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一个下载小说必备网址:
每天更新,。
名称: 男主为何还不杀我
作者: 式微不思归
【本文文案】
系统告诉曲琉裳,她穿书了。
而作为恶毒女配,她要完成被男主慕从嘉斩杀的使命才能得以回家。
曲琉裳问系统:跳过那些坏事儿,直接想办法让男主杀我行不行?
系统:……也行吧,反正你死了男女主怎么都he了。
之后曲琉裳选择了背黑锅的路,以求男主对她动手。
师姐中了蛇毒,是她暗害;
师弟摔断了腿,是她推的;
师尊吐了血……嗯这个她好像没那么大本事。
但这一桩桩恶事下来,身为众人敬仰的大师兄·男主·慕从嘉却始终没有动她,甚至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宗门的黑锅都被她背完了,男主还是没杀她!
曲琉裳干脆主动找慕从嘉请罪,唯一所求便是死在他的剑下。
谁知慕从嘉握上了她的双手,眼神莫测难懂:“我不想杀你,只想娶你。”
完了,男主疯了!
曲琉裳转身夺门而出。
*
曲琉裳在任务中认识了一个人,名长离。
他告诉她,几大仙门所谓的镇山仙器只是对外说法,仙器实为神骨。
是他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夺回的骨头。
后来曲琉裳请罪失败,走出宗门,干了票大的,替长离背下了抢夺“仙器”的罪名。
宗门外一片腥风血雨,她被传成了妖女,几大仙山派上门讨伐她,誓要代理事务的慕从嘉给个说法。
那日天降飞雪,一身蓝衣的慕从嘉看着她,终于拔出了剑,对她当胸一刺。
那一剑并不疼,只是一场幻术。
说要帮她的长离不曾出现,是慕从嘉骗过了所有人。
曲琉裳看着向她而来的慕从嘉,第一次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读出了属于长离的感情。
原来是他……
*
曲琉裳再度醒来时,恰逢慕从嘉推门而入。
他来到她面前,彻底褪去伪装,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独占欲与偏执。
他轻声说:“世人眼中曲琉裳已死,裳裳,他们不配你对他们好,往后你是我一个人的,只对我一个人好就够了。”
曲琉裳:惊恐.jpg
后来的后来,曲琉裳发现,从来就没有什么恶毒女配,所谓的系统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1v1(曲琉裳&慕从嘉)he双c
阅读提示:
1.女主名字来源曲水流觞(同音),男主白切黑
2.是篇救赎文,不憋屈,男主从来没有让人动过女主,女主不会在男主学好之前爱他
3.男主依旧很虐
4.关于系统可结合第一句与最后一句一起理解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异闻传说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琉裳,慕从嘉[长离] ┃ 配角:书仪,姝凰,灵溪,令苍,旌云,祁旸 ┃ 其它:点个收藏吧!
一句话简介:男主可能脑子有病
立意:心向光明
第1章 开局
曲琉裳有意识的时候,脖颈立刻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
锋利的刃抵在她脖颈上,只需一划,便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她心中一惊,全身僵住,睁开眼,视线落向下方。
青天白日,阳光照耀下,凛冽寒光微动。
是一把剑。
她正坐在地上,背靠一颗大树,被人用剑抵着脖子。
怎么回事?
曲琉裳没有妄动,剑柄方向先有人声响起:“我说的条件,你们答不答应?”
条件?
答应什么?
她闻声抬眼,看向正前方。
三月时节,枝头杏花初绽,花瓣被风吹落,又被人用衣袖拂开。
不远处的杏树下,立着几个身着相同白衣的人,个个举着一柄剑,却面含犹豫为难,互相交换着眼色,迟迟没有回应。
那几人面相陌生,曲琉裳盯着他们,觉得不妙。
非常不妙。
眼前的局面再明了不过:两方僵持,她不幸成了一方的人质。
有一个问题,她是怎么落到持剑之人手中的?
她开始回想此前发生了什么,却骤然发现识海一片空白,记忆全失。
不知自己来处,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竟然想不起来睁眼之前的任何事。
这情况着实诡异,曲琉裳心中惊骇,余光瞥向举剑挟持她的人。
除了挟持她,难道他还对她做了别的什么?
身侧那人身着同样的白衣,没有看她,目视前方。他等不到回答,耐心渐失,提高音量又催促道:“答不答应?”
顺着持剑人的方向瞥过去,曲琉裳还注意到了与她同被挟持的另一人。
是一名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她被反剪了双手站在那人右侧,低垂着头。
从曲琉裳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她轻轻咬着唇,似乎在紧张不安。
远处的几人终于给出回答:“此事我等不能擅自做主,待慕师兄前来,自会做出决断。奉吾,你最好还是收手认罪,或许能从轻……”
被唤做奉吾的人听闻“慕师兄”,语气变得有些急,恶狠狠打断道:“我没兴趣同你们耗下去,你们若是再不答应,我便先杀一人!”
听到杀人,曲琉裳顿时收回视线,重新打量起下方抵着脖子的那把剑。
再不想想办法就危险了!
比起另一名人质,她的情况要好很多,至少她的手脚还算活动自如。且奉吾时不时会瞧一眼黄裙少女,似乎怕其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而对于她,自她睁眼后,奉吾还没有瞧过她一眼。
打量几眼,曲琉裳得出结论,剑抵脖颈的角度并不精妙,若是趁其不备,以手刀劈向奉吾手腕,即便脖颈被划上一下,应也不会致命。
待他剑离手,没了兵器,寡不敌众,她和黄裙少女应该都能有救。
她做出决定,预备出手,抬手间,蓦地感觉腕间被一物什轻轻碰撞了下。
似乎是个手镯。
还是个不太合尺寸的手镯,只是堪堪套在手腕上不会脱落。
随着手镯的晃动,识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宿主!不要说话不要动!听我给你解释!”
曲琉裳一顿,什么东西在说话?
识海中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宿主轻举妄动,叛徒极有可能恼羞成怒,导致女主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所以宿主千万不要动!”
什么女主?叛徒是指奉吾?
疑惑间,那个声音已开始叭叭叭地对她解释起眼前的情况。
语速飞快,简直听得她脑仁疼。
“……情况就是这样,宿主明白了吗?”
曲琉裳听明白了。
简而言之,挟持她的奉吾叛离宗门,被同门弟子追至山脚,将她与女主一起抓做人质,借此同他们谈条件,好换得脱身。
除此之外,系统还告诉她,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若想回到原来的世界,需得完成一些事情。
“我是辅助宿主的系统,依附在宿主的手镯上。”那个声音补充道,“宿主戴着手镯便可随时与我交流,旁人不会听到。”
叶子飘落,杏树下的几个宗门弟子显出焦急之色,不住回头张望,约莫是在等提过的慕师兄。
曲琉裳望着他们,轻轻问系统:“不能使女主陷入危险境地,那我要做的事便是保护女主?”
“不。”系统否认,“宿主要做的,是让慕从嘉厌恶你、将你斩杀。”
斩杀二字太过狠绝,曲琉裳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故事有既定的走向,角色有既定的命运。宿主只有按此走向完成使命,才能脱离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地方。”
“以及,宿主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恶毒女配。恶毒女配死亡,男主女主之间的阻碍才能消失,两人才能顺利走到最后。”
曲琉裳默了默,视线轻移至黄裙少女身上。
少女仍然低垂着头,碎发落下,神情模糊难辨。
“她就是女主?”曲琉裳问系统。
“是,女主名为书仪,是男主的同门师妹。”
“你说的男主慕从嘉,是他们口中的慕师兄?”
“是。”
曲琉裳若有所思看了书仪几眼,收回目光:“还有一个问题,我为何会记忆全无?”
“因为。”系统顿了顿,“宿主不属于这个世界,若保留从前的记忆,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考虑到这一点,我还为宿主覆盖了身体对这里的记忆,无论何种情况,你都会做出最自然的反应,不会让任何人怀疑你是异界之人。”
风势蓦然变大。
“再问最后一次,到底答不……”奉吾催促着,但说到一半就突兀停下。
抵在她脖子上的剑也像生了惧意,剑尖失力,桎梏松了几分。
有人欣喜道:“慕师兄!”
这一声让众人目光都汇聚过去,曲琉裳也回过神,抬眸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几片杏叶被风卷起,如一只只翩然的蝶。慕从嘉便在这杏叶翻飞间,踏风而来,从天而降。
来人一身偏浅的蓝衣,长发飘扬如泼墨,落地后,宗门弟子纷纷上前立于他左右,拥他为中心:“慕师兄!”
就连奉吾也道:“慕师……”
意识到脱口而出的称呼,他立刻噤声,咬牙改口道:“慕从嘉。”
慕从嘉站定,蓝衣衣袖与领口皆绣了银线,日光倾泻之下,正有浅浅银光流转,似皎洁月华,不染一丝尘埃与阴霾。
他抬眼看向奉吾,淡淡道:“放人。”
几个弟子有了底气,立刻跟着附和:“若是现在放人,或可从轻发落,奉吾,你还不放人?”
曲琉裳遥遥望着慕从嘉,觉得他语气冷静笃定,似是很有把握。若是奉吾不放人,不知他打算怎么做?
还未想更多,颈间传来刺痛,那把剑重新抵紧了她的脖子,甚至更深一分,剑尖已刺破了一点她的血肉。
她皱了皱眉,对着系统问起另一种可能:“若我现在死了,能回去吗?”
“宿主,你死不了。”系统回答。
奉吾架好剑,对着慕从嘉道:“想让我放人,需得先放我离开,且三日内不派人追杀。待我安全,自会放开她们。”
慕从嘉不语,只向身侧伸出右手。
周围弟子会意,连忙递上一把剑,明白过来慕师兄并不打算和奉吾多费口舌,先前一句放人,只是在给他机会。
见慕从嘉握住剑,奉吾脸色白了白,垂死挣扎道:“你们不答应,我拼死也要拉一人陪葬。若是放我离开,我可先放一人以表诚意。”
语气仍然凶狠,却已有几分色厉内荏之态。
奉吾最后道:“二选一,慕从嘉,你选谁?”
“二选一?这、这怎么选……”有弟子不禁道。
不被选择的一人会落入更危险的处境。师尊教导他们不可见死不救,不可滥杀无辜,若是选书仪师姐,便是对无辜卷入之人见死不救,可若不选师姐,又是不顾同门情谊。
慕从嘉尚未开口,书仪忽然道:“慕师兄,你救她吧。”
她声音有微微的不稳,分明在害怕,却主动说先救旁人。
曲琉裳感到意外,余光看过去,发现书仪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向慕从嘉所在的方向。
几个宗门弟子立刻担忧道:“可是师姐你……”
少女咬着唇,摇了摇头。
奉吾没有看书仪,只紧紧盯着慕从嘉,努力掩住紧张,再次问道:“刀剑不长眼,慕从嘉,你要选谁?”
四下无人再说话,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远处飞禽鸣叫隐隐约约。
所有人都看向慕从嘉。
“师弟。”慕从嘉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没有唤其名,似是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威胁我,你还不够格。”
说这话时,他正看着奉吾挟持的两个少女。
一个被奉吾反剪了双手,神情略显慌乱,眸中隐隐现出水光,正咬唇看着他。即便方才说过先救另一人,此刻还是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而另一个……她一袭青色罗裙,背靠树干,被剑抵住脖颈,颈间已有几滴血珠流出,却面色冷静,一字不言,默默看着他,眸中既无期待,也无害怕。
他漠然移开目光,看向奉吾,继续道:“她们二人,今日我都要救。”
“你!”被如此轻视,奉吾恼羞成怒,欲出手拉一人陪葬,然而话落的瞬间,慕从嘉已抬手举剑,以惊人的速度向他袭来。
风势激荡,卷起大片杏叶。
奉吾眯了下眼,甚至都没有看到慕从嘉身形的残影,左手的剑便被挑飞,同时右手腕一麻,腕间脱力松了手。下一刻,胸口传来剧痛。
他身体不受控地向后飞去,重重撞上一棵大树又摔向地面。
绿叶纷纷扬扬落下,盖了他一身。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奉吾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再抬头时,几把剑已架在他脖子上。是同门弟子上前制住了他。
他垂眸握紧拳,自嘲一笑,最终沉默下去。
慕从嘉立于原地,将剑扔回给原主,对着一众师弟道:“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师弟们点头应道:“是。”
几人很快压着奉吾离开。
曲琉裳坐在原地,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一袭蓝色衣角出现在视线中。
她愣了愣,仰头望去。
慕从嘉站在她面前,正低眸看她:“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第2章 恶毒女配
风拂起他的蓝色袖摆,曲琉裳与他目光相撞那一刻,微微怔了一下。
系统口中的男主自然是生得极好的,慕从嘉身姿如松,面容清俊出尘,如一块上好的细腻白玉,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
只是那双眼眸却无波无澜,深若寒潭,平静到近乎冷漠。
她一时没有言语,系统出声提醒:“宿主,你要留在这里才能做接下来的事。你可以告诉男主你是慕名而来,想要拜入行云宗门下。”
曲琉裳一顿,极缓极缓眨了下眼,轻声道:“我叫曲琉裳,被奉吾挟持时不慎撞到了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现下无处可去,不知可否在此借住一晚?”
她没有按照系统所说去回答,系统立刻大叫:“宿主,你要留下来的,一晚怎么够?”
曲琉裳对此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慕从嘉。
风势渐弱,地面上滚动的落叶缓缓停住。
慕从嘉没有立刻回答,不知想了什么,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书仪,你带她去。”
书仪尚未离开,正在揉发红的手腕,此刻突然被唤到,愣了愣才应道:“是。”
眼见慕从嘉抬脚要离开,她匆忙又道:“慕师兄,方才多谢你。”
“不必。”
慕从嘉转身,没有看书仪,留下一句毫无温度的话便离开。
曲琉裳站起来,望着慕从嘉的背影,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思考间,耳边就传来书仪的声音:“琉裳姑娘,我带你去休息吧。”
她转过头,书仪已来到身边。
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气质温婉,声音轻柔如一阵风,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与她对视的瞬间,少女眼睫微颤,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
曲琉裳更觉奇怪,想到睁眼便是两人同被挟持的情况,或许她知道些什么,不由问道:“请问,姑娘可知我是如何落到奉吾手中的?”
书仪笑容一滞,很快恢复如初:“姑娘全都不记得了吗?今日我下山想买些东西,途经山脚,正看见姑娘靠在树边闭目休息。我上前想看看姑娘是否出了什么事,之后就……”她顿了顿,“之后奉吾逃至山脚,趁我分神之际,将你我一同抓做了人质。”
“这样啊。”曲琉裳点头,问起别的,“那你们慕师兄说的带我去,是去何处?”
她没有再追问先前的事,书仪轻轻松了口气:“是平日里收留避难之人的茅草屋,宗门外常有妖兽,平民百姓被妖兽追逐时,会逃来仙门避难。待妖兽被除,他们自会离开。”
书仪指了指前方:“草屋不远,前面就是了。”
她在前领路,曲琉裳跟随在后,顺着所指方向遥遥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三三两两的草屋坐落于山脚。
“妖兽不会追至此处吗?”
“不会。这里很安全,姑娘放心。”
草屋的确不远,说话间便已来到门前。大抵是近日并无妖兽侵袭,几座草屋中皆是空旷无人。
书仪将她领到,随后笑着说:“姑娘若是需要帮忙,可来山上寻我。”
曲琉裳点头,立在门前目送书仪离开。
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后,识海中再次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宿主,你为什么不对男主说要留下来?”它着急道,“今日借住一晚,那明日怎么办?”
曲琉裳闭了闭眼,终于说出心中的疑惑:“系统,之前的事我虽不记得,但也不能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你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书外还有世界,这些太过离奇,我确实难以相信,除非你能向我证明。”
系统:“……”
识海中一阵沉默,曲琉裳也不催促,安静等待。
枝头杏花迎风飘曳,她伸手接住一瓣落花,听到系统说:“找到了。”
“找到什么?”
“是宿主原本所在世界的模样,宿主,你快看。”
话落同时,她识海中出现了几个零碎画面。
画面中所展示的世界,确实是一个与此处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的房屋高耸入天,根基稳固。众人衣着更大胆暴露,还有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异物。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本翻开的书,书中内容模糊难辨,只有特定的字异常清晰,曲琉裳认出了那几个字——慕从嘉、行云宗。
识海中的画面很快消失,曲琉裳怔在原地。
饶是她依然觉得离奇不可思议、觉得陌生,此刻也有些信了。
若不是画面里的世界真实存在,系统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详细地给她呈现出来?
“宿主,你看到了吗?我不会骗你的,只要你按照既定的剧情走下去,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等你回了家,很快会想起一切。”
她沉默良久,“嗯”了一声,问系统:“既定的剧情便是慕从嘉斩杀我吗?除了慕从嘉,旁人都不可以?若我因为别的原因死了呢?”
“是的。是的。”系统回答完前两个问题,停顿了一下,犹豫道,“宿主还是尽量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被慕从嘉斩杀是最稳妥的走向。”
曲琉裳默了默,问:“那按照书里的内容,我需要做些什么?恶毒女配是不是要……”
她没有说完,内心一阵排斥和无望。她到底是怎么摊上这种倒霉事的?
要做被男主斩杀的恶毒女配,自然少不了做一些陷害他人、不仁不义之事。
若非得如此才能回家,她宁愿不回家。
系统:“自然是要做一些坏事啦。”
“若我不按照书中的内容做,会怎样?”
“宿主?”
系统愣了愣,察觉出曲琉裳的意图,语速蓦然变快,急切道:“宿主!若是不按书中的内容做,走向偏移,这个世界可能会……”
它支支吾吾半天,语速又慢了下来,向她确认:“宿主是不想做那些坏事吗?那没关系,能保证大的走向也行,只要最终结果是被男主斩杀就不会有事。”
听系统如此说,少女心里终于轻快几分,她低头将手心的落花吹远,问道:“这么说,我可以跳过那些坏事儿,直接想办法让慕从嘉斩杀我?”
系统松了一口气:“是这样没错。”
“那旁人呢?我也要在他们眼中留下恶毒的印象吗?”
“我翻一翻,嗯……嗯……书里没写。大概是不影响的,宿主只是配角,陷害女主和被男主斩杀就是全部的剧情了。”
“……这样啊。”
还真是草率的配角呢。
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曲琉裳想了想,问起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拜入行云宗留在这里,也是书里写的?”
“是的。”系统说,“宿主资质出众,行云宗掌门惜才,他会留下你的。宿主试着运一下灵力就知晓了。”
曲琉裳依言闭上眼睛尝试,很快感到经脉之中有灵力流转,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睁开眼,将灵力凝聚在指尖。
青衣罗裙的少女盯着指尖,瞳孔中倒映出摇曳的红色火焰。
*
“慕师兄!”
慕从嘉脚步一顿,闻声望去,看见书仪露出一个笑容,握着一条剑穗向他跑来,剑穗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鹅黄色的披帛被风扬起,少女来到他面前,有些紧张地开口:“慕师兄,昨日多谢你,我见师兄的剑上并无剑穗,是以编了这条剑穗,想感谢师兄。”
她双手递上剑穗,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他,声音也低了一些:“师兄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不远处的枝叶被拨开一点,曲琉裳停下脚步,看见了前方的两人。
身旁领路的小弟子跟着停下,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曲琉裳,一脸疑惑:“姑娘怎么了?”
曲琉裳轻声道:“他们还在说话,我们等等再上前吧。”
小弟子恍然大悟:“姑娘怕打扰他们?无碍的,书仪师姐这段日子常找慕师兄说话,几句话便结束,算不上打扰。”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慕从嘉冷冷淡淡回道:“我不用剑穗。书仪,别再做这些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确实叫人难以接下去。
书仪握紧了剑穗,再抬头时笑容已变得勉强:“是,我知道了,师兄。”
小弟子怕这一幕劝退曲琉裳,连忙小声解释:“姑娘别被吓到,慕师兄一向如此,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实则内心温柔,性情温和。平日里时常指点我们、保护我们,是顶好的大师兄。”
他在山脚遇到曲琉裳,见她裙摆飞扬,仙姿佚貌,般般入画,一时看直了眼睛。她走过来问起上山拜师一事,他竟结巴起来,一句愿为她领路去见大师兄,好半天才说完整。
这样好看的姑娘若能留在行云宗该有多好呀。
曲琉裳不觉有什么,只是奇怪慕从嘉对书仪并无特殊之处,之后他要经历什么才会对书仪动心?又或者说,他已经动心,因为某种原因不便表现出来?
她笑了笑:“嗯,慕公子昨日救了我一命,又同意我在山脚借住一晚,我知道的。”
小弟子听她如此说,顿时放了心,看到前方只剩慕从嘉一人,开口唤道:“慕师兄。”
慕从嘉转身。
曦光初现,杳霭流玉,幽幽花香。
他立在一片温柔的光晕里,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是你。”
第3章 拜师
小弟子主动做出说明:“慕师兄,这位姑娘说想拜入行云宗,所以我带她来见见师兄。”
曲琉裳也道:“是,慕公子,我想拜入行云宗,不知可有什么要求?”
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慕从嘉没有回答她,先问起小弟子:“祁旸,你可知她底细和来历?倘若不知,又怎能随意带人上山?”
“我……”被唤做祁旸的小弟子无从反驳,噎了一下,垂头认错,“师兄说的是。”
小弟子大约要被罚了,曲琉裳才转过一个念头,就听到慕从嘉淡淡道:“日后当心。”顿了顿,“你去忙,我有话问她。”
“是,师兄。”祁旸弯腰低头,离开之时悄悄递给她一个师兄果然如他所说的眼神。
曲琉裳与他对视一眼,点头笑了笑。
石板路上只剩他们二人。
此处颇为冷清,除了主动来寻慕从嘉的几人,再无人经过打扰。
慕从嘉向她走近几步。
他身量很高,比她高出不少,但靠近之时,并无曲琉裳想象的压迫感。直到脚步停下,他道:“你昨日并无拜师之意。”
那双眼睛仍然眸光平静,对于师弟的擅自引人没有怒,对于她的到来没有惊,甚至对她的问话他也无任何逼问之意,只是淡淡的陈述。
曲琉裳抬头望着他,忽觉他并不算祁旸口中的不好接近,更像是无欲无求,对任何事都没有情绪,亦没有兴趣。这样性格的男主,也会惊怒悲痛,也会对一个人动情吗?
她极缓极缓眨了下眼,解释道:“是,我昨日撞坏了头,忘了许多事,以为片刻就能好,便提出借住一晚。可一夜过去并未有好转,我依然无处可去,所以今日上山,想拜入行云宗,求个定所。”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哪里的人,都不记得?”
“都不记得了。”
慕从嘉一阵沉默,似是在观察她的表情。
但在这一点上,曲琉裳确实没说假话,都不记得是真,无处可去也是真。少女毫不露怯,神情坦然地任他观察。
山间由远及近响起几声鸟鸣,天色逐渐大亮。
片刻后,也不知慕从嘉相信了没有,他不再追问,提起别的:“行云宗不是什么人都收。”
这便是让她给出一个收下她的理由了。
曲琉裳伸出手,运转体内灵力,掌心很快燃起一团火焰。
“这个够吗?”
金红色的光投映在少女眼中,衬得她双目纯净明亮,灼灼动人,异常美丽。
慕从嘉目光滞了一瞬,很快移开,垂眸看向那团火焰。
她御火娴熟,化出的火焰遇风不灭,可见灵力稳固。虽不及仙门顶尖那一批人,却也远超行云宗众多师弟师妹了。
凡间多有妖兽出没,行云宗的确需要这样的人。
“既如此,我会带你去见师尊,由师尊做主。”
他转身,示意她跟上:“你随我来。”
*
跟在慕从嘉身后,延着山路走过一段距离,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清幽的庭院。
庭院似乎鲜少有人来往,边角的树下已堆起一层落花。
慕从嘉上前敲门:“师尊。”
屋内很快传来一道声音:“从嘉?这么早是有何事?进来吧。”
掩在蓝色衣袖下的左手骤然握紧,他垂眸掩下多余的情绪,语气如常道:“是,师尊。”
说罢回头看一眼曲琉裳,推门而入。
曲琉裳连忙跟上。
跨过门槛儿,踏入屋内,正看到一白袍中年人立在檀木书架前,他捧着一卷书,抬头望了过来。
屋内幽暗檀香浮动。
仙山掌门长眉短须,自有一股威严气势,曲琉裳怕说错话,不敢擅自开口,乖乖跟在慕从嘉身后,他停下,她也一起停下。
白袍掌门看到她似乎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
“师尊,她名曲琉裳,想要拜入行云宗门下。弟子见她御火之术娴熟,故带她前来,由师尊做主。”
“曲琉裳,这是令苍师尊。”
曲琉裳正在想慕从嘉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就听到他对她介绍起掌门。她回过神,微微垂首,向令苍问好:“令苍掌门。”
窗外天光投进屋内,令苍放下书,向她走来。慕从嘉侧身让开半步。
“曲琉裳,曲琉裳……”他低声重复两遍,似是觉得熟悉,最后停在她面前,问道,“你可是从芜阳宗而来?”
芜阳宗三个字一出,曲琉裳莫名觉得熟悉,这也是系统为她覆盖的身体记忆?
她失神了一瞬,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曲琉裳解释道:“是昨日在山脚被奉吾当做人质时,不慎撞到头所致。”又将书仪所说情况转述一遍,最后道,“还要多谢慕公子相救。”
慕从嘉垂眸立在一旁,闻言略一颔首。
倒是令苍,眉皱得更深,叹气道:“书仪怎的连奉吾都……”
言语之中颇有失望。
他说罢又看向曲琉裳,眉头略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流露出一点怜惜:“你也长这么大了。”
被摸头的曲琉裳有些受宠若惊。
本以为入门不易,但似乎比她想象的顺利许多?
她悄悄问系统:“掌门认识我?”
系统:“宿主在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个身份,不过不重要,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宿主拜入行云宗。”
又听令苍继续道:“不记得也好,你爹固执,可怜你一人。你说想拜入行云宗,为师允了。琉裳,日后行云宗便是你的家。”
他甚至没有瞧过她的本事,便将她收入门下,曲琉裳不由呆了呆:“掌门……”
“还叫掌门?是不是该改口了。”
“师、师尊。”
令苍微微一笑,慈爱看着她:“住处与日用之物,你去找灵溪师姐吧,她会给你安排。若是找不到,就问问门中其他弟子。”他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吧。”
只让她一人离开,便是有话要与慕从嘉说了。
曲琉裳会意,道了别,转身离去。
待少女关上门,慕从嘉收回目光,看向令苍:“师尊可是有事吩咐?”
令苍走回书柜前,重新捧起那卷书,低头道:“从嘉,你可知她是谁,可知为师为何不多问便收下了她?”
“弟子不知。”
“芜阳宗掌门曲恪膝下有一独女,便名曲琉裳。曲恪此人,爱女而不溺女,琉裳在他的教导下长大,能力与品性自不必说。只是琉裳在芜阳宗甚少出门,为师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顿了顿,他低叹:“芜阳宗覆灭,这孩子也是可怜,忘了也好。”
“从嘉,琉裳往后便是你的师妹,你要多照顾她些。”
慕从嘉垂眸:“弟子知晓。”
令苍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道:“书仪是怎么回事,竟会被奉吾当做人质?”
“许是半月前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如今仍未恢复过来。”
檀香淡淡,屋内安静一瞬,令苍无奈道:“罢了,你也去吧。”
慕从嘉走出房间,曲琉裳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山林间。
少女臂弯间的浅色披帛被风一吹,两根带子落在身后,像一只轻快的蝶,较之满山春色还要生动美丽。
蓝衣衣袖下握紧的五指缓慢松开。
曲琉裳,曲恪的千金,是么。
离开庭院,一弟子赶忙迎上来,神色为难:“慕师兄。”
他停下脚步:“何事?”
“是奉吾。他不肯就死,说一定要再见一面慕师兄,师兄你看……”弟子低下头去,心中一阵忐忑。
一瞬后,慕从嘉声音响起:“无妨,我去看看。”
*
奉吾垂头,跪在一间石室中。
他双手被锁链吊起在两边,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驳,皆是昨日不肯就死时的挣扎所致。散乱垂下的长发黏连进血痕,稍稍一动都会触及伤口,疼痛不堪。
他一夜不曾好好休息,有些疲累,双眼已微微阖上,忽听到石室中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神智顿时清明起来,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一身蓝衣,正是慕从嘉。
石室没有窗,只在石壁四面摆放了蜡烛。
火烛寂寂燃烧,慕从嘉孤身而来,面庞上光影交错,明明暗暗。
面对送他进这里来的人,奉吾却无恼怒,只是轻牵嘴角,笑了笑:“慕师兄。”
他又叫回了之前的敬称。
慕从嘉停在一步之外,低眸看他:“要说什么?”
奉吾本就虚弱,仰头的姿势有些累,他低下头去,缓慢道:“师兄,我资质平庸,自知无法出人头地,可我在凡间还有妻儿,我想、我想让他们平安顺遂,想免妖兽去惊扰他们,所以才鬼迷心窍去盗取仙器,想保护他们。”
“咳……”他猛地低咳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盗取仙器失败,意欲残害同门,落得如今下场,都是我咎由自取,慕师兄,我认命。只是、只是,我的妻儿还不知道这些,你可否帮我带一句话给我的妻子,让她……别再等我了,忘了我,另寻良人吧。”
声音逐渐微弱。
奉吾拜入行云宗虽只有短暂几年,却也从心底崇敬认可大师兄。
初时上山,认为慕从嘉冷漠,但相处之后才发觉师兄只是话少了些。偶尔请求师兄帮忙,连奉吾自己都不抱希望,师兄却出乎意料地答允了。
慕师兄为人稳重可靠,面冷心热,宗门上下有目共睹。
若他还奢望有人肯替自己这个叛徒带话,他只能想到慕从嘉。
奉吾说完缘由,还要再说心爱之人姓甚名谁,却忽觉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慕师兄一直没有说话。
他不安地仰头,在看清慕从嘉表情的那一刻,呆在原地。
那是奉吾从未见过的慕从嘉——
他弯起唇,笑得冷漠,昏暗烛火下甚至显出几分森然,开口声音亦是冰冷:“与我何干。”
“你……”
奉吾怔怔出声,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费劲儿眨了眨眼,眼前却依旧如此。
慕师兄怎么会露出这幅模样?
“你……”他再次说道,声音却不禁发颤。
难道慕师兄一直以来待人的面目都是假的,如今这幅面目才是真的?
慕从嘉居高临下地看他,一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美丽,却含着深不见底的嘲弄与恶意:“盗取仙器的下场只有死。你不肯就死,我不介意亲自了结你。”
那张清俊淡然的脸在烛光之下半明半暗,竟叫奉吾看出了几分阴森可怖感。
锁链发出铮铮响声,奉吾终于止不住得全身颤抖起来。
*
涧水无声,石室外阳光大好。
见到慕从嘉出来,有弟子及时上前:“师兄,奉吾可有说什么?”
“没什么。进去处理吧。”慕从嘉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恍若真的只是进去同奉吾说了几句话。
弟子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是进去处理奉吾的后事,低头应道:“是。”
几名弟子走进石室,看到奉吾手腕的锁链已被解下,他紧闭双目、满头鲜血倒在石壁边,死相颇惨。
是撞壁而亡。
第4章 书仪
曲琉裳一路问过几个弟子,都没问出结果。又走过一段路,身后树上响起一道人声:“小师妹,你在找我吗?”
她顿时停下,闻声望去。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树上,手扶树干,正低头笑盈盈看她。
女子如瀑青丝只随意挽了一下,还有大半披垂在身侧,眉眼清丽,似月中聚雪。
曲琉裳反应过来:“灵溪师姐?”
“是我。”灵溪一跃而下,落至她身前,打量她一眼,眸中笑意更深,“师尊已将一切用传音铃告知我了,来,我带你去安排住处。”
她乖乖点头:“麻烦师姐了。”
灵溪主动拉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弯了弯眼睛道:“哪里呀,我可是最偷懒的一个了。除了大事有师尊定夺,其余多是慕师兄处理的,我也就管管这些琐事杂事,清闲的很。”
听到慕从嘉,曲琉裳心思微动,又问道:“慕师兄很厉害吗?”
“咦,师尊没告诉你吗?”灵溪偏头看她一眼,“行云宗以能力论辈分,我已是大师姐,都要唤他一声师兄,师妹你说,慕师兄能力如何?”
他的能力,自是不必说。曲琉裳笑了笑:“师姐说的是。”
系统说要让男主斩杀她,现在看来她甚至不用刻意相让,只要慕从嘉起了杀心,只要他肯动手,她必死无疑。
只是她拜入行云宗,成了慕从嘉的同门师妹,怎么才能让他对她起杀心?
她蓦地想到奉吾。
昨日慕从嘉提着剑,对着一众弟子说,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这个死罪,大约就是她的机会。
系统听完她的想法,回她两个字:可行。
仙门时常要去凡间除妖,有除妖就有受伤。
既然可行,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等。
等一个同门受伤的机会。
两人一路而行,遇到几个同门弟子,弟子们没见过她,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灵溪十分主动,一一为他们介绍。
这其中也有才见过的小师弟祁旸。
他从山下打了水上来,先看到曲琉裳,眼睛亮了一亮:“师尊收下姑娘了吗?”
曲琉裳点点头。
祁旸高兴道:“说来还不知该称呼姑娘师姐还是师妹,我便先唤琉裳姐姐吧。”这句话说罢才敢看向一旁的灵溪,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问好道,“灵、灵溪师姐。”
“师弟,你脸怎么这么红?”
灵溪一句提醒让祁旸脸色更红,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低了低头,提着水桶飞快离去了。
灵溪在原地笑出声,曲琉裳也忍不住笑。
两人走至山腰的一片弟子房,灵溪给她指好一间房,又分了她些银两,对她道:“若是屋中有什么短缺,便自己去山下采买。慕师兄或许过几日便会给你指派除妖的任务,试一试你的能力,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适应一下。”
曲琉裳点头,灵溪方才转身离去。
*
灵溪回到演练之地,一把剑正冲她而来,剑露锋芒,速度惊人。
她微一偏头,剑刃擦着发丝而过,插入了后方的树干。
变故来得突然,不远处的书仪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害怕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两人之间躲过这一剑的师弟也转过身来,看到灵溪同样脸色一白:“师姐,你没事吧?”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对着师弟道:“你先去和旁人练吧。”
师弟离开,她上前去扶书仪,轻声安抚道:“我没事,你别害怕。”
书仪咬了咬唇,眸中泪光盈盈,望向灵溪再次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师姐没有怪你。来,我先扶你去休息。”
书仪双腿还在发软,止不住地颤抖,一小段距离走了好半晌才到。
灵溪扶着她在树下坐好,取下树干上的剑交还给她,道:“没事的,别担心,师妹底子还在,只是前些日子受到惊吓才会如此。或许休息一段时日就会恢复从前了,师妹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温柔耐心,却半分也没有安慰到她。
书仪将剑放下,伸手抓紧了灵溪的衣袖,紧张道:“若我一直无法恢复,会被逐出师门吗?”
灵溪愣了愣,随即笑着道:“师妹这是杞人忧天了,怎么可能恢复不了呢?师姐相信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握着衣袖的手缓慢松开,书仪眼睛一黯,垂下眼眸,勉强笑了笑,轻轻道:“嗯,师姐说的是,谢谢师姐。”
灵溪离开,远处几个弟子偷偷看她几眼,似有若无的议论声飘进她耳中。
“你说书仪师姐怎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般飒爽利落,如今连剑都握不稳,还差点伤了灵溪师姐。依我看,那剑法甚至不如我了。”
“慕师兄不是说了吗?是因师姐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心神不稳才会如此。”
“可被妖兽重伤的同门之人不在少数,也不见谁惊吓过度。再说书仪师姐除妖经验丰富,怎的只有这次出现意外?”
裙子上的轻纱逐渐被主人攥进手心,捏出了褶皱。
书仪低下头,装做没有听到。
远处还在继续。
“那谁知道。说来你可有听说,昨日奉吾叛逃,在山下挟持了书仪师姐呢。”
“当真?奉吾只是低阶弟子,书仪师姐竟连他也敌不过?”
“千真万确。若不是奉吾挟持了书仪师姐,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又何至于惊扰慕师兄亲自出手。”
“你说,如此下去,书仪师姐会不会变师妹?”
“……”
随着几声低笑,议论的弟子终于走远。
书仪闭了闭眼,骤然松开五指,轻吸一口气。
方才灵溪并没有回答她最后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安慰她。但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不可能恢复从前了。
她握不稳剑,施展不出灵力,遇上奉吾这样的低阶弟子都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离开宗门遇到妖兽……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些时日她屡屡向慕从嘉示好,可他对她的感谢毫不在意,对她的东西拒不接受,对她的态度也无一丝变化。
慕从嘉,慕从嘉。
到底要怎样对慕从嘉,他才会对她动情?
*
“琉裳姐姐?”
曲琉裳下山至山脚时,听到声音,不由一顿,闻声望去。
一名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半躲在树后,他脸上沾了一层灰,一身衣裳也脏兮兮的。
看清她后,男孩从树后走出,望着曲琉裳,抿了抿唇,小声又委屈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曲琉裳愣了愣,走到他面前轻轻蹲下:“你认识我?”
“姐姐?”男孩亦愣了愣,眼里露出迷茫,“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川。”
“我……我昨日撞到了头,许多事都不记得了。”曲琉裳说话的同时伸出手,用衣袖为他擦脸。
小川极自然地仰起头,乖乖由她擦,眼睛亮得一丝阴霾都没有,信任感十足。
她继续问:“我之前,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小川歪了下头,微有困惑,但还是听话地解释起来:“我是在路上遇到姐姐的。爹爹几乎不回家,我听娘亲说他在行云宗,便出来找爹爹。”
“出门后不久遇到姐姐,姐姐说正好同路,便带上我一起了。”
他说了几句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继续道:“昨日姐姐将我留在山下的小镇,说会上山帮我问爹爹的下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回山下告诉我。可姐姐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他声音渐渐委屈,“我担心姐姐才跑上山,幸好姐姐没事。”
最后又期待道:“姐姐,我爹爹在这里吗?”
“你爹爹,是谁?”
“姐姐全忘了吗?我爹爹名叫奉吾。”
曲琉裳的手顿住,怔了一瞬。
眼前的孩子,竟然是奉吾的孩子。
可他还不知道奉吾已经……
小川见她不说话,有些期待地又问了一遍:“琉裳姐姐,你见到我爹爹了吗?”
她回神笑了笑,接着把他的脸擦干净,道:“没有。既然爹爹不在这里,你要不要先回家?外面危险,你娘亲会担心你的。”
这样小的孩子还不会遮掩情绪,他眸中瞬间涌上失望,垂下头去,闷闷道:“姐姐,我好想爹爹。”
她心中微涩,不由生出怜惜,摸了摸小川的头,认真道:“你饿不饿?正好我要下山买些东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小川这才点点头,低声道:“谢谢姐姐。”
曲琉裳起身前,向系统确认道:“系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是……”系统顿了顿,“宿主,你是恶毒女配,怎么可以做这些?”
“可你之前也说过,书里没写这些。既然没写,就意味着无关紧要。这件事又没人看见,只要慕从嘉不知道,不就可以了?”她轻轻反驳。
系统沉默了一下,像是被她说服的样子,不再阻拦:“……那行吧。”
少女这才站起身,牵住小川的手,温柔道:“走吧,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肉包子!”
“……”
两人离开,并未注意到后方一道蓝色身影自树后缓缓走出。
慕从嘉紧盯着曲琉裳牵住男孩的那只手,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他听到了。
那是奉吾的孩子。
第5章 妖兽
行云宗山下不远有一座小镇,小镇之外,还有一大片树林。
一只狼妖夹着狼尾,畏畏缩缩向后退去,却还是不慎踩到一截树枝。
清脆的断裂声在林中格外明显,那人果然转过身来,冷冷吐字:“滚回来。”
狼妖立刻撒丫子向后狂奔。
太可怕了。
那个人太可怕了!
它不知他是谁,可他似乎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能令它们战栗的气息。但凡靠近他一点,便狼毛直立,骨子里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它。
别说挖他的心脏了,它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没跑几步,一把刀就擦着它头顶而过,正中前方树干。
头顶的狼毛被削掉几根,它看着寒光凛凛的刀刃下意识刹住了脚,却因刹得太猛,整只狼向后滚了一圈。
天旋地转后,还没睁眼,狼肚子先被人狠狠踩住,那人冷笑着道:“还敢跑?”
狼妖睁眼,看到果然是那人,内心有些绝望。
它还没修出人形,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眼前之人一袭黑衣,黑色长发在身后束成马尾,脸上还戴着一张黑色面具。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颔,面具眼孔之下难辨眼形。
整个人看起来黑压压的。
黑衣人伸出手,插进树干的刀又飞回到他手心。
下一刻,那把刀猛地插入狼妖身侧的地面,带起一阵狂烈的风。
狼妖身子一抽,本能地想要跃起躲避危险,却被更狠地踩回地面,痛得它“嗷呜”叫了一声。
“想现在就死,还是去替我杀一个人?”
骨子里的恐惧让它的狼身还在轻轻颤抖着,狼妖闻言有些迷茫地望向黑衣人。
难道他不是来杀它的?
他唇角弯起一个凉薄的弧度,看它犹如看死物:“现在就死?”
狼妖如梦初醒,慌张点头。
答应了或许还有机会逃命,不答应就真的狼头落地了!
黑衣人终于移开脚,转而用手揪住它后颈处的狼毛,单手将它提起,冷冷道:“随我来。”
跃过树林,他提着它落在小镇的一处屋顶上。
离傍晚尚早,天微阴。
街市上的人不多不少,并无人注意到这一人一狼。
隔着人群,黑衣人一眼看到曲琉裳。
少女一袭青色罗裙,正牵着小川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左右张望,似是在找之前提过的包子铺。
小川拽拽她的衣角,随即整个人贴了上去,抱住了她的胳膊。
她猝不及防被抱住,并未有任何不悦,只温柔摸了摸小川的头。
黑衣人眼神慢慢变得冰冷。
曲琉裳,奉吾想杀你,你却如此不计前嫌对他的孩子?
奉吾的孩子也值得你这般用心吗?
狼妖瑟瑟发抖蹲在黑衣人身边,看到他目不转睛盯着一名少女,却对少女身边的孩童视若无物。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一间包子铺里,彻底看不见了,黑衣人都未移开目光。
它等了半天,不敢乱动,也不敢催促,偷偷用爪子揉着狼肚子,心道黑衣人果然心思难测。
这看了半天,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啊?
杀的又是哪一个啊?
狼妖蹲得腿麻,后腿冷不丁抽搐了一下,瓦片发出的细微声音终于让黑衣人回过神,他慢慢转过头看它,眼底如淬了冰,一字一字道:“去,杀了方才那个小孩。”
他踩住它的后背,又道:“只杀小的,不许动他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不就是那个少女?
它还未多想,屁股一痛,整头狼已被踹下了屋顶。
*
曲琉裳带着小川坐在一间包子铺,为他点了几屉包子。
铺子中的人不多,包子端上来的时候,还热腾腾地冒着气。
曲琉裳撑着下巴,静静看小川吃。
他大约是饿得紧,对着包子吹了几口气,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才想起她,讪讪向她递包子:“琉裳姐姐,你也吃。”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你吃吧。”
小川这才放心继续吃。
她问起别的:“你家远不远?出来这么久,不会让娘亲担心吗?”
“不远,姐姐。从这里走,再过两个村就是了。”
“你一个人可以回去吗?”
他把包子咽下,轻轻点了下头:“可以,我认识路。”
店外突然传来几声巨响,有人尖叫道:“啊!是、是妖兽,是妖兽!”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紧接着便响起一道狼嚎声。
包子铺的几人瞬间面露恐惧,慌张起身,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甚至是包子铺的老板。
小川不知何时也从凳子上跳下来,他抱紧了曲琉裳的胳膊,惊恐道:“姐姐,我害怕。”
狼嚎声只一下便没了动静,曲琉裳心里一紧,握紧了小川的手,安慰道:“别怕,姐姐保护你。”
她领着小川来到外面,慢了这一步,街市已是一片大乱,人群中混杂着尖叫与哭声。
摆好的摊位被撞翻了几个,篮筐里的米撒了一地,却无人顾及这些,皆是拼了命向行云宗的方向逃去。
而引起恐慌的那只妖兽正蹲坐在道路中央,若无其事舔着自己的狼爪子,没有任何撕咬的动作。
天愈发阴,云层压得很低,冷风飒飒。
一人高的狼妖蹲坐在那里,仅庞大的身躯便令人压迫感横生。
那双狼眼在看到曲琉裳和小川出来后,忽而危险地眯了一下。
它甩甩狼尾,站了起来。
小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又见狼妖视线落向自己,向曲琉裳身后藏了藏,更紧地攥住她裙角,怯怯道:“姐姐。”
狼妖口中发出低低的吼叫声,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曲琉裳望着狼妖,伸手护住了小川。
她没打算跑。
凡人面对妖兽束手无策,依赖仙山派修士的保护。若是连修士都要转身逃跑,那凡人又能相信谁,又能依赖谁?
虽然系统说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可她现在站在这里,拥有修士的能力,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再者,狼妖此前一直未动,看到她出来才站起身,或许,它的目标是她。
她低声道:“小川,你先跑,跟着他们跑,跑到行云宗就安全了。”
小川不肯放手:“姐姐,你和我一起……”
狼妖低着头,一步步逼近。
曲琉裳掌心化出一团火,火焰离手,向狼妖袭去。
还未化出人形的妖兽依然畏火,狼妖见状猛地向后一跳,躲开了那团火焰。
火在风中散去。
“小川,你真的想帮我,就去行云宗找更多的人来帮我。”
曲琉裳推了一把小川,催促道。
“姐姐,我……”小川向后踉跄了半步,看着少女坚定的背影,一咬牙,转身向行云宗跑去。
街市上的人声不知不觉弱下去,逃难的凡人跑远了些,只余一片萧瑟。
狼妖仰头嚎叫一声,猛地向她扑来。
曲琉裳侧身一躲,却不想狼妖趁这一躲的工夫,落地之时爪子一划,地上四撒的米粒顿时被扬起。
她不禁闭了下眼,只道是狼妖想偷袭她,掌心化出火焰准备反击,却在睁眼后发觉狼妖已在几步之外,直冲小川而去。
大意了!
