数道裂纹。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金鸣声,龟壳彻底散解成大小不一的几块碎片。
犀渠眼皮骤然睁大,一双浑圆眼睛里寒光四起。
他坐正了姿势,捡起桌上裂开的碎片,转到光色下映照。
壳上的妖力迅速溃散,很快那枚绿色的玉片就变得黯淡无光,又在他五指收拢的全力一握下,成了把灰白色的齑粉。
这龟甲跟他多年,唯有大凶之兆方会显能。此刻竟无端崩解,以此示警……
果然那来历不明的九尾狐,包藏祸心!
犀渠面色铁青,抓着石桌,凭借蛮力生生掰下一个角。
下方仆役大气不敢出,腿脚发软,想跟着跪伏到地上。手中提着一盏茶壶,此时仿佛有千百斤重,要他两只手同时握住,才能叫它不往下坠去。
正是此时,一小妖惊慌冲进院来,到他身前,弯下腰正要禀报:“城——”
刚说出一字,犀渠五指成爪,已带着摧折肃杀的掌风,朝他拍了过去。
那小妖弯到一半的腰身随着他凌厉的攻势,如同一根柔韧的柳条,猛然朝后弯折,空翻避开他这内力浑厚的一击。
犀渠运劲又追上一掌,手上皮肤覆着层金光,如同金铁铸就,比先前更为凶猛。
小妖身形如电急退而去,逃窜间左手攀住一根就近的长柱,轻盈转了一圈。
犀渠猛烈掌风扫至,那木柱应声塌空大半。
屋舍失去支撑,木材积压间发出喑哑的嘶鸣,房顶的瓦片跟着簌簌抖落。木石的碎屑如急雨铺洒而下。
仆役们惊恐万状,竟还傻站在檐下不敢跑动。缩着脖子,死等房屋倒塌。
犀渠收掌回身,那小妖已顺势冲入前殿,踩着墙面直直飞上横梁,半坐在上面,恢复了真身。
倾风拍拍衣摆上沾着的木屑,好心劝道:“啧,别打了。多好的屋子,小心塌了半间。你这人穷奢极侈,是不介意,可往后传到我手里,我会心疼。”
(“陈倾风,把他另外一个角也给我打下来!”)
那半角屋檐倾斜着, 终是停了下来。空中扬起的飞尘却没那么快平息,洋洋洒洒飘在日色里,在灼耀明光下肖似团团金雾。
犀渠发上、肩上, 都落了一层。他面色沉冷地拍了拍肩头,拉开嘴角,戾气深重地笑道:“好身手。”
“彼此彼此。”倾风好奇问,“你是怎么瞧出我不对劲的?连句话的功夫都不叫我说完。我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像。白费我一番功夫。”
犀渠脸颊两侧的肌肉小幅抽动,分明是已被气到七窍生烟了,为了不叫自己落于下风, 还是维持住了可怜的体面,瞋目切齿地道:“无人敢在我院中,脚步声如此错乱地跑动。”
“原来如此。”倾风恍然大悟,拍着手说,“原来是你太变态,不是我的缘故。”
她这张嘴不饶人时,是能一句话将人激怒。对着石头骂,连石头都恨不能蹦起来喷点火。何况是犀渠这种没什么定力的人。
犀渠仅余的一点自持在她轻蔑的笑声中荡然无存,周身内力暴涨, 人已如星火急射,朝上方腾跃而起。
犀渠看着体型粗重, 壮若一尊小山,动作却很是生猛, 蓄力一跳下直接拔起一丈多高, 不留余地地抬掌下劈。
倾风只觉虚影一晃, 眼前光色便暗了大半。那蛮横到不讲理的凶暴气势立即倾轧而来, 叫她面上血液往眉心涌去, 一种强而有力的压迫感, 逼她生出本能的忌惮。
她没有正面迎其锋芒,飞速朝后倒栽,滑不溜秋地自犀渠掌下撤走。鸿影缥缈,在空中调转了方向,稳稳当当落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前门。
犀渠那一掌将横梁彻底斩断,庞大的体型起落间又压得地面发出轻声的震颤。
连失两根梁柱支撑的木屋顿时有些抵抗不住,再次摇摇晃晃地下起沙土来。
倾风抽出长剑,拿剑鞘重重拍在仆役的后背,将他撞出长廊。见一群奴仆被二人杀气所围,吓得抖若筛糠,仍旧闭着眼睛缩着脖子根生在原地,怒其不争地骂道:“这也不跑?想留着喂剑还是给你们主子叫好?昌碣要变天了,滚别处待着去!”
“小子狂妄!”犀渠怒吼道,“我活一日,便独掌昌碣这片青天!”
他横冲出来,速度之快,竟顶出一片肉眼可见的风墙。
倾风侧身间已抽出长剑,蓝色的剑光似水珠迸溅,遮掩了其上的凶光,带着悦耳的吟响,倏然荡去。
这把赵鹤眠送她的无名宝剑坚韧而锋锐,倾风还没见过正面撞上能不被削成两半的。
然而犀渠那身外皮早已不是什么肉体凡胎了,怕比磐石还要硬上三分。
长剑的剑尖抵在他胸口,不仅未能刺破他皮肤,还压得剑身弯曲起来,磅礴的气劲将倾风连连逼退。
犀渠抬起两手,不等倾风收招,紧紧抓住剑身,反制住她动作。嘴角朝两侧咧开,暴吸了口紊乱的热气,胸腔因此大幅膨胀,随即发出一声足以掀起海水倒冲的呼啸。
其吼声有穿云裂石的强劲,一路刺向穷高极远的天际。
倾风离得他近,耳膜受声浪震颤,宛如有根淬毒的银针从脑门穿透,哪怕调用了身上灵石的妖力用以阻挡,还是疼得厉害。
不远处那些仆役更是七窍流血摔到地上,在余波的轰击下直接不省人事。
犀渠的妖力仿佛被放大了数倍。他若真有这等本事,连妖王的都城该都能杀穿,何必窝在昌碣这样的不毛之地做土大王,还要受九尾狐的憋闷气。
倾风屏息凝神,与犀渠僵持不下。
高空忽然也传来一声虎啸,将犀渠的妖力冲抵消去。
就听貔貅暴跳如雷地骂道:“这是小爷我的看家本领!叫你偷学了去!犀渠你这孽畜是不是到处猎杀我们虎族!”
貔貅的原身是悟道于少元山的白虎,后来才领悟出貔貅的威能。
野兽大多都爱吼叫,以此来威慑猎物。但犀渠不同,犀渠的吼声像婴儿,没有这样翻江倒海的气势,所以貔貅的指责倒不是凭空的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