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叙旧,倾风想说的话可多了,想来谢引晖也最是关心。
照亲疏远近来排,怎么也该先将谢绝尘拎出来。
倾风清清嗓子,语速飞快道:“谢绝尘与我是朋友!他还同我提起过您。”
这么一说,倾风想起来了,谢绝尘是曾聊过,说他兄长是个宽厚温柔的人, 待他总是不厌其烦,温和平易。从未见他发过脾气。
倾风说:“他在刑妖司里交了不少朋友。而今在帮先生镇压龙脉妖力。玉坤城的那座玄龟妖域您知道吗?破除那座妖域, 就有他一份力。”
“是吗?”谢引晖那低哑平缓的声调听起来像是漠不关心,只有头微微低了下去, 暴露出一丝他的惭愧, “对他不住了。”
倾风忙补充道:“他过得挺好的。谢家如今可是江南首富, 他连写字都是用的黄金!不像我师父, 穷得连把剑都买不起。”
谢引晖:“呵呵。”
倾风:“……”
她知, 他是在高兴。
谢引晖补救了下:“哈哈哈哈。”
倾风这回是真的没忍住, 哑然失笑。
谢引晖怀念地说:“我离开时,他对遗泽尚不能深入领会。心气浮躁,遇事也多会哭闹。我当时以为要白费了先生的遗泽,看来诚然是下过一番苦功,已能独当一面了。”
倾风有点想象不到谢绝尘撒泼哭闹的模样,应声道:“而今他颇为老持稳重了。”
谢引晖说:“十五年,掐指一算尚不觉漫长,见到尔等有为少年,才发觉人事已远。”
他问:“你师父还好吗?”
“他……”倾风嘴里话语打转,末了隐下一些事,只报现况,“在刑妖司上做先生,负责教小辈们学剑习武,精神得很,谁不听话就用竹杖抽打。弟子们皮糙肉厚,后山的竹林怕是都要给他折秃了。”
谢引晖眸中神采焕发,是种遮掩不住的高兴:“哈哈,不似他作风。要他乖觉留在山上教习,也只有先生做得到了。”
倾风又斟酌着,把纪钦明与陈驭空的事情给说了。
谢引晖全程坐着不动,倾风也不知他是在出神,还是在细听。三言两语讲述完后,安静屏息等他反应。
“老四……唉。”谢引晖良久才叹出一声,“我与几位兄弟相识,已有二十多年。而后殊途异道,音信两绝。本以为他们在人境该是意气风发,虎跃龙翔,倒是我小觑。”
纵他语气浅淡,倾风还是将他一腔伤怀听了个明明白白,心绪纷呈,低声道:“我答应过师叔,要为陈氏族人扶棺回乡。待回人境,我与师叔一同前去坟前拜祭。”
谢引晖深深看着她,用力点头:“好!”
叔侄二人心情正绵长,林别叙端着刚煮好的茶水走进来。
谢引晖刚要出口的几句激励话因他堵了回去,觉得他这人有些煞风景。
林别叙将茶杯摆正,察觉到那似有似无的刺人视线,不由侧身回望。见对方默不吭声,心下也犯嘀咕,拎起茶壶,倒出一杯热气氤氲的新茶,两手端到谢引晖案前。
想他一界白泽,要做端茶送水的活儿,还不受人待见,处境可是凄凉。
谢引晖还是礼貌与他点了下头,一手端起茶杯,跟不怕烫似的,直接倒进嘴里。流畅动作看得倾风目瞪口呆。
“不过是尊木身。”谢引晖说,“开个玩笑。”
倾风词穷,憋出两个字:“……有趣。”
谢引晖见氛围缓和,才道:“你二人为何会在昌碣,被犀渠奉为上宾?”
倾风奇怪问:“赵先生没同您说吗?”
“说不清楚。不过只有一句模糊的大意。说是陈冀的弟子来了妖境,喊我速速来救。”谢引晖神色如常地打趣自己道,“两棵树之间,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你的事,还是我进城后找人打听出来的。”
倾风惯常起了个头:“这个说来话长……”
岂料谢引晖道:“那就先不说。”
倾风:“……?”
谢引晖搭上扶手,身体小幅前倾,问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人境国运被禄折冲窃夺之后,而今百姓如何?先生是否安在?刑妖司当下是何人坐镇?四弟亡故,陛下失踪,朝廷由谁掌权?”
