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长着驴耳朵—— by七宝酥
七宝酥  发于:2023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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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原也和相识的店员借用数据线充电。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面色苍白,汗流浃背,询问他有无不适。
原也摇头说没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并不断叩问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够去哪里。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不要让喜欢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无从着笔,几个小时前的无助卷土重来,再次让他精神溃散。原也靠到沙发上,眉头紧锁,从白昼到傍晚,烧红的天慢慢暗下来。几近走投无路时,有个尘封已久的约定,在至暗之境里萤火般亮起。
事关向敏慎,他的母亲。
与其说是约定,倒不如说更像母子间的口头戏言。八周岁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为他准备厚礼,两手空空,只有口头祝福。在儿子失望的眼神里,女人神秘表示,这次的礼物是一个神奇的宝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灯,藏在这座城市的某间小店里。
那时他还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寻宝”。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诉他,不到遇到超级大的麻烦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开它,那样他不光会失望,没准还会招致麻烦和惩罚。
稚气的孩子信以为真,按下性子。
结果第二年,向敏慎就离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赠礼,也不是契约,而是一个厄兆,一句谶言,一条分别前的预警。
之后的漫长岁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触碰关于她的一切。当然,她也走得异常果决和狠心,不留痕迹。
原也也意外,他竟从没有忘记过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机里搜索起来,果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店铺。
地址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市中心,紧挨城中村。
原也跟着导航穿过弯绕曲折的窄巷,终于找到这家酒馆。黄昏的光线透进木窗,门面简单古朴,只写着“食分”二字,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格调。
原也推门进去,上方的铃铛叮叮作响,吧台后看书的女人抬起头来,有着一张妆容精细但岁月绣纹明显的脸。
她瞄见他身上的校服,淡着张脸赶人:“出去,本店不欢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开口,那个盘着松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抬头,微愕地看过来:“你是原也吗?”
原也愣住。
“长这么大了啊?”她从酒柜后起身,个头出乎意料地高,她绕出来,打量他,语气难言惊喜:“还这么高这么帅,跟老向长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亲。
兴许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对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创痛后,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遗忘和过滤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关联画面。
她是头一个说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长辈。
在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认为父亲的别册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头微微发酸。
察觉到少年陡黯的情绪和难掩的疲态,女人没有第一时间询问他需求,只问:“吃晚饭了吗?”
原也摇头。
女人转身走去墙边,掀帘子招呼后厨:“老公——下碗拉面,多加个溏心蛋。”
有个偏粗犷的男声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后,店里不时有食客光顾,络绎不绝,多是喝啤酒啃卤味的。
他独自坐在桌边,不时按亮手机。
假如春早会发来报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妈妈会回心转意呢。
奇迹之所以被称作奇迹,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极低。
接近于零。
大碗热气腾腾配料丰富的拉面被端停在原也面前,女人在他对面坐下,自我介绍:“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妈妈的发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声:“秦阿姨。”
他斟酌着开口:“我妈有……”
女人说:“先吃面。”
原也说:“我赶时间。”
女人看看墙上的挂历,惊觉:“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还要上晚自习?”
原也点点头。他又撒了谎。其实在下午四点多,他就跟老班以头疼不适为由请了病假。
他决定在最短时间内处理妥当,用一个晚自修的时间搬离如今的住所。
如此,还能避免跟春早撞面,徒增彼此伤痛。
然后搬去哪里,犹未可知。
那种急切像酷暑仍热浪,火燎燎的,扑面而来。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后,从下方上锁的窄柜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原也面前。
信封不算单薄,但内陈的似乎不是书信,鼓鼓囊囊,轻微沉甸,抵着他指腹。外壳上只字未写,只用细麻绳四面捆扎,系成易解的蝴蝶结。
“里面放了什么?”原也掀眼问。
秦阿姨抱住纤细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系带,手指撑开封口。他双眼微微一紧,封袋深处,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和银行卡,还有一张折叠的字条。
向敏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路上他有诸多猜测,但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干脆现实的东西。
秦阿姨娓娓出声:“不用拿出来了,我直接跟你说吧。里面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几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边消化,纸条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给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据为己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妈也说,最好别来。等你成年了再拿给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面色复杂,似有些感怀,也有些心疼:“结果还是来了。”
原也沉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他几次提气,克制着反复涌涨上来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说了。我不为她开脱什么,这是她的选择。她是自私,是个不尽责的老妈,但她也确切地深爱着你。”
“哦,对了,她还一定让我告诉你,银行存款是她那时候带你读的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重要数字。她说过个十来年的肯定会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别出心裁。她还说你特别喜欢那本书。”
作为守护秘宝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许多年,但她不问金额,只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么书?”
