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先?前听闻齐慕先?与赵泽的关系不如与先?帝, 也?是正因如此, 祝少卿之?前才?会提醒她说,齐慕先?如今许多方面有所收敛, 说不定还会对?她这?个引起赵泽兴趣的年轻官员有招揽之?举。
但如今看来,赵泽对?齐慕先?这?位三朝老臣也?很是恭敬。所谓的关系不如先?帝,想必只?是赵泽初登帝位,还没?有方安宗那?样的城府,而齐慕先?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暴露在新帝面前,如今还在试探期,所以磨合不足吧。
谢知秋正在思索,忽然?,她看到一道略带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抬起头,正与齐慕先?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在掂量齐慕先?与赵泽关系时,齐慕先?亦在不动声色地端详她。
谢知秋微惊,顿时提起十二分警觉,对?齐慕先?无声地行礼致意。
齐慕先?不紧不慢,对?她回以温和友善的笑意,慈爱得仿佛随处可见?的善良老人,完全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宰相。
由于种种原因,谢知秋自觉已经与齐慕先?交锋了数次。
然?而直到此刻,谢知秋才?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与齐慕先?有往来。在此之?前,她不过?遥遥见?过?几次这?位名震天下的救君之?相,是个连与对?方交谈的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卒。
这?时,齐慕先?也?没?有在谢知秋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他好像对?天鹤船颇有兴趣,饶有兴致地绕着走了两?圈,道:“孔明?灯自古有之?,但能想到制作如此大的孔明?灯,将人带到天上,实在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巧思。连臣这?把年纪了,见?了都十分惊奇,难怪陛下会有兴趣。”
赵泽本来对?齐慕先?突然?进宫有点紧张,但一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当即放松下来。
赵泽盛情道:“难道相父对?天鹤船也?感兴趣吗?既然?如此,相父要不要也?乘一乘试试?”
谢知秋看向齐慕先?。
她本以为齐慕先?这?般身份,又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赵泽这?样图新鲜,对?半会拒绝。
谁知齐慕先?笑呵呵的,面不改色,笑道:“陛下这?样说,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齐慕先?一抖衣袍,就?开始探寻上天鹤船的位置,上船之?前,他还不忘有礼地征询一下谢知秋的意见?,问:“你应该是大理寺新调来的大理寺丞,我记得你叫萧寻初,是萧将军的小儿子吧?”
方朝冗官冗费历来是个大问题,官员数量远大于正常需求,其中有大批靠祖上蒙荫,亦或是靠家族势力走裙带关系,有头衔有官职、却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闲散官员,以至于朝廷在养朝廷命官上的支出无比巨大。
由于朝中官员在这?件事上是同一个利益群体,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者家人朋友谋取利益,谁都不愿割舍好处,所以官员数量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官员群体不断壮大。
正所谓没?有岗位就?创造岗位,没?有位置就?增加位置,方朝创立之?初,全国官员不过?五千余人,而历经几代帝王,到先?帝与当朝圣上这?对?兄弟接手之?时,全国官员已足有两?万人之?多。
而当时当下,此刻就?在梁城的官员,少说也?有几千人。
其中亲缘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在如此庞大的官员人口?之?下,像齐慕先?这?样的大人物,能清楚地记得“萧寻初”这?样一个与他并不在同一机关工作的下级官员,还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头衔和家庭背景,可谓平易近人至极,若是普通人,只?怕要受宠若惊。
饶是谢知秋怀疑齐慕先?早就?调查过?她,看到对?方如此和善的态度,仍旧暗吃一惊。
她躬身作揖,应道:“是。”
齐慕先?笑眯眯的,道:“你应当是此物的主人?既然?如此,你可介意领老夫入内一观?”