她一直认为狼妖的目标是她,如今看来竟然是小川!
只是它为何对其他凡人视若无睹,只以小川为目标?
指使狼妖的黑衣人立在远处的屋顶,紧抿唇角,冷冷将一切尽收眼底。
曲琉裳,生死之际,你要救那个孩子吗?
小川感受到身后的巨大阴影,一时慌不择路,摔倒在地,大哭出声。
追上去的狼妖听见哭声,觉得悦耳,有些兴奋地抖了抖耳朵。
黑衣人只说杀了这个小孩,没说怎么处理,那它正好可以挖了他的心脏吃掉。
不知道这么小的心脏够不够塞牙缝的。
但下一瞬它看到冲出来的人影,立刻瞪圆了狼眼,想要收力,却因冲势太猛,身体仍不受控地向前而去。
竟然是那个少女!
她追上来闪身在一人一狼之间,蹲下抱住小川,以身体护住了他!
黑衣人阴冷的警告仿佛回响在耳边,可它已经停不住了!
如此下去,它的狼爪必会划伤少女!
少女的后背越来越近,它的狼眼也越瞪越大。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破空而来,带起的劲风生生将它向右逼退数步,接着,它的头颅被利落斩下。
狼头落地,骨碌碌滚出一道血痕。
温热的血喷溅到曲琉裳的后背,少女愣了愣。
怀中的小川似也察觉到危险消失,渐渐止住了抽泣:“姐姐?”
风声呼啸,街道一时平静得有些诡异。
曲琉裳松开小川,扭头看向狼妖。
狼妖被斩断的脖颈间正汩汩流着血,商铺门窗与地面石板皆被喷溅的血迹染红。另一边的狼头双目瞪得老大,神情惊恐而狰狞。
这样干脆的刀法,是谁出的手?
少女立刻抬头环顾四周,视线在触及一道人影后,微微一顿。
乌云厚重,街道一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一袭黑衣,面覆面具,眼神莫测,正低头俯视着她。
暗沉天幕下,曲琉裳牵着小川缓缓站起身,与他一下一上对视。
她问道:“是你救了我们?”
慕从嘉眼中殊无笑意,却冷冷弯唇,压低了声音回她:“是我。”
是救了你,而不是你们。
第6章 相处
曲琉裳望着黑衣人,心中微有吃惊。
方才这里还没有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自己毫无察觉?
看他一身衣着颇为怪异,他会是谁?
曲琉裳一时没说话,他从屋顶跃下,向她走近几步,紧紧盯着她:“为什么救他?”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漆黑不见底,眸光冷而压抑,还有几分执着。
让她几乎生出错觉,觉得他很看重这个回答。
曲琉裳不明所以,但念及救命之恩,还是回答道:“小川无力自保,我若不救,他会死。”
“呵。”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当真好心肠。”
话虽是夸赞,曲琉裳却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这人好生奇怪。
小川不敢看一边狼头,缩在她身侧,扯了扯衣角,小声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慕从嘉冷冷看他一眼。
他眼神不善,小川立刻低下头去,又往曲琉裳身上靠了靠。
曲琉裳扶住小川,不知怎么接话,微抿了下唇,问他:“我们之前认识吗?”
“今日初见。”
既然不认识,为何又对她这般态度?
她又道:”多谢你出手相救,不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只要不有违道义,我会尽力回报你。”
“不需要。”
他说得又快又冷,曲琉裳意外得愣了下。
“那,你若日后有所需,可以来附近找我。我叫曲琉裳。”
就是不知那时候她还在不在。
方才狼妖的血溅到了后背,血液渗进轻薄衣裳,内里也渐渐湿了。阴风一吹,冷得厉害。
她想找个地方换衣裳,对着他略点了下头:“那我们便先走一步。无论如何,今日多谢相救。”
黑衣人沉默看她。
她带着小川转身走了几步,路过斩下狼妖头颅的那把刀,发现那刀实在普通。材质与工艺稀松平常,随处可见。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刀,却轻易斩下了狼妖的头颅,足见使用者的功力。
她不由惊叹。
曲琉裳拔出刀准备归还于他,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又到了她身后,两人之间仍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这个人跟上来竟然悄无声息的。
她将长刀递上:“你的刀。”
他低眸看一眼刀:“随手捡的,不是我的。”
递刀的手在空中停住,少女无奈,又放下刀,对着小川道:“小川,说谢谢哥哥,然后跟哥哥再见。”
小川有些害怕他,但还是听了曲琉裳的话乖乖道:“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慕从嘉眼神冷漠,不置一言。
知晓他是个怪人,曲琉裳也不在乎他的回应,拉着小川准备找一间无人的铺子换身衣裳。
只是走了几步,她蓦地回头,发现那人竟还跟在身后。
见她停下,他亦停了下来。
街道空旷,黑云下压,他立在路中央,气质孤冷,实在显眼。
“你……”她不解,“你还有事吗?为何一直跟着我?”
“我救了你,不许跟?”
曲琉裳是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了,这话说得不讲理,却又让她无法反驳。她斟酌了一下道:“我很快就要回师门,莫非你也要跟着我回行云宗吗?”
提及“行云宗”,那人眸色蓦然沉了几分,眼角微压,似有不悦,随即听见他道:“你回那里前,我自会离开。”
他连名字都不愿意重复,像是恶心至极。
可如果他厌恶行云宗,又为什么会出手救下拜入行云宗的她?
天愈发阴,风雨欲来,既然他不会一直跟着她,曲琉裳不再多想,点了下头:“好吧。”
慕从嘉眸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
曲琉裳,你还会为了奉吾的孩子做些什么,你会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
向前直走不远,便是一家成衣铺。
之前狼妖出现得突然,小川还未吃饱,曲琉裳分了他银钱,让他去隔壁的点心铺换些点心吃,自己则准备在铺中找个地方换下带血的衣裳。
她才要提醒那人不许再跟,就见他停在了铺子门口,冷冷别开了头。
这种时候倒是挺有风度的。
她拿起一套白裙,找了个小隔间,褪下衣衫,无师自通用清洁术洗净了后背的血。待换上衣裙走出隔间,小川也正巧抱着点心跑了回来。
曲琉裳看着小川瘦小的身影,想到狼妖,忽然道:“小川,姐姐给你画符好不好?”
“画符?”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
“是呀,有了符纸,小川日后再遇见小妖,可以用符纸驱退它,可以保护自己了。”
“真的、真的吗!”小川激动起来。
少女微笑点头,推他去隔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坐在记账的桌前,留了足够的银钱在桌上,随即取出几张白纸。
这具身体似乎对画符与运用灵力相当熟悉,她落下笔,便极其自然地画出图案。
图案成形后发出浅浅的光,她将灵力注入其中。
慕从嘉倚在门框上看她。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相似的身影。
那时他还住在深山幽谷中,绯衣如火的女子将案几搬到院中,拂起衣袖,执笔作画。
那年桃花开得极好,只是漫天桃花色都不及女子笑意倾城。
她抬起头看到从屋中走出的他,弯了眼睛,笑得温柔:“从嘉,你看这幅画好看吗?”
山中景色皆被收入画纸之中,虽是静态,却生机盎然,鲜活无比,更有一片桃花瓣几乎要破纸飞出。
他看得心动,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想不想跟我学作画?”
他继续点头。女子便握住他的手,从如何执笔开始教起。
后来,有修士闯进山谷,大火葬送了一切。
……
慕从嘉猛地闭了下眼,握紧了拳。
待睁开眼,目光触及曲琉裳,垂在身侧的手忽而缓缓松了力。
眼前的少女一身朴素白裙,清姿不假铅华,无花可比芳容。
青丝垂下,她执笔的模样温柔宁和,他的心忽然因为这一幕得到了几分平静。
若你对奉吾的孩子都可以如此用心,那是不是也能……
他眸中戾气散去几分,静静垂下眼眸。
雷声响动,大雨落了下来。
青石板被雨溅出水花,曲琉裳手中的笔停下,她抬眸望向半身在外的那人。
他正望着屋外,身上半边黑衣颜色重了些,已被雨打湿。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情绪难辨。
“你要不要进来一些躲雨?”
“不必。”
曲琉裳也不强求,复又低头画符。
雨又密又急,很快下成了水帘。
小川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曲琉裳已经制好了五张符纸。
她轻声细语教着小川如何使用符纸。
“学会怎么用了吗?”
“学会了!”
他连连点头,将符纸贴身收好,屋外的雨仍没有停。
小川取出先前买的点心,递给曲琉裳:“琉裳姐姐,你吃。”
她正欲摇头,余光看到一角黑衣,顿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人:“你要吃点心吗?”
虽然他言行怪异,让人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可终归他救了他们。
回答还是熟悉的两个字:“不必。”
两人都不吃,小川也不好意思吃独食,将点心分成两份,一份装起,一份递给曲琉裳:“姐姐,你留着回去吃。”
曲琉裳将点心推回,摸摸他的头:“你还要回家,留着路上吃吧。”
这场雨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便停了。
雨后初霁,路面多出几个深浅不一的水坑。
曲琉裳牵着小川走出成衣铺,看一眼天色,蹲下对着小川道:“你现在回家,天黑之前能到吗?”
“能到,姐姐你放心吧。但是……”他眼神闪躲地看了下不远处的狼头,“我怕。”
曲琉裳反应过来,笑了笑:“那我送你一段路。”
路过狼妖,它尸身下的血被雨水冲刷,只有狼头上一双圆睁的眼依然可怖。
小川紧紧盯着脚下的路,更用力地拽住了她的手。
又走过一段路,彻底看不见狼妖的尸体后,曲琉裳弯了腰对小川道:“好了,快回家吧。”顿了顿,轻声叮嘱道,“这里危险,以后不要再来了。”
小川似懂非懂,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眼睛骤然瞪大,随即身子一软,闭上双眼,径直向曲琉裳栽去。
“小川?!”
曲琉裳慌张伸手扶他,身后响起那人冷冷的声音:“他无碍,只是晕了。”
“是你做的?”她抱住小川,转头看他,“为什么?”
“我猜你不希望接下来这些话被他听到。”
他抬脚踢起地上的那把刀,伸手握住。
刀尖渐渐对准小川。
慕从嘉眸色森寒,一字一字道:“曲琉裳,你错了。”
“我并非救他,我是要杀他。”
第7章 选择
“你要杀他?”
雨后空气湿润,少女长睫沾了水气,变得湿漉漉的。
她的眼神如他所料,多出几分戒备。
“但方才妖兽扑上来,你并未冷眼旁观,反而出手相救。”她顿了顿,“所以,除了杀他,你还要留着我的命?”
曲琉裳觉得说不通的地方很多。
譬如他如果想杀小川,为什么不在砍了狼妖头颅后直接动手?以他掷刀的手法,她不会是他的对手。
譬如他留下她的命,似乎是对她有所图,可他又不需要她的回报。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少女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慕从嘉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恶意:“此镇坐落于仙门脚下,从无妖兽出现。曲琉裳,你猜,为何今日会出现一只狼妖?”
曲琉裳眼神渐渐冷下去:“也是你。”
能与妖兽为伍,也能毫不留情一刀割去它的头颅,眼前这个人,当真冷血可怕。
“为什么要杀小川,你与他有仇?”
“我与奉吾有仇。”
曲琉裳呼吸窒了窒:“那你应该去找奉吾,而不是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稚子出手。”
“奉吾死了,难道不该父债子偿?”
他敛了唇角的笑,面具下一双黑眸的情绪变得有些灼人:“曲琉裳,我无意杀你,我的目标只是他。你就此离开,不会有任何事。”
“现在,告诉我答案,你要保护奉吾的孩子吗?”
雨后的风吹着还有些凉,少女扶着小川靠在自己身上,平静点头:“我要。”
久不出声的系统在识海中大叫:“宿主,你怎么可以……”
“我做不到。”曲琉裳轻轻打断道。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稚子无辜,他那样乖巧懂事,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不该承受这样的仇恨。
系统噎了一下,还想再说,少女已不再理会它。
……算了。说不定曲琉裳死在这里,也能完成计划。
她看着他,道:“或许我不敌你,但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杀了小川的。行云宗很快会有人赶来,到那时,你也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屋檐下滴水声急促,慕从嘉保持举刀的姿势,忽而笑了一声:“好,我可以不杀他。”
不待曲琉裳松一口气,他又接着道:“那我杀光这镇上的人,如何?”
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和轻视人命的态度,终于让眼前的少女有些生气了。
她紧抿着唇角,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要杀小川是因为你与奉吾有仇,那这些镇民呢,你与他们也都有仇?”
“没有。”
他轻牵嘴角,道:“可我与行云宗有仇,这些人受行云宗的庇护,一样令我生厌。”
“今日我能指使一只妖兽,明日便能指使两只,三只。行云宗的修士不可能日日夜夜庇护他们,你也不可能救得了每一个人。只要我想,总能杀光这里的人。”
他眸色漆黑,一眨不眨盯着曲琉裳:“放过他的代价,是这些镇民的性命,曲琉裳,即便如此,你也要保护他吗?”
逼迫狼妖替他杀人,一路观察曲琉裳,铺垫了那么多话,他想要问的,无非就是这一句。
他其实并不知道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才会满意。
可自从得知她是曲恪之女,胸腔下那颗冷硬死寂的心就不受控地跳动了一下,对她生出了期待。
芜阳宗会覆灭,证明那里没有神骨,证明那年闯进山谷的修士中没有曲恪。
曲恪是如此,那你呢,曲琉裳,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你会为了数百镇民的性命,放弃眼前的这一条性命吗?
少女牙齿轻轻打着颤,脸色难看起来。
她半晌没有说话,他心中涌起一点说不清的失望,嘴角沉下,眼神冷得吓人,道:“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你若想这里的镇民无恙,就把他交给我。我杀了他,自然不会再对旁人出手。”
“你在逼我做选择吗,你在威胁我吗?”
曲琉裳握紧了拳,突然怒声道:“我不选!我凭什么选!你要我选我便选吗!”
他见她几面,皆是冷静的,柔和的。这是第一次见她身上有了这么激烈的情绪,像是愤怒至极。
她面容紧绷,喊完那一句停了停,极力将怒气压制下去,一字一字道:“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性命放在一起,一较轻重?”
“一人的命是命,百人的命也是命,在我心里不分孰轻孰重,我不会陪你玩这种可笑的游戏。”
“你不是要听我的答案吗?好,好,我告诉你,无论你要杀谁,我都会阻止你,你今日要杀小川,我会保护他,明日你要引妖兽来此,我同样会保护他们。”
她冷冷看他:“直到我也死在你的刀下。”
几近傍晚,落日西沉,晚霞初现。
淡淡一层金色霞光笼在少女脸庞,她眸中戒备不散,无一丝笑意,却美丽得惊人。
曲琉裳看着黑衣人,在想他会从什么角度出手,良久,却见他缓缓放下了刀。
有面具的遮挡,她自然无法探究他情绪,只能看见他冰冷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懂。
他松开手,刀摔入地面的水坑,飞溅的水花浸湿了他一大片衣摆。
晚风中传来他很轻的声音:“曲琉裳,你赢了。”
“不杀他,也不杀这里的镇民,是我输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他放弃得太过轻易和出人意料,曲琉裳怔了怔,眸中露出迷茫,直到他后退几步,消失在眼前,才堪堪回过神。
檐下滴水声渐缓,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她和小川。
若不是狼妖的尸体和地上那把刀,她几乎以为那个人的出现是一场幻觉。
他真的这么轻易就离开了?
曲琉裳低头去细瞧小川,他睡得安稳,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知。
她终于轻轻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少女背起小川,慢慢向镇外走去。
经此一遭,她不敢再让小川一个人回家,决意先带他回行云宗。
若有下山除妖的弟子顺路送他回家便好了。
她又慢慢想起那个黑衣人。
先前因为愤怒失了冷静,如今再回想,他对小川的杀心似乎并不强烈。
小川并非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跟了她一路,分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下手,可他并没有。
甚至她与小川说话时,不经意间会看到那人默默注视着她。
与其说他想小川父债子偿,不如说他更想试探她。
她能感觉出他十分在意她的选择,十分在意她的态度,为什么?
与奉吾有仇,与行云宗有仇,还能指使妖兽,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天彻底黑了,明月升起,曲琉裳快出小镇时,撞上了灵溪等人。
灵溪看到是她,立刻奔上前,松了一口气道:“师妹!还好你没事。”说罢看到她背上的小川又迟疑道,“他是……”
曲琉裳温柔笑笑:“是我救下的一个孩子。”
灵溪身后的几个弟子也追上来,急切问道:“那只妖兽呢?”
“放心吧,已经死了。”
弟子们愣了愣,灵溪也愣了愣。她原本还在担心师妹无法应付,或许会受伤,不曾想师妹竟毫发无损,毫无狼狈之态。
“只你一人便除掉了那只妖兽?”灵溪问道。
“不是。有人帮了我。”
“是谁?”
“没看清。他扔出一把刀便离开了。”
灵溪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师妹,你先回去吧。我去处理。”
“师姐,我还有件事想问你。”见灵溪与几个弟子要往镇子里走,曲琉裳匆忙喊住她,“师姐说慕师兄或许过几日会给我指派除妖的任务,那其他弟子的任务也是由慕师兄指派吗?”
“大多都是,怎么了?”灵溪脚步一顿。
“没事。这个孩子不是镇上的人,我想问问慕师兄,是否会有人除妖时路过他住的村子。”
“这样啊。”灵溪笑笑,“说来今日事发突然,倒是没见慕师兄,不过他晚上应当在房间,你可以回去后直接找他。”
“嗯,谢谢师姐。”
灵溪交代完,与几个弟子向小镇里奔去。
曲琉裳背着小川继续向行云宗走。
回宗门的路走过大半段,又遇上了一批才下山的镇民。
跟在镇民边侧的祁旸看到她,有些意外,快步上前问她:“琉裳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今日本打算下山买些……”曲琉裳一顿,蓦地想起来了。
她本打算下山买日常用物,结果被之后的事情分走注意力,买东西的事她全忘了!
她无奈叹气,继续道:“本打算买日常用物,但在山下遇到了妖兽。”
“那你……”他说着上下看了一眼她,松了口气,“还好没事。既然没事,琉裳姐姐快回去吧,我还得送他们回镇子上呢。”
曲琉裳想起什么,问祁旸:“是山脚的草屋不够住了吗?”
祁旸点头:“行云宗收留不了这么多的人,灵溪师姐那边用传音铃传来消息,一切皆已无碍。镇民商量一番,便说让胆大的、身强力壮的先下山去,老弱病小留在山脚挤一挤,明日再下山。”
“那我背上这个孩子……”
祁旸脸色为难:“这,山脚下的草屋都挤满了,怕是住不下了。不如你去问问慕师兄吧,或许能得到允许,在哪个弟子房中将就一晚。”
那批镇民渐渐离两人远了些,祁旸望了一眼道:“琉裳姐姐你早些休息,我先行一步。”
祁旸匆忙离去,原地的曲琉裳想到要慕从嘉厌恶她的任务,有些头疼。
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可为了小川,今夜是一定要去找一趟他了。
她想了一路说辞,上山在同门那里问过慕从嘉的住处后,敲响了他房间的门,这样开口道:“慕师兄……”
一个称呼后却没了下文。
门被打开,曲琉裳望着门框后的人,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慕从嘉似乎刚刚沐浴过。
他长发未束,自然散在身后,发梢还在滴答滴答地淌水。
身上不再是熟悉的蓝衣,换成一件单薄的雪色中衣,屋内烛光落在他衣服上,有淡淡的暖。
曲琉裳确实没想过她敲开门后会看到这一幕,呼吸微微一窒,要说的话断在了口中。
第8章 从头再来
慕从嘉面色淡淡,并未有任何沐浴被打扰的不悦,低眸看她:“什么事?”
他领口微掩,长发中滑落的水珠浸湿了他肩侧的雪衣,变得有几分透明,隐隐可见衣下肩骨曲线。
对于这样的画面,曲琉裳感觉十分不习惯。
他怎么……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她愣了一下低头道:“是我打扰慕师兄沐浴了吗?慕师兄若是还没沐浴完,我在这里等等师兄……”
“无妨。”
她声音弱下去,他淡淡接上:“师妹入了夜还来寻我,想必是有急事。”视线在少女背上的小川身上停了一下,又问一遍,“什么事?”
曲琉裳只好道:“是小川的事。”
小川仍在熟睡,她蹲下将他抱到身前,仰头对慕从嘉继续道:“他是我下山时救的孩子,我不放心独留他在镇上,山脚草屋也挤不出多的位置,所以前来问问慕师兄,今夜可否留下他,让他与哪位师兄师弟将就一晚?”
山林极静,她低着头,看不到他是何表情,半晌没听到回答,心里渐渐没底,补充道:“他很懂事,很乖的。”
又静了静,他终于回道:“入夜后他们已在休息,怎好贸然打扰。”
“那……”曲琉裳略一思考,“慕师兄若能同意他留在行云宗一晚,我可以带他回自己房间将就。”
慕从嘉眼神微变。
他没由来地想起白日在小镇时,看到小川抱上她的手臂,拽着她的裙角,拉拉扯扯,黏黏糊糊。
“让他与我将就一晚便可。”他道。
“慕师兄?”少女惊讶抬头,看到他眸中依旧情绪淡淡,漆黑瞳孔却被烛光照得微暖。
此前祁旸说过的话终于在此刻体会到了一二,慕从嘉真的只是看上去冷淡了些,实则并不难相处。小川与他素不相识,他不欲打扰师弟,竟选择亲自照顾。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道:“嗯,我抱他进屋。”
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腕。
许是夜间寒凉,他又只着一件单衣,指尖还带着微微的凉意。
这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眼睫。
他接过小川,曲琉裳又道:“慕师兄,还有一事。”
慕从嘉看她:“你说。”
“今日山下出现的妖兽,有些针对小川,他独自回家恐怕不太安全。灵溪师姐说,弟子下山除妖的任务多是师兄指派,我想若有同门下山路过他住的村子,可否顺路带他回家?”
“知道了,明日我会找人送他回家。”他抱着小川站起身,对她微一颔首,“师妹也早些休息。”
曲琉裳不由感叹慕从嘉实在是好说话。
行云宗上下都在说慕师兄实力强大,小川在他这里应是很安全,她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我替他谢谢师兄。”
他默了默,“嗯”了一声。
少女离开,他抱着小川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他的房间虽不与大多数弟子房在一处,却也是一样的简单——
屋内只有一张床。
他将小川放在内室唯一的床上,手指在虚空中顿了顿,有些烦躁地将被子一扯,盖在小川身上。
白日里掷出的石子让小川陷入昏睡,他睡得很死,约莫到清晨才会醒来的样子。
真幸运,这个孩子能遇到曲琉裳。
慕从嘉眸色沉沉地盯了一会儿小川,转身走到外室,取出一块石头,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那块石头外表光滑,色泽莹润,洁白如一块世间罕有的美玉。
他摩挲几下,用力握紧了它。
他忽然发疯地想念绯衣女子,发疯地想念她唤他从嘉的模样。
她近在咫尺,他却没有办法带她离开。
白色玉石被握得越来越紧,他清隽的眉眼也染上一层阴郁之气。
行云宗毁灭就好了。
*
从慕从嘉门前离开,系统立刻蹦跶出来,给了曲琉裳一顿三连质问。
“宿主,你这样根本不是恶毒女配!哪有恶毒女配关心陌生人到这种地步的!你这样怎么让男主厌恶你!”
“系统,你不懂的。你看奉吾做出那种事,慕从嘉也没有任何恼怒不悦,只是淡淡将他交给弟子处理。我若随随便便认一点罪,估摸也和奉吾一样,被交给其他弟子处理。”
系统确实不懂人心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闻言迟疑道:“那怎么办?”
“我若先在他心中留下这种好印象,之后再认一些坏事,你说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系统明白了一点:“然后就……”
“对!”
系统想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挺有道理,默默闭上了嘴。
没走几步,曲琉裳看到前方的人影,脚步一顿。
银色月华下,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立在树下,看到她并不惊异,微微一笑道:“好巧。”
曲琉裳点点头,迟疑唤她:“书仪……师姐?”
“那我之后便叫你琉裳师妹吧。”书仪上前几步,来到她面前,望了一眼她身后的路道,“你去见了慕师兄吗?”
这问起的第一句话便是关于男主,曲琉裳不禁想难道她是吃醋了?
可身后的道路只通向慕从嘉的住处,书仪既已猜到,再否认反而奇怪。
她斟酌着回道:“嗯,我初来乍到,很多事不懂,师尊不敢打扰,灵溪师姐也不在,只好去问慕师兄。”
“我随口一问,师妹不用这么认真。”书仪神色丝毫看不出介意,认真看她,“今夜我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便遇到了你,或许是缘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曲琉裳点头。
“若你某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的灵力倒退回初学者,会怎么办?”
“从头再来。”曲琉裳眨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
“从头再来……”她垂眸重复一遍,淡淡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这样的问题不会是无缘无故问出来的,曲琉裳猜出什么,小心翼翼道:“师姐?”
书仪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给出一个如她所想的眼神,轻轻道:“嗯,前些日子,我被妖兽重伤,是同门找到了我,等我醒来,已经……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曲琉裳想起昨日山下的情形,那些捋不通的地方终于在此刻顺了。
奉吾对于她,或许只以为是个普通过路人,而对于书仪,却时时刻刻在警惕防备。因为书仪在被重伤前,是实实在在排在他之上的师姐,他害怕她会突然反击。
如此说来,书仪昨日的低头咬唇,大约也是觉得在一众师弟面前很难堪吧……
曲琉裳想了想,认真建议道:“不如师姐去问问慕师兄?或许他会帮你想想办法。”
“慕师兄?”书仪微愣,随即勉强一笑,“师兄诸事繁多,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她不再多说,道了一句师妹早些休息便转身离去。
微冷的月光洒下,道路两旁树影斑驳,书仪离去的步伐并不轻快,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像是怀着重重心事。
曲琉裳望着她的背影,推翻了之前关于她的印象。
清晨上山时,撞见书仪主动递剑穗给慕从嘉,随即听祁旸说书仪师姐近来常常找慕从嘉,她下意识认为书仪是对慕从嘉有意的,是心生好感的。
可今晚几句交谈又让她觉得并非如此。
书仪提及慕从嘉时,眼神总会多出一分她看不懂的复杂。
那并不是爱慕一个人的眼神。
曲琉裳慢慢沿着山路向自己房间走去,心中有些茫然。
脑海中依旧空空如也,想不起来任何事,唯一所知的便是系统告诉她,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那时她会想起一切。
一个无形无状只有声音的“系统”可以在她的识海中与她对话,还会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完全不同的世界,怎么想都很离奇怪诞。
她顿了顿,忽然取下腕上的手镯,试着在识海中呼唤系统:“系统?”
识海中空荡荡一片,没有记忆,也没有系统的声音。
这样功效奇异的手镯,恐怕这个世界只有这一只。
或许,系统说的都是真的,它没有骗她,她真的只是在一本书中。
月光下,那只手镯普通至极,她轻轻抚过,而后重新戴回手腕,再次呼唤道:“系统?”
这次系统的语气很着急:“宿主,你轻易取下手镯是很危险的!手镯里有能带你回家的力量,你若取下手镯遇到危险,就回不了家了!”
“嗯,我记住了。”她静了静,问起别的,“你有没有觉得书仪不喜欢慕从嘉,慕从嘉也不喜欢书仪?”
“故事才刚刚开始,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宿主,这很正常。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被男主斩杀后回家!”
“那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嗯……嗯……我查一下。”
片刻后,系统回来了:“宿主,过几日男主会分给你下山除妖的任务,任务中的妖是大妖,极难对付。如果宿主计划顺利,有同门受伤,或许这次任务结束后就能回家了。”
“好。”少女轻轻应道,“我知道了。”
*
慕从嘉如他所言,找了位师弟送小川回家。
要分别之时,小川十分舍不得曲琉裳,他闷闷不乐道:“姐姐,我会想你的。”
曲琉裳弯腰,朝他温柔地笑:“嗯,我也会想小川的。”
小川跟着师弟离开,曲琉裳转身,准备再次向慕从嘉道谢,忽然瞧见他眼睛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她一怔,不曾想他会尽心到这种地步,有些愧疚地问道:“师兄一夜没睡吗?”
慕从嘉静静看她:“嗯。”
“抱歉……师兄,早知如此打扰师兄,我昨夜应该自己照顾小川的。”
“行云宗本就会帮助弱小,师妹不说我也会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他垂眸看她:“另有一件事,师尊说师妹能力不弱,可以直接下山历练,师妹意下如何?”
曲琉裳连忙点头:“我可以。”
“既如此,过几日我会安排人与师妹同行、下山除妖,师妹早做准备。”
“好的。”她念及小川的事,又多提了一句,“师兄也要好好休息。”
细碎日光洒进他眼睛里,光点跳跃,好似连同他的眸光也有了细微的波动。
他看着她,道了一声“好”,转身离去。
*
曲琉裳在行云宗过了几日清闲日子,三日后,果然如系统所说,慕从嘉给她分了除妖的任务。
而与她一道同行之人,竟然是灵溪师姐。
灵溪笑眯眯对她说,除妖艰难,总要为师尊看重的小师妹做个保障。
身为大师姐,灵溪的能力自然领先于一众师弟师妹,这次除妖若真有人受伤,恐怕也是她,而不是灵溪。
……好吧,不急。之后除妖总还会有机会的。
灵溪在路上告诉了她这次任务的情况。
说是昨日收到俞县县令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相邻的黛城出现了怪事。
几日前县中之人想进黛城,每每在走入城门时,一睁眼又出现在城外百步之处,如此反复,竟无一人能进入黛城,如鬼打墙一般。
不仅如此,几日间也不见黛城有人出来。站在城门外,可见街道两边商铺紧闭,无人走动。
偶尔能望见街道有兵在巡街,却仿佛隔了层什么,远远的瞧不清楚。
整座黛城显得死气沉沉的。
县中人无法进黛城互通,报给县令大人,都觉得此事诡异,恐怕有妖邪作孽,这才传了信来行云宗,请诸位仙长前去看看,查明情况。
如此说明完情况,灵溪分给她一只传音铃,交代道:“师尊说此次任务在于历练师妹,除非师妹不敌、情况紧急,否则我不会插手。若真遇到困难和不测,师妹可用传音铃唤我。最危急时,也可直接打碎传音铃,我收到讯号,自会赶去相救。”
曲琉裳点头,道了一声“好”。
*
“慕师兄,这里又有一封俞县送来的书信。”负责整理每日书信的小弟子对着慕从嘉恭敬道。
慕从嘉看他一眼,淡淡道:“拿来罢。”
小弟子双手递上信,见他接过信展开,看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慕师兄看信一向很快,这回视线却落在某一处迟迟未移开,小弟子觉得奇怪,不由出声提醒:“师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慕从嘉闻声看他,沉默了一瞬,道:“无碍。”
说罢将信折好收进袖中,径自离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看到信时,心不可抑制地乱了一瞬。
信上写,黛城有变。
曲琉裳有危险。
第9章 狼妖
到达俞县,正可见远处红光冲天,映得上方云层猩红、诡谲难言,处处透出不详之气。
灵溪皱眉,看向曲琉裳:“那是黛城吗?可信上并未提及红光……”
俞县的信送到行云宗需要三日,今日是信送出的第四日。短短四日,黛城竟会发生如此变化?
曲琉裳知道这定与系统口中的大妖有关,她不好明说,只道:“先去见一见县令,听他如何说吧。”
走入县中,街上行人寥落,皆身背包袱,行迹匆匆。一间一间的商铺都无人看顾,倒比黛城更像信中所描述的情形。
有行人见到陌生面孔,先是狐疑地瞧了瞧她们,而后才试探着问道:“……二位可是县令大人请来的仙长?”
得到肯定答复后,那人激动地上前,包袱掉落也不顾,嘴唇颤了颤,竟大哭着跪倒在她们面前:“仙长大人,请你们一定救救我们!黛城要完了,俞县也逃不过的!”
哭声惹出不小的动静,其余人听到“仙长”,亦停下脚步。路上顷刻间跪倒一大片,众人哭着哀求道:“仙长大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看他们神情惊惧,黛城的情况大约已经很严重了。
二人被跪得有些无措,连忙弯腰,一一将他们扶起。
灵溪道:“你们放心,我与师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不知县令大人现下在何处?能否引我们去见县令大人?”
“这边,这边,仙长大人这边请!”
许是知道在她们身边更安全些,没有人再离开,一路将他们领到了县令的府邸上。
府邸大门紧闭,有人上前替她们拍了拍门:“大人,是仙长大人来了,仙长大人来救我们了!”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之人年过不惑,衣料看着比府外一众人都要好些,不似仆从。他看到门外数人等候,不由愣了愣。
有人道:“大人,您快看,是仙长大人来了!”
被称为大人,眼前之人自然是县令本人。这偌大府邸,竟然是主人亲自出来开门。
所有人都主动侧身,为灵溪与曲琉裳留出中间的路。
县令看到二人,嘴唇嚅嗫了一会儿,突然老泪纵横,颤声道:“果真是行云宗的仙长。”说着竟也要弯腰跪拜。
灵溪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您不必客气。我与师妹前来时,看到黛城上方有红光笼罩,可是这几日又出了什么变故?”
“正是。”县令流泪叹气,“黛城初有异象时,我们就怀疑是妖邪作祟,到了第四日,敞开的城门突然关闭,凭空出现一团红光,笼罩住了整座黛城。过路之人被红光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靠近。入夜后,黛城的方向甚至隐隐传来凄厉哭声。”
说到此处,有人心有余悸地附和道:“是了,我隔壁的王二胆小,那夜生生吓出一身虚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第二日直接收拾包袱往别处逃难了。他说再也不能待在这儿等死了,必定是那妖物半夜挖了黛城人的心脏吃,才有如此凄厉的哭声。那些被挖心的人多半要化作怨鬼,从此在这附近游荡。”
“你、你莫要胡说!仙长大人在此,一定会有办法救我们的!就算有黛城人化作怨鬼,仙长大人也会为我们驱走的!”有人被说得害怕,立刻反驳道。
“好了,都别争了。”县令一句话,那两人立刻安静下去。
县令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那夜之后,俞县变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收拾了包袱逃难离去。出了这样的事,我怎好拘着他们,若有人害怕想离开,只管走就是。我遣散了府中的仆从,送走了妻儿,可轮到自己,却怎么也狠不下心离开。”
他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俞县还有不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人无法离开,我在这里做了一辈子官,实在无法弃他们于不顾,若我也一走了之,还有谁能再为他们谋求生路。”
众人听到这些话后心情复杂,既愧疚又感动:“大人……”
难怪方才敲门是县令本人来开门,恐怕这府中只剩下他一人了。
县令抓住灵溪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好在仙长大人来了,求您,一定救救我们,救救黛城和俞县!”接着看一眼曲琉裳,“仙长大人,求您救救黛城和俞县!”
“仙长大人救救俞县,救救黛城!”县令话落,众人也跟着附和道。
灵溪微笑着宽慰道:“您放心,若真是妖物在黛城作恶,我与师妹必定除去他,保你们平安,还这里一个平静。”
县令眼眶发红,连连点头:“仙长赶路艰辛,若是不嫌弃,就暂居我府上吧。”
住处敲定后,领着两人来的县民因为县令一番话也不打算再逃难,又背了包袱准备回各自的住处,分别之前还主动道,仙长若是有什么需要,但凡他们有,都会满足她们。
众人散去,县令正要领她们进府,曲琉裳忽然道:“听您说黛城只是几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担心多耽误一刻,会再生变故,所以现下想先去黛城附近查看情况,就先不随您进府了。”
灵溪看她一眼,对着县令道:“我与师妹想的一样,除妖之事未必能立时解决,当务之急是探清情况,再做打算。”
县令神色担忧道:“那,二位仙长一定当心,你们随时回来,随时可在我府上休息。”
*
二人来到黛城附近,红光比远处瞧见的更加浓郁,殷红如人血,将城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从城外望去,一切皆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怕惊动城内的妖物,两人在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曲琉裳虽不记得旧事,身体却无比熟悉这个世界,体内的灵力对浓重妖气有了反应,告诉了她答案。
她看向灵溪,灵溪也正看向她。
“是结界。”灵溪道,“能布下这样庞大稳固的结界,恐怕是只大妖。若是强行破开结界,必定会惊动他,直接与他对上。”
曲琉裳皱眉沉思。
灵溪继续道:“但结界在每日子时最为虚弱,需要重新凝成,若能在子时把握好时机进入黛城,或许能不惊动他,在暗处除掉他。师妹,你,可有把握?”
“师姐,我想试一试。”她轻轻道。
灵溪沉默看了她片刻,眸中流露出担忧,最后道:“好罢。师尊说第一次任务只是为了试一试能力,好方便日后分给你合适的任务,你尽力即可,莫要勉强自己。若有困难,要立刻用传音铃告知我。”
她说着瞧了一眼红光结界:“师姐还是可以破了这结界,进去救人的。”
曲琉裳点头:“谢谢师姐。”
*
黛城不见天日,结界的血光投进屋内,铺了一地,阴森森的。
一名男子高坐于上方的软塌,漫不经心地在修指甲。屋内没有点灯,俊美惊艳的长相在血光与黑暗的重叠下,多出几分血腥阴鸷的感觉。
在他的下方,有四个被捆住手脚、封住口的活人,正不断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子恍若未闻,只专心修着指甲。
这修甲的声音对于下方的人来说无异于催命符。所有人都知晓,塌上是一只狼妖,待他修甲完毕,下一步就是来挖他们的心脏吃。
不多时,旌云放下修甲刀,张开五指,对着血光瞧了瞧,眼神总算露出几分满意。
他缓缓起身,赤足下地。
长发从榻上滑落,垂在身后。
随着他的靠近,呜咽声愈发急促,几人恐惧向后缩去。
旌云停下脚步,不悦地眯了眯眼,下一刻,猛然出现在一人身侧,踩住那人的大腿,五指成爪,利落朝胸腔处挖去。
凡人对妖自然毫无抵抗力,心脏被挖出的一瞬间,鲜血喷溅,屋内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被挖心之人惊惧到眼珠凸起,立时断了气,死不瞑目。
旁边胆小一些的,目睹了这一幕,当即吓到晕厥。
旌云华贵的玄衣被溅上大片血迹,颜色寸寸转深,他捏着那颗滴血的心脏,仰头吞了下去。
鲜血在他唇角蜿蜒而下,又添几分妖冶。
尚未晕厥的人转过头去,忍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
吞吃完心脏的狼妖若无其事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嫌弃地“啧”了一声:“难吃。”
踢开烂掉的尸体,他向下一个人走去。
下一人是晕倒在旁的女子。
尖利的五爪已伸向心脏处,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他神情微怔,喃喃低声道:“你是……”随即颤抖着伸手,将女子扶起。
他飞快扯下封住她口的东西,却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间,眼神骤变。俊美的容颜变得扭曲,他暴怒道:“不是她!你不是她!”
女子在摇晃间重新醒来,看着眼前人狰狞可怖的模样,她全身战栗,泪落不止,惊恐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掐在她手臂处的那双手愈发用力,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旌云神情更扭曲几分:“她才不会露出你这种怯懦模样,你怎么配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
女子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也听不懂他的话,哀求望着他,连连摇头。
旌云阴恻恻盯着她,想了半晌如何划花她的脸,最后却没有动手。
他猛地松开手,起身踢了她一脚,暴躁道:“滚开!有多远滚多远!”
女子被踢出老远,撞到门框上,磕出一头血,再次晕厥过去。
余下两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变故,忘了呜咽。
下一刻,他们胸腔一痛,心脏被挖出,瞪着双眼,双双倒在血泊中。
屋内归于平静,几个双目无光、眼神呆滞的傀儡兵进来拖尸体。
其中一个走了几步,突然软绵绵倒在地上。
旌云上前,将自己的血点在他额间,倒地的傀儡兵重新睁开眼睛,站起来继续拖尸体。
一地的尸体被清理干净后,旌云平静下来。他转身走入内室,慢条斯理褪去染血的衣衫,开始沐浴。
屋外红光渐弱,结界有了消散的迹象。
子时将近。
赤足的狼妖重新回到外室,身上已是一身崭新的玄衣。
他闭上眼,浓郁妖气如血雾一般自周身氤氲而出。
片刻后旌云睁眼,一双妖瞳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血液中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舔了一下嘴角。
竟然有修士趁他加固结界时溜了进来。
真是有趣。
第10章 相救
结界重新凝成,红光复又强盛。
旌云走到墙边,取下一把悬挂的玄色重弓。
借着血光,他眯起眼睛,手指细细拂过弓身的雕纹,一副欣赏品鉴的模样,好似已全然忘记闯入黛城的修士。
“虽华而不实,倒也够用。”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转过身,手指碰到弓弦,便有紫色妖力自指尖而出。
妖力化为一支箭,缓缓搭在了弓上。
那修士恐怕不知,黛城里没日没夜巡街的傀儡兵并不只是监管城民,他们更是他的眼睛。
傀儡兵所到之处所见之景,他亦能看到。
此刻,那位不速之客靠在一颗枯死的树后,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她还不知自己已被发现。
旌云一点点拉开弓弦,弯了弯唇,笑得残忍。
他没有兴趣同她玩,也不必让傀儡兵惊动她,只需在远处搭上几支箭,射穿她的心脏就好。
修士的心脏会比凡人的更能增补力量。
如此下去,总有一日,抛弃他的人会主动来见他。
他要让那个人知道,当年离开自己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要看那个人后悔。
弓弦拉满,妖气化作的箭穿透墙壁,射了出去。
*
曲琉裳在子时进入了黛城。
许是被结界隔绝了日月,城内花草已衰落枯萎。房屋之间无人点灯,仅被一片深红血光笼罩着。
寂静街道蓦然响起脚步声,曲琉裳听到声响,立刻侧身藏于一颗树后,小心看向传来脚步声的方向。
是一队巡兵。
他们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宛如死人,大约已经被城中妖物做成了傀儡兵。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声婴孩的啼哭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寂寂深夜。
曲琉裳心被吊起,觉得下一刻傀儡兵就会冲进屋内抓走婴孩,然而出乎她意料,傀儡兵置若罔闻,继续向前,毫无动作。
她的心慢慢放下。
婴孩啼哭声的方向又隐隐传来妇人惊慌的安抚声,不多时,两道声音都安静了下去。
傀儡兵将要经过她所藏的树时,她忽然看到队列最后的几个傀儡兵还拖着什么东西。再一细看,竟然是三具尸体。
尸体上半身皆血肉模糊,胸腔处空空,没有心脏。脸上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惊恐狰狞,似是死前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
如此血腥的死相看得曲琉裳一阵不适,她心中不忍,收回目光,只等傀儡兵彻底走远,好去探查妖物所在。
黛城中死寂的风重新流动起来。
身后风势凌厉,少女发丝微动,察觉到了不对。
一支利箭破空向她而来。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但要完全躲过已经来不及了。
那支箭来得又急又猛,她只能凭本能侧身,将伤害减小到最轻。
一道人影却比她的动作更快。
还未看到利箭的残影,视线已被那道人影占据。
来人挡在了她与箭之间,双臂一伸,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接着,是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浓重的血腥气息争先恐后涌向她鼻尖。
那人后背中了箭,却没有发出吃痛声,踉跄半步,惯性使然,抱着她摔向地面。万分危急的时刻,他甚至松开了一只搂住她的手,转而垫在她的头部。
天旋地转滚了半圈后,两人停了下来。
眼前静止那一刻,曲琉裳终于看清救她的人是谁。
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张黑色的面具。
竟然是那日举着刀要杀小川的人。
可她来不及想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先是去瞧周围动静。
这一下声响太大,他们的踪迹估摸已经彻底暴露,不知何时就会飞来下一支箭。
果然,不远处的脚步声停下,傀儡兵一个个僵硬地转过身来。
曲琉裳坐起身,看到这一幕,暗道不好,正要站起,手腕却被握住,随即再次被黑衣人大力扯向他的怀中。
少女愣了愣。
“你做……”你做什么?
“别动。”他声音沉沉打断道。
许是方才过猛的动作牵动到伤口,他说完这一句停了停,偏头吐出一口血,轻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待在我身边,他们不会发现你。”
如他所言,转过身的傀儡兵眼珠转动,视线扫过他们,却视若无物,没有任何反应。所有地方被扫视过后,傀儡兵向各个方向四散开,一副在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曲琉裳知道傀儡兵是在找他们,但因某种原因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他们。而这个原因,就与黑衣人有关。
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由抬眸看向黑衣人。
他也正低眸看她。
不知看着她想了什么,但在对视那一瞬间,眸中复杂情绪顷刻化为乌有,被他藏了起来。一闪而逝,快到她什么都没看清。
面具下的那双黑眸如不见星辰的夜,他说:“曲琉裳,帮我拔箭。”
伤势为大,曲琉裳压下心中疑惑,双手自他腰侧缓缓伸向后背。
摸到箭身时,发现箭不知何时断了大半,只剩短短一截插在背上,约莫是方才栽倒在地时折断的。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没有药,也不会治伤,直接拔箭会很疼。”
他没有说话,曲琉裳猜想他是怕疼,又道:“或者我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同门师姐或许可以帮你……”
“不许找她!也不许跟行云宗的任何人提起我!”他语速急促,骤然打断道。
“为什……”少女一愣,忽然想起他曾说与行云宗有仇,问他,“你不相信他们?”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冷冷道:“曲琉裳,你会害我吗?”