原也没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质地包裹着的,美好又伤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溶解了,流淌着,纷沓至来,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
而那个数字是:42。
代表“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
离开酒馆,原也没有提前去确认那间房子是否适合入住,因为秦阿姨告诉他,她会定期去那边请家政保洁,检查水电。都是向敏慎交代再三的,以防儿子有不时之需。
如果他现在走投无路,他能够即刻入住。
八点出头,原也回到出租屋,开始整理行李。
本在房内刷抖音的春初珍闻声而出,原也与她对上视线,仍客气地唤了声“阿姨”,而女人只是淡漠地睇他一眼,又视若空气地转身回房,继续看短视频。
房子里异常寂静,只有不断切换的BGM,流俗又耳熟。
原也收拾得很快,拎着拉杆箱从几乎清空的卧室出来时,他看向春早关拢的房门,女生应当是去学校上自习了,也不知道下午有没有补个觉,能关心她的途经至此变得微茫又寥寥。
他的呼吸变轻,像是生了重病,像是心脏被猝不及防地挖空一块,像是才刚品尝到糖果就被强行戒断的小男孩。无法忍受,但必须忍受。他盯着那扇门,第无数次劝告自己别再想,别再想了,别钻牛角尖,别进死胡同,停止那些不甘和自厌。去直面抉择,总能一天他能破门而入,去迎接他的公主。即使此刻心如刀绞。
他又往春初珍房间方向侧视一眼,犹豫要不要与她当面道别。
最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那扇门前,没有去推那道半掩的门板,只是说:“阿姨,我先走了。”
“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谢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门内似无人在,应答他的只有浮夸大笑的背景音。
原也转身离开,快到门口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他:“你等会。”
春初珍走了出来,右手端着春早那个昨夜被公之于众的铁盒:“帮我带下去扔了。”
原也面露不忍,他尽可能平稳地说:“不先问问春早意见么?这是她的东西。”
春初珍语气轻忽不屑:“那随便,要么你拿走,要么我扔掉。”
原也一顿,接了过去。
春初珍再不吱声,掉头回房,再说一个字都嫌多的样子。
原也打车来到妈妈留下的房子,小区的位置并不算好,在市郊偏僻处,距学校颇远,离家更是,但楼栋偏后,围栏外有大片葱郁的林野,夜色里足见叶影浮动,还有徐徐林涛声。
原也打开灯。
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旧屋主驻留过的痕迹几乎不见,但只属于她的某些巧思和浪漫的点缀留了下来。比如黏土捏制的星球冰箱贴,下边压着一些餐品的食谱和作法,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原也拉着行李箱走回卧室,打开灯。
他第一眼留意床头柜上长方体的黑色礼盒。
他将拉杆箱留在门口,只身走过去,将那个盒子拿起来,打开抽出。
里面竟是一辆未曾拆封过的正红色的玩具汽车模型,合金材质,密封保存,还没被光阴锈蚀和氧化,崭新如初。
驾驶座的方向盘上,系着一张袖珍精致的小卡,对折着。
原也一使力,将它从金丝细线里扯下来,揭开来看:
“小也,
我们终将驶向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如果暂时有风暴,就在这间温暖的小屋里睡一觉。
天会晴,海会平,然后持续加速。”
后面画着一张笔触不那么明确的简笔笑脸。
看久了竟像在哭,又或者是,又笑又哭。
原也不知将这段话阅读了多少遍,最后撩高眼皮,漠然地注视着这个空寂的房间,这堵白茫茫的墙面。少年视野逐渐迟缓和模糊,他关掉灯,再无法承受地从床边栽坐到地板上。