其实赵泽刚才?已经邀了齐慕先?,皇帝都开了口?,齐慕先?完全不必对?谢知秋如此客气,直接将她当个下属驱使也?无妨。
可是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只?让人觉得礼貌谦和。
谢知秋一顿,道:“同平章事大人客气,当然?可以,请。”
说着,谢知秋再度引齐慕先?与赵泽入内,自己则亲自操控天鹤船,往空中飞去。
萧寻初做的天鹤船,船身大约是站两?个人正好,如今里面乘了三个人,略微拥挤,但尚有行动的空余。
谢知秋原本担心齐慕先?年纪大了,乘坐这?样的天船对?他来说会过?于刺激。
谁知齐慕先?比赵泽还镇定,他只?是在起飞时身体晃了一下,很快扶着边沿站稳了。
待升到三十丈左右的高度,齐慕先?望向远方,脸上仍挂着微笑。
只?见?他身处高处,一览下方景色,感慨地道:“当真是腾霄云端上,抬手探玉京啊。”
他稍作停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便是站在天上的感觉吗?不错,真不错……若是……”
齐慕先?没?有说下去。
谢知秋侧首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老人眼底似有哀伤之?色,但他给人的印象却如山巅迷雾,让人看不分明?。
唯有赵泽如常兴奋,道:“相父也?喜欢这?船?相父整日不是谈公事就?是说要陪家人,难得见?有这?等兴致。我之?前还怕相父觉得我不务正业呢。”
赵泽一时高兴,连皇帝的架子都没?有了,不知不觉换了自称。
说着,他又轻抚船身,说:“我原先?还以为这?是萧爱卿的手笔,听他刚才?说,才?知这?船居然?是他夫人谢知秋闲来之?作。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对?这?等工匠之?术感兴趣。”
提及此事,赵泽先?前的遗憾又浮上心头。
忽然?,他灵机一动,闲谈似的问道:“对?了,萧爱卿,你夫人家中可还有姐妹?都说谢家世代书香、门风出众,看这?传闻中的才?女谢知秋,想必确是名副其实。她家中的其他姐妹,是否也?有谢知秋那?样的才?情巧思?”
赵泽不过?随口?一提,却不知他话音刚落,在谢知秋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真有一个妹妹!
她妹妹知满,真的拜了萧寻初为师,在学习墨家术!
而且知满不但学了,还亲手做了六锭纺车,将梁城其他纺织工坊搞得纷纷倒闭。
赵泽如此喜欢微服私访,他现在尚不知道谢知满的情况,想必是因为皇宫内的布匹是由官营工坊上供的,他们还有御用绣娘,所以赵泽不必太关心民间纺织业的情况。
但是他只?要对?此事稍微上心,再出宫打听一下,此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谢知秋控制火焰的手一抖,天鹤船在空中小幅度摇摆了一下。这?一点摇动,在时有来风的空中并不明?显,但齐慕先?却似乎有所觉察,回过?头来,看了谢知秋一眼。
谢知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色比平时更为苍白,但她常年面无表情,常人应该看不透她的情绪。
可是下一刻,不等她搭腔,齐慕先?倒先?替她开口?了:“谢家的确会教孩子,老夫听说,谢知秋应该还有个妹妹。这?两?姐妹虽性格各异,但都极有大家之?风。
“姐姐谢知秋是名士甄奕的关门弟子,才?思敏捷自不必说,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名,但听说是个十分端庄规矩、孝顺守礼的姑娘,姐姐与萧小友成婚后,她还帮着父母管理家中诸事,想必甚为贤惠,有掌家之?能。”
齐慕先?这?话一出,赵泽顿时对?知满的兴趣大减。
他情绪一下子冷下来了,只?含糊地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言罢,便不再提。
齐慕先?只?在旁边微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慈祥模样。
谢知秋意外地看向齐慕先?。
毫无疑问,齐慕先?是在帮她。
他看出她不想送“妻子的妹妹”进宫,也?知道赵泽对?什么样的女子最没?兴趣,所以随嘴一点,就?完全打消了赵泽的念头。
从头到尾,齐慕先?没?说一句假话,也?没?说一句贬低谢家姐妹的话,仅仅是侧重点不同,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赵泽的想法?。
谢知秋微有诧异之?感。
这?时,齐慕先?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再度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像是普通打招呼,又像心照不宣。
不久,天鹤船落地。
赵泽看上去对?这?趟旅行十分尽兴,非但如愿上了天,还与他一向敬重的相父相谈甚欢。正因此,他对?谢知秋的态度也?更为亲厚,俨然?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时,谢知秋回过?神?来。
她特意带着天鹤船进宫,实则是怀着目的而来。
除了已经达成的和赵泽拉近关系以外,她也?希望借此向赵泽略微提一提墨家之?术。
这?是她最初与萧寻初定下的约定,尽管恐怕难以一蹴而就?,但谢知秋希望能够履约。
谢知秋见?赵泽走下了船,便适时开口?:“陛下这?趟,可愿意将天鹤船留在宫中?”