这话其实问得毫无作用。
没有人会在害人前承认想害人;回答不会的人,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她不懂他的心思和用意,只能坦然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道:“我从不害人。”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笑,他弯起唇,声音依旧很冷:“曲琉裳,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若敢害我,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你。”
这番话和他的行为简直矛盾重重。
他想要相信她,却又在反复警告威胁她,像是怕这一次相信的结果让他失望。
但她并不懂他为什么会如此矛盾,为什么会在如此不信任旁人的状态下救了她、想相信她。
少女垂眸,轻吸一口气:“嗯,只要你不怕疼,我帮你拔。”
他闭上眼睛:“拔。”
曲琉裳握住箭身,用力拔了出来,鲜血立时从背后伤口涌出。
利箭没有了依附,复又化为一团紫色妖气,消散在空中。
黑衣人既没有发出吃痛声,也没有颤抖,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皱了皱眉。曲琉裳替他捂住伤口的血,轻声问:“我用清洁术帮你洗洗伤口可以吗?”
“好。”他声音微哑。
曲琉裳快速用清洁术替他洗了伤口的血迹,又收回手,在自己的裙摆处撕下布条,准备替他缠伤口止血。
好在她今日穿的罗裙是深一些的青色,缠在黑衣上也不显女气。
傀儡兵还未走远,她不能离他太远,如此狭小的范围里缠伤口,身体不免一来一回,时而极近,时而远一些。
少女心无旁骛,并未深想到这一层,慕从嘉的身体却在这一来一回间变得有几分僵硬。
放下那些试探的心思,他终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么亲密。
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能闻到少女发间的一抹淡淡栀子香,乌黑发丝擦过他的下巴,有些痒,颈间的喉结不由滚了一下。
他受不了这股痒意,猛地低头,不期然与她四目相对。
她微有茫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疼?那我再轻一些。”
声音轻软温柔,如三月的风一般拂过他耳畔。
不是疼,是……
他看着少女,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结界内的黛城并无月光照耀,森森血光下,少女一双眼眸依旧明亮,无一丝杂质,不似那些人,虚假伪善。
慕从嘉顿了顿,移开目光:“没事。”
缠好伤口,傀儡兵也已走远。
曲琉裳离开他一点,蹲坐在他面前,问出疑惑很久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救你。”
“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瞳孔中倒映出她浅浅的身影,好一会儿才道:“不为什么。”说罢反问,“你又为什么救我?”
曲琉裳觉得莫名其妙:“你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我帮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只因为这个?”他嗤笑,“你就没想过万一这只妖物也是我指使的呢?”
“我知道不是你。”
少女说得认真,他心跳忽然漏跳一拍,唇角笑容微微一滞,静了静才道:“这么相信我?我说过要杀掉那个孩子,也说过要杀光一个镇的人。”
“可你没做。”曲琉裳皱眉看他,“人心难懂,深究太累,我只论迹不论心。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会自己判断。”
“如若黛城之事真与你有关,你想救我,不必在最后一刻才出现。”
她或许不能分辨言语的真假,可被他紧紧拥入怀中的生死之际,她便知道他不想让她死的心是真的。
慕从嘉看着她。
她说的对,黛城的妖物的确与他无关。
他血脉不纯,只能震慑化不出人形的低阶妖物,还不足以让这样的大妖惧怕他。
他慢慢敛了笑容,一字一字低声道:“但愿你始终如一。”
后背的伤口只是草草止了血,此刻箭伤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面具下的一张脸渐渐变得苍白。
他觉得有些发冷,身子禁不住晃了一下,终于闭上眼睛,向前栽去。
但他没有摔向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女在他倒下那一刻,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她担忧的声音响在头顶:“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第11章 敛息石
这种时候,慕从嘉竟然还有力气弯了下唇,若无其事回答她:“死不了。”
从前都死不了,如今更死不了。
他没将自己的伤放在心上,曲琉裳却无法不在乎。
无论如何,这是他替她挨下的一箭。
她扶着他靠在了自己身上。他闭着眼,大半张脸被面具遮住,露出的部分也因血光辨不清气色。
隔着面具,她摸不到他额头,只得用手背去碰他的下巴。
挨到下巴的一刹那,手腕被猛地握住。
那只手的主人分明已经虚弱地摔向了她,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也不弱,不会伤到她,却也让她动弹不得。
他睁开眼,眸光有些冷:“做什么?”
曲琉裳愣了愣,想到方才触碰时的凉意,问他:“你是不是很冷?”
手腕处的力松了几分,却没彻底放开。他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敛眸道:“不许碰我的面具。”
曲琉裳有些无奈。
原以为他的警惕是与安危有关,却不想是与面具有关。
“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随便碰你的面具。但说起来我既不知你相貌,也不知你名字,以后我要怎么找到你,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需要报答。”他仍是垂着眸,没有看她,声音渐渐有疲惫之意。
最后几个字低下去,曲琉裳听不清,不由低头凑近一点,听到他继续说:“……长离,我的名字。”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似乎意识开始模糊,曲琉裳只觉他随时有可能睡过去,慌张道:“你怎么样了,不如我带你出去……”
“曲琉裳,听我说完。”他闭上眼睛,轻轻打断道。
“让我休息半个时辰。你真想报答我,就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半个时辰够吗?”她迟疑道。
“够。”不够也得够。
他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天亮之前,他一定要回到行云宗。
白日里小弟子递上来的书信中写,黛城有变,有红光笼罩。他从那时便知道这是大妖才能布出的结界。
结界在子时最为弱势,曲琉裳想要进入黛城,就一定会选择子时。
他连夜赶来,看到那支箭的瞬间,身体比思绪更快地做出了决定。
他替她挡下了那一箭,却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只知道,他暂时还不想让她去死。她和那些人不一样。
倘若日后发觉她也是伪善之人……那时再亲手杀掉她也不迟。
后背失掉的血让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寒,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他被少女扶着靠在她怀中,又模模糊糊地想,这支箭上妖力强盛,若是射中她,她会很疼吧。
眼皮越来越沉,他最后叮嘱她:“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待在他身边,妖物发现不了她,她会很安全。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曲琉裳轻轻应道:“好。”
识海中的系统幽幽出声:“宿主,你不该救他。”
黛城阴冷,她将被握住的手抽出,没有再碰他的下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隔着一层外衣抱住了他。
做完这一切,少女望着远处,才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书里没有这段剧情。在原本的剧情中,是你被箭射中,之后灵溪来救你。”
“现在救你的这个人,他是变数。”
其实书里也没有小镇上那一段。彼时它被少女说服,认为无关紧要,可没想到曲琉裳遇到的黑衣人会一路跟随她来到黛城,还舍身相救。
它想破头也没想出来这个人是谁,竟然导致剧情出现了偏差,怎么会这样?
难道他是曲琉裳在芜阳宗的故人?
“那他影响了什么?”
“……”好像目前还没有影响什么。曲琉裳是否受伤,并不是黛城剧情的关键。
可是,如果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会不会导致慕从嘉杀她时计划失败?
系统觉得不安,还想再阻止,少女已察觉出它的顾虑。
“你怕他会在慕从嘉杀我时来救我?”她静了一下又道,“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想办法。但现在,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她从来都是如此,系统自知无法改变她,说的多了或许会引起怀疑,只好沉默下去。
它来得仓促,只匆匆导入了主线剧情,没有导入完整的世界细节,此刻面对着残缺的设定,系统有些后悔。
若是知晓全书的细节,它一定能推断出这个人是谁。
*
玄色重弓被狠狠摔落在地,弓弦断开,弓身裂成两截。
旌云盯着那把弓,眸色阴沉。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他们!
少女分明只差一点就被射中,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人救下,随即两人竟一起凭空消失了。
他调动所有的傀儡兵在城中一处一处地查看,皆是一无所获。
救她的人是谁?
怎么会有人进入黛城而他还毫无察觉?
这世上最强大的修士都做不到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息,那人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行迹消失,只怕下一步就是找到他所在,取他的性命。
旌云心中一沉,猛地转身走进书房。
书房同样没有点灯,相比外室少了窗户,更显得昏暗。
他走到书桌前,破天荒点起一盏灯。
暖黄灯光驱散黑暗,也照亮了桌面上的一张画像。
画上是一名女子。
女子乌发白裙,正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
她看向落笔者的方向,弯唇浅笑,眼神温暖,恍若有爱意在流淌。
旌云看到画,举着灯在原地失神了一瞬。
妖瞳中隐隐流露出一分委屈,他放下灯,魔怔一般伸手去碰女子的脸。
手指没有碰到她的脸,只碰到了冰冷的画纸。
旌云骤然回神。
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抛弃了他,他恨死她了,怎么能因为一个笑容就全都忘记?
妖瞳中染上愤怒,他的手逐渐用力。
平整的画纸被揉进手心,而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向了远处。
她不是最在乎那些凡人吗?
不是一直以除妖为己任吗?
为什么他杀了这么多人,她还是没有来见他?
骗子!
仙妖殊途不过是她的借口,都是骗他的!
旌云看着揉成团的画纸,眼眶渐渐发涩,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忽而跌跌撞撞奔向那团画纸。
他扑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将画像重新展开。
女子面庞上多了几道折揉的痕迹,依旧笑容温柔地凝望着他。
旌云捧着画,颤抖的双手慢慢恢复平静。
他的指尖流泻出妖力,将画上的褶皱尽数消去。
修补好的画被重新放回桌面,旌云转身离开。
她不来见他,那他便等到她来见他。
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取他的性命。
黛城成百上千人,他有的是人质。
*
慕从嘉意识混沌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修士闯入山谷的那一年。
他的娘亲姝凰察觉到不对,将一块白色玉石交予了他,让他离开,越远越好。
姝凰说,这是她从神界带出来的宝物,名为敛息石。它可以隐藏主人的气息,无论凡人还是仙妖,都不能窥得半分踪迹。她不在他身边,希望敛息石可以护他平安。
她说,如若事后平安,她会去接他回家。
她还说,如若她没有去接他回家,他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惜,他没有等到姝凰。
他甚至没有听姝凰的话离开山谷,而是握着敛息石,藏身于一颗树上,亲眼看到了姝凰的心脏被一把剑穿透。
鲜血喷薄而出。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多到漫天桃花皆被浇灌成妖异深红色,多到可以让那样明媚如花的女子顷刻间走向枯萎。
姝凰死在他面前,大火燃起,连她生活过的痕迹也一并被毁掉。
那块敛息石成了姝凰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视线被无穷无尽的大火和鲜血占据,慕从嘉猛地从梦中惊醒,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他睁开眼,入目是白色的衣领和几根垂在领口的发丝。
领口样式朴素,连花纹也没有。
耳边响起少女的声音:“你醒了?伤口好些了吗,身上还冷不冷?”
他怔了怔,回过神来。
衣间的敛息石还在,脸上的面具没有被动过,身上被披了一件外衣。
他正被少女抱在怀中,鼻尖是淡淡栀子香。
身上的寒意散去几分,伤口开始慢慢自愈,的确是好些了。
慕从嘉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就快半个时辰了。”她松开他,退后一些,犹豫道,“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隐藏气息的,担心乱用灵力会暴露气息,所以才……所以才那样抱着你,你莫要介意。”
他眸色幽深看着她,方才她一直都如此抱着他?
还将外衣给他,真不怕冷吗?
他将外衣取下递给她:“穿上。”
默默看她穿好,又伸手道:“过来。”
曲琉裳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他忽然向前倾身,伸手揽住她的腰,带她站起来,冷声道:“不是要除妖吗?我带你去找他。”
*
靠着隐藏气息的敛息石,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找到了妖物所在。
那约莫是城中最奢华的一座府邸。
慕从嘉带着她落在屋顶上,两人蹲下,透过屋顶的砖瓦,看到占据黛城的那只妖正侧卧在一张榻上,揉着眉心,神情隐有烦躁之意。
他瞳孔幽绿,是只狼妖。
狼妖脚边是几具被挖出心脏的尸体,死相与之前被傀儡兵拖走的尸体如出一辙。
曲琉裳一阵不适,视线移向别处,看到他身后的书房竟然亮着一盏灯。
油灯旁边,是一张画像。
画中的女子眉眼清丽,不久前才与她分别。
她是……灵溪师姐。
一只残忍血腥、会吞吃心脏的狼妖,竟然藏着一张灵溪师姐的画像。
曲琉裳犹处于震惊之中,身旁的慕从嘉亦看到了那副画像,他眼中漫起了一层浅浅的嘲讽,想起了一个许久没有被提及的名字——
旌云。
原来是他。
真是蠢货,对着抛弃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若换做是他,对于放弃背叛他的人,他必定是要亲手杀了对方的。
第12章 信任
曲琉裳想起系统所说,在原本的剧情中,她会受伤,灵溪会来救她。
此刻看到这幅画像,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受不受伤并不是关键,关键是灵溪会来到黛城,与这只狼妖相见。
画像上的灵溪面向落笔者,笑得温柔。她在对谁笑?是这只狼妖吗?
可名门正道的灵溪师姐为何会与凶残的妖物有牵扯?
曲琉裳盯着画像,不由感到好奇。
她侧目看向长离,见他视线也落向那副画,轻声问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只反问:“你要用传音铃告诉她吗?”
原来他认识灵溪师姐?曲琉裳愣了一下,又想起他说过与行云宗有仇,如此说来认识行云宗的大师姐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嗯”了一声,正要解释,他平静道:“说吧。”
“你不是不想见到她吗?你要走了?”
“我会在她来之前离开。”他终于收了目光看向她,“她的出现会吸引狼妖全部的注意力,即便我离开,你也不会有危险。”
听出他言语之间对她安危的着想,曲琉裳忍不住问:“你说你与行云宗有仇,连行云宗所庇护的凡人都厌屋及乌。如今我也是行云宗的人,你为什么唯独不介意我?”
因为,你是曲恪的千金。
慕从嘉没有说出这句话,他低眸错开她的目光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
夜幕黯淡,星月半隐在云层中,微弱地闪烁着。
灵溪立在屋前的空地上,望着远处黛城的结界,蹙起眉,目露担忧。
曲琉裳进入黛城已有一个时辰,传音铃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倏而转身,看到县令端着热茶向她走来。
“仙长,夜里寒凉,不如喝杯茶暖暖身体吧。”
灵溪微微松眉,接过茶笑着道:“多谢。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
县令亦望向远处,低叹一口气,担忧道:“另一位仙长可是已经进入黛城了?那妖物凶残,也不知她现下是否平安。”
灵溪不由握紧了茶杯,敛了笑意,道:“我等下便传音问问师妹情况。您为黛城忧虑多日,今夜且好好休息吧。兴许明日醒来,一切都已恢复从前了。”
听到“恢复从前”四个字,县令眼中再次含了泪,他弯腰郑重鞠了一躬,道:“有劳仙长。”
目送县令离去,灵溪取出传音铃,正要传音曲琉裳,铃铛先她一步亮起光。
她心中一紧,立刻点了一下传音铃,焦急道:“师妹?”
那边愣了一下,声音缓缓响起:“师姐,我没事。只是城中的狼妖有一事与你有关,我想最好还是同你说一下……”
深夜的风拂过脸庞,有点冷。
灵溪听着曲琉裳的话,恍了下神,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个身影,她愣愣问道:“什么事?”
“这只狼妖藏着一张你的画像。师姐,你是否曾经与什么妖有过接触……”
曲琉裳之后再说的话,她已有些听不清。铃铛里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模糊,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她盯着手里的铃铛,想起了那个身影的名字。
旌云。
她在心里默念。
她曾经想要共度一生的……妖。
灵溪眼睫颤了颤,忽然想起他落在她眼睛上的一吻,被轻吻的感觉清晰如昨日。
彼时他捧着她的脸,吻得小心翼翼,作为一只世人口中凶恶的妖,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可以听到吗?”
传音铃中的连声呼唤将她思绪拉回,她呆了呆,回道:“嗯,在听。那副画,画了什么?”
曲琉裳依言将画的内容描述给她。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曾经她就坐在树下,由旌云为她画了唯一的一副画像。
画成之后,她伸手讨要,他却不肯,只说日后的第二幅第三幅都可以送她,唯独这第一幅,他想留下。
那时的她总认为他们还有以后,谁拿第几副都无关紧要,便由着他留下。
然而他们并没有长久的以后,旌云也没能为她画下第二幅画像。
如此说来,占据黛城的妖,果真是旌云。
她得出这个结论,却难以相信。
怎么会是旌云?
旌云在她面前从不会残害凡人,可黛城里的那只妖却……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灵溪有些握不稳手中的传音铃,深吸一口气,对曲琉裳道:“师妹,我要去一趟黛城,你等我。”
她收好传音铃,纵身跃起,直奔黛城。
出发前师尊曾嘱托她,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插手此次任务,可如今她顾不上了。
她第一次违背师尊的话,只想立刻冲到旌云面前,为他一句为什么,问问他当真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吗?
夜风如刀刃一般刮过脸庞,灵溪渐渐想起许多被刻意遗忘的往事。
记忆里他们在一起做过许多事。
他带她去无人的山坡上放纸鸢,她没放过,纸鸢在地上怎么也飞不起来,他便上前,从身后拥住她,接过她手中的线。纸鸢在他的牵引下仿佛有了生命,乘风而上。
她惊喜回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眸光。
他弯唇而笑,忽而低头吻住了她。
手里的细线滑落出去,纸鸢被风带向远处。
脚下的青草窸窣作响,温柔抚过她的脚裸。
旌云扣紧她的腰,吻得越来越深。
她第一次被吻,渐渐喘不上气,他总算放开她,对她说了心悦二字,对她言明了心意。
那双眼眸如深色翡翠一般美丽,溢出的情意几乎让她溺死在其中。
风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漫山遍野的石竹花中,只有她的心跳震耳欲聋。
灵溪无措地捂住脸,逃离了山坡。
她回到行云宗,撞上了寒着脸的令苍。他眼中隐有怒意:“灵溪,你身上为何会有浓重的妖气?”
师尊大多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很少露出这样愠怒的神情。她觉得害怕,下意识隐瞒了旌云的事,低下头战战兢兢回道:“师尊,是我除妖时沾上的。”
令苍看了她许久,不知有没有相信,冷冷警告她:“你最好不是同妖有了来往。”说罢拂袖离开。
她抬起头,看到令苍身后的慕从嘉停下来看她。
慕师兄一向平静寡言,他不似令苍那般生气,眸光淡淡看了她几眼,一言不发随着令苍离开。
几日后,她被分了新的任务,要离开宗门去除妖。
旌云半路来到她身边,从身后抱住了她。
身侧是潺潺而流的溪水,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她身子一颤,没有挣开,听到他问:“灵溪,五日了,你的答案是什么?”
“什么……答案?”
“你对我可有同样的情意?”他声音很轻,近在耳畔,像是爱人间的呢喃,像是蛊惑。他差一点就要吻上她。
“旌云。”灵溪垂下头,忐忑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身后的妖微微一僵,良久,他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向他:“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对凡人下手。”
他对那个问题避而不答,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害过人,也挖过人心。
灵溪想到令苍的话,慌乱地想要退后,却被旌云紧紧握住双手:“灵溪。”
“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曾害过人,这些你不是都看在眼里吗?至于从前……那是因为我没有遇到你,灵溪,日后我都不会了,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吗?”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他。
旌云的确没有在她面前害过人。
可以说,她从未见过旌云这样的妖——不会阴恻恻地打量她的心脏,不会在她受伤时坐收渔翁之利。
他甚至会为了保护她,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他说过,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她不再挣扎,安静下来,旌云笑了一下,继续说:“灵溪,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了你不再伤害任何一个凡人,你相信吗?”
灵溪忍不住也笑,轻点了下头:“嗯,相信。那你现在答应我,日后不再伤害凡人。”
师尊常说不可对妖物留情,不可相信妖物,不可与妖物为伍。可是,凡人和修士都能有弥补错误的机会,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为何只有妖不能有呢?
她想要相信旌云一次,她想要相信旌云的真心。
“我答应你。”他做出承诺,俯身低头,停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那现在,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灵溪脸颊微红,踮起脚吻上他的唇,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吻出乎旌云的意料,他眼睛睁大了些,回过神,用力抱紧了灵溪。
脚边的野花滚落溪中,浮在溪面上,很快顺流而下。
行云宗被仙器的力量所保护,妖无法进入,旌云对她说,何时她想出来见他,他都会等她。
她心中甜蜜,却也担忧。师尊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知该坦白还是隐瞒。
若是隐瞒,大约迟早会因沾染的妖气被发现,可若是坦白……
她犹犹豫豫拖了许久,决定坦白,却还是慢了一步。
令苍发现了一切。
那日天色暗沉压抑,云层低得仿佛要坠落。
她与旌云分别,回到宗门,在山脚遇到了等她的令苍。那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她避无可避。
师尊一袭白袍在风中翻飞,没有一丝暖意,冰冷到不近人情。
灵溪心里一沉,低声喊了一句师尊,解释的话还未出口,他先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孽徒!”
那一巴掌力道不轻,她被打得跪坐在地,脑中嗡嗡作响,左脸颊也立时红肿起来。
灵溪第一次见到这样盛怒的师尊,她伸手捂住红肿的脸颊,不敢相信地抬头:“师尊?”
“你身上这浓重的妖气,真当为师什么都不知吗?”
“灵溪,你竟敢与妖物厮混,是想有朝一日毁了行云宗吗?”
“不是的!”她连忙辩解,“旌云和那些妖不一样,他不会害人,他答应我了……”
“灵溪,你疯了!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术!你是不是忘了行云宗差点毁在一个与妖厮混的弟子手上!”
令苍所说,是多年前行云宗还没有被仙器保护、妖物尽可出入的时候。
那时的行云宗还需要弟子们轮流守夜,以防有妖入侵。
一只卑鄙的妖便是在那时趁虚而入,利用了一名弟子的信任,潜入行云宗,导致数人死伤。
灵溪自然记得。可她不相信旌云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挣扎道:“师尊,旌云不是……”
“执迷不悟!”令苍不欲再听她辩解,冷哼一声,“妖就是妖,你便跪在这里反省,何时想清楚,何时想通了,再起来见为师!”
第13章 了断
灵溪跪在山脚,上下山的师弟师妹路过看见她,纷纷上前询问她,何事惹得师尊如此生气,可要他们去找师尊求求情?
她摇头,没有多说。
围在她身边的人问不出什么,渐渐散去。
雨落了下来。
身下土地变得泥泞,脏了衣摆,灵溪全身湿透,低头抱着双臂,蜷缩起来。
雨珠顺着脸庞滑落,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直到身侧出现一袭蓝色的衣摆,一柄伞将她与大雨隔开。
蓝色衣摆不染污泥,清雅出尘,灵溪愣了愣,抬头望去:“慕师兄?”
慕从嘉静立在她身旁,并没有看她,目视着前方,淡淡问道:“师妹喜欢他?”
灵溪迟钝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旌云,忍不住笑了:“嗯,喜欢。师兄是替师尊来劝我的吗?”
执伞之人没有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仍望着前方。
灵溪低下头,轻轻道:“师兄,你说师尊为何不愿意给妖一次机会呢?一朝被蛇咬,此后都要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吗?我认识的旌云,他很好的……”
“不是。”
“什么?”
“不是来替师尊劝你的。”
灵溪微怔,隐约从这几个字里感受到了一点温度,如若他不是来替师尊劝说她的,那便是……认同她的意思?
她还要再问,身侧那抹蓝色已在雨中远去。
她抬头,看到一柄留下的伞。
青竹伞被赋盖了一层灵力,浮在虚空中,正为她遮风挡雨。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灵溪仰头,伸手收伞,伞面合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令苍。
师尊面色平静许多,不再如昨日一般含着滔天的怒火。
灵溪手指颤了颤,匆忙将伞收到身后,低声道:“师尊。”
朝露从叶尖滑落,一片寂静中,令苍开口:“灵溪,你当真要与为师这般较劲儿吗?你跪了一夜,这是在逼为师成全你们吗?”
“师尊,妖无法进入行云宗,旌云不可能伤害到行云宗。况且,我相信他。”她垂下眼眸,“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但他没有,他还答应我以后不再伤害凡人,他是真心的。”
她记得答应旌云那一刻,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双眼睛怎么会是骗她的呢?那分明是爱她至深的模样。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要争取一次。
良久,令苍叹气:“灵溪,随为师去一个地方。”
令苍带着她离开行云宗,去到了一处小村落。
村落离仙门甚远,又靠近山林,不时有妖兽出没。
二人隐在半空,正遇上村中人殓尸的一幕。
尸体还未来得及盖上白布,犹可见他瞪着双眼,四肢僵直,胸腔处开了个洞,心脏被挖走。
村民要盖上白布将他带走埋入地下,妇人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不要……”
她伸出手,颤抖着替他阖上双眼,终于大哭出声:“他还没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
灵溪这才注意到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几个殓尸之人一副早已见惯的模样,叹气劝道:“节哀顺变,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他们上前要拉走妇人,妇人力不及众人,终被拉开。
几个村民为尸体盖上白布,推着车,将几具尸体一同向村外运去,身后哭声久久不绝。
灵溪抿唇看着这一切,心情沉重,令苍问她:“看见了吗?”
“师尊是要我看妖的凶残吗?可旌云他……”
“为师是要你看他们有多憎恶妖。”他侧身面向灵溪道,“凡人面对妖无力自保,只有求助修士。但几大仙山派的修士总有顾不到、赶不及之时,他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妖夺走他们的至亲至爱,甚至自己也命丧于妖物手下。”
“灵溪,你和他在一起,身上沾染了妖气,你怎知那妖气不会引来更多的妖?你与妖厮混在一起,你要凡人如何看你,如何相信你?一个与妖时时相伴的人,真的会为了他们去斩杀妖物吗?”
灵溪嘴唇颤了颤,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无法反驳。
倘若有妖察觉出她身上的妖气,随口一言,她身后所保护的凡人还会再相信她吗?他们是否也会将她当做异类,反手给她一刀?
她挣扎道:“或许我可以让他们也相信旌云不会害人……”
“那行云宗的名声,你也不顾了吗?”令苍打断她的话,“灵溪,生死之际,你有多少时间让凡人完全相信你,相信他?今日你与妖厮混,明日旁人只会说行云宗的修士与妖物厮混,不可信。难道你要因自己一人,连累所有的师弟师妹,连累行云宗上上下下?”
灵溪惶惶摇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晨光洒满大地,她心里却仿佛被压上一块巨石,堵得厉害,喘不过气。
她低下头,呼吸渐渐急促。她与旌云当真不能在一起吗?
头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令苍语气和缓几分:“灵溪,你可知,为师也曾有过一个女儿。”
灵溪怔怔抬眸。
一向威严的师尊谈及女儿,像是顷刻间老去几分,脆弱了几分。他目光悲伤,对她说:“那年她八岁,天真懵懂,相信了一只化作人形的虎妖,离开为师的身边。待为师找到她时,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
“灵溪,为师见过的妖兽无一例外狡诈凶狠,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你着想,为宗门着想。”
“师尊……”
她从不知师尊的至亲也是惨死于妖兽手下,难怪他对旌云一事的反应那般激烈。师尊应是很恨妖物吧……
心中乱糟糟一片,她静不下心,不知要如何决断。
令苍继续道:“倘若,你真那般相信他,不杀他就是。你说他未曾伤害过你,那你便也放过他吧。”
“灵溪,为师不急着要你的答案,这几日你便留在宗门,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后,就去和他断了吧。”
灵溪低下头,红了眼眶:“我知道了,师尊。”
令苍给了她三日时间。
三日后,她终于走出房间,下山路过演练之地,正看到慕从嘉提着剑为师弟指点剑招。
她念及他撑起的那把伞,上前道:“慕师兄。”
慕从嘉收了剑,将剑还给师弟,示意他自己去练,而后转身看她:“师妹有何事?”
“我决意去和他做个了断了。那日,多谢师兄的伞。”
她垂眸说着,没有看到慕从嘉眼睛里一闪而逝的讥讽与嘲弄,只听到他淡淡回道:“也好,师尊总是为你着想的。”
灵溪勉强笑了笑,与慕从嘉道了别。
下山离开行云宗,旌云迫不及待出现在她身边。
“灵溪,你……”
他的问话断在口中,脸上的欣喜被惊愕取代。
他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眼睛中盈满心疼,声音不稳,隐有怒意:“谁打的你?”
几日以来她都未曾顾及脸上的伤,虽已自然消下去大半,却仍有浅浅红印。
她不自然地别开脸,伸手捂住红印:“我没事。”
“让我看看。”
旌云想要拿开她的手,她后退一步道:“别。”
他目光中多出不解,手在虚空中顿了顿,声音温柔道:“怎么了,怕不好看吗?没关系,在我心里,灵溪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让我看看,好不好?”
灵溪鼻尖微酸,汹涌的不舍几乎将她淹没。
眼前的这只妖,以一腔赤诚待她,她喜欢他,可除了旌云,她生命中还有许多其他要在乎的人、要在乎的事。
她无法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无法摆脱世俗,她还是懦弱了。
灵溪忍住哽咽,轻轻道:“旌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纵然舍不得他,有些话也一定要说。
她怕再多看看他,再多待片刻,诀别的话会愈发难说出口。
不如快刀斩乱麻。
果然,旌云眼中炙热的火焰一瞬间熄灭,他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压抑着什么。
灵溪垂下眼眸,强忍着心脏处抽疼的不适,又重复一遍:“我们以后不要再……”
话未说完,双肩被用力握住,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你不是说相信我吗?”语气渐渐发狠,“你骗我的?”
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挣开他的手退后道:“对,我骗你的,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灵溪转身欲跑,却被身后人握住手腕,被迫停下脚步。那只手握得很紧,似乎怕一松懈,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不信,灵溪,我不相信。是不是打你的人逼你这么说的,你别怕,我……”
“不是的,旌云。”她打断旌云的话,道,“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了声音,听起来一丝颤抖和哽咽都没有,只有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簌簌而落。
手腕上的力松了几分,他放开她,惨笑着重复一遍:“因为我是妖?灵溪,你是不是也同他们一样,觉得妖生来就……”
这些话并没有被应该听的人听到,很快散在风里,没有半点痕迹。
灵溪甩开旌云的手,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她伸手捂住左脸颊,恸哭出声。
若旌云还在,便会轻轻抚过她脸上的红印,取了药来替她涂抹。他是妖,不能用妖力为她治伤,可他会用凡人的方式对她好。
他愿意让她去抚摸不可冒犯的狼尾,愿意为了她克制妖的天性。
他爱她如生命。
她初尝情爱,旌云于她,不亚于刻骨铭心。
树上的松鼠啃完三颗松子,树下的少女还在哭。它想,好可怜。
它摘了一颗松子丢下去,没扔准,砸中了少女的头。哭声终于停下,她愣了愣,抬起头。
松鼠怂怂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远了。
灵溪弯腰捡起那颗松子,擦了一把眼泪,忽而往回奔去。
她还想再看一眼旌云,远远一眼就好。
她来到一个山头,小心站在顶端向下望去,旌云竟然还在那里。
隔得太远,他表情模模糊糊看不清,不知是悲还是怒。
他仍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旌云在那里站了多久,灵溪便在山头看了他多久。
远处天际被打上一层薄红时,旌云终于转身离开。
苍茫天地间,他走得很慢,失去了灵魂,像一只受伤的孤狼,每一步都要耗尽力气才能走下去。
灵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该是悲伤的。
她说了那样冰冷无情的话,他还是没舍得恨她。
但还好,她这般懦弱,与旌云分开,他迟早会遇到一个比她更好的人。
会遇到一个同样爱他如生命、会为他不顾一切的人。
白衣少女躲在山头,满脸是泪,看着旌云一步步地、彻底走出了她的世界。
回到行云宗,令苍看见她的脸色,不用询问便知晓了结果。
他摸摸她的头,温和道:“忘了他吧。”
他指尖散出星星点点的灵力,灵光覆在她脸颊的伤口处,红印彻底褪去。
“灵溪,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是以才下手重了些,你莫要怪为师。”
她勉强笑笑,垂下头:“弟子没有怪师尊,师尊的良苦用心,弟子都知晓的。”
令苍满意颔首,转身离去。
但师尊不懂,旌云是她所爱,即便两人不能在一起,她也终其一生不会忘记他。
第14章 恨意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灵溪都没有再离开行云宗。
她懦弱地逃避着旌云,惧怕与他见面。
令苍并不责怪她,开始让她学着处理一点宗门内的事务,棘手的除妖任务会让慕从嘉代她下山。
她不再提起旌云,亦没有人再问起他。
这个名字慢慢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偶尔,有人靠近她的时候,她会想起旌云从身后抱住她的感觉,然后恍惚一笑。无论如何,旌云已经与她无关了。
一年后她再度走出行云宗,旌云没有来找她。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隐有失落。
这么久了,他大约已经忘了她了。
她将旌云深藏于心底,却还是在今日听到画像那一刻,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压抑的感情破土而出。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
可是,为什么占据黛城的妖偏偏是他?
她不信。
她一定要见他,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灵溪来到黛城结界前,取出剑,捏了仙诀,长剑一挥,两道剑气化作剑刃劈向结界。
灵气与妖气相撞,引得结界剧烈震荡起来,自剑刃劈过之处开始,裂痕寸寸蔓延。
不多时,结界发出碎裂声响,化作一团浓重的妖气弥漫于四周。
她在浓雾中劈开一条道,奔入黛城。
黛城内,结界波动引起的狂风让城民惊慌不已,有人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正看到结界碎裂的那一幕。
他睁大双眼,颤声道:“碎、碎了!”
“什么碎了?”
“那妖物的结界碎了!有人来救我们了,快逃!”
这一声大喊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平静,在死寂的黛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城中立时大乱,城民纷纷拼命向外跑去。
无人注意到巡视黛城的傀儡兵停了下来,再没有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落在了冲入城中的白衣女子身上。
灵溪跃过几个屋顶,遇到了向她而来的曲琉裳。
曲琉裳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师姐,你要去见他吗?”
灵溪闭了闭眼,低低道:“师妹,你可否先带城民离这里远一些,有些话,我想当面问他,若是打起来,恐伤及无辜。”
曲琉裳眸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多问,点了点头道:“师姐,你放心吧。”
她指了指旌云所在的府邸:“他在那里。”
两人分开,曲琉裳向城外奔去。
城民穿过城门,看到一团血色雾气,惊恐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道:“这是什么?”
“当心!”身后传来一道警告声。
众人回头,见一青衣少女从墙头飘然而落,挡在他们身前。她掌心化出的火焰离手,在触及血雾的一刹那变做冲天大火,熊熊燃烧,吞噬着浓雾。
火舌窜天而起时,有胆小之人吓得尖叫出声,少女转过身,柔声安抚着。
血雾在灵火的吞噬下开始消散。
有人试探着问出声:“您是仙门里的仙长吗?是来救我们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连日来的恐惧与压抑终于得到释放,众人不由喜极而泣。
曲琉裳安抚完一个城民,抬头望向她身后的方向,目露担忧。
*
灵溪一路前行,都未遇到任何阻碍。
她踏风而行,偶尔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零零散散向城外逃去的城民。
结界破碎,城民出逃,城中的那只妖却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那些被妖血控制的傀儡兵也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对经过的城民视若无睹,只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牢牢盯着她。
仿佛从结界裂开的那一刻,曲琉裳和一众城民便再也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
她的心愈来愈沉,真的是旌云……
来到曲琉裳所指的府邸,灵溪收了力,缓缓落在空地。
此处寂静无声,被隔绝多日的月光重新洒入府内,凄清孤冷。
空气中是淡淡血腥味。
若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旌云还没有出手伤人,那么在见过一路的傀儡兵后,在闻到这血腥味后,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灵溪握紧了拳,对着屋内喊出了那个名字。
“旌云。”
*
结界出现异动的那一刻,妖气源头的旌云便察觉到了一切。
他面色阴狠,立刻暴怒起身,却在傀儡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曾让他痛之欲死的身影。
手中的妖气还未凝成就又消散,他垂下手,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她。
血色结界消失,黛城不再被红光笼罩,月亮的清辉落在她身上,白裙翩飞,看起来圣洁美丽得不可思议。
“灵溪。”他轻念那个身影的名字。
她还是来了啊。
他想,他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
七百五十八日。
他有七百五十八日没有见过她了。
旌云手抚额头,闭了闭眼,在黑暗中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自己蠢。
他将真心捧给她,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起初她说出那样的话,他其实并不恨她,他宁愿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才与他分开。
可他还有未说完的话,还有未问出口的问题。
他执意想要再见她一面。
然而行云宗所处的山上,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震慑着妖类。
他靠得越近,灵压便越强,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难以站立。即便他的实力在妖类中已属中上,也无法与那股力量抗衡。
最严重的一回,他被灵压逼回兽形,七窍开始流血。眼眶中流出的鲜血,就像两道蜿蜒的血泪。
浑身浴血的狼妖终于舔着伤口离开。
他悲哀地发现,只要灵溪不愿,他永远也无法见到她。
后来旌云不再尝试靠近行云宗。
他留在山脚不远处,开始日日夜夜等待灵溪下山。
行云宗的日出波澜壮阔,夜月温柔皎洁,他在山下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一次又一次的月落。
日月更迭三百次,狼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这期间,他偶尔化作人形,装做被灵溪救过的凡人,向一些下山的低阶弟子打听她的消息。
他们告诉他,灵溪师姐近日一直都在山上,偶尔处理宗门事务,偶尔指点师弟师妹;灵溪师姐很温柔,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亲切和善;灵溪师姐会陪他们做糕点,教他们织剑穗……
从那些弟子的描述中,听不出她有半分的伤心。
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对他这般狠心?
因为他是妖吗?
饶是他再不愿相信这句话,脆弱的心也开始一日日动摇。
旌云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她抛弃了他,连他最后的话都不愿意听完就跑开,甚至不愿意再见他。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心里终于生出浅浅的恨意。
世人皆言修士心怀大爱,妖兽残忍无心,可在他看来,她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
她不相信妖,又为何要给他希望。
他曾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他愿意从此为了她收敛自己的天性,可是,她骗了他。
原来她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妖类肮脏,不可教化。
他做出不再伤害凡人的承诺时,她心里在想什么?约莫是在想,多么愚不可及的一只妖,如此好骗。
旌云咬紧了后槽牙,气得冷笑。
多么无情,多么……可恨。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为砒.霜,痛得他冷汗涔涔。他不禁伸手抚上胸口。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从来都是仙妖对立,修士除妖,哪有妖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
他对修士动了情,犯了这世上最大的蠢,妄想与她长长久久共度一生,真可笑。
自食恶果,是他活该。
妖啊,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
……
有些事情,无论回想多少次,都叫人恨得牙痒。
她终于来了,为了这些凡人。
她在乎这些一捏就死的蝼蚁,唯独不在乎他。
不知她在宗门内面对后辈,有没有提起曾骗过一只妖的真心,有没有得意大笑地骂他蠢。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越握越紧,他气得发疯,恨得发疯。
他要杀了她。
熟悉的气息愈来越近,终于隔着一道墙停了下来,暌违数日,他再一次听到灵溪唤他的名字。
多么久违的声音。
可为什么那道声音还带着颤抖?
愤怒吗?
那可真好。她也该感受一下他当年的愤怒。
旌云转身,猛地将一旁的案几踢出。
案几撞开房间的门,向外飞出,又被一柄剑从中劈开,断裂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尘土飞扬,那道白色身影却毫不在意,握着剑站在原地,仿佛穿过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阴,来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屋内屋外,两人遥遥对视。
灵溪在他面前从未哭过,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受了伤也会咬牙坚持,从不言痛。可就是这样的灵溪,如今在他面前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地问他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整,可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的妖会是他?
那双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叫他下意识身体一僵。
待反应过来,旌云复又冷笑。
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失望他没有像个蠢货一样,被抛弃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诺吗?
不,傻子当一回就够了。
旌云向外走去,华丽的玄衣拖曳在身后,金线在月色下折射出晕目的流光。他不愿露出弱势,弯起唇,轻飘飘道:“为什么?不为什么。妖生而挖心喝血养命,你岂会不知。”
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扫过时,有一瞬的凝滞。
她似乎瘦了。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荡,显得身子愈发单薄。
痛过千百次的心窝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他眸色微沉,将目光移回她脸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害人吗?我问你为什么!”
她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吼出了后半句,一滴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答应?”
经年不愈的伤痕仿佛被撒上一把盐,旌云闭了闭眼,痛笑出声,吐出的字又冷又刺:“妖的话你也信,你以为你是谁?”
“原来如此。”她自嘲笑出声来,将欲落的眼泪逼回,喃喃又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黛城城墙外燃起一圈大火,隔得太远,火光落入灵溪眼中已变得微弱,却像一簇燃起的火苗,坚毅美丽。
她慢慢提起剑,剑尖指向他:“好,你要杀人,我要除妖。我们,各凭本事。”
旌云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意,目眦欲裂,几乎将牙咬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么狠心无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指向他的剑尖不带半分犹豫。
她要杀他啊!
好啊,那就各凭本事。
他也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好了,杀了她,就不会被她所带来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
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她……
旌云想了一遍又一遍,面目狰狞愤怒,仿佛随时要暴起,可当剑气劈出的一瞬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动。
剑气如刀刃,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
她控制了剑气的方向,巨大冲力带得他向一侧飞去,撞上了府邸垒砌的高墙。
砖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墙面轰塌,他倒在一片废墟中。
腹部汩汩流出血,咽下一大口血的旌云却想,不过如此。
这些痛,都抵不过他失去灵溪时万分之一的痛。
“旌云!”
远处是灵溪的惊声呼喊,他躺着没有动,安静地看着夜幕中那轮弯月。
月明如水,流泻千里,不知比行云宗山下那三百个夜的月亮,美丽多少倍。
第15章 爱与恨
旌云借着月色,静静看着向他奔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裙翻扬在风中,纯洁无瑕,恍若神女从月亮上落入凡尘。
一别经年,她还是美丽到让他一眼就心动。
白色裙角愈来愈近,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
若说久别重逢那一刻,她是因为那些凡人气愤而哭,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吗?
他没有躲她的那一击,受了伤,她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分动容,有那么一分在乎?
旌云不知道,只是在灵溪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动了动手指,生出一种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她比他动作更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地大喊:“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因为,他的身体远远比他的心诚实。
孤狼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伴侣,无论对方是生是死。他遇到她,对她动了情,便此生不改。即便她骗了他,不爱他,他也还是爱她。
多没出息啊,一辈子就栽到这一个人手里。
他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爱与恨交织,浓烈恨意的反面,原来是刻骨的爱。
旌云忽然笑了,回答依旧是那四个字:“不为什么。”
这世上的情爱,从来就不讲道理。
“旌云。”她渐渐猜到什么,声音又变得有几分哽咽,“你知不知道,师尊让我忘了你,可我没听师尊的话。我日思夜想念着你,想你可能有了新的心爱之人,想你会不会对她更好,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会害了这么多人!”
“你说什么?”
狼妖身体一僵,猛地反手握住灵溪的手,哑声道:“那你为何不下山,不愿意见我?”
“我若再继续与你纠缠下去,师尊会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吼出声,眼泪滚滚而落,“我对师尊说你与别的妖不一样,你不会害人的,你答应我了,可如今黛城这么多人惨死,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自嘲一笑:“我以为是你厌弃了我。”
“我厌弃你?”她哭道,“旌云,我努力过的,我为了与你在一起,被师尊罚跪在山脚,跪了一夜。可我不止是灵溪,我还是行云宗的灵溪,师尊用行云宗的名声警告我,我怎么可以自私?”
旌云脸色渐渐发白,复又睁开眼,深绿色眼睛中溢满了心疼:“是他打的你?”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左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她哭得再也说不出话,双手松开他的衣领,捂住眼睛默默流泪。
两年前的伤,怎么可能现在还疼呢。
见她不再说话,他笑了笑,低声讲起之前的事。
“灵溪,那日之后,我执意想再见你一面,便在山下等你,等了三百日也没等到你。只日日听到下山的弟子谈及你多么亲切,多么温柔。”
“你说我是妖,我以为你厌恶我的出身,嫌弃我的肮脏,所以才在分开后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腹部流出的血渐渐将玄衣浸湿,旌云却如同没有痛感一般继续说着。
“我想,你对他们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不在乎我。是我的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了这不可原谅之事。”
“灵溪,你还记得从前我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吗?”
他忽而笑了笑,一字一字说得很坚决:“我也不可以。”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将手从脸颊处移开,拾起灵溪掉落在地的那把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灵溪,我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便用这条命来赔吧。”他望着夜幕中的弯月轻声说着,眼睛里的东西比满城月色还要温柔,“黛城的狼妖,是灵溪除掉的,是灵溪保护了大家,好不好?”