仿佛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夜,瘦小的男孩冲出家门,只为追赶一架永不可能追上的飞机。路上他光顾看天,狠摔一跤,膝盖血肉模糊,再想爬站起身,却因刺痛不得已跪坐回去。最后只能绝望地蜷坐在坎坷不平的路面,用手狠狠按紧双眼。
黑夜变得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他正在被河流冲走。

同一天晚自习课间, 春早没有在校园里见到原也。
她尽可能缓慢地路过,在走廊, 在窗口, 寻找那个熟悉明亮的身影,但杳无踪迹。
清早那句“学校见”的慰藉,在夜晚回归现实, 变成难以兑现的空想,挂在面前的胡萝卜。
她走到卫生间, 将水龙头开到最大, 掬起水一个劲冲脸, 不动声色地带走眼周的灼烫。
童越察觉到她的异样和鲜见的核桃眼,放学第一时间跑来她身边:“你怎么了啊,早。”
春早摇头:“没事。”
童越猜:“是不是原也那小子惹你生气了?”
春早咬字重了些:“怎么可能!他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男生的名字就像个泪腺开关,她鼻头瞬间被青果堵死,挤冒着酸意。
快跟童越分头前,她确认自己做不到独自承受,轻声问朋友:“你能再陪我走一会儿吗?”
童越重重点头。
行至近无人烟的暗处, 春早再克制不住,抽出裤兜里的纸巾, 猛揉眼角:“原也要搬走了。我妈知道我们的事了。”
“啊?”童越耷下眉尾,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春早压着湿红的鼻头, 说得断断续续:“我好难受啊,越越。可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手机也被没收了, 我只能跟你讲……”
“没关系, 你就跟我说, 尽管说, 说什么都行,”童越也面露悲色,梗咽着抱住她,拍她后背:“情况没那么糟,你还有我。”
“越越……”
“早早……”
听见耳畔哭喘愈发严重,春早怔然一秒,架住童越肩膀,将她抵远几分。
结果面前的女生跟悲催当事人似的,哭得比自己还凶还痛,五官皱成一团,涕泪横流。
春早吸鼻子,欲言又止:“那个……”
“怎么了?”童越喷出一个鼻涕泡,垂眸要她手里的纸巾:“纸借我用用。”
春早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过去:“擦擦吧。”
童越接过,又关心:“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春早长吸一口气,又呼出:“就分开,好好学习,备战高考。”
童越按胸立誓:“好吧,也只能退一步了。不过,有我在,你放心,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的爱情死了,我也绝不一人苟活。我今晚就跟陆景恒分手。”
春早抽一下嘴角:“那倒不必吧。”
童越信誓旦旦:“不瞒你说,我也想专心学习了。不然考不到北京去怎么办,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只有寒暑假了。”
春早闻言,又有些潸然。
童越也是。相顾无言两秒,两个情感充沛的女生再抱头哭泣。
翌日在做操时看到原也,春早的心落定几分。少年穿着一成不变的短袖校服,远远望过去并无多少变化,可春早就是觉得他不一样了。他不再跟同学侃笑,不再散漫恣意,下课也很少在走廊露面。从有起伏有情绪的波浪线或叹号变成一道破折或省略,显得过于平静,也过于沉默了。
春早亦然。
除了接水、送作业或去卫生间,春早几乎不会出教室,分秒必争地学。
偶然碰见,哪怕只是侧影或背面,她心头都像被弱硫酸腐蚀着。
做出选择,并承受选择。
这也是他们的必修课,尽管到来的为时过早。
春初珍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辆陈旧的二手小电驴,开始“不辞辛苦”地接送她上下学,借口是节省时间。春早心知她用意,懒得违抗。不想窒息,不再应激,但也绝非麻痹自己。