赵泽当即眼前一亮。
他说:“爱卿乐意割爱?”
他其实叫“萧寻初”将船带进宫来时,就?觉得对?方多半会送给他。但是他自己开口?要,和对?方主动赠与,到底是不同的。
谢知秋说:“当然?,臣若想要,再做即可。而难得陛下欣赏臣所乐之?事,臣甚为荣幸,臣将此船赠与陛下,非为讨陛下欢心,而是为世有知己。”
赵泽一听,很是高兴。
而这?时,谢知秋又说:“不过?,这?天鹤船毕竟是新做之?物,尚有风险,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一个人乘坐。
“臣本很乐意亲自为陛下护航,但臣还有大理寺之?职,不能随时进宫听陛下诏令。而臣之?内人作为女眷,亦不太方便。
“故而,臣刚才?想到,臣原本在临月山学习工匠之?术时,还有几位师兄弟。
“他们技术与臣一脉相承,甚至更胜于臣,如今他们正在各地学习,磨砺自己的技艺。但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臣可以写信给臣当年的师兄,请他们回梁城,时刻为陛下效命。”
谢知秋说得极有技巧,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到墨家,要求皇帝破旧立新。
但是赵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
显然?,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是很乐意让萧寻初当年的师兄来梁城任职的。
但是,赵泽自己虽然?不太按常理出牌,可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个皇帝。
他可以随意任命“萧寻初”,因为“萧寻初”确实有实绩,是个可用的官员,用他完全说得过?去。
而“萧寻初”的师兄就?不同了,如果他召这?样一个人进宫,就?是单纯为了他玩天鹤船,那?么作为一个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赵泽是很怕言官说他昏庸懒惰、玩物丧志的。
赵泽自认思想变通的同时,也?能当一个威严开明?的好皇帝。
偶尔乘一乘天鹤船,那?是劳逸结合、深入了解官员生?活,但为此专门搞出个职位,性质就?完全变了。
正因如此,他其实也?不能一直召“萧寻初”进宫,更不能将“萧寻初”派去负责天鹤船。身为天子,怎能一天到晚让官员耽误正经工作来陪自己玩呢?
谢知秋也?知这?个请求有一定风险,所以她并没?有一定要今天成功的意思,见?皇帝神?情纠结,她立即就?打算见?好就?收。
然?而,正当谢知秋打算收回前言,免得皇帝为难时,她没?想到,齐慕先?竟开口?了——
他问:“萧小友,你当年的师兄,除了这?些奇器之?外,想必也?擅长功作修缮之?事?”
谢知秋一愣,替萧寻初如实回答:“我等跟随师父学习的乃工器本质之?学,只?要得当,水利土木等百工之?事,皆可运用。”
齐慕先?又问:“既然?你对?自己师兄如此有信心,那?么等他到梁城,先?由朝廷考校一番,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谢知秋微微一凝。
不是因为有异议,而是她意识到,齐慕先?又在帮她。
谢知秋回答:“那?是自然?。无用之?人,怎能为朝廷效命?”
齐慕先?笑呵呵的。
“不错,年轻人是该有此志气。”
齐慕先?微微颔首。
然?后,他主动对?赵泽道:“皇上,其实工部?的人跟老臣抱怨了好久,说朝中官员多是学习经义出身的书生?,而工部?承担多是作造之?实事,要时常接触工匠,技术要求较高,少有官员能够胜任。
“据老臣所知,他们正缺可用的人手。既然?萧小友的师兄听上去正有这?等才?能,何不叫来一试?即便在工部?没?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作为匠人留聘。若是此人能胜任此类工作,正好还能管理天鹤船,便是一举两?得了。”
齐慕先与谢知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垂拱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谢知秋叫住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 今日……多谢。”
齐慕先站住脚步, 转过身来?。
这老人外表仙骨道风,颇有出世仙神之气。他看向谢知秋, 脸上仍是从容的笑容。
只听齐慕先和蔼地问:“你?指的是你?妻妹之事, 还是你?师兄之事啊?”