旌云的动作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给自己留生路与退路,灵溪惊慌想要去抢剑,还是慢他一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色。
她的灵剑自带剑气,剑气入体那一刻,鲜血喷洒出来,血液溅到她脸上,有些烫,被风一吹,又顷刻冷下去。
灵溪大脑一空,怔在原地,手指颤抖地去摸脸上的血,摸了一把后,看到旌云痛苦地皱了皱眉,看到他嘴角溢出血丝,要失去他的恐惧终于迟钝地攥紧了她的心。
“旌云?旌云……”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巴张张合合,崩溃得大哭起来。
下一刻,旌云伸出手,将她拥进了怀中。
灵剑没入更深,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将她的白衣染上一层血色。
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身上有些冷,却抱得很温柔。冰凉的唇吻在她的头发上,他说:“灵溪,我没力气坐起身了,我再抱你一次,好不好。”
这句话让她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哭声低下去,变成了啜泣。
城墙外的大火熄灭,黛城暗下来,冷得仿佛一丝温度都没有,风也刺骨得厉害。
旌云继续说:“我画的那副画你还记得吗……我一直带在身边,就在那间屋子里,你若是还想要……便去拿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或许不知,孤狼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旁人如何说我,我不在乎。但是灵溪,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将死之时,思绪飘至很多年前。
还不够强大的灵溪下山除妖,遇到熊妖偷袭,受了重伤,他赶到之时,灵溪只剩下一口气。
他疯了一般去撕咬熊妖,几乎将它撕成碎片。
后来他将灵溪紧紧抱在怀中时,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后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便会永远失去灵溪。
他低头轻轻吻住灵溪的眼睛,在那一日对她说,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是修士,为了宗门,无法与妖有过多的牵扯,那就让她做一个斩杀妖物的英雄好了。被凡人崇敬,被凡人爱戴。
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死不足惜。
只是,无论她爱他还是恨他,能不能别忘了他。
无论凡人如何憎恶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她也别忘了他啊。
深绿色的瞳孔渐渐涣散,纵然没有等到回答,旌云依旧面容平静,微笑着、满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狼妖的声音在风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哭声。
“不会忘,忘不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灵溪哭得语不成句,像是要将这两年压抑的情意一口气说出来。
可惜她说得这般认真,那个应该听到的妖却再也听不到了。
曲琉裳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名门正道的大师姐跪在那只狼妖身边,弯下腰身,靠在他胸前,哭到不能自已。
她上前走到灵溪师姐身旁,轻轻唤道:“师姐。”
灵溪恍惚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满脸是泪,失神道:“师妹,他死了。”
她说完这句,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眼睛一闭,径直摔向了地面。
“师姐!”
曲琉裳飞快伸手,接住了灵溪。
系统冒出来叭叭:“大师姐这一身血又昏迷过去的样子若是被男主看到,宿主一定能直接完成任务。可惜,这里离行云宗还有好些距离,赶不及了。”
曲琉裳探了探师姐的伤势,擦掉师姐脸上的血与泪,轻声回系统:“下次吧,总还有机会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狼妖。
他胸口插着剑,没有怨怒,没有不甘心,从容宁和地走向了死亡。
沉默片刻,曲琉裳取下他胸口的剑,背起灵溪,又取走房间内的画像,才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路边的傀儡兵失去妖血的供给,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七七八八倒在地上。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想起为她中了一箭的长离。
他在师姐来之前便离开,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伤势如何了。
走至城外,围坐在火堆外的城民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仙长,您可有事?”
“仙长,那妖物如何了?”
“您背上的仙长可是受伤了?”
“……”
曲琉裳一一回答解释,最后顿了顿,交代道:“狼妖虽死,他所在的府邸还请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妖的骨血可融入兵刃,去克制其他的妖,于除妖有益,我将师姐送回后,白日会再回来取他的尸骨。”
融于兵刃的说法是真的,但她更多是想帮一帮师姐,为师姐留下些什么。若她不提,只怕狼妖的尸骨会被黛城城民用来泄愤,会被碎尸万段。
她看得出,狼妖于师姐很重要。
城民自然不疑有他,纷纷点头,表示不会靠近府邸。
黛城的威胁已经消失,城民灭了火堆,互相搀扶着返回城中。
曲琉裳背着灵溪,回到了俞县县令的府邸。
夜色浓重,县令披着外衣出来,见到灵溪身前大片血迹也吓得慌了神,匆忙上前帮曲琉裳一起将灵溪扶至床上躺下。
曲琉裳安顿好师姐,一旁的县令还在长吁短叹,目光担忧,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看了他一眼,主动解释道:“您放心,黛城的妖死了,黛城与俞县都会好起来的。我与师姐也都无事,血迹只是不小心沾到的。”
县令嘴唇轻颤了几下,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应道:“诶,没事便好。仙长的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他离开去准备干净的衣裳,曲琉裳在床边坐下,看到灵溪双目紧闭、轻眉蹙起,忍不住用手指替她抚平了眉。
师姐这般不安,怕是在做噩梦了。
*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前,慕从嘉回到了行云宗。
后背的伤在赶路时复又裂开,他靠在房间门背后,轻喘了几口气。
灵溪与旌云相见后,黛城的事大约已经解决了。
最迟,今日傍晚,曲琉裳就会回来了。
他取下面具,用灵力止了血,才慢吞吞缠了伤口换回蓝衣。
奔波一夜,又失了血,他从镜中看到自己苍白疲惫的脸色,垂下眼眸,强行将血色逼回脸上。
离开房间前,视线忽然落在地上那块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
深青色布条被血浸了一夜,已有些发黑。
视线微顿,他蓦然想起少女靠近之时,鼻尖闻到的淡淡栀子香。
清香,微甜。
几乎近在咫尺。
慕从嘉上前拾起,想要扔掉,布条却转了个弯,落入了水盆中。
布条的血迹渐渐褪去,染红了一盆清水。
*
灵溪醒来已接近正午。
日光从窗外投进来,变成了地上斑驳的剪影。
趴在床边休息的曲琉裳被动作惊醒,下意识抬头,不偏不倚与灵溪的目光撞上。
师姐似乎醒了好一会儿,醒来后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向曲琉裳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和浓烈的痛苦,只剩下空洞与茫然。
她的身体分明毫发无损,却又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生出千疮百孔,整个人失去了大半生机与活力,如缎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气质中多了几分柔软,像个病美人似的。
灵溪努力笑了笑:“抱歉,师妹,连累你了。”
曲琉裳坐直身体,有些担忧地去握她的双手,小心翼翼道:“我昨日离开黛城前,对他们说,还请暂时不要靠近那座府邸。师姐既然醒了,要再去看看他吗?”
提到那只狼妖,灵溪痛苦地闭了闭眼,两行眼泪无声流出。
良久,她看向曲琉裳,轻轻道:“师妹为何帮我?你不讨厌妖吗?”
“既然已死,便是埋入地下也不会影响到什么。至于妖。”曲琉裳顿了顿,“我不以这些分善恶。”
灵溪定定看了她片刻,垂下眼眸道:“师妹,我想再见他一面,你可以陪我去吗?”
曲琉裳点头,轻轻说好。
第16章 灵鸟
灵溪精神不怎么好,曲琉裳扶着她向黛城走去。
俞县似乎热闹了一些,街边的商铺已有几间开了门,路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回家的人。迎面不时有人问候他们,对着灵溪问仙长脸色不好,可是受了什么伤。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
黛城的情况比俞县要严重许多。
之前的结界隔绝了日月,导致城内绿植枯死,不少城民聚在路边铲枯树,准备重新栽种。
还有一些城民推着推车,正在往城外运送尸体。据他们所说,此前傀儡兵将尸体都拖到城中一处偏僻之地,并未处理,堆放久了生出尸臭,招去不少虫蚁,因而才要运到城外的荒郊,就地埋了。
灵溪看到眼前之景,眼眸黯了黯。
城民看到她们,放下铁铲,拿袖边擦了擦汗,关切道:“仙长可是要去取妖骨?府邸周围一切照旧,无人动过,仙长尽可放心。”
曲琉裳点点头:“多谢你们。”
少女微微一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道:“仙长救了我们,这些都是小事,若仙长还有需要,唤我们一声就是。”
远处有人在催他帮忙,他弯腰又道了几声谢,扛着铁铲匆匆跑远了。
一路走过,曲琉裳笑着回应众人,灵溪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旌云的尸体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太阳西斜,傍晚的天幕空虚而苍凉。
此处无人打扰,只偶尔有鸟扑腾过翅膀的声音,转瞬即逝。
旌云身下的砖石皆有深浅不一的血迹,他静静躺在这堆砖石上,长发散开,神情柔和地仿佛只是小憩片刻。
灵溪松开曲琉裳的手,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经过一夜,血迹早已干涸,玄衣沾过血的地方变得干硬。
灵溪抱着他坐起,笑了笑,低声道:“我带你走吧。”
她背起他,单薄的白衣被玄衣一盖,几乎要看不见。
曲琉裳看着师姐身形晃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师姐,我帮你吧。”
灵溪却拒绝了她,固执地要自己带旌云离开。
这大约是他们最亲密的姿势了,他的头抵在她的肩膀,只要一偏头就能吻到她,他的手垂在身边两侧,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两人隐了身形,御风离开黛城,来到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灵溪最后吻了一下旌云冰冷的唇,理了理他的衣裳和长发,将他埋入了地下。
随旌云一起入土的,还有他画下的那副画像。
曲琉裳看到熟悉的画卷,忍不住问:“师姐,那副画像你不留下吗?”
灵溪身子顿了顿,良久才回答她:“他走之前,让我别忘记他。如今我把画像留给他,希望他到了地下,也别忘记我。”
她忽而笑了笑:“师妹,你会怕我吗?宗门的大师姐,竟然与一只妖有这种牵扯。”
曲琉裳在她面前跪坐下来,轻轻摇头。
灵溪垂眸,静了静,忽地说道:“他不是我杀的。”
这个答案曲琉裳并不意外。
她轻轻道:“他是为了保护师姐才自行了断的,是吗?我初次见到那副画就在想,他将师姐的画像贴身带在身边多年,约莫是很喜欢师姐。”
灵溪闭了闭眼,点头。
“他将剑刺入心脏时,我害怕得发疯,满心希望他不要死。可今日走过黛城,看到那些惨死的人,我又觉得他如此作恶,理应偿命。是不是很矛盾?我觉得他应该死,可我又舍不得他死。”
她自嘲一笑,眼里微有迷茫:“师妹,你说,我值得他爱吗?我配做一个除妖的修士吗?”
曲琉裳不知道。
他们生而对立,立场问题本就复杂,岂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能说清的。狼妖爱上修士,注定道路坎坷,修士爱上狼妖,坚守的道心因而有了一分动摇。最终结果,全看如何取舍。
她作为旁观者,无法对灵溪感同身受,难以体会她的矛盾与痛苦,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灵溪笑了笑,问道:“师妹,你愿不愿意听我和他的故事?”
曲琉裳点头:“师姐愿意说出来,或许会好些。我听。”
*
“慕师兄,慕师兄?”
整理书信的小弟子见慕从嘉展开一封书信又看了许久,觉得慕师兄这几日实在有些奇怪,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慕师兄出神了!
他连唤两声,慕师兄才慢吞吞转头看他:“何事?”
小弟子看了一眼信,疑惑道:“慕师兄,可是这封信有不妥之处?”
慕从嘉手指微顿,将信折好还给他:“无事。”
小弟子接过信,低头细看几遍都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之处,想抬头询问,慕师兄却已走远了。
暮色四合,慕从嘉站在山崖边,看向山下。
脚下不远处的小镇已零星点起了灯,快要入夜了。
曲琉裳还没有回来。
若以她们去时的脚程,一日的时间足够他们回来。
但直到现在,依然不见她们的人影。
慕从嘉垂眸,静静立了片刻,伸出手,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落在他手心,叽叽叫了几声。
“去黛城看看她,若是有事,先去帮她。若是无事,回来告诉我。”
小灵鸟温顺地点点头,展开翅膀向山下飞去。
慕从嘉看着小灵鸟在视线中消失,转身离开。
走出不远,他迎面遇上练剑回来的书仪。
书仪低着头,没有看前方,右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左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直到两人距离只剩几步,阴影笼罩在她面前,她才猛地抬头。
看清是他后,书仪狼狈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渍,露出浅笑,向他问好:“慕师兄。”
慕从嘉淡淡看她,心里一阵冷笑。
她还是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中,带有示好和怯意。
原本两人交集并不多,可自从书仪被妖兽重伤,实力一朝退回原地,她便开始频频向他示好。同时,她的眼神之中,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怯意,叫人一看便懂——
她害怕他。
忍着怯意还坚持示好,慕从嘉只能理解为她对自己有所图。
他不知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也不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目光。
行云宗果真是上上下下都令他不悦。
他略一点头,自书仪身边走过,身后响起她的声音:“不知慕师兄可有时间指点我剑招?”
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的这一句话,尾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脚步微顿。
“再简单普通的剑招,也要握稳了剑才能使出。”
这话拒绝得不留情面,身后的书仪终于没了声音。慕从嘉冷冷一笑,不再停留,迈步离开。
书仪望着慕从嘉离开的身影,咬了咬牙。
她重新捂住受伤的左手腕,亦转身离去。
慕从嘉时常会指点师弟师妹剑招,倘若,她学会了如何握稳剑,他是不是就没有理由拒绝她了?
*
灵溪讲故事的同时,还在用手里的剑为旌云制碑。
碑是她用剑一寸一寸打磨出来的。制好了碑,她开始在上面刻字。
刻了半晌,只有六个字:旌云墓,灵溪立。
这世上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狼妖名唤旌云。他独来独往,与同类交流甚少,在凡人和修士眼里,也只会被称为妖和妖兽。唯有灵溪会反复唤他的名字。
而灵溪为他立了碑,到头来也只能刻一句灵溪立。两人的亲密时刻太过短暂,没有成婚,她也就算不上他的妻。
最后一字刻完,故事也正好讲完。
夜还不深,冷月初升,林间的风带着初春的料峭。
灵溪将碑立好,转头对曲琉裳淡淡一笑:“抱歉,这次是我影响了师妹的任务,回去后,我会向师尊请罚,师妹不必担心。”
“师姐……”
“我要在这里多陪他一日,师妹听完我的故事,应是能理解我的。所以,师妹先回宗门吧,若慕师兄问起任务,便说我会向他解释。”顿了顿,她又道,“师妹若决定清晨再出发,便帮我与县令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曲琉裳的确在听完故事后有些理解她,可二人是一起下山离开宗门,她只觉怎好丢下师姐,一个人先行离开。她并不介意在这里多等师姐一日。
正要开口,系统忽然积极地在识海中冒头:“宿主,师姐是想与旌云独处一会儿,你留下反倒打扰他们,还是走吧。”
曲琉裳一顿,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向灵溪确认道:“师姐,你一个人可以吗?我可以在俞县等你的。”
灵溪面向墓碑,没有回头,对她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师妹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系统积极跟腔补充:“师姐实力在宿主之上,真遇上妖兽恐怕也是宿主有危险。再在此处耽误也没有意义,宿主还是尽快离开,准备走向下一个剧情吧。”
曲琉裳沉默片刻,低声对灵溪做了道别,起身离开。
系统不禁松了一口气。
走了就好。
修士能力有限,除非主动运用灵力,否则不会发现远处的危险。
但它知道,远处正有一条虎视眈眈的赤蛇盯着这里。
沉浸在悲痛中的灵溪警惕性大幅降低,只要曲琉裳离开,赤蛇便可趁灵溪不备,咬她一口。待蛇毒扩散,赤蛇挖掉她的心脏,曲琉裳便有了绝佳的认罪机会。
实力出众的大师姐在与曲琉裳的同行中出了事,偏偏后者毫发无损。便是为了给众师弟师妹一个说法,慕从嘉也会杀了曲琉裳。
一旦曲琉裳死亡,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想到这里,系统有些激动。
曲琉裳不愿害人,若知晓远处的赤蛇,一定会留下来保护灵溪。
真是麻烦的性格。
既然如此,它只好帮她一把了。
*
小灵鸟在深夜时分回到行云宗,顺着窗户缝飞进了慕从嘉的房间。
他正坐在床边重新缠伤口,脸上血色褪去,恢复成苍白。
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他抬起头:“她没事?”
小灵鸟落在他膝盖上,叽叽叽了几声。
它说,曲琉裳没事,是灵溪为旌云殓尸耽误了时间。曲琉裳大约明日就会回来了。
慕从嘉静静听完,平静眼眸中浮现出一分冷嘲。
当初躲在行云宗不肯下山,如今旌云死了,她这般情真意切又有何意义,又是做给谁看。
当真虚伪,当真廉价的情意。
那只狼妖也是蠢货,没有杀了她,没有狠狠报复她,反而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愚不可及。
他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小灵鸟的翅膀,低声道:“去吧。”
小灵鸟蹭了蹭他的膝盖,又顺着窗户缝飞了出去。
室内恢复安静,慕从嘉偏头,视线落在枕边。
不过是少女随手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他有些说不清为何留下了它。
烛火摇曳,他拿起布条,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
只要她没事就好。
第17章 计划
离俞县还有百步之遥时,曲琉裳停下了脚步。
识海中立刻响起系统的声音:“宿主,怎么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紧张,曲琉裳心里沉了沉。
系统果然有些奇怪。
以往系统每一次开口,都与任务有着直接的强联系,但这一次,仅仅是催促她早日回去,它积极得有些过分了。
系统是不是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曲琉裳静了静,不动声色问:“黛城的剧情结束了吗?”
系统愣了一下,不疑有他,回答道:“结束了。”
不,不对。
出发前系统曾说,或许这次任务之后她就能回家。而按照他们的计划,若想回家,就需要有同门受伤。
倘若同行的师姐实力强大,不会受伤,系统为什么要对她说“或许”?
是不是说明在这本书的剧情中,师姐是会受伤的?系统说的“或许”,其实是不确定慕从嘉杀她的计划能否成功?
说来系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完整的剧情,仅仅用只言片语概括给她。
它在她停下脚步时十分紧张,无比积极催她离开,大约也是认为以她的性格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回去救人,所以……
师姐有危险。
曲琉裳闭了闭眼,猛地转身往回跑。
“啊啊啊啊啊宿主你怎么回去了!”
系统的疯狂大叫让曲琉裳更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师姐亲眼目睹旌云的死后,可以伤心到昏厥,如今独自面对他的碑,又是浓浓黑夜,一时精神恍惚分了神也是极有可能的。
无论这个猜测是不是她多想,师姐会不会真的出事,她都一定要回去看看!
识海中的系统仍在啊啊大叫,曲琉裳随口回道:“有件事忘了问师姐,我回去问问她。”
看着月色下狂奔的少女,系统如鲠在喉。
它就说曲琉裳的性格很麻烦!
*
月光透过枝叶落入林中。
灵溪侧身靠在石碑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入了梦还是在想事情。
身后一条赤蛇压低了蛇身,极缓极缓地向她逼近。
修为高强的修士极少会露出这样不设防的一面,它距离人形只差一步,若有机会吃掉她的心脏,定能增强实力,原地化出人身!
它咽了咽口水,忍住兴奋,贴紧了地面的落叶,一点点向前。
这等修士警惕性极强,稍有异常便会惊动她们,它需得耐心再耐心。
女修的身影愈来愈近,赤蛇张大了嘴,咬向她的脚腕——
“师姐!”
寂寂林间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赤蛇的尖牙才没入皮肤,便被女修狠狠甩开。蛇身飞在半空时,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了它。
是灵火!
烫烫烫烫烫!
它疼得疯狂扭动,还未落地,白衣女修已取出剑,对着它劈出一道剑气。
可……恶……
剑光掠过,赤蛇被斩成几段摔落在地,灵火熄灭,烤焦的蛇身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微冷月光下,青衣罗裙的少女瞳色清亮,指尖还有几缕没有熄灭的火光。她松了一口气,飞快来到灵溪面前:“师姐,你怎么样?”
灵溪放下剑,掀开一点裙摆,皱眉看向自己的伤口。白皙的左脚腕上被咬出两个牙印,牙印周围已染上一层淡淡的黑。
“有一点蛇毒,但不致命。”她双指并拢,快速封住几处穴位和经脉,顿了顿道,“只是,蛇毒一直残留在体内的话,身体会逐渐疲惫,陷入昏睡。我并不擅长用灵力治疗,只能延缓,需得回宗门找专精此道的白玥师妹逼出蛇毒。”
言下之意,便是要尽快回宗门了。
曲琉裳点头,上前扶起灵溪:“我听师姐的。”
灵溪捡起剑,侧眸看向旌云的墓,默了默,咬牙道:“走罢。”
目睹全程的系统对赤蛇一阵嫌弃。
本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蛇毒,结果就这?就这?
这种轻伤,它很怀疑他们的计划能达成什么效果。
只是……原本的剧情中灵溪被蛇咬了一口,并无大碍,如今亦是,会不会说明,书里的某些走向是无法逆转的?
会不会说明,慕从嘉不可能杀掉曲琉裳,它的任务也根本不可能完成?
系统看着曲琉裳,难得有些沉默。
无论如何,它总是要试一试的,万一成功了呢。
*
虽用灵力封住了经脉与几处穴位,但蛇毒仍在体内有所作用。
灵溪顾及着曲琉裳一人不便,用传音铃告知了同门师弟他们已在返回的路上,好让他们在山下附近帮忙接应。
收好传音铃,灵溪眼中已浮起一层淡淡的疲惫。
她想起什么,看向曲琉裳轻轻问道:“师妹,你为何又回来了?”
曲琉裳亦看向灵溪:“师姐心神不宁,我有些担心,还是决定回来陪着师姐。”
灵溪微怔,随即自嘲一笑:“原本想反驳大师姐不会如此没用,可回神一想,即便不至于丢了性命,被那种小妖咬了一口也是事实,实在丢脸。”
“我能理解师姐……”
“是我让师妹担心了,抱歉。日后……我会将他放在心底,不会再耽误宗门的任务。”
曲琉裳看着灵溪,忽觉有些唏嘘。
倘若师姐与旌云不曾分开,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只是不知那个结果比之现在,是更惨烈,还是更幸福。
她不由问:“师姐,若是之后有妖同旌云一样愿意克制自己的本性,你还会放过他吗?”
这次灵溪没有立刻回答,她浅浅一笑,反问道:“那师妹你呢?”
“我会。”曲琉裳点头,回答得很快,“若他能努力克制,我自然也愿意给他机会。”
灵溪看着曲琉裳,眸色逐渐变得复杂,多出几分担忧。
师尊曾在曲琉裳初入宗门时,用传音铃对她交代说,曲琉裳是芜阳宗曲恪之女,往事皆已忘却,还望她与众弟子善待曲琉裳。
仙山派皆知,不久前芜阳宗遇妖兽侵袭围攻,宗门覆灭,掌门人曲恪殉道,战至最后一刻。曲琉裳身为曲恪之女,如今不介意或许是因不记得往事,可她若有朝一日想起来,还会说出同样的答案吗?
两人趁夜赶路,天色透出朦胧光亮时,灵溪腿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被曲琉裳一把扶住。
见师姐闭了闭眼,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曲琉裳索性带着她坐下来。
灵溪借力靠在树干上,睁开眼望了一下远处,低声道:“不远了。”
赶了大半夜路,远处行云宗的山峰已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她转头看向曲琉裳,声音低低道:“师妹,我有些累了,想休息片刻,不如师妹用我的传音铃告知师弟,我们在此处等他。师妹辛苦一夜,如此也能稍作休息。”
师姐的确是累了,一句话没说几个字就忍不住闭上眼睛,随即再强打精神努力睁开。曲琉裳知晓她因旌云一事身心俱疲,不由双手握住灵溪的手,心疼道:“嗯,师姐,你安心睡吧。”
灵溪淡淡笑了下,不再克制疲倦之意,终于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两人身处山间野路,周围并无路人经过,四下幽静。
系统冒头提醒道:“宿主,正好师姐受了伤,陷入昏迷,我们是不是可以试试那个计划了?”
曲琉裳沉默一瞬,不答反问:“系统,你知道师姐会受伤是吗?”
系统一哽。
它不知道曲琉裳是如何发现的,只觉与她的交流实在是费神费心力,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她的质疑。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却仍旧不怎么信任它。
既然她已发现,再狡辩或许会彻底失去她的信任,系统索性承认:“是,我知道。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宿主能完成任务,能早日回家。”
系统做好了曲琉裳继续质问它的准备,却见少女只是沉默。
良久,她轻轻道:“系统,你的确冷漠。”
枝头的花苞开了大半,风将野花的淡淡清香吹开。
系统没有接话,心中不屑。
那不然呢?
这只是一本书,书里的人是死是活与它有什么关系,它有必要在意这些人的死活吗?
完成任务才是它唯一的使命。
曲琉裳又道:“系统,我想再看看我的家。你能让我看一次,应该也能让我看第二次。”
她原本对于系统理直气壮的冷漠有些生气,后又觉得多说无益,只会徒增不快。
终归她和系统所轻视重视的东西不一样,她无法说服系统,正如系统无法说服她一般。
比起与系统做无聊的争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决定要做。
系统没有多说,很快在识海中让她再次看到了那个世界。
仍旧是几张零散的画面,但与上次所呈内容不同。
这次的画面中有几张是房间内。通过一些相似的物件,曲琉裳勉强分出其中有内室,有外室。内室外室中除了一些明显的床柜桌椅,还有更多她倍感陌生的奇形异物。
最后一张画面是展开的书页。书页仍被模糊了大半,只有中间几行字清晰可辨。那上面写到灵溪与旌云的结局,与不久前灵溪对她所述的内容相差无几。
画面消失,系统说:“宿主,我能力有限,只能短暂让你看到几个画面。宿主看完是不是更有回家的动力了?”
它的语气再次变得积极起来。
曲琉裳微微皱眉。
较之上回,这次她看得更加仔细,甚至注意到了画面中的窗外景,却依旧找不出任何破绽。窗外的景象虽与第一次看到的不完全一致,细节却处处有呼应。
那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世界,绝不是几日时间就能捏造出来的。
更何况,灵溪与旌云的故事并无旁观者,却神奇地被记录了下来,除了系统所说的这是一本书,她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沉默片刻,曲琉裳深吸一口气,取出灵溪的传音铃,轻轻道:“我知道了,我们来试试那个计划吧。”
她所设想的具体实施步骤并不难。
传音铃之间有相互感应,一方手中的传音铃碎裂,另一方的传音铃一定会收到感应。
她摔碎灵溪的传音铃,另一头拿着传音铃的同门便会察觉异常,通过传音铃碎裂的位置找到师姐。
而她只要在同门到来之时,留下有指向性的特征,再回到宗门,等待他的指认就足矣。
一个是毫发无损的新入门弟子,一个是受伤昏迷的大师姐,一众弟子听到指认,难免会群情激愤,失了理智,认为她是混入行云宗的奸细,别有所图。
他们不敢轻易打扰师尊,一定会先闹到身为大师兄的慕从嘉那里。
师姐身上的蛇毒需要一定时间逼出,在师姐醒来之前,无人会知晓真相。那段时间便是她完成任务的机会。
届时,慕从嘉面对她……
尽管她对系统所展示的世界感到一片陌生,可她想,大约没有人是不想回家的。
她现在觉得陌生,约莫是因为没有那里的生活记忆,或许等她回到家,想起一切就好了。
系统曾说这个世界若不按剧情走下去,会发生一些不可预估的事情,或可导致世界崩塌。
这里终归不够稳定。
既然她并非书中人,那么,走完剧情回家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系统听完曲琉裳的具体实施步骤,表示无异议,可以一试,它说:“摔吧。”
曲琉裳握紧了手中的传音铃,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将传音铃摔出手心,同时,将身下的裙摆扯下一片。
俞县县令为她们准备的衣裳样式朴素,不够显眼,但破损的裙摆足够显眼,足够有指向性。
丢出去的铃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上山石,应声而碎。
第18章 顺利
祁旸穿过山下的小镇,走过几个村,在村外停了下来。
朝阳初升,天际透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他望向远处,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传音铃。
这只传音铃还是之前任务中灵溪师姐为了方便联系交给他的。之后师姐忙碌起来,一直没有找他收回。
昨夜他将要入睡,传音铃却发起光来。
祁旸心中一紧,翻身下床,匆匆将传音铃从桌上拿起,手指轻点了一下铃铛:“师姐?”
铃铛中很快传来灵溪的声音。她语气中隐有疲惫之意,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随意联系了一人,唤过一声师弟后,低声说起接应的事。
只是一件小事,难怪师姐会找上他这样的低阶弟子。但想到能帮上师姐的忙,他心中还是不由生出浅浅的欢喜。
师姐那样风姿出众的人,他从来都只敢仰望,不敢奢望,不敢靠近。
他在天不亮时就下了山,如今等了半晌,依旧不见灵溪与曲琉裳的身影。
以她们去时的脚程,本该早就到了的。
祁旸低头看向传音铃,思考着要不要主动联系师姐。
犹豫之间,传音铃在他的掌心震了震,表面平白多出几道浅浅的裂纹。
这是……师姐的传音铃碎了!
除非传音铃的主人遇到意外,否则传音铃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碎掉。莫非是师姐遇到了危险?
祁旸心中慌乱,心跳渐渐加快,重新握紧了传音铃,向着传音铃所指引的方向飞奔而去。
向前一路跃过几座矮山,来到传音铃碎裂之处,他很快在不远处的树下找到了灵溪。
师姐闭着眼靠坐在一棵树下,肩头是掉落的几片绿叶,身侧空无一人。
他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前在灵溪身旁蹲下,颤声道:“师姐?”
师姐毫无反应。
日光在她眼睫渡上了一层浅金色,几缕清风吹得她发丝微动,眼前之人面色安和得仿佛只是入梦小憩,没有半分遇到危险的凝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摔碎了师姐的传音铃?师姐为何会陷入昏迷?与师姐同行的琉裳姐姐呢?
疑问刚刚冒出,身后枝桠蓦地发出窸窣轻响。
“谁!”
祁旸猛地回头,却迟了一步,只看到一道飘然远去的身影,扬起的裙摆边缘参差不齐。
他怔了一怔,生出疑惑,破损的裙摆?
再回神时,身影已在视线中消失。枝桠仍在轻轻颤动着,向他证明着方才所见并非幻象。
祁旸直觉那道身影与师姐陷入昏迷有关,下意识起身去追,却想起什么,缓缓蹲回去,重新看向师姐。
他的修为不足以探查伤势,亦不敢冒犯师姐直接查看,如今不知师姐受伤轻重,比起去追不知所踪的人,还是尽快带师姐回宗门更重要。
“师姐,请恕师弟冒犯……”
祁旸低低说道,擦了擦手心因紧张冒出的汗,转过身,将师姐背在身上。
灵溪的长发随着一番动作垂落至他身前,发丝轻轻拂过他脖颈,他不由耳根发烫,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从未妄想过有一日会与自己的白月光师姐如此亲近。
但眼下情况不妙,不容他多想,祁旸咬了咬牙,一步步向行云宗的方向走去。
*
行云宗的山脚下,书仪正在独自练剑。
灵剑划出错杂的剑气,其中一道偏了方向,击向了她的手腕。
“啊!”
长剑脱落,手腕鲜血横流,书仪痛得叫出声,眼眶立刻红了。
她还是不会。
她没有基础,灵力与剑术皆是一窍不通。
莫说对敌,她连自己的剑气都躲不开。
身体里充盈的灵力于她而言更像是负担,比起初阶弟子,她划出的剑气要痛得多。
书仪伸出双手,看着十指上数道深深浅浅的血痕,泪水终于止不住地落下。
下一刻,身后有人道:“师姐?”
书仪慌张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看去,细碎日光下,曲琉裳正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她。
曲琉裳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宗门,看她模样毫发无损,定然顺利完成了任务。再反观自己,满手伤痕,狼狈不堪,与她相比,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书仪觉得有些难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曲琉裳先她一步开口:“师姐,你受伤了,疼吗?”
书仪很想忍住眼泪,可是听闻这一句话,泪更凶地涌出。
疼,很疼。
她自小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曲琉裳走近她,取出巾帕覆上她的右手腕,轻声道:“我先帮师姐止血吧,师姐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少女低眸替她包扎的模样,专注而温柔。
巾帕碰到伤口,书仪疼得缩了下手,曲琉裳见状,不动声色将动作放得更轻。
书仪眼睫颤了颤,想到那些冷嘲的声音,忍不住问:“我被自己的剑气伤成这样……你不会觉得我没用吗?”
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曲琉裳回答:“不会。旁人若是与师姐有一样的遭遇,未必会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师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日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书仪怔怔看着曲琉裳,心中生出一丝微妙复杂的情绪。
曲琉裳绑好巾帕,松了手,视线在她十指上的血痕停留了一瞬,方才抬眸看她:“师姐是有些急于求成才会如此,不如之后慢下来,一样一样练,或许效果会好些。”
书仪垂下头,有些窘迫地开口:“我不会。”
曲琉裳微愣,随即道:“若师姐不介意,我可以帮帮师姐。”
“当真?你真的愿意帮我?”书仪有些惊喜地抬头。
“当真……”曲琉裳忍不住笑了下,左右看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截断裂的树枝,在手中掂了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举着树枝退后几步,挥舞起来。
少女身姿轻盈,比人间最善舞的舞姬还要动作优美,却又带着一股舞姬没有的飒气与利落,可谓刚柔并济。
一截树枝在她手中比利剑还要让人望而生畏,温柔风势也被树枝带得凌厉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有磅礴剑气袭来。
书仪不由看得呆住。
曲琉裳挥舞几招便停下来,看向她道:“行云宗主剑,师姐想恢复从前,可以先试着不用灵剑,不用灵力,从最简单的握剑和剑招练起。只是我并不擅长用剑,仅会几招简单的防身,能帮到师姐的地方大概不多。”
“没关系,我先试试!”书仪连忙点头,从曲琉裳手中接过树枝。
片刻后,树枝以熟悉的角度从书仪手中飞出,接着被曲琉裳偏头躲过。
书仪站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她抿了抿唇,无措道:“我还是不会……”
学剑一事向来漫长枯燥,又岂会是这短短几个动作内能领悟的?她的笨拙在一众会使剑的修士中定然让人难以理解,从而失去耐心。与她练剑的同门个个如此,背后似有若无的冷嘲声,她已不知听过多少。
书仪做好了曲琉裳放弃帮她的准备,却见曲琉裳捡起树枝,再次递向她:“没关系,练剑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师姐再试试。”
少女温柔的声音,认真而不轻视的神色,再一次让她红了眼眶。
书仪忍住泪,接过树枝,轻轻点头道:“嗯。”
如此又捡回两次树枝后,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琉裳姐姐,好在你没事,师姐她……”
人声断了一下,又被震惊接上:“是你!”
说话之人正是祁旸。
曲琉裳知晓他通过破损的裙摆认出了她,慢慢转过身,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旁的书仪停下动作,亦看向祁旸,不明所以道:“什么?”
祁旸背着灵溪,没有看书仪,只死死盯着曲琉裳,神情中仍有一些不敢相信:“琉裳姐姐,你为何不与师姐一起回来?是师姐让你先回来找人的吗?”
曲琉裳依旧沉默,半分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书仪看向他背上的灵溪,忍不住问:“师姐怎么了?”
“师姐受了伤,倒在一棵树下昏迷不醒,身上的传音铃也被人摔碎了。我赶到之时,只看到一道远去的身影。”他顿了顿,视线下移至曲琉裳的裙摆处,“而琉裳姐姐裙摆上的破损,就与那道身影上的一模一样。”
书仪低头看去,果然看到曲琉裳裙摆最外层被扯下了一块。她抬头又看一眼灵溪,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瞬间白了,嘴唇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伸手拽住曲琉裳的袖口,低声问道:“不是你,对不对?”
曲琉裳转头看了一眼书仪,垂下眼眸,沉默着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
书仪脸色更白一分。
一直没有等到曲琉裳的回答与解释,祁旸眼中也渐渐有了失望:“师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一直不回答?”
行云宗不时有弟子下山,弟子们听到这边的动静,看到祁旸背上的大师姐,忍不住上前询问:“灵溪师姐这是怎么了?”
祁旸咬牙,道:“师姐受了伤,我不知伤势轻重,你们快带她上山治伤。”
弟子们听闻大师姐受伤,顿时也慌了神,连忙换人将师姐背起,由几人扶着匆忙离开。
最后面一人回头看了一眼,见祁旸仍然立在原地,不由停下脚步,返回问他:“你不跟着去看看师姐吗?”
祁旸看他一眼,沉声道:“我是通过碎掉的传音铃找到师姐的。”
碎掉的传音铃意味着什么,那名弟子自然明白。他怔了怔:“师姐是被人陷害受伤的?”
祁旸没有回答,重新看向曲琉裳:“曲琉裳,师姐是被人陷害的吗?师姐之事,与你有关吗?”
那弟子闻言,立刻狐疑地顺着祁旸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怎么回事?”
两人目光不善,书仪亦看向曲琉裳,焦急道:“琉裳,你快解释呀。”
曲琉裳面色平静,摇摇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句话落在不知事实的人耳中,几乎便是默认了。
书仪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道:“难道真是你做的?怎么可能……”
另一边的祁旸反应更大。
“真的是你?”他心思单纯,认定了真相便不再多想,愤怒指责道,“曲琉裳,你为何要害师姐?师姐哪里对你不好,哪点对不起你?还是说,你从一开始的入门便是别有用心,你想毁掉行云宗?”
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弟子过来围观,有人疑惑道:“说来她面相陌生,我没见过,可是最近才入门的新弟子?师尊收徒向来严格,也不知是如何收下她的。”
“无论如何,她无话可说就是辩解不出,她就是自己默认了!”祁旸对着曲琉裳怒道,“你还敢回来,是以为没人看见你逃开吗?可偏偏我瞧见了!有慕师兄和师尊在,你逃不出行云宗的!你敢不敢与我们去见慕师兄?”
“祁旸说的有道理,无论她是不是,先带她去见慕师兄,让慕师兄处理吧。”有人附和道。
面对众人的怀疑与指责,少女始终面不改色,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她没有多说,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祁旸一愣,委实没有想到曲琉裳竟毫不反抗,反应过来冷冷道:“好生嚣张,你以为慕师兄拿你没办法?你既说敢,便来跟上啊。”
有祁旸的引头,一众弟子终于浩浩荡荡向山上而去。
书仪望着曲琉裳的背影,咬咬牙亦跟了上去。
系统旁观这一切,也不免觉得计划顺利过头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就看慕从嘉会如何看曲琉裳,就看慕从嘉会如何做了。
第19章 相见
往日这个时辰,慕从嘉都会在书阁处理事务,翻阅信件。
书阁远离弟子们上下山时的必经之路,约莫是为了不被来往声打扰。
已是三月末,屋外一棵树上的梨花开得正好,洁白如雪,清幽雅致。
送信的弟子走出书阁,从外关上门,一转身,看见乌泱而来的一拨人,诧异道:“你们这是……”
许是知晓慕师兄在书阁内忙碌,众人不敢大声喧嚷,连脚步也放得极轻,还是祁旸上前几步,回了他的话:“不知慕师兄可在书阁内?”
这幅模样毕恭毕敬,生怕打扰屋内之人,曲琉裳不禁感慨慕从嘉果然是极受崇敬的。
台阶上的弟子还未接话,屋内先传来淡淡人声:“什么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送信的弟子看向下方,眼神示意祁旸接话,所以这么多人找慕师兄,是有什么事?
祁旸看向书阁的正门,声音提高了一些:“慕师兄,灵溪师姐在归途中被同门陷害,导致受伤昏迷,如今残害同门之人已带到,还请师兄处理!”
跟来书阁的弟子中不乏不明前因后果之人,现下听闻,纷纷露出与送信弟子一样的惊异神情。
竟有人敢伤害灵溪师姐?
祁旸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山下听过全程的几人已默契地向她远处退开。不知情的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跟着从她身边退开。
不多时,曲琉裳周围空出几圈,身侧再无旁人。
书仪站在后方,攥紧了垂下的袖口,紧张看着那道身影。
一朵梨花自枝头悄然飘落,木门发出轻响,终于被人从里打开。
慕从嘉走了出来。
只是他第一眼看的人,却并非众人以为的祁旸,而是曲琉裳。
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那个少女。
钗环未乱,发髻未散,气色如常,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总算没有枉费他为她受的伤。
曲琉裳同众人一样看向自屋内而出的人,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慕从嘉仍旧是一身蓝衣,其上用银线做了点缀,气质高华,淡雅如竹露清风。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让人不忍亵渎,不敢放肆。
屋檐在他额际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致使他眼中的情绪也有些模糊不清。他定定看着曲琉裳,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未出声。
书阁外一片寂静,围观的众人看着一上一下两道身影,渐渐觉得奇怪。
曲琉裳也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
慕从嘉怎么不说话?
不了解经过的弟子不敢开口,依旧是祁旸主动唤了一声“慕师兄”。
“什么事,再说一遍。”他接了祁旸的话,视线仍在曲琉裳身上,没有移开。
祁旸依言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最后低头郑重道:“残害同门在行云宗乃是重罪,还请师兄一定不要放过她。”
慕从嘉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系统都看得着急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静了片刻,慕从嘉偏头对着一旁送信的弟子道:“你先去忙。”
送信的弟子一愣,满脸不能再继续围观的遗憾,最后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慕从嘉的视线终于移到祁旸脸上:“你可有证据?”
“证据?慕师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赶到之时,师姐的传音铃碎了,曲琉裳落荒而逃!她定是下手不成,又不想被同门发现才逃的!”
“只看到她离开?”
“是……”祁旸一哽,继续道,“可她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何要逃?倘若无人及时赶到,谁知她会对师姐做出什么!”
慕从嘉蹙眉,眉间微有不悦,又很快隐去。他不再看祁旸,复又看向曲琉裳,淡淡道:“过来。”
曲琉裳立刻依言上前,停在台阶处。
她想他终于打算做些什么了,可走到他眼前才发现那双眼里并无恼怒,也无她以为会有的失望。
他的瞳色清清冷冷,毫无波动地纵观一切。
就像……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精致美丽,不似凡物。
“你可有话要说?”慕从嘉问她。
曲琉裳回神,低下头去:“慕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看不到慕从嘉的表情,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曲琉裳用余光向身后看去,弟子们不敢出声谈论,只左右交换着眼色。
她收回目光,数起地上落花的花瓣,不知过了几瞬,慕从嘉平静声音响起:“不是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息,曲琉裳愣在原地,连系统也不敢相信地出声:“他说什么?”
少女缓缓抬头,再次与慕从嘉对视。
他竟然还在看她,他竟然一直在看她。
这次身后先有反应的不再是祁旸,而是另一名弟子,他谨慎开口,语气仍很恭敬:“慕师兄何以这样说?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曲琉裳盯着慕从嘉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一百个不解。
她自然想过计划失败的可能性。
之所以没有正面承认,一则不能太显刻意,二则是给自己留以后的退路。毕竟这个计划漏洞颇多,她赌的就是弟子们的怀疑与冲动,赌的就是他们群情激愤,施压给慕从嘉。
她想过即使计划失败,也能从此在慕从嘉心中积累起心怀不轨的印象,印象积累得越多,便越难打破。
可她唯独没想过慕从嘉会半分不受影响,直接在众人面前选择相信她,不容置疑地说出那一句“不是她”。
为什么?
慕从嘉移开视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祁旸面前,淡淡问道:“你既说灵溪受伤,那她受的什么伤?”
祁旸终于从不可置信中回神,哽了一下才回道:“师姐已被其他师兄师姐带走治伤,我不知具体。”
慕从嘉随手指了一人:“你去守在灵溪身边,待她醒来问明经过,再将她所言一字不落告诉今日在场之人。”
那弟子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曲琉裳究竟有没有伤害过灵溪,灵溪醒来后便有答案。如此,你可还有异议?”慕从嘉看向祁旸。
祁旸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被指走的弟子,而后低下头道:“没有异议。”
慕从嘉收回目光,转了身,身后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慕师兄,那她怎么办?”
“她”自然指的是曲琉裳。
曲琉裳不知何时也转了身,正呆呆看着他,眼神中是几分不解和茫然。
她一向冷静,难得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少女长睫轻轻眨了下,衬得她如同画里走出的绝色,生动无比。
慕从嘉慢吞吞看了她几眼,才回了那弟子的话:“她?我说了不是她,那依你所见,你想如何处理?”
那弟子只是下意识一问,并无一定要把曲琉裳怎么样的意思,但慕师兄既然问他,便不能不答。
他硬着头皮,忐忑答道:“灵溪师姐尚在昏迷,真相还不明朗。倘若她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如此轻易放了她岂非大意。再不济……再不济也要找人看着她,待师姐醒了再做决定。”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又有人附和:“慕师兄,师弟说的有理。曲琉裳一字不辩解,多少是有可疑之处的,即便不处置她,也还是先找人看住她为好。”
慕从嘉看着曲琉裳。
她眼中茫然已褪去,恢复了平静从容的模样,依旧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
沉默片刻,他道:“既如此,我会亲自看着她,直到灵溪醒来。你们散了吧。曲琉裳,你随我进去。”
慕师兄发了话,众弟子只得妥协散去。
人群最后的书仪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方才慕师兄那一句“不是她”的确让她感到震惊,她下意识想难道慕从嘉已经对曲琉裳……
不,他们只见过几面,不可能的。
之后曲琉裳安然无恙,她的心渐渐放下,却开始不停回想那句话。
她无法不在意慕从嘉对曲琉裳的信任。
所有人都已离开,眼见慕从嘉也要带着曲琉裳进入房间,书仪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几步:“慕师兄。”
慕从嘉顿住脚步,曲琉裳回头看她。
“慕师兄说不是琉裳,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有其他考量?”她问。
曲琉裳同样有此疑问,闻言又看向了慕从嘉。
“与你无关。”他仍旧只回以她一句冷冰冰的话,推开了门,走进书阁。
书仪停下脚步,脸色微僵。
他那般不问缘由地信任曲琉裳,却对她半分情面也不留,尤其还当着曲琉裳的面……
着实让她感到难堪。
曲琉裳没有立刻跟着慕从嘉进屋,她转过身,眼神露出安慰之意,弯了弯唇,轻轻一笑,才快步进了屋。
书仪垂下头,想着方才慕从嘉与曲琉裳站在一起的画面,心绪微乱。
两人气质容貌皆是出众,一眼望去处处般配,如同天作之合——
谁也无法介入的天作之合。
*
曲琉裳进入书阁时,慕从嘉已在一张书桌前翻阅起书信。
她轻轻关上门,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安静站着。
系统缓过神来,声音有些扭曲:“……怎么会这样?”
曲琉裳也想不通,轻声问系统:“你说我试着问问他,他会告诉我吗?”
“你可以试试……”
与系统没说几句,书桌上的翻页声蓦然停下。
慕从嘉抬起头,视线在她身上扫过,淡淡开口:“坐。”
书阁内并不算宽阔,只有书桌对面有另一张椅子,慕从嘉的意思是要她坐在他对面?