他一股脑问完,意识到是自己急切,又摆了下手,说:“你慢慢说。一个个答。”
倾风挺了挺腰背,说话的中气都足了三分,强装严肃道:“无碍,损伤不大。禄折冲前脚引龙脉异象劫掠国运,后脚人境就有剑主悟道。虽说是阴差阳错,但也确实算是造福妖境了。”
谢引晖说:“人族出剑主了?”
他为了凸显出自己的惊讶,面无表情地加了两个字:“什么?”
倾风一本正经地答道:“是的。”
谢引晖脸上面皮僵硬,极力想要特殊表情时,有种夸张的木讷。
谢引晖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倾风忍着笑意,擦擦鼻子,说:“嗯……清隽,聪慧,内秀。”
林别叙忍俊不禁。
谢引晖听得认真,肃穆地点点头。
倾风今夜的文采大抵都献给了那花妖,最后掏出来的几个词都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气势:“锋锐,决绝,天资过人!”
谢引晖激动追问:“怎样的天资?”
林别叙按捺不住道:“许是厚脸皮的天资吧。”
倾风凉凉地斜他一眼。
谢引晖对他不满,谴责道:“不要误正事。”
倾风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褒奖的词,才觉自己语言之贫瘠,难以三言两句描述出一个人的优秀之处来。
也或许是她过于拔俗了。
为了再添一个“谦虚”,最后总结一句:“也是师叔与先辈等万众英豪造出时势。大运所趋,与天资无关。”
她说完冲着林别叙挤眉弄眼,叫他帮自己状个声势。这样的名头不好意思亲自说。
林别叙不是很情愿,被她暗暗踢了两脚,还是开口道:“师叔不必猜,剑主正在您面前站着。”
倾风眸光熠熠,两手摆在膝上,坐得端正,等谢引晖惊叹。
结果谢引晖天上地下看了一圈,偏就是不猜她,只庄重道:“不要玩笑。先说正事。”
“何来玩笑?”倾风瞪大眼道,“我不像吗?”
“嗯……”好在谢引晖的脸上表露不出太多情绪,调整语气含蓄地道,“不是师叔瞧不起你,只是我观你修为,你似乎连大妖遗泽都未曾领悟。”
倾风说:“先生也从没说过,剑主必须得有遗泽啊!”
谢引晖还是不大相信,连妖境寥寥数日就能捅出那么多大篓子的人,能是剑主。沉吟片刻,说:“那请师侄拔个剑,容我一观。”
倾风气焰不由消了一寸,声音也低了一点,说:“剑不见了。”
谢引晖:“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见了。”倾风两手一摊,怨念地道,“我怎么知道它怎么回事?百多年才找到一个剑主,居然还能把我给弄丢了。你说这让人有什么好说的!啧。这剑着实不懂事。”
谢引晖:“……”
忽然就有些信了。
他蓦地冒出个疑问来:“你是陈冀亲生的,还是他收的徒弟?”
倾风大笑,胡说八道:“我师父可能是我亲生的第二个爹!”
林别叙眼见倾风聊得兴起,提醒道:“还有件正事。”
倾风果然忘得干净:“什么正事?”
林别叙无奈指指东院。倾风拍腿恍悟道:“哦是!映蔚的貔貅也在我们这儿。我们与他谈下一门买卖,答应了说要来做你的说客。”
倾风把关键的要点记住了,但事情说得不大清楚,叫林别叙帮忙复述了遍。
谢引晖听完平视着前方,半晌不作回应。
倾风等了等,以为他是不想答应,着急劝道:“师叔,这买卖划算的。届时昌碣由人族管辖,您说税银多少便是多少,给他分润一点,能叫他闭嘴就成。他哪知道是三成还是几成?往后再以城中治安为由,叫他调遣些妖兵来帮忙巡城戍卫,怎么都不算亏。关键是他与我等联手,能省去不少麻烦。”
谢引晖仍是不答。倾风刚要起身,被林别叙按了回去,冲她使了个眼神,叫她稍安。
数息后,谢引晖才终于转了下脖子,重新看向她,歉意道:“僵了下,对不住。这木身是有些不便。”
他说:“可以。不论几成,昌碣都要攻下。我本以为貔貅会从中作拦,因此想先出兵映蔚再剑指昌碣。貔貅既愿帮手,自是上策。”
他缓缓转向林别叙,赞许道:“能叫那不听人话的貔貅听进你的劝诫,你有几分慧心。”
倾风猜他大抵还不知道林别叙就是妖境白泽,委婉地道:“可能……不止几分。”
她正要礼尚往来,为林别叙博博门面,外间传来一阵聒噪动静。
再看门外,云散日出,晨霞漫天,原是已不知不觉叙了一夜。
“好香啊!这是什么花的气味?”