春早觉得,那更像是,不在意,无所谓,还能差到什么程度。
即使宇宙黑暗无边,设好终点的飞船总能降落在想去的星球上。
这个过程并未持续多久。
约莫半个月,春初珍又以“车坏了,你也不能天天坐着对脊椎不好”为由允许她独自上下学。
与此同时,她从童越那里得知原也搬回学校宿舍的消息,听说老师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都是优等生也不闹腾的男寝。
再一次松口气。
生活和学习,不温不火地进行着,恰似进入十月后的天。暑气全消,夕阳西下后,浓郁的云层凝在窗页后,四面八方地聚积,整个校园像被裹进了橘子冻。
班里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记录下青春尾声为数不多的秋日绚烂。
春早也从厚而高的书册后扬起脸,眺望此刻的天。她握着笔,一点点目送它暗下去,被夜幕覆拢。
天边残存着一星亮色,像踢倒的炭盆里猩红的余温。
等风起。
一定能重新跃动出火焰。
十月中旬,原也被高三的新老班齐思贤叫去办公室谈话,问他这个月在寝室适应与否。
背手而立的少年颔首不言。
齐思贤又说:“我带你们班还不到两个月,不是非常熟悉你们的个性。但你们跟班上来的其他任课老师跟我说,你没以前积极了,是不是到高三了压力有点大?”
原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老师,我成绩不会下降。”
“不是哎,”齐思贤硬生生被噎住。的确,是怕他掉链子,但更怕孩子藏着糟心事,最后憋出内伤,得不偿失:“你要是有什么麻烦或困难,可以跟我讲,老师会尽力帮你解决。”
“没有。”原也说:“我要回班看书了。谢谢老师。”
齐思贤张口无言,最后几不可闻一叹:“行,你回去吧。”
目随他离开办公室,齐思贤才露出无从入手的困惑,与对面偷听的英语老师对上目光。
原也的变化就是由她反馈过来的。
中年男人呷口茶:“他一直这样吗?”
英语老师回:“是,也不是吧。之前对我们也不是毕恭毕敬那种,但肯定没这么冷淡,反正——九月份开始吧,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齐思贤搁下杯子:“为什么?”
英语老师顿了顿:“好像是说,失恋了。”
“啊?”齐思贤皱眉:“他之前还谈恋爱啊?”
“嗯。”
齐思贤啧声,翻出电脑里的表格,找到顶部的原也:“但他上次月考也没掉啊。”
又自顾自欣赏:“看这数学,怎么给他扣分嘛。批到他试卷别提多舒服了,只能说……捡到宝咯。”
英语老师一摊手:“那你还给他找个闷葫芦当同桌。以前涂文炜不挺好,阳光开朗大男孩,说不定原也情绪还好一点。”
齐思贤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我告诉你哦,他现在这个同桌很不错。这小孩是我送进来看着一点点进步的,有韧性有冲劲,有个年级第一在他旁边带动他刺激他,肯定会越来越好。而且,学习态度是能相互感染的,我看原也现在踏踏实实的不也挺好。”
“你别太偏心了。”
齐思贤瞪眼:“哪有,别给我定罪啊,我可一视同仁了。”
高三后的体育课可谓名存实亡,虽然课表里还填写着每周两节,但基本会被其他课程占用,一周能空出一堂都算谢天谢地。
三班今天难得有一节体育课。
学生们像久未放飞的鸽群一样涌出教室。
春早陪童越去器材室领排球,背着门将排球一颗一颗往铁丝筐里丢放时,身后进来两个有说有笑的女生。一看就是低年级的,面孔仍蓬勃明亮,不像她们这些高三生,已经被少觉和课业荼毒得暮气沉沉。
四人对看一眼,春早和童越给她俩腾地方拿乒乓球拍。
那两个女生仍在讲话:“你听说没,高三那个学长,成绩次次第一还很帅的那个,他被甩了哎。”
“啊?不是吧,”另一个女生语气如暴殄天物:“这种帅哥都能被甩,他女朋友好狠啊。”
童越机械捡球的动作骤停。
春早躬那的背脊也渐渐僵硬。
“据说是高三三班的一个女学霸。”
“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哎,但我觉得她好牛哦,因为那个学长真的很帅。”
两人越说越欢:
“为什么会分啊?”