“……!”
谢知秋心头一凛。
齐慕先果然不是随便帮忙而已, 他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谢知秋垂眸道:“二?者皆有。不过最主要……还是妻妹吧。”
谢知秋由于性情的缘故,身边亲近的人很少?,她本人亦看淡人缘, 不喜与人深交。
可?是即使如?此?, 她心中?仍有在乎的人。
家人是她少?有的死穴。
尤其是知满这个小妹妹。
谢知秋牵着?她的手长大,眼看着?知满从一个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雪团,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嫁给皇帝, 在世人看来?的确是无上尊荣。
但知满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挣脱想法上的束缚,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她进了皇宫,那过去的一切皆成?泡影。
后?宫与朝廷一样, 只要接近权力的高?点,就是是非之地。
知满虽在墨家术方面颇有些小聪明,本身也是个机灵的姑娘, 但要说争权夺利方面的勾心斗角,她还过于单纯。
而且, 谢家当下日益衰微, 她们姐妹的父亲更只是个商人。
知满如?果只因皇帝一时?兴起被挑进宫中?, 她既无势力,又无城府, 简直如?同将小羔羊扔进虎穴中?。
即使不考虑知满本人意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这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皇帝刚才都那样出口询问了,饶是谢知秋有自信凭她自己最终还是能脱身,但如?果由她本人开口,无论如?何都有驳天子颜面之嫌。
齐慕先这样的第?三方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打消皇帝的想法,对谢知秋来?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谢知秋对齐慕先心怀芥蒂,直到此?刻亦尚未卸下心防。
但齐慕先出言为知满解围,谢知秋真心感谢他。
齐慕先只是笑笑,说:“这两年梁城民间布匹价格动荡颇大,谢家布行的辉煌,老夫亦有所?耳闻。
“这谢家姐妹中?的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稀世才名,但能做到如?此?降低绢布成?本,于大多数百姓生?活而言,想必能有极大的改善。
“像这样的姑娘,于世人之助益,倒远胜于朝中?一些空有官职、却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侍奉君王固然是无上荣耀,只是山间野雀若不愿落入贵人之掌,只愿翱翔于天地之间、沐空游风而鸣,那么强行将其关入金笼之中?,即便成?了贵雀,也未必是美事。”
谢知秋先前心中?不过是感激,听到齐慕先这番话,才由衷侧目。
她道:“世人多认为女子应以相夫教子为天职,若能嫁入高?门,自是为家族争光。像同平章事大人这样想的人,世间少?有。”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和宗驾崩之时?,命老夫监国,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当年先帝年幼,大事几乎皆由老夫与太后?商议决定。世上许多男子确实傲慢,但女子的野心才能,老夫样样都领教过,可?不敢小瞧。”
齐慕先与太后?共同坐镇的十五年,的确是方朝开国以来?少?有的黄金岁月。
不过,谢知秋同样知道当年齐相党和太后?党打得厉害,齐慕先本人也是反对女子干政的。
齐慕先如?今居然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当年的事,而且听起来?,他虽与太后?不合,但对太后?本人的才能,倒没有进行贬低。
谢知秋很谨慎地接这个话:“同平章事大人果然胸襟宽广。”
“谈不上胸襟宽广,只不过老夫是寒门出身,见过的人多,知道百姓究竟需要什么,也知道人活在世,各有挣扎,难以随意评判罢了。”
齐慕先温和地笑着?道。
“老夫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老夫帮你?,当然也有老夫自己的打算。”
谢知秋静默不言,等着?齐慕先的后?文。
果不其然,齐慕先还有话要说。
他回过头,往垂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天鹤船停在陆地上,已经看不见了,但谢知秋离开之前,就是将它放在垂拱殿内。
齐慕先问:“你?的天鹤船,若是不系绳子,还能飞得更高?,是吗?”