貔貅人还没到,嗓门已扯得百尺外都能听见,揉着眼睛走进前厅,豪放道:“我要再去多买几盆。将院里一并栽满!”
他视野朦胧间发现里头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惊惶往后一跳,吼道:“谢引晖!”
稳了稳心神,才走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谢引晖,来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要再耽搁几日。不会也一直藏在昌碣,图谋不轨吧?”
他虽极力掩饰,可倾风对他那一幕精彩变脸还是看得啧啧称奇。
这得是多大阴影啊?怕成这样。
谢引晖眼角余光朝门口斜睨。没有开口,倾风已然意会,脱口叫道:“我师叔问你,你为何会来昌碣?”
貔貅老实地道:“少元山上那么一道金光,我又不是瞎了!此地离我映蔚也不远,自然要来看看禄折冲搞的什么鬼。否则哪日昌碣一倒,我映蔚也得唇寒齿亡。”
他有些不自在,挑了谢引晖远一些的位置坐。结果是在他对面,距离远了,但抬眼就能打上照面。当下表情变得诡异,耷拉着张脸,又苦又丧。
谢引晖直勾勾地盯着他。
倾风瞄一眼,代为说道:“我师叔在笑。”
貔貅莫名其妙道:“他笑什么?”
倾风说:“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
谢引晖赞同点头。
倾风登时雀跃不已道:“师叔,我懂你了!”
谢引晖的面部肌肉稍稍松弛,眸中染上柔和的笑意。
林别叙笑说:“真不愧是半个同门。”
貔貅:“……”
“师叔?!”他脑子转过道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道,“我说,你们师侄二人没问题吧?拿我当笑话?”
他压根儿不信,嘲道:“你就胡编乱造吧!”
倾风眉开眼笑:“怎的不信呢?我是师叔的传声筒。”
貔貅冷哼道:“我看你是谢引晖的狗腿子!”
正巧白重景走进来。貔貅指着他,又指向倾风,嚷嚷着说:“不信你问他!红毛鸟,陈倾风现在这模样像不像个小狗腿!”
白重景瞥见谢引晖,先是眼角一抽,半只脚留在门外,就那么定在了原地。闻言摇摇头,显然是不认同他观点的,一板一眼地说:“阎王殿前的小鬼。难缠。”
活人见了都得退避三舍。不分什么主啊王的。
谢引晖对着外人,莫说是好脾气,连句好话都算是罕见,眼见着白重景彷徨在门口不动,看穿他的胆怯,更是口不留情道:“禄折冲的家雀,怎么也在这里?寻不到回家的门路了?”
倾风见气氛沉凝,虽也对这大妖的立场诸多戒备,可这几日相处,觉得他为人还算有所分寸,担心师叔误会,帮着说了句:“他先前奉命来抓我们,违令后与我们暂住一处。”
她重点在“违令”,落在谢引晖耳朵里就不是一个味儿了。
他冷声道:“要抓我师侄。”
白重景纠正说:“不是抓她,我来请林先生入京。”
谢引晖:“呵,意思是我师侄说谎?”
倾风:“……”
莫说白重景,连倾风都想为他捏一把冷汗了。难怪貔貅那混球都怕成这样。
……谢师叔,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倾风以为白重景会扛不住压力先行离开,岂料他短暂踯躅,迈步走了进来。坐在近门的位置,漫不经心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只守着林先生。”
好在谢引晖也未加深究,转头找貔貅商议起正事:“映蔚愿出多少兵?”
“你的一成。”貔貅说完警醒,坐不住得跳了起来,激动道,“不对!我不与你谈!你们全是一伙儿的!”
“坐下。”谢引晖说,“你开的条件我都答应。现下问题在如何行兵,才能瞒过犀渠眼线,速至昌碣,叫他不以满城人族性命相挟。”
貔貅迟疑地坐回原位:“你要如何?”
谢引晖一时无言。
“我只信先生的。”貔貅对林别叙道,“先生,你总不会害我吧?我们才是一道的!”