“高三了吧。还是说……男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缺点?”
“不至于吧?”
“不是说他俩合租吗?男的不讲卫生,所以女朋友忍不了?”
“看着不像诶。”
“你又不认识他本人,你怎么知道。有些人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在家可邋遢了。尿到马桶盖上的男的别太多了好吧……”
学妹们无厘头的想象力令春早无话可说。动作如同开倍速般将筐子填满,她提起一边的拉手,眼神暗示面色难绷、唇也抿得紧紧的童越可以尽早撤离了。
两人一左一右回到白日下,童越竞走般快溜出去几步,确认脱离可视听范围,她瞬间爆笑如雷,甚至发出一连串近猴近驴的怪声。
春早乜她:“……有那么好笑吗?”
童越单手捧腹,咳几声:“不是,你听了不想笑吗?”
春早:“不想。”
又为被造谣的原也抱不平,埋怨起朋友:“你以前不是挺能出头吗?今天怎么一声不吭。”
童越嘴巴张得能整吞卤蛋:“她们又没说你,我干嘛要出头,而且她们在夸你诶,你没听见吗?”
继而摇头晃脑:“说原也——无所谓啊,反正不是我EX,谁在意谁维护咯,也没见你吱声啊。”
话落哼声,故作蔑然地瞥向春早。
春早词穷,忍耐片刻,她拽停童越:“你帮我做件事。”
月末一个中午,原也寝室门被叩响。男生桌椅靠门,又长身长腿的,以为是其他室友吃饭回来,就没细问,撂了笔,手一扬将门从内打开。
随即把笔拿回指间,继续解题。
身侧却无动静,他偏过头,见到自己的同桌李雾站在门框外。
这位新同桌就住他隔壁寝室,平日在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因对方独来独往又沉默寡言,两个男生共处两月余也知交甚浅。
所以对他的到来,难免意外和不解。
原也浓眉微蹙:“有事吗?”
李雾递出手里的白色纸袋:“同桌,楼下遇到个女生,托我带上来给你的。”
原也放下笔,站起身:“其实你可以叫我原也的。”
对方:“哦,原也。”
“……”
原也犹疑着要不要接过东西。听闻他“分手传言”的不在少数,几个关系好的男生亦没少在课余时分明里暗里关切慰问,当然,不乏异性当面赠送或往他课桌里塞放礼品,但都被他一一拒收或退回。
送来宿舍里的,倒是头一回。
正暗自思度着,门外人冷淡催促:“能快点拿走吗?”