曲琉裳愣了愣,随即回道:“慕师兄,不必了。”
他仍是看着她,没有作罢的意思,不容抗拒地又重复了一遍:“坐。”
曲琉裳眨了下眼睛,忽地问道:“慕师兄就丝毫不担心我是心怀不轨之人吗?”
“你不是。”
“慕师兄这么相信我?”
书阁内静了静。
书桌临窗而置,此刻窗正半开着,风从窗外掠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慕从嘉手中的信微不可察出现了一道皱痕,半晌后他道:“你救过小川。”
是这样吗?
因为她救过小川,所以不相信她会伤害灵溪?
曲琉裳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行云宗的大师兄有这么单纯吗?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就相信她的话,也太简单了些。
系统没有多想,闻言只觉一阵悔恨。
果然就不该让曲琉裳救小川的!
它就说,哪有关心人到那种地步的恶毒女配!这样下去还怎么让慕从嘉厌恶她!
系统还在心里骂骂咧咧,曲琉裳已问出声:“只因为这个?”
“拜师那日,师尊在你离开后交代说,要多照顾你。”
这个理由倒是曲琉裳没想到的。
令苍不仅轻而易举收她入宗门,还私下嘱托慕从嘉多照顾她,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关于芜阳宗的身份吗?
她悄悄问系统:“你知道掌门会嘱托慕从嘉多照顾我吗?”
茫然的系统:“不知道啊?”
不知道,它不知道啊!它根本没导入这种细节的设定啊!
令苍怎么会额外让慕从嘉照顾曲琉裳?如此下去让他杀了曲琉裳岂不是难上加难?
难道这本书的某些剧情真的是无法逆转的?
不,它不信。
曲琉裳半晌没说话,慕从嘉又道:“问完了吗?”
“啊?”她回过神来,“问完了。”
“那就坐吧。”
见她仍犹犹豫豫没有动,他终于忍不住蹙眉:“灵溪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你真想一直站着?”
第20章 补偿
这是曲琉裳第一次看到慕从嘉面庞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尽管只是皱眉,却看得她愣了愣。
意识到他或许是有些不耐烦了,她只得上前拉开椅子坐下。
书桌放置的位置极好,春日阳光投进书阁,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曲琉裳面对慕从嘉而坐,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不显尴尬。
她微微垂眸,盯着桌面,无聊得用余光悄悄打量起周围。
窗边是书桌,桌面极宽,堆放的信件与笔墨只占一半。书阁更深处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架。
靠近门窗的屋角放了几盆翠竹做点缀。
打量完一圈,余光最后落在慕从嘉身上。
他在看信。
只是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久久不见他翻页。
视线又悄悄上移一些,她看到他低垂着眼睫,看信看得专注。浅金色阳光在他面庞晕出温柔的光影,一时清冷感褪去几分,恍若竹枝沉雪层层化开,美得令人心悸。
他的唇是薄唇,此时微微抿起,更显唇线优美流畅。
曲琉裳看着看着忽觉眼熟,脑海中蓦地跳出另一个名字。
长离。
慕师兄的唇似乎和长离的有些像。
她忍不住又看了几眼他的下颔,微尖,偏瘦,同样和长离的有些像。
怎么会这么像?
是巧合吗?
视线再次上移几分,看到慕从嘉的眼睛后,曲琉裳渐渐冷静下来,暗道自己着实是想太多了,慕师兄怎么可能是长离,小川可是在慕师兄房中安然度过了一整夜的。
或许是因为长离在黛城带着伤离开,至今杳无音信,让她有些担忧,以至于生出了几分幻觉。
慕从嘉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可长离的情绪却那么激烈,他的眼神冰冷多疑,狠戾无情,没有丝毫善意。
再者说,慕从嘉是系统口中的男主,是行云宗人人称道赞颂的大师兄,怎么可能和仇视行云宗、漠视人命的长离是同一个人?
她初见长离,他令妖兽去杀小川,最后举起了刀,逼她做选择;再见长离,他抱住她,用后背为她挡了一箭。
慕从嘉怎么可能做这些?除非他疯了。
只是,她见过长离笑,饶是那双眼里殊无笑意,毫无温度,扬唇的弧度却很好看。
慕师兄的唇同长离的唇如此相像,若能笑一笑,应该也是极为好看的。
窗外一声鸟鸣吸引了曲琉裳的注意,她转头望向窗外。
一树梨花迎风而动,似漫天飞雪,少女支起下巴,看得入神,并不知对面之人自她坐下后,再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她来到他面前,拉开椅子轻轻坐下,他鼻尖如同生出幻觉一般,又闻到了那缕极淡的栀子清香。可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宽桌,这种距离怎么可能闻得到。
慕从嘉捏着信出神了一瞬,察觉到少女的目光悄悄落在他身上。她在暗暗打量他,还自以为他没有发现。
若是旁人这般打量他,他必定觉得厌烦。
但很奇怪,他并不厌恶曲琉裳打量他的目光,甚至身体有一瞬的绷直与僵硬。
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
信纸上的字看久了有些扭曲变形,他凝神想辨认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静不下心。
曲琉裳还在看他。
她为何一直看他?
他忽而紧张得抿紧了唇。
好似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心绪皆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
但很快,少女眼神中出现一点疑惑,随即放空了几分,似乎是看着他的脸,思绪飘飞到了别处。
……
……
他很不好看?
不好看到她看着他还能走神,想起旁的事旁的人?
信上的字变得愈发奇怪,一笔一划都陌生到认不出来,他心绪杂乱,手中的信纸渐渐被捏得变形。
窗外一声鸟鸣,她彻底移开视线,看向了外面。
少了她打量的目光,他手上终于松了几分力,放下信纸,微微抬眸,看向曲琉裳。
少女发间只插了一根簪子,如瀑青丝自然垂落至身侧,发丝看起来细软轻盈,果然是在曲恪爱护下长大的千金。
她半边侧脸温柔,约莫是觉得窗外之景甚美,愉悦地弯起了唇。
这副模样,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被指认残害同门。
慕从嘉眸色沉了沉,视线向下掠去。
较之前离开宗门时,她换了一身衣裳。
一身纯白,没有花纹,没有披帛,连样式也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如此普通,实在衬不起她的姿容。
再往下便看不见,被桌面遮挡了视线。
他眸光滞了滞,想起她裙摆处的破损。
她是不是又撕了裙摆上的布替别人缠伤口?
给谁?
她为旁人缠伤口时也像对他一般……亲密吗?
曲琉裳支下巴的手有些僵,她放下手正欲换个姿势,不经意间与慕从嘉目光相撞。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信纸,沉默地盯着她看,眸中依旧寡淡如死水。
她微微一怔,语气小心道:“慕师兄有事要问我吗?”
只是顺势一问,谁知他竟真的点了下头。
他问:“裙子,怎么破的?”
……
这算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与灵溪师姐之事有半分关系吗?
曲琉裳茫然回道:“路上不慎被树枝划破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慕从嘉静了静,低头重新拿起信纸:“无事。”
*
确如灵溪师姐所说,蛇毒不致命也不严重。
约莫一个时辰,书阁外就有弟子来回禀说,师姐醒了,如今安然无恙。
慕从嘉静立在书阁门前的台阶上,听完回禀淡淡问道:“灵溪醒来后说了什么?”
“师姐说,与曲琉裳无关……是她自己不慎被赤蛇咬伤,还请慕师兄万万不要责罚琉裳师妹,她会自己向师尊请罪。”
身后的曲琉裳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计划还是太仓促了。
慕从嘉果然不会那么轻易对她出手。
“之前围观之人,全部告知了吗?”慕从嘉继续问。
“告知了。”
“嗯。”他微一颔首,道,“祁旸在真相未明前,随意诬陷同门,毫不顾忌同门情谊,让他自去领罚。此外,曲琉裳回来后,让他亲自来与曲琉裳道歉。”
“回来?”那弟子愣了一下,自知不好多问,垂首道,“是,师兄。”
待回禀的弟子离开,曲琉裳疑惑道:“慕师兄是安排了新的任务给我吗?我要去哪里?何时回来?”
“不是。”慕从嘉转过身来,“是我带你下山。”
“下山?”
“嗯,师弟师妹不明真相,冤枉了你,我替他们补偿你。”他视线淡淡扫过她破损的裙角。
此举完全超乎曲琉裳的意料,她惊愕地张了张嘴:“不……师兄实在不必如此,他们不知真相,怀疑我也实属正常,我不介意他们冤……”
“师妹。”慕从嘉走下台阶,连书阁内的书信都搁置下来,打断道,“走罢。”
少女后知后觉发现慕从嘉对于认定的事情,似乎十分坚持。
他想让她坐下,便一次次看着她重复。
现下亦是,他说要带她下山补偿她,也不容她拒绝。
她觉得这个走向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茫然眨了几下眼睛,无奈跟上了慕从嘉。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行云宗人人都说慕师兄好、为何慕师兄如此得人心了。
只是被众人误会了一下,他们不曾对她说什么重话,更不曾对她怎么样,慕从嘉却执意要带她下山补偿她。如此细致妥帖地照顾后辈,谁能说他不好?
慕从嘉走在前面,他身量高,却似乎为她刻意放慢了步伐,以免她跟不上。
她跟在后面,看着那道宽阔的蓝色背影,不由感慨行云宗有这样的大师兄,的确很让人安心。
曲琉裳在路上问起识海中的系统:“你觉不觉得慕从嘉有些奇怪?”
系统:“……觉得。但又能怎么样。”
他看起来好像正常,又好像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它也说不上来。
怎么会这样啊!
*
慕从嘉带着她来到了山脚下不远的那座小镇。
约莫是上回狼妖并未伤及根本,小镇损毁极轻,不过几日,镇上又恢复了热闹。
春意盎然,街边出摊的人也比那日多出不少。
曲琉裳看到熟悉的街景,怔了怔,再次想起长离。
他们仅有两面之缘,他救了她却不求回报,那他图的是什么?
他说的与行云宗有仇,是什么仇?
还有……他的伤如何了?
“师妹。”
慕从嘉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赶紧应了一声:“嗯?”
“糖葫芦,吃吗?”
他停下来,站在一个小贩面前问道。
小贩顺着慕从嘉的目光望向她,主动道:“糖葫芦酸甜可口,姑娘家都喜欢买一根逛街吃,姑娘也买一根尝尝吧?”
那一把糖葫芦看起来色泽晶莹,卖相诱人,曲琉裳确实有点想吃,但思及任务,只得尴尬笑了一下,摇摇头。
她是要让慕从嘉厌恶她的,拉远距离都来不及,怎么好收他的东西。
只怕与他走得越近,她越难完成任务。
慕从嘉平静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看向小贩:“当真好吃?”
“当真好吃!公子不妨买一根试试,不好吃我退钱给您!”
慕从嘉不再多说,取出银钱买了一根。
曲琉裳眼睁睁看着慕从嘉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递向了她:“尝尝。”
曲琉裳:“……”
她的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依旧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慕师兄可以自己尝尝。”
握着糖葫芦的手在虚空中停住,慕从嘉垂眸,盯着那根糖葫芦,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小贩见状凑上来劝道:“这位公子也是好心,姑娘尝一尝吧,酸甜口的,保证好吃。”
系统挣扎着出声提醒:“宿主,不要接受男主送的东西,你要少跟他接触……”
曲琉裳抿了抿唇,还要再拒绝,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意外的“琉裳”,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两人双双抬头,闻声望去。
人群中一白衣青年正看向她,朝她弯唇笑了笑。他招了招手,眼里满是惊喜,又唤一声“琉裳”,向她奔来。
这是谁?
她并未见过他,可看他表情,莫非是从前的故人?
曲琉裳尚在疑惑,慕从嘉已侧身将她护在身后,气息微沉,一字一字道:“你是何人?”
白衣青年被如此一拦,愣了愣,停在慕从嘉面前。
青年高冠长发,神清骨秀,气质样貌皆是不俗,绝非一般人。一身白衣远看并无特别,近看才可见其上绣着暗纹,颇有质感。
“我是何人?”白衣青年看向慕从嘉,轻笑着道,“吾名江黎,乃阁下身后曲琉裳的未婚夫婿,敢问阁下又是何人,与琉裳是何关系?”
“我的……未婚夫婿?”曲琉裳愣愣重复道。
第21章 双标(一更)
“江黎”这个名字确实让曲琉裳感到一阵熟悉。
他对她称呼亲昵, 或许是从前在芜阳宗相识的某位故人,只是他说的未婚夫婿……?
少女眼神茫然陌生,江黎怔了一怔,意识到什么:“琉裳?”
他向右欲要绕过慕从嘉, 却见慕从嘉亦挪动半步, 彻底将曲琉裳挡在身后, 一双黑眸中隐有不悦:“她不记得了。”
江黎笑意淡了几分,眸中浮起敌意:“她怎会不记得?阁下一直阻拦我, 莫不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与你无关。”
“慕师兄。”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曲琉裳在身后犹豫着不知要拽慕从嘉哪里, 最后搭上他的袖边,又唤了一声“慕师兄”,轻轻道:“我和他说吧。”
慕从嘉回头看她。
曲琉裳原本在后面听两人的话,隐隐听出几分针锋相对之意, 现下看到慕从嘉的眼睛,她又暗道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听出了错觉。
他的眼睛看起来依旧平静,并不像他的话一般生硬,有在乎她和排斥江黎的意味。
曲琉裳轻点了下头, 从他身后走出。
慕从嘉没有拦她, 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她。
江黎亦是。
“慕师兄?”江黎狐疑重复了一遍, 看着曲琉裳, 眉心微皱,“琉裳,你如今在何处,何故会忘了从前?”
“我如今……”曲琉裳顿了顿, 不答反问,“你是我在芜阳宗的故人吗?”
“你还记得?”江黎眼睛顿时亮了下, 想去握少女的手,却被轻轻躲开。
他脸色一僵。
曲琉裳摇头:“我是不记得了,只是听到你的名字有些熟悉。此事与慕师兄无关,是他好心带我去拜师的。”
“拜师?琉裳,你拜入了其他门派?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是……我撞到头昏倒,醒来便在行云宗山脚下,故而拜入了行云宗。”
“行云宗?”江黎眼中露出几分意外,随即道,“不,琉裳,你离开行云宗,随我走吧。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找你,你随我离开,我定会好好待你,好好照顾你……”
他话未说完,曲琉裳尚未回应,一股灵压蓦然向他袭来,逼得他后退半步,拉开了与曲琉裳的距离。
章
江黎堪堪稳住身形,下意识看向灵压的源头。
这股灵压控制得极为精准,只在暗处与他交锋,不曾波及到旁人一分一毫。对方气息不乱,连手都没动就已然让他落了下风,如此实力,几乎快要赶上已逝的师尊。
好强大的力量。
少女口中的“慕师兄”正看着他,五官表情无一丝变化,只有漆黑眼眸中仿佛凝出一层薄霜,泛着微微的冷:“行云宗不是想拜就拜,想走就能走的。”
曲琉裳不知是慕从嘉释放了灵压,见江黎向后踉跄一步,下意识伸手去扶:“小心。”
这一声唤回江黎的思绪,他收回目光看向曲琉裳,微微一笑:“无碍。”
曲琉裳见他无事,不动声色收回手,道:“抱歉,我不能随你离开,我还要继续留在行云宗。”
“当真不愿随我离开?”江黎面露失望,挣扎问道。
少女抿紧唇,摇摇头。
江黎看她良久,沉默着叹了口气,复又看向慕从嘉:“方才是我唐突,琉裳既然不愿,便依她吧。此前琉裳无处可归,多谢你们收留她。”
慕从嘉眼中的冷意渐渐隐去,没有说话。
江黎看向曲琉裳,笑了笑:“罢了,师尊一直都说你想做什么都好,想去哪里都随你,你若要留在行云宗,我常来看你就是。”
顿了顿,他道:“从前在芜阳宗时,你我也是自小长大的师兄妹,你一直唤我师兄的,你还记得吗?”
他刻意提起师兄,便是想在慕从嘉面前有别亲疏。
慕师兄?什么慕师兄,他才是与曲琉裳一同长大、自小爱护她的师兄。
“师、兄?”
少女迟疑着重复了一遍,语气中满是陌生,江黎忍住心中酸涩,笑着点了头:“嗯,师兄在。”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青色玉佩交给她。
“那日师尊仓促送你离开,你约莫是什么都没顾得上带。芜阳宗被妖兽尽毁,我回去看过,只找到了师尊的这块玉佩,琉裳,你……收下做个念想吧。”
曲琉裳接过玉佩,握在手心,玉佩上的气息熟悉得惊人。
似乎,那股气息的主人对她很重要。
她摩挲了几下,忽然涌出一股流泪的冲动,出神问道:“这是我爹的玉佩?”
“琉裳……”江黎见曲琉裳眨眼后竟流出两行泪,俯下身为她拭泪,声音微微不稳,“你也不是什么都忘了的,是不是?你还是记得师尊的,也记得……我的名字。”
最后几字声音低下去,几乎要听不见。
这一回,少女没有躲开他拭泪的手。
曲琉裳沉默看着手中的玉佩,没有接话。
不,她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事,她只是身体觉得熟悉,身体有流泪的冲动。
系统曾说为她覆盖了身体记忆,无论何时都会做出最自然的反应,是因为这个吗?
两人旁若无人说话,没有人注意到慕从嘉的眸色愈来愈冷,好似落入一场不化的雪,春日的阳光也无法使其消融。
江黎对着曲琉裳说起“师兄”,是在向他挑衅吗?
挑衅他?找死。
若他现在不是慕从嘉,而是长离,恐怕他的刀已经架上了江黎的脖子。
下一刻,少女依江黎所言,轻轻唤了一声“师兄”,慕从嘉的眼神立刻闪烁了下。
她怎么管谁都叫师兄?
可当少女握着玉佩流下眼泪,他的心又莫名软下来,空着的左手动了动,想要上前,却被江黎抢先一步。
白衣青年为少女拭泪的画面,刺眼到他呼吸滞了一瞬,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说不清哪里刺眼,只觉心里腾起一簇无名火。
她第一次躲开了江黎的触碰,为何第二次不躲了?
就因为江黎是她的师兄?
江黎擦完眼泪,余光看到没走远的小贩,笑起来:“琉裳,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糖葫芦了吗?师兄给你买糖葫芦,莫要再哭了。”
慕从嘉在心里冷笑。
糖葫芦?枉江黎自诩与她一同长大,她分明不喜欢吃糖葫芦,他手里这根还……
他漆黑眼眸中,映出了少女接过糖葫芦的画面。
曲琉裳对着江黎浅浅笑了下:“谢谢师兄。”
慕从嘉几乎是立刻握紧了手中的糖葫芦。
他低下头,看着那串糖葫芦。
姝凰没有带他离开过山谷,不曾给他买过这种东西,之后他孤身一人,更不会刻意去买。没吃过的东西,他自然不知如何判断口味,只能凭借外表去挑。
这已是他挑出的卖相最好的一串糖葫芦了。
可她不要。
她要了江黎的,却不要他的?
曲琉裳咬下一口糖葫芦,觉得味道酸酸甜甜,的确不错。她转头看到慕从嘉垂眸盯着那串糖葫芦,不由开口:“慕师兄,你不喜欢吃糖葫芦吗?你尝尝吧,很好吃的。”
江黎亦看向慕从嘉手中的糖葫芦,猜出了什么,笑容忍不住带上几分愉悦:“慕公子,琉裳说了好吃,你不妨尝尝,否则买了浪费多可惜。”
慕从嘉抬起头,眼神平静,没有理会江黎,看向曲琉裳淡淡道:“师妹,我们还要早些回去。”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与江黎告别了。
曲琉裳会意,看向江黎:“师兄,那我与慕师兄便先离开了。玉佩一物,可否请师兄暂帮我保管?”
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曲恪的玉佩在她手里,倒不如继续留在他的弟子手中。
“自然可以。你想留在行云宗,想让师兄帮忙保管玉佩,师兄都依你。只是琉裳……”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江黎紧张得抿了下唇,低声道,“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你我皆已是适婚之龄,你可有想过,何时与我成亲?”
终于说出这句话,手心的汗已黏腻难耐。
江黎期待地望着曲琉裳。
其实他们之间并未有过什么婚约。
从前在芜阳宗时,掌门的千金大小姐容貌出色,性情和善,爱慕者无数,他自然也不例外。
少女趴在窗边思考怎样温和委婉地拒绝他们,细碎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落在她脸上,光影如画,美丽得令人眩晕,只一眼就怦然心动。
他凭借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说服曲琉裳,让他来替她挡桃花。
少女长舒一口气,朝他感激地笑,说着多谢师兄。
他但笑不语。
她不知道,他也是有私心的。
能做她的未婚夫婿,哪怕是假的也很好。章
芜阳宗最炫目的花不曾对任何一人动情,他怕他言明心意,会换来她的不忍伤害与疏远。
自此后,但凡曲琉裳身边出现陌生男子,他便会上前,以亲昵的称呼唤她,自称为她的未婚夫婿。
这法子的确好用,少女的桃花愈发稀少,她还蒙在鼓里,感谢他挡去诸多桃花。
偶尔江黎也会想,曲琉裳会对什么样的人动心?
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他?
师尊看出他的小心思,微微一笑,并没有戳破。他知晓师尊向来以曲琉裳感受为重,她想与谁在一起,师尊都不会阻拦。
有了曲恪的默认,江黎的私心一日日膨胀起来,终于在今日达到顶点。
曲琉裳不记得从前了。
她连往日他们约定俗成挡桃花的话都没有听出来,信以为真,那他是不是就可以这么假戏真做?
是不是就可以如愿娶到他多年所爱,幻想成亲后她也会爱他?
只要曲琉裳愿意嫁给他,他自当倾尽一切待她好。
慕从嘉看向江黎,袖中的手越握越紧。
第一次,他需要很克制才能掩住多余的情绪。
第22章 满足(二更)
成亲吗……
曲琉裳沉默下来。
她想起系统说给她的恶毒女配身份, 轻轻问系统:“我在书里有婚约吗?”
江黎眼中深切的在乎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倘若恶毒女配已有一个爱护她的夫婿,又何必去执着于一个不爱她的慕从嘉?
系统坚决道:“绝对没有!”
书里的曲琉裳分明一直在与……相处,哪里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婚约?
果然。
她看着江黎期待的眼神, 隐约明白过来他的心思。约莫是从前两人无果, 而今借着她忘记一切的机会, 他想为自己争取一番。
良久,曲琉裳摇摇头, 垂眸道:“抱歉, 我忘了许多事,恐怕不能与师兄回到从前的状态,婚约一事也……”
她不能直说起系统,只得另找了理由委婉拒绝他。
慕从嘉握紧的拳悄然松开, 眼中冷色消融,慢慢恢复平静。
江黎听出她的意思,期待落空,眸色黯了黯,声音微哑几分:“你是觉得与我不亲近了, 觉得在我身边不自在吗?没关系的, 琉裳, 我们可以多些相处, 我也可以等你,等多久都可以。”
不待曲琉裳思考如何再次拒绝,慕从嘉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师妹,走罢。”
他侧过身, 等着曲琉裳跟上。
曲琉裳答应了一声,看向江黎, 笑了笑:“师兄,既然芜阳宗已经覆灭,你我便开始新的生活吧,我相信我爹也不希望我们执着于过去。”
“那,我日后常去行云宗看你。师尊于我有恩,我自当好好照顾你,你若有什么困难,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告诉我,师兄都会帮你。”
婚约一事被拒,他不敢再不知分寸地去握她的手,只目光灼灼望着她道。
“不用了,师兄。”
想着日后自己或许会死于慕从嘉的剑下,为了免生波折,她说:“宗门内常有任务,大抵很难碰面,师兄还是不要如此麻烦了。”
江黎的眸色彻底黯下去,自嘲笑了一下:“你如此说,我自然依你。但在离开前,让师兄为你买一件新衣吧,琉裳,你裙子都破了,从前在芜阳宗时,你何曾这样狼狈过。”
慕从嘉视线再次移向江黎,眼底晦暗不明。
少女依旧摇头:“师兄,我可以自己买。慕师兄还在等我,我们便先离开了。”
她礼貌跟他告别,转身走向慕从嘉。
江黎视线追随曲琉裳而去,抬眸正看到慕从嘉冷冷盯着他,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又顷刻间隐去。
这分情绪变化太快,快到来不及细看便消失。
江黎顿了顿。
他并非傻子,自然看得出慕从嘉眼中的敌意。
少女还不知道,她的慕师兄同样对她动了情。最炫目的花走出芜阳宗,依旧不缺爱慕者。
但他赌,曲琉裳不会对慕从嘉动情。
慕从嘉看起来清贵绝尘,光风霁月,眼神却远非外表那般干净纯善。
他不信曲琉裳会爱这样的人。
曲琉裳不曾捕捉到慕从嘉眼神的变化,来到他身边仰头道:“慕师兄,我们走吧。”
慕从嘉垂眸看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
曲琉裳跟在他身后道:“抱歉,慕师兄,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现在就……”瞧见两边的街景并非是回宗门的方向,她不由愣了愣,“慕师兄,我们不回去吗?”
“还有事没做。”
“什么事?”
“补偿你一身新衣。”
慕从嘉在一家成衣铺前停下脚步。
曲琉裳望着面前的成衣铺,愣了愣,拒绝道:“不,慕师兄,我不用……”
“你喜欢什么颜色?”他说着走进铺子。
曲琉裳头疼地跟上,还在试图劝说:“师兄,裙子是我不小心划破的,实在不用师兄来补偿……”
章
“你初来行云宗时,身上衣裳便是青色,可是喜欢青色?”他左手抚上一块青色的衣料,似在挑选质地。
曲琉裳:“……”
她忽觉有些心累,慕从嘉认定一件事后,似乎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执着得不可思议。
铺中人并不多,老板见慕从嘉气质不凡,放下算盘,主动迎上来:“公子想要哪种样式的衣裳?”
慕从嘉看一眼她,淡淡道:“看她喜欢。”
老板立刻从善如流看向她:“姑娘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章
系统大叫提醒道:“宿主!”
店铺老板的目光着实热情,曲琉裳默了默,没有理会系统,最终妥协道:“那便,青色的吧。”
话落同时,一旁轻抚衣料的慕从嘉手指微顿,闭了闭眼,隐下眸中的波动。
“好嘞,姑娘且等一等,我去取几件青色的衣裙来让姑娘挑。”
系统声音又变得扭曲:“……宿主,你怎么可以接受慕从嘉的东西?”
“一件衣裳罢了,他说是替那些弟子补偿我,那此事结束后,他便没有理由再管我了。”
系统哑口无言。
老板很快取来几件青色衣裙让曲琉裳挑。
曲琉裳看向慕从嘉。
他立在摆放样布的桌旁,没有看老板手中的衣裙,眸光淡淡看她:“师妹选自己喜欢的便好。”
曲琉裳挑出一件束腰的青色罗裙。
老板看她身上这件裙摆被扯下好大一块,主动对她说不如在这里换上新衣再离开,正好此处有用来换衣裳的隔间。
见慕从嘉垂下眼眸,毫无催促之意,似是默认老板的话,曲琉裳不再扭捏,抱着衣裙走进了隔间。
不多时,少女走出隔间,昳丽风姿只消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目光。
所有人呆愣在原地。
内衬里衣是纯白色,其上绣了精致的暗纹。一身罗裙自上而下,由浅入深,层层渐变。长袖与裙摆处的设计犹如泼墨,走动间仿佛青色墨迹在衣间笔走龙蛇。深青色腰封更是衬得她腰身纤细,盈盈一握。
如瀑青丝与轻盈罗裙随着少女轻快的步伐荡起,如同迎风轻舞。
少女五官面庞本就是一等一的绝色,她向慕从嘉走去,一举一动皆如同舞姿一般优美。
店铺老板从未见过如此惊艳的少女,不禁多看了几眼,而后才侧目看向一旁等候少女的蓝衣公子。
蓝衣公子静立在原地,面上未有任何变化,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老板心中忐忑起来,上前问道:“姑娘穿这身衣裳当真绝色,不知公子觉得如何?”
慕从嘉没有看他,视线仍落在曲琉裳身上,一瞬后才低声道:“很好。”
好看到让他一眼就乱了心跳。
曲琉裳来到他面前正巧听见这句话,不由浅浅一笑:“多谢慕师兄,我们回去吧。”
慕从嘉没有立刻动身,低眸看她片刻,转身道:“嗯,回吧。”
回宗门的路上仍旧是他在前,她跟在后。
两人一路无话,曲琉裳望着他的背影想了一会儿任务的事,问系统:“你还记得之前书仪向他示好,却屡屡被拒吗?”
系统回得很快:“记得,怎么了?”
“慕从嘉性格冷淡,似乎并不会接受旁人的好意。你既然说书仪是女主,那他必然不可能真的厌烦她。但如果我也向他示好几次,他拒绝得多了,会不会开始厌烦我?”
并不会流汗的系统却感觉自己被激出了一身冷汗,立刻阻止道:“不、不行,宿主你不可以对慕从嘉示好。”
“为什么?”
系统编不出理由,它只知道绝对不可以让曲琉裳对慕从嘉示好,一旦她展露出善意,慕从嘉就会……
半晌没听到系统回答,曲琉裳又道:“那我换一种方式,问问他喜欢什么。他若不回答,也没有什么损失,他若回答,我便去告诉书仪,由书仪去投其所好。如此,你觉得可行吗?”
“可行,宿主,你快问!”
系统语气有些激动,它万万没想到曲琉裳竟如此懂事,她肯帮书仪,那自然最好。
“好。”
曲琉裳看向慕从嘉,开口唤道:“慕师兄。”
慕从嘉立刻脚步一顿,停下来回头看她:“什么事?”
两人已走至行云宗山脚下,春光旖旎,枝叶间杏花盛开,恰是他们初见之地。
其时风过,一朵杏花落入少女发间,慕从嘉心中微动,伸出手欲替她拂落,手伸到一半,她却向后退了半步,疑惑道:“慕师兄?”
伸出的手在虚空中滞了滞。
许江黎碰,却不许他碰?
他垂下眼眸,不动声色收回手,淡淡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少女正色看他:“今日之事我并不怪他们,慕师兄特意带我下山买衣裙,我心中感激,所以想问问,慕师兄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他鸦黑长睫轻颤一下,缓缓抬眸。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喜欢什么,她便会来满足他?
可惜他并没有喜欢的东西。
这世间一切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无论山水草木,美食佳肴,还是金银珠宝,都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他是靠着仇恨才撑到今时今日的,唯一所想便是从仙门之地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但想到江黎,他又着实想要少女来满足他。
她要了江黎的糖葫芦,允江黎为她拭泪,却面对他时后退半步,拒绝了他的糖葫芦,当真是让人不悦的区别对待。
章
静了静,他看着她问道:“喜欢的东西?师妹问了打算如何?”
“慕师兄若有喜欢的东西,礼尚往来,我也会尽力让师兄得偿所愿。”
山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杏花在风中摇曳。
曲琉裳看见慕从嘉平静的眼中有了细微的波动,如涟漪般层层荡开。
她听见他一字一字说:“师妹,我喜欢吃亲手做的桃花酥。”
第23章 桃花酥
多年以前, 慕从嘉还生活在避世的山谷时,笨手笨脚的姝凰也曾尝试过给他做糕点吃。
姝凰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他早起去桃花树上,精心挑选出沾了晨露的桃花瓣, 一片片放入篮中, 尝试着做桃花酥。
可她到底是初次尝试, 又在此事上并无天赋,最后做出来的糕点散碎成块, 颜色不佳, 着实惨不忍睹。章
倾城无双的姝凰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她端着桃花酥从房间走出时,脸上糊了面粉和水,一身绯衣也沾了灰黯淡几分,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年幼的慕从嘉看着碟中一言难尽的糕点, 默了默道:“娘亲,这是桃花酥吗?好难看。”
姝凰没有生气,只是温柔笑了笑,歉疚道:“是啊,娘亲不太会。这些桃花酥娘亲做了一上午, 虽然看起来不好看, 但已能入口了, 从嘉, 你要不要尝尝看?”
慕从嘉叹了口气:“嗯。”
他自然是要吃的。
这碟桃花酥虽不好看,但他知晓那是姝凰倾注了爱意为他做的,他不会辜负姝凰的心意。
姝凰笑颜更盛,牵起他的小手, 领他来到桌边。
慕从嘉双手拿起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
其实……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吃。
一抬头, 姝凰正趴在自己的双臂上,眼睛亮亮地瞧他,期待问他:“怎么样,味道好吗?”
分明已成家多年,一颦一笑间却仍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慕从嘉低下头,轻轻点头:“很好。”
姝凰立刻满足地笑起来,对着在厨房善后的白衣人影道:“长珄,你听见了没有呀,从嘉说味道很好。”
忙碌的白衣人影顿了顿,随即传来很温柔的声音:“那便好。”
慕从嘉低头吃着桃花酥,姝凰在他耳边碎碎念,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从嘉,桃花酥是娘亲做的,但爹爹也帮了忙,你也要记得爹爹的好。”
“从嘉,你生得真好看。”她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轻轻描绘着他的模样,“唇像爹爹,眉眼像娘亲,从嘉比娘亲和爹爹都要好看。”
末了又收回手,托着下巴笑起来:“从嘉,你什么时候长大呀?娘亲好想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眼里却漫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从嘉还小,哪里能长那么快。”长珄终于收拾完一屋狼藉,走到姝凰身边,接过她的话。
慕从嘉也抬起头,语气故作无奈:“娘亲,这些话你都说过好多遍了。”
姝凰不满地鼓起脸,抱住长珄,将脸埋进他的白衣中。
长珄回抱住姝凰,温柔摸了摸她的乌发:“又在生什么气?”
姝凰闷闷的声音自衣间传来:“从嘉嫌我烦了,可我明明是太喜欢从嘉了……”
慕从嘉:“……”
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些话言犹在耳,往事清晰如昨日。
她期盼他长大的模样,而今他终于长大,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慕从嘉低眸看着曲琉裳,一字一字说,他喜欢亲手做的桃花酥。
说罢的同时,心中一角升起微妙期待。
她亲手做的桃花酥,会是什么味道?
会比姝凰做的更惨不忍睹吗?
没关系,他不介意,他很好满足。
姝凰亲手做的桃花酥里有她倾注的爱意,曲琉裳若肯亲手为他做,自然也会有一份用心,他不会辜负那份用心。
无论曲琉裳做成什么样,他都会吃完。
少女回望着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我记住了。”
他转过身,唇角轻扬几分,变作一个极浅极浅的微笑弧度。
恍若暗无天日的冰雪极地中,落入了第一缕阳光。
下一刻,传音铃亮起光,他唇角的笑容顷刻沉下。
是令苍。
令苍每每唤他“从嘉”的声音,都让他感到恶心。
他怎么配。
慕从嘉闭了闭眼,压下疯狂翻涌的恨意,点了一下传音铃,嗓音淡淡道:“师尊。”
曲琉裳在他拿起传音铃时便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
她等得无聊,默默观察起慕从嘉。
他正立于一棵树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气质斐然,握着传音铃的左手可见骨节均匀,手指修长。
此般出众,她很能理解为何他在书中为男主。
即便是在拥挤人群中,他也拥有让人一眼瞩目的能力,如山巅之雪般清绝美丽。
只是……
曲琉裳视线向下移去,看到他右手上那串极不和谐的糖葫芦。
她手上那串早已吃完,慕从嘉的那串却一口也未动。
他默默拿了一路,既不吃,也不扔。
曲琉裳想了一会儿,觉得他不扔大约是不喜浪费食物,至于不吃……
她暗暗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书仪,慕从嘉应该不喜欢吃太酸和太甜的东西。
不多时,慕从嘉收起传音铃,两人继续向山上而行。
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同门,皆是恭恭敬敬向慕从嘉问好。他们看到那串糖葫芦后,表情诧异几分,不由多看了几眼,却无人敢多问。
直到偶遇书仪。
曲琉裳看到书仪后眼睛亮了亮。章
慕从嘉不喜欢吃糖葫芦,或许可以送给书仪?
书仪右手缠了几圈止血的纱布,迎面向他们而来时,忽然顿住脚步。
她瞳孔一颤,脸色不受控制地变了一下,一时间忘了问好。
还是曲琉裳先打了招呼:“师姐。”
书仪回神,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慕师兄,琉裳,你们这是刚从山下回来吗?”
慕从嘉淡淡看她,沉默不语。
曲琉裳点了点头,接过她的话:“慕师兄在山下买了糖葫芦,师姐,你喜欢吃糖葫……”
话未说完,一道目光猛地落在她身上。
曲琉裳愣了愣,转头看向慕从嘉:“怎么了?”
那道目光落得太过迅疾,像是彰显着主人对她那句话的不可置信。可当她抬眸看去,又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眸光沉寂,仿佛方才那道迅疾落下的目光只是她的错觉,他只是恰巧看向了她。
少女并不知道慕从嘉已是极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与表情。
他第一次在一日之间有这么多次的失控,他怕自己一开口,伪装就会碎裂。
怎么了?
她不仅不要他的东西,还要推给别人?
他的东西就如此随便吗?
“糖葫芦?”另一边的书仪愣愣重复一遍,视线下移,看到了那串糖葫芦。
她犹豫一下,轻轻问道:“琉裳,你不吃吗?”
“我已经吃过……”
“师妹。”慕从嘉看着曲琉裳淡淡打断道,“这是给你的。”
他不再询问她,低头拉过她的手腕,强硬将糖葫芦塞进她手里,而后转身兀自离去。
在书仪面前接受了慕从嘉的东西,曲琉裳一时有些僵硬。
“琉裳你吃吧,我不喜欢吃糖葫芦。”书仪走到她身边,浅浅笑了笑。
曲琉裳终于轻舒了口气。
她想到什么,对书仪说:“之前我上山拜师时,曾看到师姐向慕师兄赠送剑穗,师姐是想感谢慕师兄在奉吾手下的相救吗?”
书仪神色微微一滞,露出几分难堪之意,低下头道:“你看到了啊……我是想感谢慕师兄相救,可我忘了慕师兄的剑上从不佩剑穗,让你见笑了。”
“师姐若想感谢慕师兄,可以换一种方式的。今日慕师兄告诉我,他喜欢吃亲手做的桃花酥,师姐要不要试试做桃花酥给慕师兄?”
“桃花酥?”书仪猛地抬头,眸色微动,“慕师兄喜欢吃桃花酥?”
“是亲手做的桃花酥。”曲琉裳微笑,“慕师兄重视心意,师姐若亲手做一碟桃花酥给慕师兄,或许他会收下的。”
章
“真的、会收下?”她咬了咬唇,对此提议一副心动的模样,“那我试一试,琉裳你会介意吗?”
“不会,师姐放心去吧。”
得到干脆答复,书仪眼神反而复杂几分。她垂下眼眸,默了默,轻轻道“好”。
*
慕从嘉没有立即回书阁,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背上的伤口还未痊愈,经此一番已有裂开的迹象。
他今日失控了太多次。
多年的平静与伪装在曲琉裳面前,变得脆弱不堪,一碰就碎。
在面对江黎时,面对书仪时,他都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从何时起变得能轻易被她挑动情绪的?
慕从嘉脱下蓝衣,取下缠伤口的布条。
万幸伤口没有裂开。
他慢吞吞重新缠了一圈伤口,想着今日的事。
江黎,碍眼。
此人但凡再出现在曲琉裳面前一次,但凡再试图碰她一次,他真的会杀了他。
书仪,算她聪明,没有向他讨要糖葫芦。
她最好不要妄想抢曲琉裳的东西。
缠好伤口,穿上蓝衣,慕从嘉眸光沉沉看向枕边那块深青色布条。
对了,他们叫她什么?
琉裳。
琉裳,琉裳。
“琉裳。”他喃喃重复,弯了弯唇,低念出声,“裳裳。”
曲琉裳,裳裳。
再普通不过的字有了特殊的意义,忽而变得美好起来。
她名字的每一个字都让他觉得动听无比。
今日令苍通过传音铃说,灵溪被罚禁闭一月,一年不能下山,而他也将闭关一段时日。在闭关期间,灵溪留在山上,可帮衬着处理宗内事务。
闭关啊。
慕从嘉冷冷一笑。
闭关期间最忌打扰,否则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或许他是可以趁此机会,试试去取令苍的性命了。
即便令苍的命远远不够赔给姝凰,他也一定要取。
至于曲琉裳——
他不会再分给她任务让她下山了。
他没有心力再离开行云宗千里迢迢去保护她,至少留她在身边,不会有任何人能伤到她,江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第二次。
未婚夫婿?
慕从嘉嗤笑。
什么未婚夫婿,做梦。
在曲琉裳露出和那些人一样的面目前,他绝不会放开她。
第24章 动情(二合一)
曲琉裳回到普通弟子房时, 灵溪正在门前等她。
灵溪面庞仍有淡淡倦色,靠在门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微微一笑:“师妹。”
曲琉裳快步上前扶住灵溪:“师姐, 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灵溪反手握住她的手, 目露不解,“师妹, 他们说是祁旸带我回来的, 而祁旸赶到时,恰巧看到你离开的身影。我相信你摔碎传音铃是为了让他们找到我,也相信你离开是有自己的理由,更相信你从未有害我之心。但我不明白, 你为何不向他们解释,任由他们冤枉你?若不是慕师兄明事理,恐怕你……”章
凡残害同门之人,没有一个能得到善终。
曲琉裳没法跟她解释系统任务的事,也自认为骗不过她, 只得垂下眼眸, 轻声道:“师姐, 有些事情我暂时不能说, 你可不可以不问?”
灵溪看着她静了静。
半晌,她低叹一声:“好,你不多问我与旌云之事,我也不多问你,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不能说的事情, 可会伤害到旁人?”
曲琉裳抿紧唇,摇摇头,抬眸道:“不会,师姐可否不与旁人提起此事?”
灵溪握紧了她的手:“好,我信你,我不与旁人提起。”
她甚少看到曲琉裳这般干净的眼眸,亦甚少看到对妖、对旌云没有偏见的人,她想,曲琉裳终归是不一样的。
“师妹,我已去向师尊请过罪,你放心,任务一事你不会受到牵连,慕师兄会重新分给你合适的任务。我被罚了一月禁闭,之后不能随意走动,你若有什么难处,可去找慕师兄。”她说着上下瞧了一眼曲琉裳的新罗裙,眼里浮起一点笑意,“师尊让我与慕师兄多照顾你,想必他都会能帮则帮。”
曲琉裳点头。
灵溪将要离开时,两人才发现祁旸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
顾及着两人正在说话,他默默等在一边,耷拉着头,神情颇为沮丧。
与灵溪对视时,他微微一滞,神情似有羞愧,艰难唤了一声:“师姐。”
灵溪上前低叹道:“慕师兄既已罚过你,我便不说什么了。祁旸,下次莫要再如此冲动,冤枉同门了。”
祁旸垂下头,低声道“是”。
灵溪离开,祁旸走上前,对着曲琉裳羞愧道歉:“琉裳姐姐,我错了,是我不分事实真相冤枉了你,我只是,我只是……”
他垂首说着,视线中蓦然出现了少女的面庞。
她弯下腰,从下仰头看着他,缓缓眨了下眼睛,接上他的话:“只是因为关心则乱?你喜欢灵溪师姐?”
祁旸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向后退一步,四下瞧了一圈周围无人,才震惊看向曲琉裳。
她怎么会知道!
曲琉裳见他这幅反应忍不住笑了下:“看来是真的呀。”
她站直了身体,仍是眼里含笑看他:“心悦之人受了伤,所以关心则乱,我可以理解。”
祁旸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艰难道:“琉裳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师姐……”
灵溪师姐那般的人,就算是知道他的心意又如何,他离她差得那样远,样样都配不上她,他们本就不可能。至少她不知道,他还能有机会对她好,美其名曰“孝敬师姐”。
“可以呀。”曲琉裳不做犹豫答应下来。
祁旸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谢谢。”
“先前是我没有问清事实,以至冤枉了你,琉裳姐姐,抱歉,你想让我如何补偿你,我都接受。”
他望着少女清澈而平静的双眸,忽而在想自己是当时是怎样冲昏了头,竟会认为她伤害了灵溪师姐。
“不用了。”曲琉裳微笑,“既然已经过去,你也无需再放在心上。”
*
灵溪受伤一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页去。
慕从嘉不问曲琉裳不辩解的缘由,旁的弟子与她不相熟,自然也不好上前多打听。
自黛城任务之后,他再未分给她下山的任务。
她如同别的弟子一般开始在演练之地对练,帮衬着一起做宗门内事务,譬如清扫落叶,譬如提水烧火。
行云宗太过平静,她几乎没有什么与慕从嘉接触的机会,偶尔在路上遇到他时,她会问起任务之事。
慕从嘉淡淡看她,回答她暂未有适合她的任务,不必着急。
他始终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平静俯瞰人间。
那般年轻的面庞却没有一丝生机与活力,像是一潭死水,像是内里早已枯萎。
曲琉裳只好点头,说着多谢慕师兄。
或许那一日慕从嘉要她收下罗裙和糖葫芦的执着只是一场错觉,如今他对她并无特殊,宛如两个陌生人。
少女转身离开,慕从嘉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自那日之后,她没有再穿过他买的那身罗裙,只穿最普通的素白衣裳,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就这么……不喜欢他的东西吗?