林别叙笑说:“确实有一想法,我随意说来,给二人听听。”
卯时,东面山上方晃出日头,催得天边云霞如锦,赵余日等人已在荒地上干了半宿。
从采石场凿石换至城外山郊开垦荒地,本以为能轻松些许,可在旁督管的小妖全然不许他们休息,逼得他们日夜苦作。
每日只有一餐,舀半勺粥,添一块饼。粥里不见多少米粒,多是难以下咽的谷壳。饼也不够分,晚去的人就没有。
赵余日的村庄里还有倾风悄悄送来口粮,回去后姑且能吃到饱腹,撑住白日的劳顿。另几个村庄的人奴,已是强弩之末,快累死在田上。
赵余日正战战兢兢地扛着锄头松土,边上一妇人推着运碎石的板车走过,突然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不远处便有四五位小妖往复巡查,这群人动辄打骂,心情不快了,无错也要上前抽上一鞭,打得人皮开肉绽,行事比先前更为狠辣。
赵余日惊呼了声,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压着嗓子提醒道:“嫂嫂,快起点!”
那妇人抬起头,双眼水气弥漫,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了抓,显然已是意识迷离了。
赵余日心生不忍,正要上前扶她,身后破空的风声一响,便被人狠狠抽了一道。
她感觉背部骤然湿了,疼得她头晕目眩。
“干你的活!”那几名小妖已经过来,冲着她啐了一声,越过她朝前方的妇人走去。
二话不说,合围着就是一顿笞打,比酷刑还要凌厉几分。
“起来!我叫你起来!你这贱奴,城主宽宥留你们一命,还敢在这里偷懒!真当自己是什么尊贵的身份,由得你在这里犯贱!给我马上起来!”
语气里分明是还在记恨先前城中比擂之事,叫他们同族将领无故牵连受罚,在满城百姓面前失了尊严。不敢找犀渠伸冤,只能将怨气尽数发泄到人奴身上。
赵余日听着那鞭声急雨似地交错,道道入肉,躺着的妇人连呻吟都没了力气,一身麻衣也转瞬变得鲜血淋漓,颤声恳求道:“她要被打死了,几位官爷,发发慈悲,饶她一命,留她做事吧。”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弃)
赵余日说得低声下气, 连眼神也未敢对上,祈怜的几句话还是触怒了打人的小妖。
那小妖手腕倒转向外,带着高扬的长鞭跟着尾巴一甩, 毒蛇似一口咬上赵余日的侧脸。
她躲闪不及,亦不是不敢反抗,惨叫了声捂着脸跌坐到地上。
小妖指着她唾骂道:“要你多嘴!指使我等做事?贱奴!我不容许,你哪里敢说话?”
赵余日缩瑟成一团,颤颤巍巍,死咬着唇不叫自己泄出哭腔。深埋着头, 朝着小妖稽首忏悔。
青年见她这模样尤不解气,横眉怒目地瞪着她,觉得她出言顶嘴便是极大的罪过,是近来这帮人奴蠢蠢欲动的反心佐证。
今日非得要狠狠教训她一番,叫这帮贱奴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远处那位躺倒在地的妇人像是承受不住这顿严刑已然断了气。边上的小妖厌恶地用脚踢了踢,见她没个反应,知她不死也难存活,便指了对面两位人族道:“埋了,就埋在地里, 用以沤肥。反正这荒山上正缺些血肉灌溉,谁若是还敢懒散、顶撞, 以下犯上,也同她一样, 打死了埋进深山, 为来年花草做肥!”
“且等等。”青年阴恻恻的声音在赵余日上方响起, “带这贱奴一道走。她二人正巧做个伴, 去阎王殿前, 还能互相求情。”
赵余日浑身一震, 脸上血色尽褪,一直弯折着的脖颈与脊背抬了起来,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
获知自己死期将至,一时间竟不觉得恐惧了,只感到万分的讽刺。
不过是一句求饶的话,就要冷酷夺人性命。对面这小妖也只是昌碣城里的蝼蚁,对待上官要卑躬屈膝,眼神向下时,却是数倍更甚地欺凌。
磕头虫伏低做小不过是为自保,他尚不如流窜的窃鼠,已是只伥鬼,半点人性都不留了。
小妖被她直视,尤其那森凉的眼神中略带讥诮,勃然大怒,斥道:“看什么看!你这贱奴!”