原也道声谢,接过去。刚想问句那女生长什么样,李雾已掉头离开。
原也把完全看不出内容的纸袋放到桌面,敞着腿坐下来。
今天是10月31日,对他而言特殊却也普通的一天。
妈妈离婚后,他再未对外言明过自己真正的出生日期,对过生这档子事更是兴致全无。
而所有社交资料页填写的,也都是假生日。朋友问及,一概默认处理。
但年初为春早庆生时,女生好奇,他便如实相告,没有隐瞒过去。
那天她一边惋惜,一边言之凿凿:啊,我错过了,不过明年等你生日到了,我一定会给你礼物的。
他坐在那里,嗅见袋内隐隐萦出的香气,像一种花香,原也不再推测,打开来,不重的纸袋里只装着一本薄薄的硬壳绘本。
原也面色一滞。
他即刻将它抽出来,视线触及熟悉的彩图封面和书名时,图书馆之约的画面在脑中闪回。少年胸膛长长地陷落下去。发觉绘本纸页并不完全平整,里面卡着东西,他将其揭开,发现是一枝桂花,似刚从枝头折下,小朵金粒攒缀在叶片间,柔和清香扑鼻。
原也又去查看纸袋,空空如也,再无其他物品,他拿起那枝桂花,盯着看了许久,澎湃的心潮才稍适平缓。末了将它卡回书页里,开始复看这个童趣的故事。
掀开扉页的下一瞬,他的手指停住了,上面写了几行字。
熟悉的字迹。
熟悉的字眼。
熟悉的话语。
熟悉的碧空,光点,草木,怦动的心脏和奔涌过耳的风,在这一刻被彻底解锁,最后定格为人潮中女生明媚的,鼓励的笑脸:
“追风逐日的少年永不停歇,
飞驰吧,原也同学,
尽情奔赴属于你的终点和远方。”
这一次,礼物的主人不再大费周折,暗度陈仓。
她留下了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署名:永不失联的小鸟。
作者有话说:
27章的“失联”很多人说是flag,
确实是个flag,
但是那是个“永不失联”的flag。
“折桂:
汉语词汇,科举时代指考取进士,现多借指竞赛或考试获得第一名。
我国古代把夺冠登科比喻成折桂,古时科举考试正处在秋季,恰逢桂花开的时候,故借喻高中进士。”
——这是小鸟的浪漫。

这一年的年关在汹汹来袭的冷气流中度过, 宜市极少下雪,一到冬日尤显阴潮。
整个春节, 春早都蜗缩在卧室里学习, 年夜饭下桌后也没有滞留在客厅,没日没夜地梳理回顾巩固知识点。
积累素材,关注时事, 题型训练,错题分析, 句式整合, 单词背诵……
多少轮了?她记不住, 也没数,仿佛反刍的动物。
二月底重返校园,她与童越碰上头。对方这个假期似乎也不如好过,整个人跟被榨干过一轮似的。春早问起来,她说自打决定冲击北外,她父母就帮她报了个昂贵的课外辅导班,一个教程下来收费十万起步。
春早微微吃惊, 为她打气:“那你可要加油了。”
童越欲哭无泪:“你就别给我压力了。”
到这种时候,每个人都绷着根弦,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能引发海啸。班里气氛愈发沉闷,下课也跟上课相差无几, 铃响后就趴倒一片,没几颗脑袋还能昂扬地竖立着。心态乐观年轻的英语老师偶尔会在班里播放三两部励志题材的外语高分片,帮助学生调节心态, 劳逸结合。
春初珍的三餐安排也愈发五花八门, 营养均衡堪比月子中心。
还常咨询春早意见, 问她想吃什么, 喜欢什么。春早忘不了那个夜,心有积怨,就故意讲些工序复杂的菜肴,日料韩料泰餐法餐,以此为宣泄。
结果女人认真聆听,有些字眼不熟悉,就从房内取出纸笔和老花镜,戴上,一道道让她复述,记录在册,贴到冰箱门上,整理成她的冲刺食谱。
每到这时,春早也会矛盾地偏开眼,五味杂陈。
就这样,高三年级迎来了第一次模考,本次试卷为校考,准备充裕的春早成功拿下首个关隘。
这是她进入宜中后第一次拿到文科班第二,虽然是跟班里另一位常跻榜首的男生并列。
但对她来说,已是重大飞跃。
班级前十分别被老班叫到办公室单独交流,被问及最终高考目标时,春早微微笑,含蓄地回道:“我想不以游客的身份,在夜晚的未名湖畔散步。”
百日誓师当天,高三年级齐聚礼堂。
不出所料也当之无愧,原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登台领誓,面孔峻拔不苟言笑的少年校服齐整,不急不缓地走上正红色的高台,停立在演讲台的丛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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