分明穿起来很好看。
少女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收回目光,伸手接住一朵悠悠而落的桃花,垂眸看向掌心。
四月过半,桃花将谢,颜色已不如花期盛极时鲜艳。
他将桃花捧至鼻尖,闻到连清香也淡了几分。
曲琉裳既说要满足他,约莫,会在花期结束前为他做好桃花酥。
他已有些等不及。
*
曲琉裳来到厨房,书仪正为桃花酥撒着芝麻。
半月以来,书仪除了每日练剑,还会抽空来厨房学做桃花酥。她不怎么会用这些工具,曲琉裳便日日来陪她练习,到了今日也算做得有模有样。
书仪听见声响,抬头看见她,擦了一把脸上的面粉笑起来:“琉裳,你来啦。”
从前曲琉裳每每见到书仪,她总是咬唇担忧,或是笑意不达眼底的浅笑,如今她的笑容终于有几分真心实意,较之初见活泼了不少。
曲琉裳笑着走上前:“嗯,我来陪你。”
她低头看向案板上的桃花酥。
虽比不得糕点铺中的精致,却也能大致看出桃花的轮廓了,细闻是桃花清香中掺了一点芝麻香。
书仪拿起一块递给她:“琉裳,你帮我试试味道。”
曲琉裳接过,咬下一口桃花酥,更浓郁的芝麻香与桃花清甜在口中漫开,外皮酥脆,馅泥微甜而不腻,齿颊留香,久久不散。
“味道怎么样,好吃吗?”书仪紧张看她。
曲琉裳用力点头,惊喜道:“很好呀,书仪,你今日便去送给慕师兄尝尝吧,慕师兄重视心意,不会苛求太多的,你的心意才最重要。”
书仪被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笑了笑:“真的吗,你千万不要是为了安慰我才如此说。”
曲琉裳几口将手里的桃花酥吃完,认真看她:“真的,你去试试吧,慕师兄为人温和,不会为难你的。”
听闻后半句,书仪眼神再次复杂几分,她低头看向案板上的桃花酥,轻声道:“那,我今日去试试。”
*
书仪提着食盒,来到了宗门的书阁外。
此地清幽,若是被慕师兄拒绝,倒也不必担心被人看到后会有难堪。
她一步步走近,心跳愈来愈快,紧张到连提着食盒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其实她早该试着为慕从嘉做桃花酥了。
她怎么就忘了呢,桃花酥对慕从嘉有着深重的意义,即便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特别的喜爱与兴趣,可对于桃花酥,他总是会多看两眼的。
但愿,现在还不晚。
风拂过,屋外的梨花簌簌而响,书仪走上台阶,站在门前,深呼吸了几下,轻轻敲门道:“慕师兄。”
屋内传来淡淡人声:“何事?”
“我来为慕师兄送糕点。”
这句话说罢,屋内不再有回应声,静了一下,随即响起缓缓脚步声。
下一刻,木门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打开,慕从嘉看到书仪手中的食盒,眸光微滞,低声问:“什么糕点?”
这还是第一次慕从嘉没有直接冷漠地拒绝她,书仪怔了怔,胆子大了几分,有些期待地回答:“是桃花酥,慕师兄,你要尝尝吗?”
空气似乎冷了几分。
慕从嘉缓慢抬头,眼神多出几分压迫,紧紧盯着她:“谁做的?”
他的眼神再不如往日那般平静无波,书仪心中没由来升起几分恐惧,结巴了一下:“是、是我做的。”解释的声音愈来愈小,“那日在山下,慕师兄在奉吾手中救了我,我一直想向师兄表达感谢,所以才……”
书仪说不下去了。章
即便慕从嘉的表情仍未有大的起伏,可他缓慢抬起了手,捏住了门框,眼神中的压迫感一分一分变强,眸色阴沉沉,酝酿着一场暴雨,几乎让她窒息。
慕从嘉似乎有些失控了。
“谁告诉你的?”他一字一字问,“谁告诉你我喜欢吃桃花酥的?”
明媚春光落在身上,四月花香弥漫,书仪却陡然升起冷意,几乎控制不住地提着食盒向后退去,疯狂摇着头。
是曲琉裳告诉她的,可她怎么敢这样回答慕从嘉。
慕从嘉从来就不是表面上那般平静,他的内里是疯狂的恨意,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抱有恶意,谁都可以随手杀掉。
真的惹怒了慕从嘉,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书仪咬着牙不停发抖,好一会儿才稳住声音回答:“慕师兄,是我打扰你了,我这就离开。”
“书仪。”
她压下想要立刻转身跑掉的冲动,僵硬笑了笑,道:“慕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我不喜欢吃桃花酥,日后不要再来送我任何东西。”
“是、我知道了,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慕师兄了,我这就离开。”
她说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几分颤音。章
见慕从嘉不答,书仪转身就跑,直到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中,才放下食盒,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慕从嘉会立刻对她动手。万幸这里是行云宗,他不会轻易露出本性。
心跳渐渐缓下来后,书仪低下头,揉着颤抖不止的小腿。
不……慕从嘉不是不喜欢吃桃花酥,他只是不喜欢她做的桃花酥。
他说喜欢吃桃花酥,是希望曲琉裳为他做。
她抬眸看向食盒,苦笑了一下。
曲琉裳……你知不知道,他还是对你动了情。
*
慕从嘉闭上眼,捏着门框的手一寸寸用力,几乎控制不住地要捏碎它。
最后一刻,他骤然松手。
书阁的门“砰”地一声关上,门前又恢复了安静。
慕从嘉站在屋内,右手盖在眼睛上,沉沉吐出一口气,沉默良久。
原来她说的满足他,是这个意思。
不是她自己亲手做,而是让别人做了桃花酥来对他示好。
他该在那日就想明白的,她不要他的糖葫芦,想要将他的糖葫芦送给书仪,百般推拒他送的罗裙,勉强收下后也不会再穿第二次,这样的曲琉裳,又怎么可能亲手为他做桃花酥。
他甚至不愿细想那日塞给她的糖葫芦,究竟进了谁的口。
她屡屡将他推给书仪,的确是半分都不在乎他。
慕从嘉第一次觉得自己蠢得有点可笑。
她怎么可以。
*
曲琉裳在书仪离开后留了下来,亦尝试着做起了桃花酥。
原本她也不会做,但半月以来与书仪练得多了,也算知道几分从何下手。
自黛城一别,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长离了。
他说不许对行云宗的任何人提起他,她无法向旁人打听,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这么多日不见,他是不是躲到哪里养伤去了?
不知他的伤有没有恶化?
他离开得仓促,没有说过会再来找她,可她莫名有种直觉,他迟早会再来见她。
长离口口声声不要报答,可他到底为了保护她受过伤,若能做一些糕点给他吃,多少也算一点心意。
曲琉裳做得专注,不经意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了去而复返的书仪。
她脸色较之去时苍白几分,似是受了什么惊吓,两人对视那一刻,书仪勉强笑了笑:“琉裳。”
“怎么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你脸色不大好看,怎么了?”
曲琉裳放下手中的面团上前问道。
书仪眨了下眼睛,眸中突然有水光闪现,她嘴角笑容渐渐敛去,低头吸了下鼻子:“没事,我只是,路上走得太快,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摔到哪里了?我看看。”
曲琉裳说着就要低头检查书仪伤势,手却被她轻轻握住。
“我没事,没摔到哪里。”书仪蓦地鼻尖一酸,继续道,“琉裳,我有些害怕,你可不可以陪陪我?”
“害怕?”曲琉裳视线移向书仪手中的食盒,顿了顿,“慕师兄没有收下你的桃花酥吗,他说你了吗?”
书仪没有回答,只是摇头,眸中的泪要溢出眼眶那一刻,她放下食盒,猛地倾身抱住了曲琉裳,泪水滚滚而落道:“琉裳。”
曲琉裳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愣了一下才回抱住对方。
她不知书仪在哭什么,在害怕什么,犹豫片刻道:“你别难过,或许……慕师兄根本就不喜欢吃桃花酥,那日他只是随口一说,是我当真了才连累到你,慕师兄既然不喜欢,下次你再试试别的。”
书仪在她背后沉默着点点头,伸手擦干眼泪后终于放开她,眼睛红红地看她:“琉裳,你喜不喜欢慕师兄?”
曲琉裳立刻摇头。
如此敏感的问题当然要立刻否认,身为恶毒女配,最好不要在女主面前有觊觎男主的想法。
窗外枝桠轻响,一只小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走。
屋内的书仪看着曲琉裳,咬了咬唇,视线落到她腕上的手镯,突然道:“琉裳,这个手镯好漂亮,你可不可以取下来让我看看?”
“宿主,不要摘手镯!”从未对两人相处发表过看法的系统突然蹦出来说道。
曲琉裳知晓手镯的重要性,犹豫着道:“这个手镯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能轻易取下,你若想看,便这样将就着看吧。”
她伸出手,露出腕上的手镯。
书仪沉默着看了几眼,笑了笑:“嗯,确实很漂亮。琉裳,我没事了,谢谢你陪我。”
*
小灵鸟飞进书阁,落在一个从窗外看不到的位置,对着慕从嘉叽叽叫了几声。
慕从嘉正提笔回信,闻声连头都没抬,淡淡问道:“是曲琉裳告诉她的吗?”
小灵鸟老实点头,蓦地又张开翅膀,急促地叫了数声。
它说,书仪问曲琉裳喜不喜欢你,曲琉裳回答不喜欢。她不喜欢您,您不要再关注她啦。
手中的笔蓦然停下,慕从嘉握着笔迟迟未动。
良久,他手一松,浸了墨汁的笔掉落在信纸上,墨迹在纸面晕开,顷刻间毁掉了将要写完的回信。
笔杆落下的一声响让小灵鸟吓了一跳,雪白的羽毛炸起一层,它向后连退了几步,见慕从嘉仍是一动不动,又有些担忧地上前,叽叽叽叫着。
慕从嘉没有理会它的叫声,低下头,右手盖在眼睛上,静了静道:“你先去吧。”
小灵鸟伤心地又叫了几声,最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阁。
书阁内静下来。
慕从嘉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
灵鸟说曲琉裳不喜欢他时,他的心仿佛瞬间空了一下,接着泛起一层浅浅的疼。
而这种感觉,他之前从未体会过。
无论是与姝凰长珄的相处,还是面对令苍时的恨意,还是面对旁人,都从未有过这种细致的疼痛感。
浅浅一层痛感在他心尖辗转,久久不停,让人无法忽视。每一次辗转都像是在叫嚣着她不喜欢他,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
书仪离开后,曲琉裳继续留在厨房做了一碟桃花酥。她将桃花酥收好,方拎起食盒往回走。
过了半月慕从嘉都未给她分配任何任务,无论她如何问,都只能得到一样的答案,曲琉裳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回去的路上她问系统:“系统,书里的下一个剧情是什么?发生在什么时候?”
“宿主,稍等我翻一翻。”
不多时,系统翻阅回来,告诉她:“下一段剧情是掌门闭关期间遇袭,至于时间,书里没写,不过看起来是闭关没多久就发生的事。”
曲琉裳脚步一顿,愣了愣。
令苍竟然会遇袭?以掌门的实力,谁能伤到他?
妖兽并不能进入行云宗,难道是……
曲琉裳的心渐渐沉下。
长离曾说与行云宗有仇,会是他吗?
*
深夜,星月隐在云层后,微弱地闪烁着。
慕从嘉取出熟悉的黑色面具,沉默看了片刻,戴在脸上。
一路直奔曲琉裳的房间,正欲从竹窗闪身而入时,听到屋内的动静,他身子蓦然一僵。
屋内的暖黄烛光透过窗户投至地面,森冷的青石板也晕出几分淡淡的暖。
隔着一扇窗,一道屏风,浴桶内的流水声不停往他耳里钻,听得他心里腾起几分燥意。
浴桶内少女身形影影绰绰,长发披垂在浴桶边,像一副迤逦的窗花剪影。
水气氤氲,本就模糊的身形更显朦胧,而那盘旋的热气仿佛要穿破墙壁向他而来。
春日的夜里还带着微微的寒意,慕从嘉却没由来觉得血液发烫,似沸腾燃烧了一般,烧得连他周身空气都是烫的。
他只看了一眼,猛地大步转身离去。
来到无人的陡峭山崖边,被崖下寒风一吹,方清醒了些。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下巴,仍是烫的。
他没有想到曲琉裳竟然在沐浴。
崖边冷风飒飒,他吹至体温不再发热,压下.体内的某种冲动,估算着她大约已经沐浴完,复又折返。
回到曲琉裳房间附近,他立在树上向下望去,正见少女未披外衣,着一件轻薄雪色中衣抱着木桶出来倒水。
她的长发未来得及束起,未来得及烘干,发间湿漉漉地滴着水,浸湿了半个背,隐隐可见背部美好曲线。
不施粉黛,不佩钗环,一身素衣,依旧美丽得让他一眼就乱了心跳。
慕从嘉闭上眼,弯唇无声笑了笑,从树上一跃而下。
曲琉裳倒完水正要进屋时,手腕猛地被突然出现的黑影握住。她手一松,木桶随之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被黑影半揽入怀的同时,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是我”。
曲琉裳微怔,咽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
眼前之景快速掠过后,她后背抵上一棵树,长离伸手撑在树干上,将她困于双臂之间。他的脸上仍是一张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面具,面具之下的眸色微有异样。
几声粗重喘息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喑哑:“曲琉裳,你不是要报答我吗?现在,我要你的报答。”
第25章 报答
这是曲琉裳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掺杂了别的东西。
浅浅月色渡得他墨瞳微亮, 连冰冷感和戾气都化去几分。
四下幽静无人,夜间寒风本该吹得刺骨,可他以身躯堵住了风,一时间竟不觉得冷, 鼻尖盈来的冷香似竹枝浸雪, 沁人心脾。
很难想象他身上竟是这样干净清冽的味道。
曲琉裳静静看着他,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这么多天, 是不是养伤去了?”
慕从嘉顿了顿, 不答反问:“关心我?”
少女点头:“自然,我每日都在想你的伤势。”
他眸色幽深几分,弯起唇:“我说过我与行云宗有仇,你就不怕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利用你?曲琉裳,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利用我?”她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睛,“我在行云宗无权无势,你为了利用我还要先挨上一箭,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你为人如何,我会自己判断, 不需要听你介绍。”
她一句话堵得他不知如何接, 默了默, 低声回答起之前的问题:“伤无碍, 不必担心。”按在树上的手渐渐用力,“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怎么报答?”
“你想我怎么报答?”
慕从嘉其实也不知要如何报答。
少女的回避与拒绝令他心烦意乱,甚至隐约生出几分不甘心,那份不甘心驱使着他, 想把她拽回自己身边。哪怕只是报答,至少在那一刻, 她的眼里会看得到他。
见他沉默不答,曲琉裳轻声道:“我做了桃花酥,你要不要吃?”
寂寂夜色中蓦然发出一声轻响,他松开手心里的树皮,怔然抬眸,声音轻得几乎成了气声:“你说什么?”
少女注视着他,依言又认真重复了一遍:“我为你做了桃花酥,你要不要吃?”
*
慕从嘉带她回到了房间。
夜里无人走动,再加之刻意隐藏行迹,是以并无人瞧见这一切。
屋内还残留着沐浴完的热气。
曲琉裳取出食盒里的桃花酥,皱了下眉。
下午做好的桃花酥放了小半日变得有些冷硬,色泽也差了几分,她微微抿唇,忽觉这样一碟糕点来报答救恩之恩,委实是有些寒酸了。
形状也不好看,馅儿也不匀……算了,还是算了。
慕从嘉盯着少女的背影,等着她的“报答”,却迟迟不见她转身,最后竟然看见她将碟子放回食盒,盖上了盖子。
慕从嘉:“……”
她转过身来歉疚看他:“桃花酥放冷了,不好看,我新学不久,做得也不好吃,换一种方式报答你,可以吗?”
他沉默不答,径直走向食盒,打开盖子,不顾她的阻拦,从中取出了一块桃花酥。
耳边是少女的惊呼:“你……!”
他咬下一口桃花酥,看向少女道:“很好看,很好吃。”
没有骗她,是甜的,很好吃。
一向冷静从容的少女此刻也难得露出几分窘迫:“这比糕点铺中的差太多了,实在算不上好吃……”
“我娘亲也曾为我做过糕点。”慕从嘉打断她道。
谈及娘亲,面具下那双眼眸平静得近乎温柔,温柔之下又隐约有伤痛一闪而逝。他吃掉剩下半块桃花酥,继续说。
“她惊才绝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不擅厨艺,笨手笨脚,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可她即使不擅,也曾试着努力为我做糕点吃。”他看向食盒中剩下几块桃花酥,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你的手艺,比她好多了。”
“长离。”
他闻声抬眸,看到曲琉裳眸中多出几分悲伤,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声音轻得很温柔,小心翼翼问他:“你说和行云宗有仇,是不是与你娘亲有关?”
慕从嘉呼吸窒了窒。
她猜对了。
搭在桌角的手一寸寸收紧用力,他闭了闭眼,平复了下情绪,才轻描淡写道:“何以这样问?”
行云宗是名门正道,门中弟子以除妖救人为己任,名声在外,无一丝污点。他是亲眼目睹,才知这背后的虚假伪善。章
可她呢?
她怎么会猜到他和行云宗之间的仇恨与姝凰有关?
曲琉裳没有直接回答,先问起旁的:“你还记不记得黛城的事?在那之后,狼妖死了,师姐对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闻言顿了顿,声音哑得有几分变调,顺着她的话问:“什么故事?”
“掌门怒气上头,打了师姐一巴掌,可怒意消散后,他却对师姐的伤视而不见,直到师姐依了他的意思,他才为师姐治伤。”静了静,她说,“掌门似乎并不真正在乎师姐如何。”
手心被桌角硌得发疼发红,他骤然松手,眸中阴霾散去几分,轻笑出声来:“你没有唤他师尊,你不信他。”
“我的确认为掌门有些奇怪。”少女瞳色又清又亮,看着他继续说,“他拆散了师姐与狼妖,狼妖失去爱人,不再压抑本性,愤而大开杀戒。可偶尔我也会想,倘若他们没有被拆散,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无辜之人的惨死了?狼妖作恶,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掌门作为间接造成这一切的人,似乎……有些极端偏激了。”
“这些细节让我隐约觉得,行云宗似乎并非表面上那般清白干净。我说完了,现在,你愿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愿不愿意告诉我,你与行云宗之间有何仇恨?”章
噩梦重提,漫天大火好似还在眼前,鼻尖是抹不去的血腥气味。他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一分,瞳仁轻颤,别过头去,哑声开口:“我说了,你便会信吗?”
“我会自己判断。”
“你会告诉旁人吗?”
“你若不想,我便不说。”
慕从嘉沉默良久,声音压得极低,闭眼咬牙道:“杀父、杀母之仇。”
那群觊觎姝凰力量的无耻之徒,从姝凰体内生生取出她的骨头,分为几段,各自带回。他目睹一切,从树上栽落在地,干呕出声。
漫山桃木倾倒,泥土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握着姝凰唯一留下的敛息石,他恨到双目发红,心中燃起了滔天的黑色火焰。
那群修士与妖一样卑劣不堪,偏要做出心怀大爱仁义善良的模样,令他恶心。他们踩着姝凰的鲜血,以一条命换千条命、换万条命,如此小人手段,他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
急促的呼吸被压下,室内一时之间静得可怕。
烛光摇曳,墙壁上照出的人影寂然不动。
曲琉裳看着慕从嘉。
他闭着眼,脸上神情又被面具遮挡,看不真切,但从他绷直的身体和紧抿的唇角中,仍可隐约窥得几分他的隐忍与克制,他的痛苦与恨意。
她抿了抿唇,低头从食盒中又取出一块桃花酥,递给他,轻轻道:“甜的,你要不要再吃一块?”
慕从嘉愣了愣,睁开眼,怔然看向手心里的糕点。
少女的声音响在耳边:“你要报仇吗?”
慕从嘉握紧了糕点,酥皮碎馅儿从指缝漏下。一双黑眸中好似夹雪含霜,泛起一层凉意,他声音沉沉道:“报,杀父杀母之仇怎么不报?难道你要阻止我?令苍那种人,你也要保护?”
曲琉裳却出乎意料地摇头:“不。”
慕从嘉心尖一颤,桃花酥从手中掉落,滚了一地的酥皮。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没有立场阻止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只会阻止你杀无辜之人。”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扶上她的双肩,低声自语道:“你当真……”
她当真这样好。
当年没有闯入山谷、没有伤害过姝凰的曲恪教导养育出来的姑娘,当真这样好。
“当真……什么?”
“没什么。”他眼里终于浮起一点真实的笑意,很轻很浅,眸光流转间,即便有面具遮去部分眼形,也衬得那双眼睛尤其温柔好看,看得曲琉裳呆了一呆。
慕从嘉蓦地松开手,换了种姿势,将她半拥入怀中。骤然拉进的距离让曲琉裳下意识道:“你做什……”
“别动。”
他没有不知分寸地去碰她的后背,只轻轻覆在她乌发上。
灵力自指尖流泻而出,温柔为她烘暖着滴水的长发。
少女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抿了抿唇,没有躲开,在他桎梏中温顺得不可思议。她低声道:“谢谢。”
慕从嘉正看着她身后的桃花酥,闻言眸色再次变得有几分异样。
她许其他人触碰,却唯独不许“慕从嘉”碰?
分明做好了桃花酥,却只给“长离”吃,毫无赠予“慕从嘉”的意思?
“慕从嘉”哪里惹到了她?
长发很快被烘干,他放开她,看着地上摔碎成块的桃花酥,眸中闪过一丝懊悔。
这是曲琉裳为他做的桃花酥,吃一块少一块,他怎么就不小心掉了?
曲琉裳被放开后顺手摸了摸头发,忽而见长离眼神奇怪地看着地上的桃花酥,一副想要捡起来的模样。
果然,他犹豫片刻,竟真的屈膝弯下腰去,准备去捡那块桃花酥。
曲琉裳及时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小,勉强握住他的四指,吃惊的声音响起:“掉在地上早就脏了,你捡什么?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做。”
手被握住的那一刻,两人双双停了下来,他微微一顿,抬眸看她:“再给我做?当真?”
“当真,比起你的救命之恩,区区糕点又算什么。”
区区糕点。
可“慕从嘉”连区区糕点都得不到。章
他看着她,缓慢重复:“区区糕点?”
曲琉裳收回手,点点头道:“你还想要什么,我若能做到,都会尽量满足你。”
又是这句话。
可他偏偏又一次可耻地心动了。
于是他看着曲琉裳道:“明晚,陪我下山。我在山下等你。”
“凡人上街会做什么,你便陪我做什么。”
第26章 决定
曲琉裳答应了长离。
他没有久留, 定下约定便离开。
曲琉裳目送他消失在苍茫夜色后,关上了窗。
识海中,系统激动的声音响起:“宿主,他与掌门有仇, 无论他对掌门做了什么, 是成是败, 你都可以替他认罪!袭击掌门的罪责非同小可,他们找不到人, 必然会对你定罪, 慕从嘉也一定会斩杀你,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一回没有害人,反而是在帮长离,她总不会再拒绝了!
曲琉裳转身走回桌前, 将空掉的食盒盖好盖子,闭眼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之前说下一段剧情是掌门遇袭,那遇袭之后呢,行云宗找到的凶手是谁?凶手他……如何了?”
系统明白过来少女的意思。
两人初见时, 长离仅用一把普通的刀便生生割去妖兽的头颅, 又可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息, 实力绝不容小觑。
若说此前她还在想对掌门出手的人是谁, 那经过今夜,答案已呼之欲出。
她如此问,是想知道长离是谁。
半晌后,系统翻阅完令苍遇袭后的剧情, 回答道:“是……行云宗内一名弟子。掌门闭关时遇到偷袭,灵气逆流导致吐血, 挣扎着打出一掌,反伤了偷袭之人,之后才陷入昏迷。他们在那名弟子身上发现了清晰的掌印,在屋内发现了带血的刀,证据确凿,之后慕从嘉依照宗门规矩,处决了他。”
曲琉裳眼睫颤了颤,睁开眼。
系统又往前翻了翻,继续说:“至于偷袭之人,书中描写是一袭黑衣,面覆黑色面具,和长离的装束正好一致。”它顿了顿,“连刀也是长离初见你时用过的兵刃,宿主,袭击掌门的人大概就是长离。”
曲琉裳没有说话。
她将烛火吹灭,脱衣上了床。
房间内顷刻暗下来,陷入一片沉寂。
就在系统以为她已经沉沉睡去时,床榻在黑暗中发出一道声响,少女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望着屋顶,轻轻道:“那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澜华。”系统回答。
*
四月的风徐徐吹过脸庞,澜华擦了擦汗,提着剑坐在一边的树下歇息,与身旁几名同门聊起天来。
章
闲聊的话题极其轻松随意,无非便是近日又有什么趣事,山下哪家姑娘好看,哪家又出了新口味的糕点。
几句笑语后,一道声音轻轻唤道:“澜华师兄。”
少女声线介于清冷与娇软之间,不至于叫人酥了骨头,也不至于有距离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听起来舒适至极,无端令人生出好感。
不止澜华,一同闲聊的弟子也齐齐看向声音所在的方向。
少女长发间只插了一根木簪,青丝垂下,与浅绿罗裙一起随风飘起,一眼望去生机勃勃。
澜华认出了她,是师尊近日才收下的新弟子,名曲琉裳,数日前曾与灵溪师姐受伤有过什么牵扯。
当日他并不在场,不知具体,但之后曲琉裳继续留在山中,所有人便知师姐受伤与她无关。
在山中数日,澜华偶尔也远远瞧过曲琉裳,或是擦肩而过,直到今日,他才算真正瞧过她。
少女明眸红唇,冰肌玉骨,比山下任何一家的姑娘都要美丽。
其他弟子亦是如此想。
所有人看得呆住,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回她的话。
曲琉裳笑容中含了些无奈,又唤一声:“澜华师兄。”
澜华终于回神:“师妹找我有何事?”
“我初来乍到,对周遭还有许多不熟悉,听说师兄常下山除妖,师兄可知山下哪家糕点铺的糕点最好吃?”
“师妹喜欢什么口味?偏甜还是偏咸?若是咸口,永坊糕点铺最好,若是甜口,便去安仁糕点铺。”
澜华一连接了数句,意识到自己过于热情,怕吓着师妹,末了又尴尬笑笑:“师妹若不忌口,都可以去试试的。”
身旁其他弟子插话道:“师妹,你莫要听澜华的,要我说,百越的杏仁糕才是一绝,师妹想吃糕点还是去百越最好。”
“你胡说!我次次下山去安仁糕点铺都要排长队,怎么不见百越铺子前有长队?”
几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一旁的曲琉裳未有任何不耐,认真点头表示他们说的都记下了。
说到最后,几名弟子突然止了声,目光越过她,对着她身后道:“慕师兄。”
问好的同时收起了嬉笑神色,纷纷起身。
章
曲琉裳微愣,转身果然见慕从嘉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他仍是一身蓝衣,如墨一般的瞳孔正静静注视着她。
慕从嘉一向都在书阁中处理事务,或是在僻静处独自练剑,甚少同弟子们一样来演练之地,他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想到最好不要和男主多有接触,曲琉裳压下疑惑,跟着问了声好:“慕师兄。”
慕从嘉淡淡“嗯”了一声。
身后澜华接过话:“慕师兄怎的今日有空来此,是来指点我们剑招的吗?”
曲琉裳想起祁旸曾说过的话,瞬间了然,赶在慕从嘉开口前道:“慕师兄,我还有落叶没清扫,这就离开,不打扰你和师兄们了。”
她飞快离开,慕从嘉忍住了回头看她的冲动。
他看向澜华几人:“师尊说你们近日进步缓慢,命我来同你们对招。”
几人顿时有些心虚,毕竟练剑之时被抓到在树下休息也是事实,低头道:“是。”
澜华低着头还未反应过来时,闪烁着寒光的剑刃已出现在他眼前。
慕从嘉取下腰间别的剑,用剑尖指向了他。
“你先来。”
*
曲琉裳离开演练之地后,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系统冒头问道:“宿主?”
曲琉裳轻轻道:“他不是长离。”
即便澜华与长离身高体形都很相似,可他不是长离。他看到她后呆愣惊艳的眼神是难以伪装的,何况,他的眼神太简单了,几乎一眼望到底。
曲琉裳手扶上一边的树干,闭了闭眼。
章
倘若澜华不是长离,那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长离用了什么方法,让澜华替他而死。
曲琉裳能想到的,系统脑子转了个弯后也想到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与交流,它太懂曲琉裳在意什么了,想通的同时立刻引诱道:“宿主,你觉得是长离害了澜华?那正好,宿主主动在令苍遇袭一事中顶罪,既能帮长离抽身,又能救澜华,宿主也可以完成任务后回家,简直是完美的走向!”
的确是完美的走向。
曲琉裳沉默着。
她并不确定澜华是否无辜,是否也是长离的报仇对象,可她知道这之间的因果太复杂了。报仇本就是一条充满血腥的道路,她无力阻止也无权阻止。
或许长离的报仇之路也是书中剧情的一环,早就写好了结局,不可更改。
既然如此,她能做的,约莫也就是替长离顶罪,救下澜华,然后借此机会回家。
片刻后,少女轻轻对系统说:“好,我知道了。”
*
最后一名弟子的手被袭来的剑气一震,不由全身发麻,长剑顺势从脱力的手中掉落。
他向后踉跄两步,摔坐在地。
才一招,才一招啊!
如此轻易就被解决,他不由羞愧得低下头,暗自感慨自己果然和慕师兄差距太大了,分明在一众弟子中也不算差,偏偏遇到慕师兄就毫无还手之力。
说来师尊最是惜才,慕师兄的天资又出众到无人能敌,难怪师尊会这样偏袒慕师兄,大半的事都交由他来处理。
慕从嘉一身蓝衣在风中翻飞,他握着剑,眸中凌厉未散,语调淡淡道:“再来。”
坐在地上的弟子看了一眼旁边筋疲力尽爬不起来的几个同门,惊慌摇头:“慕、慕师兄,不必了,今日多谢师兄指点。”
真继续练下去,恐怕明日他就下不了床了!
慕从嘉眸中凌厉渐渐淡去,他收了剑,转身道:“日后专心练剑,莫要偷懒。”
看着那道蓝色身影远去,澜华揉了揉自己的腰,小声疑惑道:“慕师兄今日怎么了?”
有人摇头:“不知。慕师兄从前指点剑招都是点到即止,今日却……”
今日却一点也没客气。
“慕师兄不是最开始就说,师尊认为你我进步缓慢吗?或许慕师兄如此是想逼一逼你我,好让我们进步,至于能悟到多少,就全看我们自己了。”
“有道理。”澜华疑惑道,“可我还是觉得师兄今日出手格外重,震得我手现在都是麻的,你们不觉得吗?”
有人伸手活动了下五指,摇头道:“不觉得。”
澜华:“……”
那人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剑,拍拍他的肩:“别多想了,师兄又不可能针对你,至多是师兄今日遇到什么事导致心情差了些,你别太往心里去了。”
直不起腰全身疼痛的澜华:“……”
行吧。
*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
独自练剑的慕从嘉终于丢下剑,微微喘了口气。
周围树上是道道斑驳的剑痕。
不行,他还是不能冒险用剑去杀令苍。一旦一击失败,令苍必然会通过剑法认出他,导致前功尽弃。
还是用刀更稳妥些。
至少令苍从不知他会使刀,至少用刀失败后,他能勉强有一分退路。
慕从嘉沉沉吐出一口气,看向天际。
已经是傍晚了。
想到曲琉裳,他心里的沉重与压抑好似淡了几分,不再如一块巨石,压得他不能喘息。只有面对曲琉裳时,他才能松几口气,做回真实的自己。
但,很快了。
不需要多久,他就可以亲手杀了令苍,夺回姝凰的骨头。
慕从嘉从地上捡起剑,转身进了屋,换下蓝衣,取出面具戴在脸上。
与她约定的时间是今晚,现在,他可以去见她了。
第27章 发簪
慕从嘉是在山脚附近的草丛中找到曲琉裳的。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 四下有几只流萤坠着光起舞,星星点点,忽明忽暗,朦胧而温柔。
少女撩起裙摆, 蹲下对着某个方向轻轻道:“你别害怕, 到我这里来,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看你的腿在流血, 若不及时止血, 伤势会加重的。”
她试探着往前挪了一步,伸出手:“我抱抱你好不好,不要怕,我帮你止血好不好?”
草丛窸窸窣窣, 隐约可见一抹雪白的软毛,小兽向后退远了一步,躲开了少女的触碰。
曲琉裳抱了个空也不恼怒,仍是好脾气地哄道:“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你别害怕, 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声音轻、柔、舒、缓, 听得他莫名生出几分嫉妒。
她还没有这样耐心温柔地哄过他。
慕从嘉不再观望, 走上前,撩起衣摆蹲在少女身旁,没有看她,朝着那只受伤的小兽伸出手道:“过来。”
那是只小灵狐, 通体雪白,后腿受了伤, 正汩汩流着血。
“长离?你也这么早就……”
他蹲下的那一刻,曲琉裳转过头,看着他惊讶出声,然而只说了几个字,声音便又低下去。
她看到那只小狐狸面对长离,竟温顺地低下头,两只前爪抱住长离的手贴了上去,毫无面对她时的警惕与不信任。
小狐狸被一把捞起,他动作粗暴,曲琉裳忍不住道:“小心它的伤。”
慕从嘉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单手将狐狸抱好道:“我给它治。”章
下一刻,他手中流泻出温柔灵力。灵光包裹住小狐狸的后腿,伤口渐渐止了血,开始愈合。
治伤的过程中,小狐狸痛得耳朵发颤,却始终没有从他怀中逃开,它甚至低下头,委屈巴巴地蹭了蹭他的衣服。
曲琉裳在一旁看得怔住。
她方才哄了好半晌,小狐狸都没有半分靠近她的意思,而长离只要一句话就能令它主动亲近,实在是、实在是……
少女笑了笑,有些无奈道:“它真喜欢你,我方才哄了好久都没用。”
“灵兽本就稀少,不易驯服,不是你的问题。”他顿了顿,轻轻扬起唇角,“你想抱它?”
曲琉裳撑起下巴看小灵狐,犹豫半晌道:“它不信任我,强行抱过来大概会让它不舒服,还是算了。”
她说了几句忽而想起什么,奇怪道:“我们初见时,你不是说,那只狼妖是受你指使,如今怎么……”
如今怎么能让灵兽如此亲近他?
妖兽和灵兽本源相斥,绝不可能同时臣服于一个人。
明月悬挂在天际,月色淌了一地,无数流萤聚拢而来,微光闪烁如繁星。
慕从嘉身形顿了顿,隐约从少女清亮的瞳中读出一分不一样的情绪,像是在期盼那只狼妖与他无关,期盼他说的指使狼妖杀人只是在骗她。
可惜她注定要失望。
她天性善良,永远不会懂他经受过什么,也不会懂他心中的善意早在那场噩梦中就被磨灭得一分不剩。
他无意隐瞒曲琉裳,干脆承认道:“它若不替我去杀人,就会立刻死在我手下。”
换言之,并非是妖兽臣服于他,而是他用手段逼迫了那只狼妖。
章
月夜下温柔的气氛凝重几分。
那一瞬间他想过很多,想过少女或许会露出失望神色,或许会质问他,或许会指责他。
然而都没有。
她只是神色复杂看他一眼,低叹口气,站起身来:“你不是想上街吗,我们走吧。”
她什么都不说,他猜测不出她心思,心中反而控制不住地一沉。
慕从嘉放开怀中的小狐狸,站起身一把拉住她手腕:“曲琉裳,你在想什么?觉得我十恶不赦,连那样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之前说我没有真的下手,现在知道我的确存了杀他的心思,觉得失望了?”
他死死盯着她:“我说过的,我不是什么好人。”
曲琉裳被如此一拉,顿住脚步,停在原地。
他的情绪有几分难言的失控,手上却克制着力道,一分也没有弄疼她。
这约莫算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刺,一字一字别扭至极。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已先彻头彻尾将自己贬低了一遍。
“没有。”她转过身去,看着慕从嘉,“没有觉得你十恶不赦,也没有失望。”
手腕处的力松了几分,面具下的那双黑眸有一瞬间的失神,荧光落入他眼中,分不清是瞳仁在颤动还是光芒在跳跃。
“你若当真十恶不赦,早就杀了小川,也早就杀了我,不会一次一次地选择救我。我知道的,你对小川的杀心没有那么强烈,你只是恨奉吾,只是想报仇。况且,你刚刚还救过一只小灵狐,长离,你离十恶不赦还差得远。”
“你是说过你不是好人,可我也说过我论迹不论心。我不在乎你如何想,只在乎你有没有真的做。”
“至于失望。”她淡淡微笑,“为什么要失望?你若是答应我不伤害小川,之后反悔,那才叫令我失望。”
慕从嘉望着她,手上的力一分分收紧,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忽然再也不想放开她。
她美好得不像真的。
他哑声道:“这么相信我?”
“你谈及娘亲时,眼睛里很温柔。”章
慕从嘉蓦然轻笑,闭了闭眼道:“曲琉裳,我们去街上吧。”
*
在山脚附近逗留太久,两人来到小镇的街上时,两侧的商铺已陆陆续续在收摊。
夜色渐深,这个时辰,大约是什么也买不到了。
曲琉裳愣了愣,转头问慕从嘉:“你知道商铺在这个时辰会收摊吗?”
慕从嘉垂眸道:“不知。”
他几乎不会在街市上逗留,更不曾在晚上来此,又怎么可能知晓商铺收摊的时间。
他开始后悔如此轻易草率地提出“报答”内容,商铺收了摊,她还能陪他做什么?
“我以为你提出上街,至少会知道这些。”顿了顿,她轻轻一笑,“算了,有些摊还在收拾,想买东西应该来得及,长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曲琉裳……”
他下意识道,少女已飞快跑开,在一个糖葫芦的摊位前停下,对着小贩指了指草把上最后一根糖葫芦。
小贩说着什么,少女微微一笑,递出银钱。
他看着少女的笑,心中蓦然变得柔软,唇角也不由轻扬几分。
收回视线后,目光被身侧摊位上的发簪一眼吸引。
那支发簪材质普通,手艺却很巧,将尾部雕成了几朵栀子花,清新淡雅而别致,令他一瞬想起少女身上的淡淡栀子香。
很适合她。
老板正在将摊位上的东西往铺子里搬,他赶在老板收拾发簪前,伸手拿起那根发簪问道:“这支簪子怎么卖?”
老板听到问价的声音停了下来,却在看清他模样后愣住。一袭黑衣,大半张脸被面具遮挡,眸色冷冷冰冰,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到底是开门做生意的,老板犹豫一番,小心翼翼报了价,在对方爽快付了银钱后,终于握着银子轻轻舒了口气。
慕从嘉买好发簪,依旧不见曲琉裳回来。
卖糖葫芦的小贩早就背着草把走远,大半摊位都已收好,失去烟火气的街道略显萧瑟与空旷。
而他一眼望去,哪里都不见少女的身影。
头顶一轮孤冷的月,他握紧手中的发簪,心里空了一瞬。
她去哪儿了?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谁敢动她?
他心中隐隐生出怒意和戾气,就要去追卖糖葫芦的小贩,身后一声轻唤却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
横生的戾气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她叫他的名字:“长离。”
他转过身,月色下的少女静静看着他,眸中被他的身影占据。
她举着一根糖葫芦,另一手抱着油纸包起来的一小包东西,走向他道:“太晚了,只赶上了一家,我今日听同门说,这家糕点味道很好,我买来给你尝……”
“姑娘小心!”右侧猛然传来一人的惊呼声。
只见摊位上的绳子没收紧,乍然断开,整个摊位连同上面零零散散的东西一起倒向了曲琉裳。
曲琉裳微惊,正欲向左退开,一人动作却比她更快。
慕从嘉伸手抱住了她,带她闪身到了一片安全的空地。
不远处的摊位倒向地面,发出轰然一声响。
收摊位的老板吓得脸色发白,对着两人连声道歉,弯腰行了一礼,低头收拾起散架的摊位。
月色铺在冷硬的石板路上,如附清辉。
慕从嘉没有松手,将怀中人抱得死紧,无人知晓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亦无人知晓他面具下的脸色白了白。
他下意识将曲琉裳护在怀中,终于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某些早已生根发芽的感情。
第28章 温柔
街道上的人愈发稀少, 铺子门前的灯一盏一盏暗下去,只剩两三家还在收拾,昏暗灯光在地面拉出两人斜长的影子。
少女身形不算高挑,甚至可以说是瘦弱, 慕从嘉伸开双臂, 就足够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熟悉的栀子清香萦绕在他鼻尖, 他攥紧了手心那根发簪,一时竟舍不得放开曲琉裳。
胸腔内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 提醒着他, 原来他是动了情,原来他是喜欢她。
他下意识为她挡箭,恼怒江黎和一众弟子看她的目光,介意她回避他, 原来都是因为他喜欢她。
在他幼时短短一段记忆中,长珄也是如此对姝凰的。
姝凰美丽而强大,从不需要长珄的保护,可长珄却事事都会挡在姝凰面前,小到她踩翻一只凳子, 小到她摔碎一只碗。
用长珄的话来说, 那是他爱姝凰的本能。
不计后果, 不计得失, 任何会伤害到姝凰的事物和举动,他都会下意识去保护她,免她一分一毫的磕绊。
彼时长珄白衣翩翩,君子如玉, 弯下腰对他温和道:“日后从嘉有了心仪的姑娘,便会懂爹爹对娘亲的感情。等从嘉遇到她, 要记得待她好,好好保护她。这世上再坚强冷静的姑娘,也是需要人好好爱护的。”
如今他抱曲琉裳在怀,他想他约莫是懂了长珄对姝凰的感情。
曲琉裳之于他,便如同姝凰之于长珄。
芜阳宗覆灭,她失去家,失去曲恪,那种失去一切的滋味儿他再懂不过。他喜欢她,便不介意从此被那种本能支配,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地去保护她。
他心甘情愿。
再坚强冷静的姑娘,也是需要人好好爱护的。
商铺门前的灯又暗了一盏,曲琉裳头靠在慕从嘉胸前,隔着几层衣料,竟听到了他一声声急促的心跳。
他在害怕?章
上次他这样紧地抱住她时,还是在黛城,还是为了躲开傀儡兵的视线,那,这次呢?
今夜他又护了她一次,似乎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她。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动了动胳膊,轻声道:“长离,我没事了。”
章
静了一瞬,他缓缓松手,低眸看她:“小心。”
曲琉裳点了下头,欲言又止看了一眼旁边收拾摊位的老板,低声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老板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偷偷看他们,见她看过去,还迅速低下头装作一副忙碌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忽然不想接下来和长离的交流被不相干的人旁观。
“好。”他注视着她道。
*
两人又回到了之前遇到小灵狐的山脚处,流萤未散,正绕树而舞。
此地偏僻,少有人来,难得清静。
在一棵树下坐好,曲琉裳将糖葫芦递给他,认真道:“你不是说,凡人上街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吗,那他们逛街总喜欢买糖葫芦吃,你要不要尝尝?”
慕从嘉看着那串糖葫芦,想起她的拒绝,接过后没急着吃,低声问:“方才,看你和小贩似乎相熟,你从前也在那里买过?”
“半月前我下山时,曾有人为我买过,小贩大约是那时见过我,所以记住了吧。”
“谁为你买过?”
“一个是从前的同门师兄,另一个是……”她顿了顿,想起长离厌恶行云宗,斟酌着回道,“另一个是你讨厌的人,还是不多提了。”
“……我讨厌的人?”
“慕从嘉啊。”见他不懂,她只好将话讲得再明白些,“你讨厌行云宗,那行云宗的大师兄必然也是厌屋及乌了。”
她奇怪道:“难道你不讨厌慕从嘉吗?”
慕从嘉:“……”
他垂下眼眸道:“嗯,讨厌。那你呢,你讨厌他吗?”
问出声的同时,握着糖葫芦的手也不由僵了僵,他忽而有些紧张她的回答。
她不接受他的东西,让书仪来对他示好,处处回避他,是不是……讨厌他?
曲琉裳默了默,轻轻道:“抱歉。”
慕从嘉怔了一下,听到她继续说:“我没有像你那样的深仇大恨,慕师兄也没有伤害过我,我……没有理由讨厌他。”
他看着手中的糖葫芦,蓦然无声地笑了,声音低低问道:“所以你收下了他的东西?”
深沉夜色中,曲琉裳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一抹笑容,她支起下巴,看着前方的漫天流萤,回答道:“我没有收,是他最后强硬塞给了我。行云宗人人都说慕从嘉好,可我偶尔会觉得,他有点奇怪。”
慕从嘉低眸沉默。
“说起来,你见过慕从嘉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和他有些像?”曲琉裳蓦地转头看向他道。
他握紧了糖葫芦,不动声色抬头看她:“哪里像?”
“嘴唇的薄厚与唇线,下颔的弧度,哪里都很像。”她仔细瞧他,“似乎连肤质都差不多。”
她说得这般详细,无端令他想起少女自黛城回到宗门、两人共处一室的那日。
她悄悄看他,最后思绪飘飞,原来是看着“慕从嘉”想起了“长离”?
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问:“那你怎知我不是他?”
“眼睛啊,你和他的眼睛半分也不像,他太过平静,像个没有情绪的假人一样。”
假人。
她倒是很会形容。
行尸走肉的慕从嘉,的确像个假人。
“可惜你戴着面具,也不知和他究竟有几分像。”曲琉裳视线渐渐移到他的面具上,好奇道,“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慕从嘉避过不答,轻笑着反问:“想看?”
少女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他敛了笑意,闭了下眼睛道:“现在暂且不行,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看。”
见她期待落空,慕从嘉身形微顿,从衣间取出那支发簪,放在她手心:“簪子,送你的。”
冰冰凉凉的发簪触及皮肤那一刻,曲琉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愣愣低头看向掌心:“你什么时候……”
他别过头去:“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觉得适合你便买了。”
头顶的枝叶被风吹得轻响一声。
一瞬后,少女握紧了发簪,低声道:“谢谢。”章
面具下的眉骤然一松,他轻轻扬起唇角。
她收下了。
曲琉裳收好发簪,见他手中的糖葫芦仍一口未动,犹豫着问道:“你不喜欢吃糖葫芦吗?这么久了你一口也没有吃。”
慕从嘉闻言看向手中的糖葫芦,默了默:“不是,是我没有吃过。”
“那你尝尝,里面是山楂,外面裹了糖,味道又酸又甜,一点也不腻。”
他“嗯”了一声,低头咬下一口糖葫芦。
曲琉裳抱着膝盖看他:“好吃吗?”