谢知秋应道:“是。”
“那么,具体?能到多高?呢?”
“天鹤船刚做出来?不久,我与夫人还未具体?测算过。进宫之前,我们从自己家中?起飞,试着?飞了一百丈左右,这就是最高?一次了。不过,按照理论上来?说,飞到三百丈、五百丈,乃至更高?,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以前从未有人去过此?等高?空,若无试验,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确实,毕竟是新鲜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
齐慕先认同地颔首。
但接着?,他手指轻抵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能有五百丈啊……那比绝大多数山都要高?了。”
下一刻,只听齐慕先缓缓地道:“若是我那早夭的长子还在,他见到能升到这么高?的东西,一定会很喜欢吧。”
“……?”
谢知秋一凝。
她以前只知道齐慕先的独子是齐宣正,倒不清楚原来?在齐宣正之前,齐相还有过一个孩子。
看齐慕先这一瞬间的神情,谢知秋隐约觉得,齐慕先想必十分喜爱那个孩子,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之后?,他看到天鹤船,还能联想到那个早逝孩子的喜好,甚至流露出这般尚未释怀的神情。
不过,齐慕先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又笑着?问谢知秋道:“你?夫人做的这天鹤船,一开始果真是为让人乘坐而做的吗?”
谢知秋回过神来?,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齐慕先道:“此?物载人上天固然稀奇,但是如?此?稳定的飞行之器,想来?价值远胜过新奇。
“此?物若是用作山道运输,应当会比人力或者马匹更为省力。而且,此?物放置地点灵活,用作瞭望也比一般高?台范围更广——若是白天黑夜都能升空,只需让守卫搭乘此?船,就能时?刻观百里?之远,将整个梁城尽览眼底。
“如?此?实用之器,若只用作君主赏玩,未免可?惜。”
谢知秋略显意外,侧目看齐慕先。
其实她当初让萧寻初使用墨家术的契机,还真是单纯只为了讨皇帝的喜欢。
不过,等天鹤船做好之后?,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讨论过有没有更实际的用法。
其他人见到天鹤船,都不过是图个好玩稀奇,包括本该时?刻心系天下的君主赵泽。
可?是齐慕先,居然在乘了船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实用价值。
谢知秋顺手推舟道:“不瞒大人,我与夫人之所?以钻研工匠器物,起初就是希望能用到实处,这的确是我等初心。”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有志之人,老夫没有看错你?。”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
他问:“寻初,老夫问你?,依你?看来?,今年的天色如?何啊?”
几句话下来?,齐慕先对谢知秋的称呼,忽然亲昵不少?。
谢知秋一顿,不解其意,只慎重?地道:“今年乃是宁德初年,正值改元换新,自春节之后?,四方风调雨顺,天气一直不错。”
齐慕先笑言:“不错,若不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寻初你?想必也不会挑今日试验天鹤船吧。不过,依老夫之见,去年之前,这天气候稳定,但阴天多,晴天少?,略显寒冷。今年以来?,晴天多,气势强,但气候倒差点意思,这都快四月了,还早寒料峭,不似往年春意盎然啊。”
谢知秋猛地一震,终于明白过来?。
这齐慕先表面上在说天气,实际上在评价皇帝。
他的意思恐怕是,先帝是个成?气候的天子,但是性情略有阴晴不定,做事趋于保守。而当今圣上,年轻气盛,比先帝活泼志大得多,但还不成?气候,并不是个成?熟的皇帝。
尽管齐慕先用的是隐喻,但敢这样和别的官员评价两个皇帝的缺点,也算相当大胆了。
齐慕先敢这样跟她说,显然是对自己的权势极其自信,哪怕谢知秋跑去跟皇帝告状,他也能毫发无损,说不定倒霉的反倒是谢知秋。
而齐慕先会说这些,必有用意。
果不其然,接下来?,又听齐慕先道:“不过,寻初啊,天色乃上天所?定,但熟练的农人,却知道如?何因时?制宜,在变化的气候里?,照样年年丰登,仓囷殷实。
“好的农人越多,秋天就更容易丰收。
“而年长的农人,也乐意领年少?的农人入门,若是人们团结在一起,自然耕作效率更高?,整个村庄也会更为稳定昌盛。年少?的农人跟着?年长的农人学习,自己掌握技巧也能变得更快,这便是合作之道。