他一鞭裹着妖力抽去,内劲如刃,能生生刮下人一块肉来。
赵余日一手撑着身体,紧紧阖上眼睛,还等着鞭身落下,忽而被人从身后一扑,猛地撞到地上。
身后人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为她挡住了足以致命的一鞭。伴随着血肉绽开的声音,身上人只发出一声闷哼。
赵余日惊恐地睁开眼睛,见是自己郎君,除却几字无用的气音,喉咙像被粗粝的沙石堵住了,喑哑难言。
小妖顿时火冒三丈,瞪视着二人,眼神阴鸷道:“倒是深情,就成全你们去地下做一对鬼鸳鸯!”
他手臂尚未抬起,又一老汉冲上前,两手抱拳朝他不住叩拜:“官爷,他二人不知天高,知道错了,您绕他们一命吧!我一家老小都给您跪下了!”
小妖见他说着要来抱自己的腿,心中作恶,生怕这脏东西靠近,用出了七成力抬脚踹去。
老汉被踢得腾空而起,朝后倒飞,落地时,瘦弱的身形也没惊起什么土尘,一口血从唇边淌出,眼中失去神采。
小妖指着围观的百姓,厉喝道:“想死的一并出来,莫一个个地冒头,浪费小爷时间!”
远处一片舒展的树荫下,多出两道无人察觉的长影。
青木遮蔽处分明无人,可是下方交错摇曳的阴影中,又确能辨识出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
衍盈撤下手中花伞,横抱在怀,注视着眼前的惨状,娇艳面容被一根斜枝的阴影分为两半,明暗不定。
“当初在人境,我问你如何破妖境之死局,你说人性不甘屈从。凡有星火降世,率先垂范,敢于争势,自有前仆后继的来者,会舍命相助,正本清源。当时我未笑你天真,可心中已觉你小黠大痴。”
“你所见之人族,未曾受过辱,折过节,未曾叫人反复鞭笞于台下,未曾试过孤注一掷却不伤人毛发。”
“不知何为浮萍,何为渺小,自然觉得人族都有一副顶天立地不能折的傲骨。觉得自己能挽狂澜,逆天道。”
衍盈挤出一个很是凉薄的笑容:“可是人如草芥,生来柔脆。下屈从于上,弱屈从于强,人屈从于妖。这同君臣、父子一般,皆是时位秩序。就连是你,三年了,我以为你有一腔奋勇慈善,三年里你照旧只能冷眼旁观。说明身在妖境,你也可以安安分分做一名小妖。”
王道询站在她身侧,不能动不能言,唯有眼珠随她话语轻轻转动。
衍盈:“妖境也曾出过星火。赵鹤眠而今被困于少元山。当年随他出征的臂膀如今埋骨荒山。谢引晖引领人城,左右受限,负隅顽抗。人族寿命短暂,谢引晖的妖身不过再支撑一二十年便要消亡。届时所谓三百年之机,真不过如火星转瞬即灭。”
衍盈拂袖一挥,解去王道询身上的禁锢。
王道询两股一颤,几乎不能站稳。抬手扶住一旁的树干,手脚麻木得失了知觉。
他额上冷汗一把把地滑下,身上衣衫也快被浸得湿透,多年来错乱的记忆在如潮水迅速回拢,浩浩的乱流对着他的意志反复拍打。
他一时是被困于后殿,饱受摧残的幼童;一时是随白泽悟道,受万人尊崇的皇子。
一时是立于山巅之顶,大权在握的陛下;一时又是傍人门户,只能谄媚庸鄙的小妖。
王道询与纪从宣两个名字来回在他脑海中盘旋,最后俱是落下,砸得他头晕目眩。
纪从宣宛若从深渊中拔起,靠着一旁的树木急促地呼吸,方能从那窒息的错觉中稍稍脱离。
衍盈问:“三年多里,但凡你能为人族心生怜悯,有不顾惜自己性命的勇毅,便能冲破我的妖术。可是你没有。纪从宣,你饱读诗书,受教于白泽,也不曾有过所谓殒身不逊的气节,如何能叫这帮人奴有?”