“好吃。”他咽下山楂,低声回道。
曲琉裳忍不住笑,将衣间用油纸包起来的糕点放在他膝盖上:“还有这个,你也尝尝。”
慕从嘉低眸,左手轻抚裹住糕点的那层油纸,没有说话。
“糖葫芦这种东西,街上到处都是,你怎么会没有吃过?”
“我幼时与双亲隐居,不曾去过街市,之后孤身一人,已不会再有心思注意这些。”
曲琉裳一顿,歉疚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慕从嘉摇头,看着茫茫夜色,想起姝凰,沉默下来。
若姝凰还在,看到他如今这幅模样,不知会是怎样的伤心难过。
“你恨奉吾,也是因为你娘亲吗?”少女轻轻问他。
他呼吸滞了滞。
就在曲琉裳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道:“奉吾想抢我娘亲的骨头。”
少女手指微颤,睁大双眼看他。
“他们将我娘亲的骨头埋在山上,奉吾想盗取我娘亲的骨头,我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他低沉的声音下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听得曲琉裳心惊不已。
骨头?
埋在山上?
想到行云宗山下埋着他娘亲的骨头,曲琉裳忽觉一阵恶心。
表面清白干净的行云宗,当真会做出这样血腥残忍的事?
若真是如此,与挖心喝血的妖兽又有何异?
“是掌门?”她想过令苍有奇怪之处,可她从未想过令苍能做出这等狠绝之事。
慕从嘉垂眸冷冷一笑,避过这个问题,看向曲琉裳道:“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他将油纸包起的糕点收进衣间,又道:“那支发簪借我一用。”
见他不答,曲琉裳也不好再追问,依言将发簪取出,交给了他。
“低头。”他轻声道。
她顺从地低下头去,编好的发髻有硬物穿过,是他将那只发簪插进了她发间。
“很好看,果然适合你。”
曲琉裳猛然抬头,不期待与他四目相对,看到面具下一向冰冷的漆黑瞳孔中,有很温柔的东西一闪而逝。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下那只发簪,没有取下。
夜的确是深了,经过面庞的风变得刺骨,额际的碎发被吹得凌乱飞起。
流萤不知何时散去,周围暗了下来。
他注视着她:“回去吧。”
少女懵懵点了下头,没有多问,转身离去。
慕从嘉看向不远处发出窸窣声响的草丛,冷冷道:“过来。”
小灵狐拨开杂草,听话地奔到他身边,耷拉下一双耳朵,蹭了蹭他的衣摆。
“去跟着她,送她回去。”
小狐狸愣了愣,仰头叫了几声,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向曲琉裳的方向跑去。
慕从嘉闭上眼睛,静立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过问她未婚夫婿一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没关系,即便江黎与她有着婚约,也不会再有见到她的机会了。
他就是抢,也要把曲琉裳抢过来,守不住人的江黎,空有头衔有什么用?
他喜欢曲琉裳,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这一辈子,她都是他的。
他死也不会放手。
第29章 异样
曲琉裳走出一小段距离, 缓缓回过神来。
她忽而顿住脚步,向身后看去,树下已空无一人。
他离开了。
夜风萧瑟,她伸出手又摸了摸那支发簪, 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分明说好此行是为了报答他, 最后却是他送了发簪给她。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 可是……
她想着他靠近的那一瞬间,闻到幽冷的竹香, 不知怎的就站着未动, 顺着他的话低下了头。
似乎潜意识里已渐渐对长离交付了信任,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
他为她插发簪的动作小心温柔,与初见时的冰冷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曲琉裳垂眸兀自笑了笑,她想她还是愿意相信长离所说的话的。
愿意相信……行云宗并非那么清白。
她转过身, 月色下,之前那只被救过的小狐狸停在她面前,正仰头看她。
曲琉裳蹲下去,没有上手摸,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疼?”
小狐狸叫了几声, 向行云宗的方向跑了几步, 又回头冲着她叫。
她忍不住笑起来, 了然道:“你要送我回去吗?”
雪白的狐耳动了几下, 它点点头。
曲琉裳想到什么,渐渐敛了笑意,低声问道:“是他让你来的吗?”
虽是如此问,答案却已不言而喻。
此前对她充满警惕的小灵狐, 现下却主动靠近她,表示要送她回去, 大约只有让小灵狐一眼信任的长离能做到。
她没有等小狐狸的回答,鬼使神差又回头看向树下。
树下依旧是空无一人。
她甚至说不清自己转过头,究竟是想看到什么。
对了,她又忘记问长离要如何才能见到他了。
……算了。
或许之后她被慕从嘉一剑斩杀,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
小狐狸在身后催促着叫了几声,曲琉裳眨了下眼睛,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轻轻道:“谢谢你送我回去,我们走吧。”
*
屋内烛火被点亮,慕从嘉走进内室,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他取出衣间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没有立即拆开,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似在感受这包糕点上一个主人的体温。
“慕从嘉”得不到的东西,原来“长离”都可以得到。
虽然他并不明白曲琉裳为何这样区别对待,但他贪恋这样的感觉,他想维持久一点。
再过一段时日,等他杀了令苍就好了。章
姝凰的骨头埋在了令苍所居附近,任何异样都会惊动令苍,唯有先杀了令苍,才能取回姝凰的骨头。
总有一日,他要带姝凰回家的。
除了姝凰,还有曲琉裳。
他要带曲琉裳一起离开。
他从来都不是行云宗的人,她亦不会是。
那时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他都陪她。
慕从嘉看着手中的油纸包,弯了弯唇,眼神柔软了几分。
快了,就快了。
*
令苍是在七日后召慕从嘉到自己所居之地的。
他仍是一身白袍,立在桌边,轻轻用手指敲着桌面。
慕从嘉在门外顿了一下,压下眼底的阴霾才缓缓推门而入。
令苍听到木门轻响,转头看他:“从嘉,来。”
慕从嘉依言上前,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垂眸道:“师尊。”
屋内暗香浮动,敲击桌面的声音停下,令苍在桌后坐下,面色凝重道:“前些日子芜阳宗覆灭,尽数毁于妖兽手下,妖兽这般横行霸道,着实让为师感到忧虑。”
“比起凡人,妖兽最喜吞吃修士的心脏来增补力量。从嘉,你或许不知,从前行云宗和其他几派没有仙器庇护时,年轻一辈尚未历练而成的弟子常常葬身于妖兽口中。年长的师叔们总有疏忽顾不上之时,如此一来二去,仙门早已青黄不接,有衰败之势。”
“之后有了仙器,仙门得以被庇佑,才逐渐有了新的生机与血肉。可芜阳宗的覆灭……”
说到此处,令苍深深皱起眉,他手抚上额际,叹了口气道:“芜阳宗也是名门,实力不弱,只怕谁也不曾想到,芜阳宗会在十几年内彻底覆灭。”
慕从嘉低眸静立,一言不发,垂在袖中的手越握越紧。
“若仙器在将来某一日失去作用,只怕所有仙门会走上同芜阳宗一样的道路。为师思虑数日,决意闭关一阵,或许可在那一日到来之时,多庇护行云宗些时日。”
令苍放下手,抬眸看向慕从嘉道:“从嘉,为师闭关时,宗门内的事务便都交由你来处理,你的能力,为师信得过。说来灵溪的禁闭期也快要过了,待她出来,你与她一同处理,大抵会轻松些。”
慕从嘉略一颔首,淡淡道:“弟子知晓。”
令苍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
离开令苍房间,慕从嘉闭了闭眼,伸出右手,看到手心一道深深的红色掐痕。
树下的落花被吹起几朵,淡淡灵光从他的指尖涌出,覆在红痕之上,掌心顷刻间恢复如初。
他垂下手,视线落在某个方向,定定看了几眼,缓步离开。
顺着这条小道走上大路,不期然撞见正提水上山的曲琉裳。
少女的出现让慕从嘉心跳一乱,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曲琉裳亦看到了他。
她愣了愣,神色似有犹豫,最终还是提着水桶来到他面前,简单问好:“慕师兄。”
自那夜过后,他已有几日不曾见过她。
少女今日换了身青蓝色的罗裙,为了方便提水,臂弯间没有再佩披帛。而发间是……那支雕成栀子花的发簪。
她竟然戴着。
慕从嘉看着那支发簪,有一瞬的失神。
大约是他久不应声,曲琉裳疑惑抬头:“慕师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少女眸色清澈干净,仙姿玉色,皎皎如月下盛开的花,美得令他移不开目光。
他想他的心上人果然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较。
慕从嘉视线移至她手上的水桶,伸手道:“我帮你。”
曲琉裳却提着水桶退后了一步,摇了摇头,礼貌拒绝道:“不必了慕师兄,师兄若无其他事,我便去忙了。”
看着少女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慕从嘉收回手,默默垂下了眼眸。
既然她不讨厌他,又为何要处处躲着他。
若她知晓“长离”面具下的脸就是“慕从嘉”,是会继续对他好,还是会躲开他?
*
令苍掌门要闭关的消息渐渐传遍了宗门。
在掌门闭关前一日的夜里,曲琉裳坐在屋内,取下发间的簪子,盯着发起了呆。
大约是觉得这一回很有希望让曲琉裳被慕从嘉斩杀,系统近日来心情愉悦了不少,甚至有闲心同她聊天:“宿主,你在想长离吗?”
章
曲琉裳沉默不答。
系统也不恼,看了几眼她手中的簪子,安静下去。
虽然不知这个长离到底是谁,但他的出现还真是帮到它的忙了。
一次又一次地以身相护,让曲琉裳还他一个救命之恩,不过分。
片刻后,曲琉裳忽然道:“系统,书里当真没有写掌门遇袭的时间吗?”
系统闻言又翻阅了一遍剧情,肯定道:“没写。”
少女握住发簪,轻轻道:“我猜他会在灵溪师姐禁闭结束前动手。师姐实力不弱,能少一个对手,便少一个,他不会自找麻烦。”
系统觉得挺有道理,算了一下日子,道:“那就是五日内了。”
确切的时间一出,它忽而有些激动。
五日啊。
若是计划顺利,五日后,曲琉裳被慕从嘉杀掉,它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它努力稳住声音对曲琉裳道:“宿主,这次机会很珍贵,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只要你站出去,澜华和长离都会无恙,你也能安全回家啦。”
“系统,你先别说话,让我静一静。”
系统噎了一下,怕她生出逆反心理,连忙闭上嘴。
曲琉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起发簪尾部的栀子花,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倘若长离会在五日内动手,那她最好在最初有动静时便出现在附近。
掌门受伤一事惊动门中弟子,看到她自然会有所怀疑。面对众人的怀疑,她只要承认下来,死咬不改口,无论成败,他们都将所有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不会再想去挨个查人。
如此,澜华便不会有事。
至于长离……但愿他之后不会再失败,不会牵扯到无辜之人。
章
袭击掌门是一等一的大事,绝不会草草了之,他们找不到长离,应该就会处决她了。
系统曾说,死在慕从嘉手下是最稳妥的走向,但也没说死在旁人手下不可行。
即便慕从嘉不会对她亲手动手,处决的命令总是会经过他手、经由他同意的。
按此走向,约莫也算是恶毒女配死在男主手下了。
想明白一切后,曲琉裳放下簪子,吹灭了烛火。
但愿一切顺利。
第30章 剑
夜色浓重, 云层中透出一点黯淡的月光。
清晨约莫会下雨的样子。
章
行云宗山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万籁俱寂。
除了某一处。
一声巨响过后,慕从嘉连人带窗框撞向了屋外的树干,枝干被撞得一震, 发出簌簌声响, 飘落一把树叶。
他捂着胸口, 吐出一口血来。
屋内令苍亦是嘴角溢血,手撑着地, 疾言厉色道:“谁!”
大意了。
他的刀只是随手取的, 刀法也比不上剑法,到底没有一击即中,叫令苍躲过了半分。
身上被灵力震出的伤不轻,痛得他眼前有些发黑, 慕从嘉撑着刀站起来,转身就逃。
失了血的身体渐渐有些发冷,春日的夜风吹在身上亦有些刺骨,他眼前微一恍惚,再睁开眼时, 祁旸正低着头, 提着一个食盒迎面而来。
慕从嘉握紧了刀, 眸色微沉, 眼底浮起一层戾气。
*
曲琉裳听到惊呼声后已经迟了。
她循声而去,探头趴在崖边,看到祁旸摔在崖底。他的双腿被嶙峋的山石割伤,身下涌出大片血迹。
万幸此处山崖不深, 祁旸又并非凡人那般血肉之躯,尚不至于殒命。
崖底的祁旸看到曲琉裳, 双目睁大,声音颤抖道:“是你?”
隔得太远,曲琉裳并没有听到这一句话,她看清祁旸后立刻抬头左右环顾,只见漆黑夜色中,树影张牙舞爪,哪里都不见长离的身影。
接连几声动静吵醒了门中弟子,不知是谁第一声喊出了“师弟”,亦不知是谁第一声喊出了“师尊”,弟子房中的灯接连亮起,所有人披衣而出,查看动静。
曲琉裳在崖边不远处找到了那把刀。
刀身染了血,触碰惊心,像是被人随手丢弃在此处。而刀的材质极为普通,随处可见,正与长离初见她时用的那把刀一致。
曲琉裳捡起刀,心里沉了沉。
长离,真的是他。
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有人道:“师妹,你怎会在此?师尊遇袭,你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系统适时出声:“快,宿主,就趁现在,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曲琉裳低眸笑了笑,一言不发,站起就跑。
章
身后师兄眉间一凛,意识到不对,立刻道:“快!拦住她!”
少女有意相让,并未尽全力,几个来回后便趁势丢了刀,被弟子从身后制住了双臂。
稍有资质的师兄走到她面前,眼神中露出怀疑:“师妹,你跑什么?”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手指轻抚过刀刃,面色蓦然凝重几分,惊声道:“这刀口与师尊身上的一致,这血是师尊的!”
此言一出,制住双臂的力立刻重了几分,弟子们震惊,不可置信道:“凌师兄,莫非伤了师尊的人就是她?”
握着刀的凌云脸色一沉,看向曲琉裳道:“是你偷袭了师尊?”
曲琉裳看着他:“师兄不是都看到了吗?”
这话落在一众弟子耳中,无异于挑衅。
“师兄!”
还未发作,夜色中又走出几人匆忙唤道,其中一人的背上赫然就是祁旸。
“师兄,你快来看,祁师弟摔下山崖,腿伤严重,若再不及时医治,恐怕这双腿就废了!”
“你说什么!”
凌云一惊,匆匆丢下一句“看好她”,上前查看起祁旸的伤势。
祁旸趴在那人的背上,没有看曲琉裳,格外安静,只有腿上的割伤让他皱了皱眉,流下几滴冷汗。
他伤得不轻,双腿血迹森森,已无力行走,几块山石刺入血肉,凌云看得心惊,沉声道:“怎么回事?”
“师兄,祁师弟是被人推下山崖的!我们听到一声巨响,下山去查看,这才能及时带师弟上来!”祁旸还未开口,背着他的那一人抢先回答道。
凌云回头看了一眼曲琉裳,复又看向祁旸问道:“方才在崖边的唯有她一人,她拿着一把沾了师尊血的刀,形迹可疑,师弟,推你的人是不是她?”
与祁旸一道而来的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师尊受伤了?师弟也是她推的?”
有人愤怒出声:“怎么又是她!她入门才多久,上次灵溪师姐受伤一事就与她有关,这次师尊师弟之事又与她有牵扯!”
还有沉默不语的弟子互看一眼,交换着眼色,心中多多少少对曲琉裳产生了怀疑。
发声的几人到最后齐齐看向祁旸,迫不及待问道:“师弟,你可看清楚了,推你的人是不是她?”
祁旸轻轻抬眸,看向曲琉裳。
少女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一人,自他来时就一言不发,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他不知怎的觉得心里堵得慌。
上一回她也是如此。
可最后事实证明,是他们冤枉了她。
那时灵溪师姐醒来,一向温柔和善的师姐第一次露出严厉神色,说曲琉裳绝不会伤害她。她看他的目光里甚至隐有失望,问他怎么可以不等事实结果出来就指责同门。
祁旸在那道目光下,羞愧得说不出话。
章
而今他看着被制住双手的曲琉裳,心中再次想起师姐那句话——“曲琉裳绝不会伤害她”。
师姐与曲琉裳是走过一趟的人,论起曲琉裳的为人,行云宗约莫没有人会比师姐更懂。
倘若曲琉裳不会伤害师姐,那又怎会伤害他与师尊?
他或许还不能全然相信曲琉裳,但,他相信灵溪师姐。
一阵静默后,祁旸别过头道:“我……我不知道。那人是从背后推的我,我并未看到。”
弟子们皆愣了愣。
一瞬后凌云叹道:“罢了,你们先带祁师弟去治伤吧。至于曲琉裳。”他顿了顿,“我们会去请慕师兄做主。”
听到“慕师兄”,系统轻快的声音响起:“宿主不必担心,祁旸应该是上次被罚得狠了,这次不敢再轻易指认你。你看,其他人都已经对你很有意见了,慕从嘉也不会例外。”
曲琉裳低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
凌云等一众弟子将曲琉裳带到了令苍所居之地的附近,派人去请了慕从嘉。
她被反剪了双手,压着跪坐在地上,静静等着慕从嘉前来。
乌云聚拢而来,天愈发阴了。
不知等了多久,慕从嘉终于出现,众人纷纷看向他问好:“慕师兄。”
曲琉裳忽而心里一紧,亦抬头看向了慕从嘉。
约莫是来得匆忙,他长发未束,自然散落在身侧,一身蓝衣也只是随意披在身上,露出内里一身雪色中衣。
较之平日清冷不可接近的外表,散发的慕从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孱弱之气。
更特别的是,他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剑。
她来到行云宗多日,与慕从嘉甚少见面,交流不多,能见他带剑的时刻更是少之又少,可今日,他竟是带着剑来的。
难道今夜她就能被慕从嘉一剑斩杀,得以回家了?
系统激动得声音都尖了几分:“宿主!男主他竟然是带着剑来的!可以了,今晚一定可以完成任务了!”
隔着数名弟子,他的视线准确无误落在了她身上。像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今日的慕从嘉,眼底是不平静的。
他不再像一尊毫无感情的玉像,第一次有了些许生气。
发生这等事情,他是不是终于对她失望了?
他眼底的东西很轻,很浅,很复杂,她并不能看出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走向她的,只是呼吸一滞,怔怔看着慕从嘉一步步向她而来。
弟子们纷纷给他让路,短短一段路,他却走得极慢。偶尔她会觉得那双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眨一眨眼,复杂情绪又化为乌有。
他在她面前停下时,又恢复成了那个她最熟悉的慕从嘉。
曲琉裳低下头,等待着他的判决。
“慕师兄,今夜师尊遇袭,祁旸师弟被推下山崖,我们在山崖边看到她拿着一把刀,形迹可疑,应是与这两件事脱不了干系,还请师兄处决!”压着她的两名弟子愤愤道。
静了静,慕从嘉淡淡的声音响起:“松开她。”
曲琉裳愣住,在场所有弟子都愣住。
“可是她……”
“松开。”
他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弟子虽不理解,却还是依言松开了曲琉裳的手。
系统很茫然:“什么意思,他不是带着剑来的吗?为什么要让他们松开你?”
曲琉裳同样很茫然,眨了眨眼,抬头看他。
慕从嘉没有再看她,视线落在身后两名弟子身上:“待我看过师尊,再做决定。”
此处离令苍的房间并不远,不多时众人便看到慕从嘉返回的身影。
约莫是夜间被打扰休息的缘故,他眼底多出一层淡淡的疲惫。
他缓步走到空地的石桌旁坐下,将剑放在桌上,最后对着她道:“过来。”
他的语气平淡如常,可是太轻了,轻到落入她耳中时,无端生出几分温柔的感觉。
她听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做好了被慕从嘉审问的准备,可他却没有看她,只平静看向众人,一字一字道:“不是她。”
第31章 保护
这三个字瞬间让系统炸了:“他说什么?他说不是你?男主是不是有病!”
一众弟子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下意识道:“师兄说什么?”
曲琉裳原本就是面对着慕从嘉,闻言眼睫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仍是静静看着一众弟子,没有看她, 一只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剑柄上, 指尖碰到了剑鞘, 似是随时准备长剑出鞘。
他要对谁动手?
几息之后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疑惑道:“师兄何以说不是她?师尊才遇袭昏迷, 我们便在不远处的崖边发现了她。她手中那把刀的刀口与师尊身上伤口一致, 倘若不是她,她为何会握着那把刀,为何会见到我们就跑?”
有人将那把刀上前递给慕从嘉,弯腰恭敬道:“师兄请看。”
慕从嘉淡淡瞥了一眼, 没有接过,道:“此刀随处可见,随处可取,不足以成为证据。”
“可祁旸师弟从崖边摔落时,周围只有她一人!曲琉裳若不是心虚, 何以如此慌张想要逃跑?况且行云宗主剑, 唯有才入门不久的曲琉裳可能用刀!”
这一回不待慕从嘉回答, 人群后方先有人喊道:“不是她!曲琉裳如果想跑, 怎么可能等你们看到她才跑!慕师兄,不是曲琉裳,你不要伤害她!”
这道声音响起得突然,所有人闻声回头, 看到披衣而来的书仪。
她跌跌撞撞跑来,喘着粗气, 鹅黄色裙摆的膝盖处还有一层污泥,像在赶来的路上摔过一跤似的。
系统眼前一黑,有些无语,书仪不帮忙也就罢了,怎么还带帮倒忙的?
“书仪师姐?”递刀的弟子已退了回去,他不敢质疑慕从嘉,面对书仪倒是胆子大了起来,毫不客气道,“师姐又不在现场,不曾目睹一切,如何敢肯定不是曲琉裳做的?”
有人起了头,接着便有人附和:“曲琉裳入门前行云宗何曾发生过这种事,而她入门后的几件事样样与她有牵扯,此人绝对不简单!师姐,你这般轻信外人,莫不是心智连同实力一同倒退回去了?”
这话说得着实过分,半分情面也不留,书仪脸色一白,嘴唇嚅嗫了几下。她咬着唇,没有理会那人的冷言冷语,声音轻而坚定:“我相信她……”
“我骗你的,书仪。”曲琉裳忽而打断道,她声音不如往日温柔,敛了情绪,有些冷淡,看着书仪,“今夜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琉裳,你不要……”
你不要相信系统,系统都是骗你的。
书仪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师兄,她承认了!”
“师兄,果真是她!这般目中无人伤害师尊师弟,实在嚣张,还请师兄处决!”
“……”章
慕从嘉不动声色将剑又握紧了一分。
有弟子愤怒指责,也有人狐疑看向曲琉裳道:“曲琉裳,师尊收留你入门,待你不薄,祁师弟虽指责过你,但事后也好好向你道过歉,罪不至此,你为何对他们二人下如此重手?”
“曲琉裳,你说啊,你究竟是何居心?”
“曲琉裳,你也是修士出身,实力不弱,却不想是这样狠毒的一颗心,不与妖物为敌,反而来残害同族!”
“……”
少女面对一众怀疑与指责的目光,并不恼怒,淡淡笑起来:“我生于芜阳宗,自小在芜阳宗长大,令苍对芜阳宗的覆灭见死不救,我看不惯。今日事情败露,我也没想过走出行云宗,要杀要剐,随你们处置。”
她转过身,看向慕从嘉,又重复了一遍:“慕从嘉,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两人一站一坐,从曲琉裳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唇紧紧抿起,长睫微垂,眸中情绪难辨,不知在想着什么。
暗沉夜色下,他披散的长发被风扬起,肆意如泼墨。
身后一众人听到“芜阳宗”,有了更大的反应,一个个质问起来。
“芜阳宗?你是芜阳宗的人?”
“师尊何时对芜阳宗见死不救过?芜阳宗没有仙器庇护,本就引妖兽注意,光是我入门这几年,就常见师尊派人去相助,最后覆灭也是无可奈何,你怎能怪到师尊头上?帮十分是帮,帮五分便不是帮了吗?”
“曲琉裳,你看不惯师尊,那师弟呢,他又做错了什么?莫非是你从师尊房间逃出,被师弟撞见,所以才要狠心灭口?”
曲琉裳背下罪名后便不打算争辩,甚至连身也没转,静静看着慕从嘉,等待着他的决定。
质问之人见曲琉裳不答,失了追问的兴致,纷纷看向慕从嘉道:“师兄,曲琉裳既已承认,还请师兄处置!”
系统紧张地看着慕从嘉。
都到这种地步了,他总该有点反应了吧?
书仪脸色愈发白,望着慕从嘉,心脏狂跳。
慕从嘉视线缓缓扫过一遍众人,在书仪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淡淡道:“我说了,不是她。”章
系统险些破口大骂。
它不理解,它不理解啊?曲琉裳都亲口承认了,慕从嘉为何就如此相信她?难道不管什么剧情,曲琉裳天生就对慕从嘉有吸引力,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对她出手?章
曲琉裳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忍不住皱起眉,困惑不已,暗暗在识海中问系统:“系统,慕从嘉为什么会这样?”
系统:“……不要问我,我不知道,男主八成是疯了。”
难道这个世界的初始设定,终究是不可改变的?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曲琉裳:“……”
书仪怔了怔,轻舒一口气,露出笑容。
众人亦不曾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懵了一瞬后有人问道:“师兄何以这般笃定?”
有弟子曾围观过灵溪师姐那场风波,如今看到这一幕,无端想起数日前慕师兄也是如此,当着一众人的面,笃定说不是曲琉裳。
他又想到慕师兄来到此处,第一眼看的人是曲琉裳,第一件事是让人松开她。师兄旁若无人地经过他们,走到曲琉裳面前,仿佛……仿佛对曲琉裳格外不一般。
慕师兄数年来从未对哪个师弟师妹表露出这种特殊的照顾,为何偏偏对曲琉裳……
他轻轻抬眸,亦跟着问出了声:“慕师兄何以这般笃定?”
慕从嘉抬眸看他,眸光在夜色下有微微的冷:“师尊曾亲口嘱托我与灵溪多多照顾她,师尊的识人,你们也信不过吗?”
曲琉裳和系统万万没想到还是这个理由,心情一时间都有些微妙。
问话的人一噎,无法反驳这个理由,默了默又道:“可她形迹可疑,又亲口承认,即便不是她做的,也定与此事有关系!对了,她一口咬死,说不定是在替人顶罪,师兄,或许她有同伙的,我们不能轻易就这么放过她!”
说到后面,那人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慕从嘉的剑已出鞘一分,他的眼底恍若凝出一层淡淡的霜,语气平静道:“你想如何?”
隔了一段距离,他其实并不能看清慕从嘉神色,只是莫名觉得身上发寒,却又不像夜风吹的。
他咽了下口水,继续道:“慕师兄,师尊收下了她,可她到底是芜阳宗的人,对行云宗成见颇深,更与此事脱不开关系。师兄或许是怕冤枉她,有负师尊的嘱托,可兹事体大,总要将她关押起来,好好审问一番。”
有人赞同道:“她亲口承认,多多少少有些嫌疑,若就此放了她,不知行云宗之后又会生出什么事,师尊受伤昏迷,行云宗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师兄,今夜夜深了,无论如何,先将她关押起来吧。”
风势渐乱,枝桠被折断,发出轻响,很快淹没在呼啸风声中。
曲琉裳见慕从嘉一字不言,决意助力一把弟子们的提议。
她出其不意向他身后跑去。
眼尖的弟子见她要跑,立刻大叫道:“快!她要跑!拦住她!”
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响起,较近的几人已向曲琉裳追去。
下一刻,长剑出鞘,锋芒毕露。
慕从嘉坐着未动,只在曲琉裳经过他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
出鞘的那柄剑不知何时被他掷出,气势凛然,斜插入地面,划出一道界限,将众人与曲琉裳隔开,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姿态保护着之后的少女。
此举太过强硬,上前去拦曲琉裳的几人被剑气震慑,纷纷怔在了原地,没有再上前一步。
弟子慌了神,不确定地问道:“慕师兄?”
少女惊诧的眸中映出他的侧影,他依旧没有看她,面向众人,冷冷开口:“谁敢。”
第32章 结界
树叶发出哗哗声响。
这次连系统都忘了反应, 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一人敢再说话。
慕师兄虽面色冷淡,性格却可以称之为温和,在众人印象中, 从不说重话, 从不多加责罚, 更不会做出如此强硬之举。
可是今日,他竟然为了曲琉裳, 以剑为界, 以一己之力相护。
难道曲琉裳当真与今夜之事无关?
另一边被握住手腕的曲琉裳停在原地,还有些发愣。
就在方才,慕从嘉的手碰到她时,她忽而生出一丝微妙的熟悉, 似乎在某时某刻,也被这样一只手握过。
她没有听清慕从嘉之后说了什么,朦朦胧胧地想起了究竟是哪一刻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不久前,她与长离约在山下见面,他拉住她, 问他是不是十恶不赦的那一刻。
……
应该只是她的错觉。
尽管有一瞬的熟悉, 可长离的手是温热的, 慕从嘉的手却是冰冷的。肌肤相碰之时, 仿佛一块冰贴上了她,冷得她一颤。
他不可能是长离的。
他对她说喜欢桃花酥,却又对书仪说不喜欢,显然之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从未对她认真。况且……令苍把诸多事务都交给慕从嘉,对他甚是放心, 这样深得掌门信任的大师兄怎么可能对掌门下手?
她微一晃神,慕从嘉已将她拉回至身边。
他对着众人道:“曲琉裳毫发无损,以师尊的实力,绝不可能让遇袭之人全身而退,我再说一遍,不是她。”
他缓慢扫视一圈众人:“至于关押,师尊的嘱托不可置之不理,我会亲自看着她,亲自审问,如此,你们可还有异议?”
方才发问的几人内心仍有些许疑问,譬如慕师兄如何看着她,譬如接下来的时日要让曲琉裳待在哪里,但慕师兄从未露出如此强硬的一面,众人料想他是深夜被打扰,脾气有些不好,不敢再多问,一一低下头去:“没有异议。”
曲琉裳面对师尊不能全身而退这一点,众人是有些相信的,满腹疑问只在于她一口承认,是否有同伙,同伙是谁,如今又在何处。
但,慕师兄既然说他亲自审问,亲自看着曲琉裳,那便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慕师兄做事向来稳妥,从无纰漏,现下又已制住曲琉裳,相信不多时便能给他们一个结果。
听完众人的回话,慕从嘉眉宇倦意更深,道:“今后你们轮流守在师尊房外,防止再生意外。”
交代完毕,他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众人散去。
云层间的星光又暗了些,留在最后的书仪欲言又止看了一眼曲琉裳,终于还是随着众人一道离去。
原地只剩慕从嘉与曲琉裳二人。
曲琉裳看向自己仍被握住的手腕,默了默,道:“你想问什么?”
慕从嘉一直坐着未动,似乎在刻意等着所有人都离开,闻言闭了闭眼,声音弱下去:“不急。”章
他握着剑鞘缓缓站起身来:“你随我来。”
狂风肆虐,掠过枝叶的声音仿佛恶鬼嚎叫,曲琉裳被慕从嘉握住手腕向前走,却隐隐觉得他每一步都极为缓慢。
不同于从前他为了等她刻意放慢的脚步,倒像是……疲惫不堪,步步强撑而已。
蓝色的外衣被风掀起,她压下遮挡视线的衣袖,慕从嘉已拔起地上的剑收入鞘中,别在了腰间。
果然还是她的错觉。
他收剑的速度和力量没有半分滞后,之所以走得慢,大约是……困了吧。
已是深夜,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慕从嘉会觉得困应该也是正常的。
系统此时已缓过神来,声音不再尖锐,劝说曲琉裳道:“看来男主还没疯,他既然说了要审问你,那宿主好好发挥,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系统,你说我打得过慕从嘉吗?”
“你想对男主出手?”系统顿了顿。
“横竖我也伤不到他,不如试试激怒他?慕从嘉于我而言也是同门,残害同门是死罪,你看上一个这样做的奉吾,不就很利落地被处决了吗?”
系统觉得有道理:“那,你试试吧。”
曲琉裳看着慕从嘉的背影,估算了一番位置,取下发间的发簪,向他的手背刺去。
她刻意从高处向下刺去,这一瞬间足够慕从嘉做出反应躲开。
然而出乎她意料,慕从嘉察觉到发簪带起的那阵风,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手上半分力也没松,仿佛真的要任由她将发簪刺进手背。
那双漆黑瞳孔中隐隐出现一丝裂痕,似是觉得不敢相信,又似是……有一分伤心。
曲琉裳被这样的眼神盯得一慌,她不明白慕从嘉为什么不躲,但她原本就没想过要伤他,匆忙收了力,发簪从他手指侧边擦过。
这一下收得太猛,失去着力点,少女忍不住向前踉跄了半步。
他瞳仁一颤,瞬间转过身来,双手接住了她。
曲琉裳握着手中的发簪,脸埋在他衣袖间,愣了愣。
衣袖微凉,同他的手一样带着夜间寒意。
不待她做出反应,慕从嘉先退后了半步,拉开与她的距离,眼神莫测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发簪,低低道:“发簪不是这样用的。”
发簪的确是不该这样用,可那把带血的刀早已被门中弟子收走,她手中一时无趁手的利器,只得暂时取之一用。
愣神间,手腕被重新握住,他带着她继续向前而去。
系统崩溃了:“……这样都不生气,他还是人吗?”
曲琉裳:“……”
虽说行云宗上下都在说慕从嘉好,可他的脾气好到有些不正常,好到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她不理解。
不多时,视线中出现了熟悉的书阁。
处理事务的书阁离令苍的住处并不远,约莫是为了有大事可及时向令苍请示。
慕从嘉带她走进了书阁。
上一回她只在门边站了站,偷偷向深处看过几眼,如今被人带着,才发现几排书柜的最后方竟是一扇门,门打开后是一间内室。
内室之中床榻被褥一应俱全。
看出她的疑惑,慕从嘉淡淡解释:“偶尔事情多时,会在此将就一晚,你放心,被褥自上次换新后,还无人用过,今夜你先在此处休息,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旁的事,明日再说。”
曲琉裳倒没有在想被褥干净与否的问题,眼见慕从嘉要离开,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不曾躲开,就这么相信我?你笃定不是我,就不怕养虎为患,令行云宗生出更多的事端?”
慕从嘉要离开的脚步一顿。
“有事,明日再说。”
他丢下这几个字便匆匆离开,似乎连解释的耐心都没有了。
身后的曲琉裳还未来得及接上一句话,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书阁内。
*
折断的树枝掉落在地,被风带着吹向远处,在石板路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慕从嘉走出房间,手扶上门框,紧闭双目,咽下一口血。
他走之前只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势,身上阵阵发寒撑了小半夜,方才接住曲琉裳那一下,险些让他伤口崩裂,险些露出破绽。
不行,暂时还不能让她知晓真相。章
她若知晓,只怕会不安全。
夜袭令苍失败的后果他自然想过,他甚至想好了万全的法子以绝后患,可他唯独没想过,曲琉裳会认下一切罪行,替他承担一切。
他最喜欢的人,竟然为了“长离”做到这一步。
她到底知不知道认下罪行意味着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为了……报恩吗?
他回忆起曲琉裳曾经为他做的一切,忽而发觉每一件事都是源于报恩。
强行逼回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苍白,慕从嘉身子晃了晃,喉中又涌上一股腥甜。
她还是如此,半分也不愿意欠他。他给她什么,都会被她以别的方式被还回来,连他以为被好好收下的发簪也被用来……
他用力咽下那口血,从衣间取出敛息石。
他不会让她死的。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希望世上所有人都去死,可唯独曲琉裳,他要她活着。
慕从嘉走下台阶,轻轻蹲下,将敛息石埋入土中,闭上眼睛。
敛息石受到感应,发出一团淡淡的光,在书阁周围凝出了一层无形的结界。
这是神力凝出的结界,区区行云宗的人,绝对无法闯入其中。
他布好结界,弯了弯唇,终于放心几分。
*
曲琉裳在内室中转了一圈,默了默,最后坐在床上叹出一口气。
系统疑惑出声:“宿主,慕从嘉就这么走了?他不是说亲自审问你吗?就这样把你丢在这儿,真不怕你逃跑?”
曲琉裳身形一顿,忽而起身向屋外跑去。
打开门,屋外狂风大作,似有暴雨将要来袭。
她小心翼翼走下台阶,伸手碰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壁。她又试着向周围探去,上下左右,皆是如此。
她出不去了。
章
曲琉裳收了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果然,慕从嘉不会放任她逃跑,她还是被关押起来了。
第33章 在乎
临近清晨, 山上终于下起大雨。
曲琉裳被雨声惊醒,辗转反侧仍无睡意,干脆收拾一番,走出了内室。
书桌旁的窗是关着的, 天色阴暗, 能隐隐听到雨点急促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曲琉裳在窗前静立了一会儿, 视线中忽而出现一抹蓝色。
来人手执一把青竹伞,蓝衣翩翩, 是这暗沉天幕下唯一的浅色, 走在狂风暴雨中却如一株宁和的清莲,不染淤泥,不沾尘埃,好似风风雨雨都与他无关。
竹伞下他面容模糊, 饶是如此,也难掩他高贵出众的气质。
曲琉裳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书阁的门已被推开。
慕从嘉似是没有料到她已醒来,视线相撞那一刻,他收伞的动作顿了顿, 随即垂下眼眸, 将竹伞放在门口, 伸手关上了门。
他一早便来, 约莫是为了审问的事。
到底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不及时处理,恐怕谁都无法安心。
今日他束好了长发,换了一身崭新的蓝衣, 眉目间一点倦色消失不见。
他向她而来,在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
经过昨夜一事, 曲琉裳依旧拿不准他的心思。
她看不出他是恼怒还是别的,身侧垂下的手捏紧了桌角,等待着他的审问,却见慕从嘉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面庞,淡淡开口:“昨夜没有休息好?”
曲琉裳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他这在关心她?
她顿了顿道:“我被关在这里,临死前的等待最是煎熬,自然休息不好。”
章
他平静的眼神微微一变,眼里再次浮现出莫测难懂的情绪。
良久,他道:“临死前?曲琉裳,你就这般想为了他去死?”
声音沉沉,隐约还有一分怒意。
曲琉裳心中猛地一跳。
慕从嘉说“他”?
所以慕从嘉早知下手的人不是她,留着她也是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
她捏着桌角的手一分分用力,轻笑出声:“他是谁?从头至尾都是我做的,哪有什么他?”
窗外轰然一声雷鸣。章
一闪而过的白光中,慕从嘉冷冷扯了下嘴角,向她逼近。
两人之间距离急剧缩小,曲琉裳不得已后退,腰部靠上桌子边缘时,他终于停下。
“曲琉裳,你若能使出一套刀法给我看,我便信是你做的。”
曲琉裳抿了下唇,不再说话。
她的确不会刀法,她用起刀来,约莫就和剑一样,只能挥舞几下,但要使出完整的刀法,还差得远。她若真在慕从嘉面前用起刀来,只怕会破绽百出。
书阁内静下来,窗外雨急风骤。
沉默片刻,慕从嘉再次开口,声音低缓了许多:“你想保护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曲琉裳垂下眼眸,依旧一言不发。
慕从嘉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倘若,在黛城他没有救她,是旁人救了她,她也会这样去保护别人吗?
她不看他,也不与他争辩,是觉得他无计可施后会推她出去堵众人的口吗?
不,他不会。
她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在乎。
僵持半晌,他依旧不愿离开,继续道:“只要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保你安然无恙,行云宗之内都不会有人敢挑衅你。你救过小川,我知晓你的为人,曲琉裳,他,不值得你如此。”
少女闻言终于有了反应,抬头浅浅笑了下:“想不到行云宗的大师兄竟如此单纯,如此好骗,不过是为了获取你们的信任好留在行云宗才做出的事,慕师兄却信得死心塌地。”
她的眼睛里一丝温柔也没有,说出的话在笑容下变得格外讽刺。
她想激怒他。
她是铁了心想替长离背下这些罪行。
“骗我的?”慕从嘉喉结滚了滚,“你讨厌我?”
“慕师兄,我不收你的糖葫芦,不穿你送的罗裙,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还不明白吗?芜阳宗覆灭,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冷眼旁观,就是这般恶毒想找人陪葬,凭什么芜阳宗覆灭了,你们却还好好的呢?”
她弯了弯眼睛,语气轻快:“对了,慕师兄想不想知道那日塞给我的糖葫芦,我送给谁了?”
提起的糖葫芦击垮了慕从嘉最后一分理智。
口中漫起丝丝腥甜,他眼前发黑,竟分不清是哪里疼,又或者哪里都疼。
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书阁。
雨水顺着伞面滑下,在地上淌了一滩水迹,曲琉裳盯着门口那把未被带走的青竹伞,笑容沉了下去。
她还是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但看方才慕从嘉死死盯着她的眼神,约莫是起了一些效果,他连伞都忘了带走。
一向平静的慕师兄能露出这幅模样,应当已算得上是失态。
他一向受人信任,被人崇敬,今日却被如此嫌弃折辱,应当……开始厌恶她了吧。
系统问:“宿主,刚才慕从嘉要是继续追问你糖葫芦送给谁了,你怎么回答?”
曲琉裳移开视线,垂下眼眸:“随便编一个名字,反正他又不可能真的在行云宗一个个查,去追问那人到底有没有收我的东西。”
“也是。”系统想了想,“看慕从嘉刚才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动怒了,我就说嘛,慕从嘉既然会对女主动心,就不可能真的毫无感情。宿主再努努力,一定可以……”
章
门再次被推开,曲琉裳看着去而复返的人,再没有听进去系统说的任何一个字。
冷风混着斜斜雨丝灌进屋内,慕从嘉长发被打湿了一层,雨珠正顺着额际的发丝滚落而下,一身蓝衣亦被雨水浸湿,颜色转深了几分。
一向竹露清风般的人,竟也会露出这样狼狈的一面。
曲琉裳下意识道:“伞就在你脚边,我没有动过……”
“送给谁了?”他蓦然开口打断。
“什么?”
“糖葫芦,送给谁了?”他一字一字重复。
曲琉裳:“……”
第34章 怒意
曲琉裳确实没想过他会去而复返, 更没有想过他会真的回来追问。
额际的碎发在他眼中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隔着几步距离,她竟有些看不透慕从嘉在想什么。
他折返得突然,她脑子一空, 一时一个名字也编不出, 只睁大了双眼望着他。
看出她的卡壳, 扶着门框的慕从嘉冷冷笑了下:“曲琉裳,你方才那句话, 才是在骗我。”
她骗他的, 不是假模假样救了小川,而是说将糖葫芦送给了旁人。
系统:“……宿主,我现在相信你的演技很拙劣了,男主出门转个弯的时间就识破了。”
曲琉裳:“……你别说话。”
她看着慕从嘉再次关上门向她走来, 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一向平静从容的慕师兄竟然被她气得会冷笑了。
他嘴角的笑容毫无温度,眼尾下压,清雅出尘的外表第一次现出几分凌厉的压迫感。
原来他生起气来是这样的。
就是……就是更像一个人了。
一个只见她一面便用后背保护她的……傻子。
那个人的眼形藏在面具下,半遮半掩看不清楚,可弯唇冷笑的弧度, 却几乎和慕从嘉一模一样。章
曲琉裳猛地闭了下眼。
不对, 她是不是有些魔怔了, 看着慕从嘉竟然能想起长离。
再睁开眼时, 慕从嘉已近在咫尺,他的眼睛里褪去冷意,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怒意和不解。
曲琉裳下意识后退一步,再次撞上后方的桌子。
他看着她后退的动作, 眼中闪过一分受伤,沉默了一瞬, 没有再上前,缓缓开口:“我知晓你没有将我的东西送给旁人,你是为了激怒我才如此。曲琉裳,他就那样值得你去保护,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曲琉裳顿了顿,浅浅一笑回道:“可我说的前几件事不都是真的吗?慕师兄怎么就笃定最后一件是我骗你的呢?”
“曲琉裳,你当真以为你带回一个孩子,我会不查明底细就派人送他回家吗?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他是奉吾的孩子吗?”
少女脸色一僵,笑容淡了下去。
系统:“见鬼了!怎么人人都知道小川是奉吾的孩子!”
“你初来行云宗那日,奉吾想杀你陪葬,他想伤害你,你若真想获取宗内弟子的信任,定会刻意提起小川的身世,可你没有。曲琉裳,你的目的只在于救人,不在乎其他人如何想你。”
“这样的你,我不相信你会浪费我的心意,随手送给旁人。”
曲琉裳呼吸一窒,几乎没有办法反驳慕从嘉的任何一个字。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她从未将那根糖葫芦转手于人,她是自己吃完的。
究竟是她演技太拙劣,还是慕从嘉过于明事理,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清白的人蒙冤?
可是,她又隐隐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分不同寻常的信任感,男主当真会对恶毒女配产生这样的感情吗?
见她不答,慕从嘉语气放得更缓:“你知不知道在行云宗,残害同门,伤及掌门是什么罪?知不知道这种罪会被怎样处决?”
“他不值得你保护,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认?你若不愿说更多,可以不提,只要你告诉所有人不是你做的,余下都可以交给我,我保你安然无恙。”
他清冷瞳色第一次有了温度,语调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似冰冷的玉像生出了人的感情,看得她怔了一怔。
慕从嘉一向寡言,第一次对她认真说了这样长的几段话,字字都在为她着想,若不是系统任务在身,恐怕她真的会在这样的言语下动摇。
系统焦急提醒:“宿主,你不能信他!你忘了男主之前对众人说的要审问你吗?这就是他审问你的方式,第一步就是为了让你承认凶手另有其人!他是为了得到有用的信息才这么说的,他不会保你安然无恙,回家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窗外天色亮了一些,雨声渐微,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曲琉裳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固执道:“慕师兄,救小川与对掌门出手之间有关联吗?芜阳宗到底也是仙门,岂会对弱小置之不理。我已承认是我做的,慕师兄为何就是不相信?”