“寻初,老夫道理已经跟你?讲明白了,想来?老夫的诚意,你?也已经看到。后?面的路要怎么选,还是看你?自己啊。”
谢知秋目色一沉。
齐慕先这番话,谢知秋自然听得明白。
正像祝少?卿先前提醒她的那样,齐慕先有招揽她的意思,也愿意表现一定真诚。而她如?果愿意和齐慕先结好,后?面的官途,想必会更为平顺。
谢知秋眸色深邃,难以看出情绪。
不过,在现阶段她要怎么做,谢知秋之前就有谋算。
只见谢知秋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道:“同平章事大人之言,晚辈受教。晚辈向来?仰慕齐大人高?义?,能得到齐大人的指点,实在三生?有幸。”
不久,谢知秋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大抵是等得心神不宁,又开始琢磨墨家术转移注意力,谢知秋回到屋中?时?,他已经做了一排谢知秋不太懂的小机关,那些小机关还会转圈,在屋中?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听到谢知秋开门的声音,萧寻初才从一堆工具中?抬起头来?。
他凝了凝,才略带迟疑地问:“天鹤船的情况如?何,天子可?还满意?”
萧寻初毕竟是天鹤船真正的设计者,他的作品究竟取得了怎样的反响,实在让人紧张。
谢知秋颔首:“天鹤船很好。”
她稍作停顿,又道:“你?可?以写信给你?的师兄师弟了,圣上答应了给他们在工部找恰当的位置,虽要进行考校,但已经十拿九稳。”
萧寻初闻言,几乎呆了一瞬。
他一向信任谢知秋的能力,但他们多年未能有进展的事,谢知秋方一上阵,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还是令他吃惊。
有一刹那,他几乎要冲动地上去抱住谢知秋。
但是二?人有男女之别,当他看到谢知秋在他眼中?娇小的女子之躯,终究没有这样唐突,反倒不自在地移了一下视线。
萧寻初故作平静地笑了起来?,但话中?却充溢着?感激之情。
他道:“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只怕许多年都走不到这一步。”
谢知秋望向萧寻初。
刚才有一刹那,她似乎感到对方想要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可?是下一刻,看到萧寻初那如?常的笑脸,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谢知秋道:“若非是你?的天鹤船,我也无法这么顺利。”
谢知秋再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捆绑在一起,互相牵扯。
正因如?此?,她也有事必须要告诉萧寻初。
略作停顿。
然后?,谢知秋说:“今日,齐慕先也看到了天鹤船,他特意进宫来?,并向我表达了合作之意。分别前,他邀请我参加齐府下月的赏花会,我已经答应了。”
萧寻初一怔。
谢知秋这么讲,就说明她已经决定目前要和齐慕先保持友好合作关系。
萧寻初之前就听谢知秋说过她在官场中?的处境,在齐慕先对她的敌意减弱后?,两人不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了。
只是,前些日子齐慕先还是谢知秋最大的安全隐患,甚至会威胁她的生?命,而一转头,两人就成?了同一阵线上的忘年交,官场变幻如?此?之快,还是萧寻初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他说:“既然是你?的决定,我相信你?。”
他稍作思索,又问:“但是……齐慕先这个人,你?觉得确实可?以信任吗?”
谢知秋不言。
半晌,她才道:“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但是……齐慕先这个人,深不可?测。”
谢知秋抿唇。
今日,她已深深感到齐慕先的可?怕之处。
谢知秋在齐慕先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要说的话,的确是她在金鲤鱼的事上招惹齐慕先在前,但谢知秋之后?也在月县陷入困境,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照理来?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绝无可?能对齐慕先放下戒备。事实上她也始终对齐慕先心怀警惕。
然而即使如?此?,一番交谈之后?,她居然也不禁对这个人的风度心生?好感,甚至变得并不那么排斥与齐慕先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