三年来黄粱一梦,醒来依旧山河寸血,天涯恨远,潦倒难行路。
衍盈说他不知何为浮萍,不曾垂目见苍生疾苦,是以夜郎自大,口出狂言,这是错的。
他自小因妖族血脉,被父亲关于暗室。屋内门窗封死,只留个一寸见方的小洞。
奴仆偶尔想起时,才会大发慈悲来给他送饭。送的残羹冷炙甚至不如狗食,奴仆心情不悦,便会朝他碗里加伴泥沙。
有时他从那狗洞里爬出去,便被人踢回来。有时会遭一顿毒打,扒光了衣服丢进湖水里。
六岁还不能说话,只会对着外间吼叫。全无理智,唯有兽性。
他几次死里逃生,得亏命大,才苟延残喘至于今日。
若非先生后来耗损修为替他开智,他此生只能做一个痴傻的牲畜。
启慧后他回忆起生平种种,终生受其困囿,难以释怀逃脱。
他憎恨父亲,又敬畏父亲。未曾见过生母,又怜其孤苦。怨憎人族,又恐惧人族。
是以他自卑、自弃、妄自菲薄。是以他胆怯、卑劣、虚伪诡诈。
他是不勇毅,不仁善,不真诚。生性比之草芥更为柔弱。即便从人境换到妖境,那些弊端亦如附骨之疽剔除不去。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弃——才要自己处处悖逆,与本心背道而驰。
纪从宣缓过劲来,抬起头,看着衍盈,一字一句道:“你错了。”
前厅内,貔貅被热气熏出汗意,听林别叙说完,用长袖擦了把额头,说:“你要我与谢引晖佯装不和,假意两城争杀,带着大军朝昌碣袭近?哪里能瞒得过犀渠?不久便会露馅了。他虽蠢笨,倒也不傻。”
林别叙说:“拖延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貔貅看着他的脸,怀疑道:“你们不会要假戏真做,趁我松懈,真啃下我映蔚半块肉吧?”
三人异口同声道:“岂会?!”
貔貅更害怕了。觉得这三个都不是善类。
几人正埋头推敲着细节,外头的白重景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数人不明就里,还是停下了议论。
白重景走到门外,朝着天上仰望了片刻,回来说:“没用了。”
倾风满头雾水:“什么没用了。”
白重景两手环胸,摇头说:“完了。”
倾风急得抓狂:“什么完了?!”
白重景一句话吊了三口气才说完:“城外的人奴乱了。一群小妖要将人奴活埋沤肥,里头你那个人奴朋友也在。你们人主也在。”
貔貅惊道:“什么时候?”
白重景:“自然是现在。”
倾风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白重景指指上方:“昌碣养的那批鹰告诉我的。”
倾风可算是明白什么叫敌在内部了。
昌碣白养了那么一大批的鹰隼在边地日夜巡卫, 全成了重明鸟的眼线。
哪日禄折冲若是想发兵昌碣,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克敌制胜。
也难怪犀渠这般野蛮统辖还能在昌碣屹立百年不倒,原是因为够识时务。
倾风快步冲到门外, 天上的苍鹰已经飞远了。在庭院上方停留太久会叫犀渠察觉,因为只低掠了一圈便不见了踪迹。
倾风扭头问:“乱成什么样了?”
白重景神色古怪道:“你指望一只鸟能跟你说得多清楚?”
倾风:“……”这话听着好生耳熟。
鸟啊树啊的能说话,难道就合常理了吗?
白重景难得见她吃瘪,心情愉悦,话也多了起来:“想必是没有太乱,否则城外的守军已将饲养的飞禽都放出去传递消息。多半是几名小妖一时性起, 又去虐待人奴泄愤,不慎冲突起来。动动刀、见见血,无人在旁怂恿的话,动乱顷刻便能压下。只是花妖与你人主都在,事情就难料了。”
禄折冲的部属,能帮忙传她消息,已算不错了。倾风也不计较他话里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
她回屋拿起长剑,背在身后,说:“我去看看。”
林别叙额头两侧的穴位开始隐隐作痛, 劝道:“你冷静点。”
倾风沉稳道:“我很冷静啊。可连陛下都在城外,我总不能置身事外。”
她转了个身, 谢引晖又不知不觉地绕到她面前来,吓得她倒抽了口气。
倾风回头望去。方才人还在屋里坐着, 一眨眼的功夫移形换影, 这本事真是适合拿来装神弄鬼。
谢引晖问:“陛下随你二人一同来妖境了?”
“陛下三年前就来了, 禄折冲干的好事。”倾风言简意赅道, “纪师叔已死, 先生重伤, 陛下万不能再遇险,需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谢引晖意会点头,视线逐渐偏斜,盯住了人群后方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貔貅。
貔貅本想无视,可支撑不过数息,便受不住内心煎熬。想着与其被谢引晖赶到架上下不来台,不如自己知趣些。当即豁然起身道:“走!我陪你去!”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门,领着倾风去租了两匹马。
映蔚城的商人什么生意都做,在昌碣也开出不少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