“信?你要我如何信?”他额际碎发滚下几滴雨珠,漆黑的眸中渐渐涌上一层复杂情绪。
良久,他哑声道:“是不是我说要亲自审问你,你不信我?”
“那灵溪呢,你信她吗?我让她来跟你谈。”
慕从嘉带着伞离开,曲琉裳在原地垂下眼眸,缓缓松开了拳。
系统有些担忧:“宿主,你是不是该想想更有力的说辞了,男主好像不怎么信……”
“吵。”少女轻轻道。章
“你让我静一静。”
*
慕从嘉走出书阁不远,遇到了等候他的书仪。
书仪看到他的身影,眼中再次浮现出令他熟悉的怯意,但她咬了咬唇,压下那分怯意,迎面向他走来。
“慕师兄,不是曲琉裳做的。”
他停下脚步,淡淡抬眼看她,等着她继续说。
“琉裳她很好,她哪里都好,慕师兄若是就此冤枉了她,日后……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何出此言。”
书仪咬了咬牙:“因为我知晓曲琉裳的为人,不可能是她做的。慕师兄,我愿以我的性命担保,此事与她无关。倘若慕师兄想处决她,便连我一并处决吧。”
“以性命担保”几个字确实让慕从嘉意外了一瞬。
他多看一眼书仪,淡淡道:“我自有决断,你且去忙。”
路边野花被雨水滋润后散发出阵阵芳香,书仪望着远处的蓝色身影,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竹伞。
不会的。章
他对曲琉裳动了情,一定不会舍得推她出去顶罪的。
慕从嘉爱一个人的姿态,是倾尽所有,是不顾一切,他不会舍得曲琉裳死的。
*
窗外细雨蒙蒙,灵溪照旧起来坐在桌旁抄门规。
写了半晌,纸上却只有两个字。
旌云,旌云旌云旌云旌云。
整整一页的旌云。
她离开黛城离开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与旌云好好告别,这将近一月来,他几乎夜夜入梦,梦里都是两人的曾经。
她太想他了。
灵溪看着一页的旌云回了神,翻开新的一页纸准备抄门规,门外蓦然响起敲门声。
她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禁闭这段时间甚少有人来打扰她,更无人会在清晨时分来寻她,会是谁,会有何事?
她匆匆将写满旌云的纸压在前一日抄好的门规下,擦去眼角的泪,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看到来人,灵溪愣了愣:“慕师兄?”
第35章 私心
斜风细雨。
灵溪举着伞在书阁前停下, 看了一眼正门,又回头看向身后的慕从嘉。
他亦看向她,轻轻点头:“劳烦师妹。”
他被雨打湿的长发仍未处理,正滴答淌着水, 灵溪看得于心不忍, 轻声道:“慕师兄, 你先擦干头发换身衣裳吧,我会和师妹好好谈的。”
“无碍。你先去吧。”
灵溪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道了一声“是”。
慕从嘉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 敛息石凝出的结界悄无声息地消失。
灵溪无知无觉走上台阶,敲开门,走进了屋内。
*
对于灵溪的到来,曲琉裳并不意外, 甚至有些不知怎么面对。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灵溪笑了笑,将伞放在地上,温柔道:“师妹,你别害怕, 是慕师兄让我来与你谈谈的。”
曲琉裳迟疑着点了下头, 侧身为灵溪让开路。
灵溪关上门, 上前握住她的手:“昨夜的事, 慕师兄都与我说过了,师妹,我同慕师兄一样,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见曲琉裳沉默, 她继续道:“你听过我与旌云的故事,那时我讲到师尊, 你并无任何反应。祁旸师弟则在那日之后找过我,说你已原谅了他。你对他们从无恶意,又怎会伤害他们,我只是不解你为何要认下这样的事?你知不知道这种事一旦被定罪,只会是最严重的死罪?”
曲琉裳摇摇头,垂眸道:“我知晓,我都知晓,师姐,我有我自己的理由,你别问了。”
从最初系统告诉她任务后,她的心思大多只在于如何让慕从嘉厌恶她,从未在旁人面前刻意做戏。而今面对灵溪,她的言行自然是矛盾重重,谎言一戳就破,无从解释。她圆不上这些矛盾,只得苍白道一句“别问了”。
灵溪沉默片刻,低声道:“师妹,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你想保护他,所以才要认下这种种恶行?”
曲琉裳依旧摇头,重复道:“师姐,你别问了。”
“师妹。”灵溪低叹了口气道,“你入门时间短,或许还不了解慕师兄。师兄他处事细腻公正,从未冤枉过任何一个清白之人,除非证据确凿,否则他不会轻易定罪的。所以,无论你如何死咬不改口,慕师兄也不会如你所愿的,师妹,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曲琉裳猛地抬眸看向灵溪。
不会如她所愿?
男主果然远比那些普通弟子难骗。
系统也有了反应:“宿主,怎么办,你要不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见曲琉裳终于有了反应,灵溪忍不住笑了下:“师妹,来的路上慕师兄还特意对我说,他或许是将你吓着了,他在一众弟子面前说的审问你,并非是真的审问。他知晓不是你做的,是真心为你着想,想要你爱惜自己的性命,你莫要怕他,慕师兄只是面上看起来冷淡了些,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曲琉裳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一时间思绪纷乱如麻,声音低低道:“师姐,可不可以给我些时间想想。”
“好,我不逼你,你慢慢想。”灵溪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其实,你若是觉得为难烦心,都可以说与慕师兄的,他对师弟师妹向来宽容,想来也不会多为难你。”
曲琉裳沉默片刻,缓缓点了下头。
灵溪离开,少女转身,一步步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神情颓然。
倘若慕从嘉不会冤枉清白无辜之人,那是不是说明无论她怎么认罪,他都不会对她出手,是不是说明从一开始这条路就是错的,这个方法就行不通?
系统见曲琉裳沉默,怕她放弃,绞尽脑汁鼓动她:“宿主,你别灰心,男主之所以不信,是因为你的理由不够真,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你再想想办法,完善一下说辞,还是可以的……”
窗外,灵溪与慕从嘉简单说了几句结果,转身离去。
留在原地的慕从嘉透过窗户,静静看着那道坐在桌旁的模糊身影。
雨渐渐停了,落花被暴雨浇透,一片片贴在地面。
系统嘴皮子不停,仍在执着劝说曲琉裳:“宿主,你再想想吧,现在剧情还没过半,还是有机会的,你不想办法回家,就真的要一直留在这里了,到时不止是不能回家的问题,还会导致剧情线偏移和世界崩塌的……”
少女终于放下撑着额头的手,轻声问系统:“你说,倘若真正出手的人,是受我指使呢?我是不会刀,可只要我找到一个会刀的人帮我,与他里应外合,还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系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声音激动:“对!你与他里应外合,你负责吸引众人注意力,让他顺利脱身,如此一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宿主,你再对男主试试这个理由!”
静了静,曲琉裳站起身:“我试试吧。”
灵溪离开后,慕从嘉并未再进入屋中打扰她,约莫是行云宗诸事杂多,他暂时离开了。
她打开房门,想着要如何才能找到慕从嘉,抬眸间,却看到树下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
少女愣了愣。
她在屋内沉思少说也有半个时辰,慕从嘉竟然一直留在此处未离开。
他收了伞,背对她而立,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
雨后空气带着泥土的清香与花朵的芬芳,他蓝衣衣袖被风吹得掠起几分,风姿卓然,似清冷谪仙。
他似乎想事情想得专注,连听到开门声都未有反应,曲琉裳只得轻咳了一声。
慕从嘉果然立刻回神,转过身来。
遥遥一望,他眸色平静,在等她先开口。
曲琉裳:“慕师兄可否听我一言,我们进去说可好?”
他的眉松了几分,颔首道:“好。”
两人回到书阁内,在慕从嘉关门之际,曲琉裳忽而开口:“慕师兄,我知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他关门的手顿了顿,默了一瞬才转过来看她:“你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你说的对,我不会使刀,面对掌门也不可能毫发无损,我的确在保护一个人。我保护他,仅仅是因为他是受我指使。”
少女微微垂眸,没有注意到慕从嘉的脸色顷刻间沉了下来。
“我会出现在山崖边,都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好让他顺利脱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是为了帮我才如此,我才是造就这一切的人,罚我一人就足矣。”
“我原本不打算说这些,想叫你们乱作一团,终日猜测那人到底是谁,终日防范那人再次出现,上下不得安宁。可灵溪师姐来看过我,我……后悔了。”
“抱歉,慕师兄,是我辜负了你和师姐的信任。师姐告诉我,掌门从未对芜阳宗冷眼旁观,从未见死不救,是我心胸狭隘,生出怨气,误会了掌门,才想来报复行云宗。”
少女仔细编了很长一段灵溪感化她的话术,最后低声道:“都是我的错,身为修士,却拘泥于这等小事,是我不配修道,不配为修士。慕师兄,这次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再骗你了。我知错,我认罪。”
慕从嘉握紧了拳,险些气笑出声。
实话?
他费了那么多力想让她抽离这件事,却不想她竟将理由又圆了几分,依旧执着要认下这份罪。
他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曲琉裳放弃这个想法?
少女仍在低声说着:“无论如何,他只是替我办事,今后都不会出现在行云宗,还请慕师兄放过他。掌门和师弟因为我受了伤,我自当领罪,无论师兄如何罚我,我都接受。只是有一点,希望慕师兄能满足我。”
她抬眸看向慕从嘉。
他眼神莫测,情绪有几分意味不明,也正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眼,他缓缓开口:“什么?”
曲琉裳轻轻笑了:“慕师兄光风霁月,翩翩君子,被一众师弟师妹爱戴,若我能选择死法,希望最后一刻是由慕师兄来了结我性命。能死在慕师兄剑下,我此生无憾。”
慕从嘉弯了下唇,真的气笑出声了。
好一个此生无憾。
她唯一所求竟然是死在他的剑下。
她到底懂不懂,这世上他唯一不会长剑相向的人,便是她啊。
他视线移至她垂在身侧的手,低声道:“伸手。”章
曲琉裳眨了下眼,他是准备打她的手吗,还是说,这是一种她不知道的惩罚措施?
她虽觉奇怪,却还是依言伸出手,对着他摊开了手心。
慕从嘉伸出手,曲琉裳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动作——
下一刻,她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
曲琉裳愣住。
出乎意料的举动和一瞬的熟悉触感让她忘了将手抽开,怔怔看着慕从嘉。
他眼神难得有些认真,诸多细微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复杂难懂,莫测难辨,似有疯狂。
“你以为,我没有私心的吗?”
“那我今日便直说与你,即便这些就是你做的,我说不是,那就不是。只要我在一日,便无人能伤得了你。”
章
曲琉裳睁大眼睛,瞳仁颤了几下,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说什么?
这些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系统:“我有没有听错?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慕从嘉喜欢上了曲琉裳?就凭在行云宗的短短几面?神经病啊他!
他冰凉手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着,动作间流露出几分爱惜。
“别再坚持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伤害我喜欢的人。”
慕从嘉看着她:“我不想杀你,只想娶你。”章
第36章 古怪
识海中一道声音吵个不停, 曲琉裳什么都没听清,只觉周围一切声音都无限弱化,眼前只剩慕从嘉的脸。
他说、喜欢她?
男主怎么会对、恶毒女配说出这样的话?
是审问的手段,是骗她的, 还是别的?
她眸中惊愕, 思绪混乱, 下意识向后退去,转身夺门而出。
她忘了书阁外的结界, 跨下台阶, 不幸一头撞了上去。
结界的力量是意料之外的温柔,似水一般柔软,她没有半分伤半分疼痛,倒是结界被撞得凹陷变形了几分。
这一撞让曲琉裳清醒了几分, 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被关押在此处。
身后响起脚步声。
系统的声音复又清晰:“宿主,男主他过来了!啊啊啊啊啊他过来了!”
少女心脏狂跳,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手肘撑着结界的壁,慢慢转过身, 强自镇定地看向慕从嘉。
他已走下台阶, 停在了她面前, 眸色微沉:“我很可怕?江黎自称为你的未婚夫婿时, 你不是这样的反应。”
章
曲琉裳咬紧牙,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会喜欢她?她分明和慕从嘉没什么交集。
“没有为什么,一眼便喜欢。”
他眼中情绪不明,依旧有着平静寡淡的底色, 却偏偏说出这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话,曲琉裳只觉得他好像疯了。
也是在这一刻, 她突然意识到慕从嘉从前奇怪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他执意为她买罗裙,塞给她糖葫芦,两次在众人面前以自己的威信死死护着她,原来都是因为他喜欢她?
怎么会这样?
她嘴唇颤了颤,又问:“书仪呢?你不喜欢她吗?”
“书仪?”他眼神冷下来,“你让她来送桃花酥,就是因为这个?你想我喜欢她?”
不是她想,是书里写慕从嘉和书仪……
“既然你……”她说不出那两个字,干脆略过,“那为何将我关押在此?”
“关押?”他声音轻了几分,“不,我是在保护你。我说了,有我在一天,没人能伤得了你。”
竟是如此。
结界不是为了关她,是为了保护她。
两人沉默下来。
枝头有鸟飞掠而过,青空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
慕从嘉静静看了一会儿曲琉裳,右手忽而伸向她额头。
少女下意识偏头躲开了他的触碰。
虚空中的那只手顿了顿,停了下来。
“许江黎碰,不许我碰?”
字句之间的嫉妒扑面而来,平淡语气亦无法遮掩。
曲琉裳终于因为这句话生出几分真实感,慕从嘉似乎是真的喜欢她。
她初见慕从嘉时,曾好奇这样无欲无求的人也会对一个人动情吗,如今他终于动情,可动情的对象,却是她从未想过的人。
她静不下心来想这些事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呆滞看他:“我额头上没有东西。”
“你方才撞到结界了。”
曲琉裳懵懵懂懂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他想问她疼不疼,想替她按揉。
可这是他亲自布的结界,他应该比谁都清楚结界伤不到她。
她隐约从几个字中感受出他的爱护,想起偶尔见到他时,他会主动说帮她提水。少女心中复杂,不明白为什么走向会和她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垂下眼眸,轻轻道:“我想静一静。”
虚空中的那只手缓缓收回,他道:“好。”
*
目睹这一切的系统很崩溃。
剧情走到这一步,它的任务几乎可以说是失败了一半。
慕从嘉还是喜欢上了曲琉裳,男主还是喜欢上了女主。
分明它已经很努力地避免他们亲近,避免他们接触,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慕从嘉说的那叫什么理由?
什么叫一眼便喜欢?有病!
就因为曲琉裳是女主,所以只要慕从嘉看到她,就注定会被吸引,注定会爱她?
这算什么?
慕从嘉眼里有了曲琉裳,他怎么可能还会再多看一眼书仪?
那书仪该怎么办?
系统看向曲琉裳。
慕从嘉离开后,她一步步走上台阶,似乎有些失神,关上门便摔坐到了地上,久久没有站起。
看她这幅模样,系统莫名有些心慌,出声再次提醒她不要相信男主,可这一回任凭它如何说,曲琉裳连个反应也没给它。
她只是额头抵在门上,低眸一言不发。
系统的心凉了一半。
完了,曲琉裳是不是要发现什么了?
*
慕从嘉走出书阁不远,伸出手,一只小灵鸟落在他手心。
他垂眸道:“留在她身边,若有人去书阁找她,过来告诉我。”
小灵鸟顺从地点头,展开翅膀,飞向书阁外的那颗梨树,藏入枝叶中。
他没有抬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忍不住摩挲了几下。
似要摩挲出曲琉裳手背的温度一样。
今日他第一次握到了她的手。
*
几个弟子守在令苍门前,神情恹恹,见到慕从嘉前来,纷纷换上恭敬神情问好:“慕师兄。”
慕从嘉淡淡看一眼他们,问:“师尊如何了?”
守门的弟子摇头:“白玥师姐在里面,具体情况我们也不知。”
“我去看看。”
弟子立刻侧身为他开门,慕从嘉迈步进入房中。
屋内药味浓重,盖住了檀香。他掀开帘子走进内室,一名弟子正在施针,另一名在帮忙递工具,加以辅助。
听到脚步声,递工具的师妹先转过身来,看到是他,低声解释道:“慕师兄,白玥师姐正在施针,不可随便停下……”
慕从嘉略一颔首:“无碍,你们先忙。”章
得到答复,师妹转过身,继续与白玥忙碌。
片刻后,白玥放下针,擦了擦额上冷汗,转过身看向慕从嘉:“慕师兄,方才事急从权,还望师兄见谅。”
慕从嘉摇头表示无碍,上前几步,看向床榻上的令苍。
昨夜他口吐鲜血昏倒在地,面色灰败,体内气息紊乱,经过一夜的救治,灰败面色转为苍白,勉强保住了命。
现下令苍双目紧闭,毫无醒来的迹象。
真可惜啊。
昨夜没能杀了他。
慕从嘉在心中冷笑,眼底隐现阴鸷,语气如常问道:“师尊如何了?”
“回师兄,师尊在闭关时遭遇偷袭,走火入魔,被灵力反噬,如今情况着实不妙,我只能暂时以针为辅,为师尊封住经脉,防止灵力游走乱窜,经脉爆裂。”
白玥犹豫了一下又道:“慕师兄修为高强,若是能为师尊渡些灵力,兴许能帮师尊稳住气息,从而生出转机。”
慕从嘉没有说话,弯腰取出令苍的右手把脉,半晌后道:“以我的修为,还不足以为师尊稳住气息,强行渡入只怕会引起排斥。”
“那便难了。”白玥叹了口气,“若连慕师兄都无法帮到师尊,恐怕只有极地的冰莲才能令师尊醒来。”
章
“极地的冰莲?”
“古籍上记载,极地一百年可孕育出一朵冰莲,功效神奇,可起死回生,可治百病,若得此冰莲,师尊定能好起来。”
可治百病。
慕从嘉低眸,想着曲琉裳撞到头丢了记忆一事。
彼时她初来行云宗,令苍只说那些过去忘了也好,从未有给她医治的意思,而她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此事。
可是,他在意。
她出落得这样好,必然是被曲恪爱护着长大,必然和曲恪感情极好,否则也不会在那日握到曲恪的玉佩便流下眼泪。若她还有选择,她一定不愿意忘记曲恪。
就像姝凰和长珄带给他的记忆再痛,他也不愿意忘记他们。
他不希望曲琉裳的人生有所缺失。
若是能采来冰莲给曲琉裳,是不是头被撞到的影响就会消失,她就会想起从前?
他想得专注,直到耳边一声“慕师兄”响起,才堪堪回神。
“慕师兄?”
慕从嘉顿了顿:“何事?”
“师兄可是觉得冰莲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古籍上可还有说别的?”
白玥皱眉回忆了下,缓缓道:“冰莲旁有一只冰蛟守着,能记载入古籍,应是只上古灵兽,实力强悍,如此说来……要取冰莲恐怕很难。”
她说着说着语气沉下去,生出沮丧:“师兄,我们还是另想办法救师尊吧,或许师兄可以传信玄清宗与泽月宗,问问两宗掌门可有什么法子?”
“师尊受伤乃是大事,怎可轻易泄露。”
白玥立刻低下头去:“师兄说的是。”
见白玥低了头,后面的师妹亦匆匆低下了头。
慕从嘉沉默一瞬,道:“此事容我再思虑一番,你们先忙。”
他转身离开,白玥与师妹在身后恭敬道:“辛苦师兄。”
*
曲琉裳坐在门背后的阴影里,静下心来,开始仔细回想关于慕从嘉的一切。
她与慕从嘉并无过多的交集,要说特别,也只有她从黛城回来那一日特别了些,可她对他并不好,百般拒绝躲避,甚至那件罗裙也被压了箱底,不再上身。
他说喜欢她,难道就不会觉得心意被忽视,不会对此事感到生气吗?
慕从嘉的眼神情绪多数以来都淡得像云烟,直至此刻,她依旧对于他的感情感到惊愕和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会喜欢她?
慕从嘉是书里的男主,怎么会喜欢她这样一个恶毒女配?
难道是因为她表现得不够恶,影响了他的判断,导致书里的剧情走向出现了偏差?
系统又开始对着她叭叭叭,曲琉裳沉默着听了一会儿,无非就是一些阻挠她与慕从嘉接触的言辞,它还是执意在劝说她完成任务。
任务任务任务……可她到底该如何完成任务?
大约是见她没反应,系统觉得无趣,安静下去。
曲琉裳闭上眼,想着方才慕从嘉的一举一动。
他说他一眼便喜欢她。
他对书仪毫无兴趣。
他嫉妒江黎。
江黎……
曲琉裳猛然睁大眼睛,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那日在街上偶遇得突然,她并未多想,之后又被慕从嘉带走去买罗裙,彻底把江黎的事抛之脑后,可现下仔细想来,是有一个奇怪之处的。
系统曾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代替这个恶毒女配走剧情的,并非本人。而江黎身为恶毒女配的故人,却在面对她时,毫无怀疑与不自然。
江黎的眼睛炙热真诚,她相信他的喜欢并非谎言。
那么——
江黎怎么会认不出喜欢的人?
她一言一行皆是遵从自己,毫无模仿之意,若认真去看,应该与恶毒女配本人差别很大,一眼便能区分,江黎怎么会区分不出来?
系统还说过为她覆盖了身体记忆,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做出最自然的反应,所谓的身体记忆难道会渗透到她的一言一行,让她从头到脚都不是真实的自己?
不,如果是这样,系统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与她做计划,她早该在被覆盖的身体记忆下做尽恶事了。
或许,是系统骗了她……骗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
曲琉裳忽觉一股寒意从脚心一路向上,令她遍体生寒。
系统在黛城就骗过她一次,骗得得心应手,无半点愧疚。她脑子一片混乱,想不明白系统为何骗她,骗她的目的是什么,系统的背后究竟是谁,但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知晓,她暂时不想去找慕从嘉杀她了。
她不想死了。
人死如灯灭,谁知道她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她没有从前的记忆,谁知系统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她绝不能再轻信系统。
屋外响起脚步声,曲琉裳出神地想,是慕从嘉吗?她想得忘了自己还坐在门背后,迟迟未站起来,下一刻,门被推开,她被门带得向前栽去。
曲琉裳:“……”
定然是今天发生的事太乱,她想得太多,以至于反应都变慢了。
她看着自己的脸即将与地面摩擦,忍不住闭上眼,一只手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她。
那只手仍有些冷,动作克制,没有靠近她,扶着她站好便松开了手。
来人转身关上了门。
果然是去而复返的慕从嘉。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外衣,连被雨打湿的长发也仔细理过。
此刻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月白色外衣显出一种冷调,似月光下的雪,泛着一层清冷美丽的浅蓝色。
这还是她认识慕从嘉以来,第一次见他换了其他颜色的衣裳穿。
他身姿仪态样样出众,穿月白色……也是极好看的。
慕从嘉关好门,见她还在看他,身形顿了顿:“我是来拿书信的,宗门内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可耽误。”
“哦、好。”
自他言明过心意,曲琉裳便觉得在他面前有些不自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退后一步,为慕从嘉让开路,他看她一眼,欲言又止,迈步走向书桌。
他走到书桌后打开窗,阳光一瞬间涌入屋内,将他笼罩于其中。窗框在他身下落下几道阴影,光与影之间,月白色的冷调褪去,生出几分细碎的温柔,衬得主人也格外温柔。
他仍是淡然平静的模样,曲琉裳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慕从嘉将桌上的书信草草翻了一下,分为两摞,将其中一摞理好放在原处,伸手拿起了另一摞。
曲琉裳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他整理,思绪有些迟钝,意识到他要走时,抿了抿唇,开口道:“慕师兄。”
慕从嘉的脚步立刻停下。
她终于打算对他说些什么了。
否则他还要再想第二个理由来见她。
他抬眸看她:“什么事?”
曲琉裳看着他,低声道:“慕师兄,我若说那些事情都不是我做的,你可否放我出去?”
他没有说话,眼神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缓缓向她走来,问:“你要去哪里?”
“我、我想回家一趟。”
他眸光微动:“你想起来了?”
“没有。”曲琉裳摇头,“我只是觉得我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既然都说我是芜阳宗的人,那我想回芜阳宗看看。”
系统忽然跳出来,声音紧张:“宿主,你回芜阳宗做什么?”
“做一件大事。”
慕从嘉看她良久,眸光恢复平静,答应道:“好。”
“入夜后我会撤去结界,你想走便走罢。”
他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表明了心意却只字不问回应,曲琉裳心中复杂几分:“可我之前在众人面前认过罪,就此离开,会不会连累到你?”
“不会。我只有一个问题。”慕从嘉声音有几分异样,“你离开后,还会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
他闭上眼:“我知道了。入了夜,你便离开吧。”
曲琉裳察觉到他的异样,觉得就此冷漠离开有些不好,心软解释道:“慕师兄,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解决,若此事能了结,我再回来见你,好不好?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慕从嘉睁开眼,眸中有浅浅波澜掀起,他点头轻声道:“好。”
第37章 出走
看着慕从嘉离开, 系统迫不及待再次问道:“宿主,你回芜阳宗做什么大事?”
曲琉裳顿了顿,一字一字斟酌回道:“你也听到慕从嘉说的了,无论是不是我做的, 他都不会对我动手, 所以我决定再想想别的办法。至于具体如何做, 我还需细想一段时间。”
系统原本在担心曲琉裳看出什么,不曾想她还是一门心思在任务上, 那之前的模样, 应该只是被慕从嘉吓到了吧。
它宽心几分,不敢多催曲琉裳,只简略道:“好的,宿主你慢慢想。”
“嗯。”
曲琉裳垂眸, 余光看向手腕上的手镯。
这只手镯自她醒来便出现在她手上了,如今她不知系统的真实目的,也不知系统会如何待她,若贸然取下手镯,只怕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章
……罢了, 还是先戴着减轻系统的警惕性, 再思考万全之策吧。
*
药香淡淡, 白玥正在配药, 门外一师弟慌慌张张跑回来道:“师姐,慕师兄说,有要事请你过去一趟,他在师尊屋内等你。”
白玥放下手中的灵草问:“慕师兄可有说是什么事?”
师弟摇头:“并无, 慕师兄只说师姐去了便知。”
白玥沉思了一瞬点头道:“好,我知晓了, 我即刻过去。”
赶到令苍房中,除了慕师兄,灵溪师姐竟也在,两人听到声响齐齐回头看她,白玥微微垂首道:“慕师兄,灵溪师姐。”
灵溪笑了笑,对着门的方向示意了一眼:“师妹,关好门过来坐,慕师兄有事要交代我们。”
白玥点头,依言关好内室的门,走过去坐在灵溪身侧。
慕从嘉静立在令苍床边,垂眸看着令苍,对二人缓缓道:“昨夜师尊遇袭,伤势不轻,暂不知有何法子可救师尊,白玥师妹道古籍上记载的冰莲可起死回生,可治百病,我思虑良久,已决定前往极地,为师尊找寻冰莲。”
话说到此处,被突然打断。
“师兄,你当真要前往极地?可极地只记载于古籍,谁也不知究竟在何处,如今师尊昏迷,宗门上下皆要仰赖师兄,这一去不知要何时才能归来,若再出什么事……”
白玥慌张劝说,灵溪亦皱了皱眉,看向慕从嘉道:“师兄,还是我去吧,虽然师尊罚我一年不许下山,可事急从权,宗门还需要慕师兄,我去是最好的选择。”
“灵溪。”慕从嘉淡淡看她,“古籍中记载冰莲旁有冰蛟看守,凶险异常,以行云宗上下实力来看,我去才最有可能取到冰莲。”
“可是……”
“师尊常说要历练你,从前你也与我一起处理过事务,知晓该如何应对,如今你便留在山中,处理宗门上下的事务吧。”
二人还要再反驳,慕从嘉平静打断道:“我意已决。今日找你们来,并非是与你们商量此事,而是有事要交代你们。”
他顿了顿,先对着灵溪道:“我离开宗门一事,切记不可泄露出去。师尊昏迷,我离宗,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恐会对行云宗不利。虽说几派仙门常有互助,但人心难测。门内弟子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我为师尊渡了灵力,不宜操劳,正在休养。”
灵溪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垂下眼眸,沉默着点点头。
“白玥师妹。”慕从嘉看向白玥,“师尊的伤势若是有人问起,切记不可如实回答。无论是谁问起,都要说你找到了新的法子可救师尊,再加之我渡的灵力,师尊不久就会醒来。”
白玥迟疑一下,担忧道:“那,慕师兄何时归来?”
“归期不定。”
章
“倘若慕师兄久久不归,同门起疑,我们又该如何回答?”白玥继续问。
慕从嘉静了静,回答道:“不会有那一日。在事态严重前,我定会带着冰莲赶回。”
“师尊与宗门内的事务,接下来便辛苦你们。”
灵溪与白玥立刻起身道:“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理应为宗门尽心,师兄才是要一路小心。”
“你们可还有其他疑问?今日在此便一并问了吧。”
“师兄,曲……偷袭师尊的凶手该如何?我听师弟们说,师兄会亲自审问曲琉裳,不知可有结果?”白玥首先发问。
灵溪心中一紧,看向慕从嘉。
他没有立刻回答,垂眸沉默片刻道:“曲琉裳并非对师尊出手之人,她不会用刀,伤不到师尊,是背后另有其人。而伤到师尊的那人,实力绝不容小觑,倘若他来救曲琉裳,我不在宗内,只怕以你们的能力拦不住他。”
灵溪忽而猜到了什么,轻轻道:“师兄的意思是……”
慕从嘉抬头看向她:“确如师妹所想,我会先放曲琉裳离开。行云宗不宜再生事端,那人受了伤,见到曲琉裳无恙,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待我取回冰莲,师尊醒来,再追究此事也不迟。”
灵溪才松一口气,白玥立刻急道:“曲琉裳是唯一的线索,师兄怎可轻易放她离开?”
“那依你之见要如何?”
“我……”白玥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慕师兄说的对,曲琉裳背后之人可悄无声息潜入宗门,偷袭师尊,实力惊人,若再来一次,行云宗将岌岌可危。
她支支吾吾半晌,垂下头去:“师兄说的是。”
慕从嘉淡淡看她一眼,收回目光,看向灵溪:“师妹可还有疑问?”
灵溪想了想问道:“慕师兄何时出发?”
“明日清晨。我会在离开前放曲琉裳离开。”
“那我们去送送师兄……”
“不必了。”他打断道,“人多反而引人注意,你们做好分内之事就是。”
二人也知慕从嘉字字在理,只好点头道:“是,师兄一路小心。”
*
将书信交给灵溪,慕从嘉回到房间时,几近傍晚。
昨夜的雨来得快去得快,屋檐不再滴水,石板路上的雨迹也已干涸。
天际一层薄红,瑰丽绚烂。
他今夜要带曲琉裳离开,应是没有太多东西要带的。
他取出自己常用的那把灵剑,走至屋后,唤来灵鸟:“替我收起来,挑一条无人的路下山。日后有需要再唤你们。”顿了顿,“另外,找一找极地在何处。”
章
几只灵鸟叽叽叽叫着点头,爪子抓起剑,展翅向陡峭悬崖的方向飞去。
他看着灵鸟在视线中消失不见,转身回了房间。
天色彻底暗下来,星月升起,皎光温柔。
慕从嘉回到房间,面上刻意维持的血色瞬间褪去,露出近乎病态的苍白色,他捏紧桌角,低头吐出郁结在胸腔的一大口血。
好个令苍。
被灵力反噬的情况下竟也能打出那么重的一掌,险些让他暴露。
血迹染在苍白的唇角,似寒雪中探出的一点红梅,格外醒目。慕从嘉若无其事擦了擦嘴角,坐到床边,解开外衣,开始处理伤口。
万幸他用一层灵力覆在了伤口处,否则他伤口未愈,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必定会被旁人察觉到。
伤口处理到一半,慕从嘉微一偏头,不经意看到了枕边那块布条。
那还是在黛城时曲琉裳为他缠伤口用的。
一月过去,布条被摩挲多次,已有些泛旧,颜色亦黯淡了几分。
他轻轻拿起那块布条,想到什么,弯了弯唇,将其收入衣间,草草缠完了剩下半圈伤口。
夜愈发深,山上的灯一盏盏熄灭。
一袭黑衣的慕从嘉静立在桌前,取出面具戴在脸上,翻窗而出,没入浓浓夜色中。
*
曲琉裳等了很久慕从嘉。
他说入了夜会来撤去结界,是以黄昏时分她便走出书阁开始等他。
等到明月高悬依旧不见他人,倒是远处传来几声弟子的说笑声,少女一惊,立刻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虽然慕从嘉说放她离开不会连累到自身,可若是其他弟子看到,大抵还是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曲琉裳回到房间,不打算再去内室休息,在外室转了几圈,最后坐在桌边,支着头发起呆。
慕从嘉为什么还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
窗框发出一声轻响,她下意识看过去,那个许久不见、她满心担忧的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出现在她面前。
仍是熟悉的一身黑衣、束起的高马尾和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面具,面具下露出的一点肤色苍白至极,毫无血色。
是长离。
不知名的淡淡花香被风吹进屋内,窗外是漫山遍野的朦胧月色,柔柔一层月光落入他眼中,衬得他眼睛出奇温柔好看。
他单脚踩在窗台上,向她伸出手:“我带你走。”
第38章 抱她
“长离?”曲琉裳猛地站起, “你怎么回来了?”章
他黑眸中掠过零星的笑意,伸手握住少女手腕,轻轻一拉带入怀中:“我来救你。”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熟悉的触感再次令曲琉裳一愣, 还未回神已被他拥入怀中。
初时他抱得很轻, 可一瞬后突然用了力, 像久不见光的人在汲取温暖一般,将她抱得死紧, 压抑克制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知不知道他有多害怕。
冷冽竹香将她环绕。
月色柔和, 他关心则乱,少女心中柔软几分,伸出手轻轻拍他的背,笑了笑:“我这不是没事吗?”
他默了默, 松开她,目光灼灼:“为何帮我?”
因为……
原因太复杂了,曲琉裳说不出来。
她顿了顿,问起旁的:“慕从嘉说今夜会过来,若是被他撞见……”
“慕从嘉?”他轻笑一声, 眸中是几分不将慕从嘉放在眼里的蔑视, “你怕他吗?他被我找的麻烦缠住, 今夜都抽不开身来找你, 你尽可安心。”
章
是因为这个慕从嘉才食言的吗?
看着长离的眼神,曲琉裳按下了心里那份疑虑。
先前被长离冰冷的手握住时,她几乎以为他与慕从嘉是同一人,可现下看来到底是她多心了。
两人的眼神一个淡得像云, 一个浓得掺杂了血与恨,终究是天差地别。
慕从嘉看着她, 仍是目光灼灼,固执问道:“为何帮我,你不怕他杀了你吗?”
少女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不想说。”
面具下的眸光微微一黯。
他隐约猜到了几分她所作所为是另有原因,可她不愿意告诉他。
是报恩吗?
若是报恩,她大可以像从前一样直接说出来。
可若不是报恩,又能是什么理由?
慕从嘉低眸看去,见她面庞隐有愁容,似在为什么事烦恼,不禁低声道:“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着伸手,要将她打横抱起,却被少女立刻握住手腕。
她回神问道:“怎么了?”
“我,抱你下山。”视线落在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上,他心跳快了几分。
曲琉裳眼神透出几分奇怪,连连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就可以。”
又拒绝他。
他见过长珄这样抱起姝凰,姝凰目露惊喜,笑意几乎从眼睛里溢出来,为什么曲琉裳不愿意被他抱?
方才被他抱时分明很温顺,为什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你不愿意?”
她奇怪更甚,迟疑了一下回道:“我自己可以的。”
“我不可以。”慕从嘉反握住她的手,带向自己的腹部。
曲琉裳在他的牵引下,摸到了一层黏腻的血迹,还是温热的,她惊讶抬头:“你的伤……”
方才他抱她时还没有的,不过片刻工夫,怎么会突然裂开?
“我的伤口裂开了,你若是关心我,就让我抱你下山,尽早离开这里。”
“可你抱我只会让伤势加重,你说什么傻话?”
“没说傻话,你清楚我的能力,我抱你下山很快就能离开,你若是于心不忍……”他顿了顿,腹部的血在不断流出,却像个没有痛觉的疯子一般弯唇笑起来,“可以下山后帮我处理伤口。”
曲琉裳知晓于长离而言,在行云宗行走便如步步踩在刀尖上,多留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遂不再犹豫,点头道:“好。”
他眼里零星笑意渐渐真实,衬得黑瞳也亮了几分,有种剔透的美丽,不再如初见一般具有强烈的戾气与攻击性。
慕从嘉伸手,终于如愿抱起她,他不敢冒犯她,只将手放在了她的背部和膝弯处。
少女身量纤瘦,抱起来很轻,他想他一定得抱好她,若是摔着她磕着她,他会比她更痛。
她很小心地避开了他腹部的伤口,尽量向上靠,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有几分笨拙的可爱。
风将她发间的栀子香吹散,一如既往的轻浅好闻。
隔着几层柔软的衣料,他喉结滚了一下,心跳骤然变快,一声一声,急促得让他亦有些不知所措。
他第一次抱起心爱的姑娘,却慌张得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
那时的长珄是怎么对姝凰的?
他眸色幽深几分,声音喑哑道:“你可以抱我的脖子。”
少女犹犹豫豫伸手,双手停在了他的衣领边,勉强圈住了他的脖子。
慕从嘉弯了弯唇。
行云宗的书阁远离大路,他带着她来到陡峭崖边,纵身跃下。
崖下风势大作,锋利得仿佛要割裂空气。
曲琉裳没想过他会用这种惊险直接的法子下山,紧张得手脚冰凉,下意识捏紧他的衣领,脸也埋向了他的衣间。
坠落仍在继续,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耳边尖锐风声似乎在渐渐变弱,她迟疑着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周身被一层淡淡的灵力笼罩,为她隔绝了风势,温柔得就像他的眼神,在她心上留下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
他说:“别怕。”
曲琉裳怔怔看他。
落下的势头很猛,落地的一瞬间却很轻盈,像一股清风为他们化去了坠落的力道。
他将她放下时,曲琉裳微妙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下一刻就见他身子轻晃了一下,跪地吐出一口血。
曲琉裳呼吸一窒,立刻跪地去扶他:“你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抱我让伤势加重了?”
在黛城中过一箭的长离也不曾露出这幅模样,他的伤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严重成这样还执意抱她,他发什么傻?
借着月色看过去,他面具下露出的一点皮肤似乎更苍白了,他却只是若无其事擦掉嘴角的血迹,低声道:“我没事,行云宗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只想尽早带你离开。”
“你发什么傻!”
曲琉裳开始后悔方才答应他疯狂的举动,有些生气,却又说不清在气什么,冷着脸不再说话,在裙摆处用力扯下一块布,伸手用清洁术替他洗伤口处的血。
慕从嘉低眸看她冷脸生气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可爱,无声笑了笑,故意道:“疼。”
少女立刻停下,如他所想心软几分,神色缓和下来,低声道:“那我轻一点。”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没再说话。
洗完伤口,她拿起布条,犹豫开口:“你的伤很重,隔着几层衣服大概效果不好,你介意我缠在里面吗?不会……不会占你便宜,缠在里衣外面就好。”
他弯起唇:“好。”
就算她想占……其实也没什么。
少女不许他乱动,怕影响伤口,亲力亲为给他解外衣,黑衣解开的一瞬间,深青色的布条顺势掉落,他伸手接住。
曲琉裳觉得眼熟,多看几眼后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愣愣道:“这是我在黛城时撕下来为你……你还留着?”
他握紧布条,垂眸道:“嗯。”
她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复杂一分。
这种随手扯下的旧布条,也值得他如此珍重妥帖地收起吗?
她沉默下去,仔细为他缠伤口。
不同于黛城为了躲避傀儡兵的视线必须留在他身边,这一回缠伤口的姿势自由许多,慕从嘉看着她很快缠好伤口,没有想象中的靠近,心里莫名有些遗憾。
还以为会像上次一样……
他穿好外衣,看着少女跪坐在他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你,行云宗除了掌门,还有其他人与你的仇有关吗?”曲琉裳迟疑一下,还是开了口。
章
慕从嘉眸色沉了几分,猜出她是在问祁旸的事,冷冷回答道:“没有。”
少女默了默,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番平静的态度出乎他意料,他呼吸滞了滞,听到她继续问:“是你从掌门那里带着伤离开,被他撞见了吗?”
“……”
“是。”
她再次点头:“我知道了。”
他指尖掐入掌心,声音低低道:“你……”
不生气,也不觉得他恶毒吗?
月色清亮,一如她的眸光,她声音放得极轻:“我能理解。”
理解,但不认同。
慕从嘉心中被狠狠一撞,冷硬的外壳碎裂,露出柔软脆弱的部分。
他突然想起姝凰。
若是姝凰还在,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不知会如何看他?
他与姝凰的期望背道而驰,长成了她最厌恶的模样,她若看到他,会失望,会哭泣,还是会心疼他?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想念姝凰想到发疯。
他不能允许姝凰不得安息,不能允许她的神骨被如此利用。
为了给她报仇,哪怕杀光天下人他也在所不惜,为了抢回她的骨头,哪怕辜负她的期望,他也要去做,也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他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心里只有冲天的恶意,妖物卑劣,修士伪善,凡人自私,这世上哪有什么善与美?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垃圾。
他的心在那场噩梦中,被血与恨包裹,变得冷硬。
他从不后悔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即便世界毁灭,万物生灵灭绝,也只能换来他的一声冷笑。
他唯一在乎的便是自己辜负了姝凰的心意,日日夜夜活在自厌中,可是今日,眼前这个少女,却用温柔包容的声音对他说,她能理解。
理解这个被仇恨折磨、冷漠又恶毒的慕从嘉。
或许她理解的不足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也让他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让他觉得自己不是独自身处于不见天日的深渊。
为什么,他没有早些遇到她?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突然低声唤出那个在心中念过千百遍的名字:“裳裳。”
他又唤一遍:“裳裳,我若对你说实话,你愿不愿意也对我说一回实话?”
第39章 欲望
曲琉裳先是因他自然唤出的亲昵称呼一愣, 接着又因他后一句震了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她迟疑一下,怔怔问道:“什么实话?你愿意让我看面具下的脸,愿意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慕从嘉本意并不在此, 闻言忍不住笑了:“不是这个。”见她眸中一点期待落空, 不禁低声承诺道, “日后我会让你看的。”
“今夜我说的实话,是关于我的仇和令苍。我若告诉你这些,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 为何帮我?”
少女长睫颤了颤,有些惊讶他交付出的信任。
他曾经屡屡试探她,眼神冰冷又充满警惕,为她受了伤都要冷冷威胁她, 敢害他就杀了她。
即便后来关系有所缓和,他对于自身也只是克制提过几句,除了杀父杀母之仇,除了对奉吾的恨意,她对他一概不知。
如今, 他愿意将这些主动告诉她, 竟只为换她一个理由。
曲琉裳:“你就这般相信我?”
他眸光认真到有几分异样, 轻轻点头:“你若也愿意信我, 我必不辜负。”
章
他的信任着实珍贵,可系统一事太过离奇,任务一事实在难以解释,她低头犹豫半晌, 轻轻道:“若我只能说一半呢?”
他立刻道:“只要你肯说。”
曲琉裳抬眸,看到面具下那双眼睛里流转着浅浅月光, 一瞬间想起许多。
想起在黛城他用后背挡下的一箭,想起他抱她躲过散架的摊位,想起他伤势未愈再闯行云宗只为了救她。
最后想起坠落时,他眼神温柔地对她说别怕。
她的心忽而柔软几分。
自她在行云宗山脚下醒来,过往的记忆便悉数不见,她孑然一身,很难去相信什么人,只能独自面对可疑的系统。但她想,眼前这个人,约莫是可以相信的。
可她不能直接告诉他,不能在系统的眼皮底下说这些。
她早就发现系统可以看到她所经历的一切,唯有初到行云宗取下手镯那一刻,系统才会安静几分。
在对长离说实话前,她要找个不露痕迹的方法避开系统。
曲琉裳笑了笑:“我再想想。”
系统果然冒头警告她:“宿主,任务的事非同小可,你不能告诉旁人!”
她不动声色回:“我知道。我只是在委婉拒绝他。”
系统舒了一口气,安静下去,而长离望着她,眸中隐有失落,闭上眼,轻声道:“好,我等你,今夜我说的话,何时都作数。”
四月末,夜风不再寒凉刺骨,温柔抚过脸庞。
曲琉裳顿了顿,想起他的亲昵称呼,颇不自然地低声问道:“你方才,为什么那样唤我?”
慕从嘉睁开眼:“你介意?旁人唤你名字时,你都不曾介意过。”
“旁人?”曲琉裳皱了下眉,疑惑出声,“旁人?你我一向都是单独见面,你何时见我与旁人在一起过?”
慕从嘉眼神闪烁一下,顿了顿回道:“江黎。那日你们上街,我看到了。”
又是江黎?
为什么她觉得近日听到江黎的次数格外多?
她迟钝点了点头,道:“可江黎是我师兄才会那般唤我,你……”
慕从嘉垂眸,掩盖住眼睛里的嫉妒,克制着问道:“你不许我如此唤你?”
也不是不许……
曲琉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来,只得道:“没有不许,你想唤便唤吧。”
他眼中的嫉妒骤然消散,弯唇笑了,抬眸又唤一遍:“好,裳裳。”
“现下我已安全离开行云宗,你是不是要回去养伤了?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段路,也可以送你回去。”曲琉裳缓缓眨了下眼问道。
“不回去。”
“嗯?”
“我不放心你。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陪我?可你的伤……”少女吃惊。
“我没事。裳裳,你忘了吗,我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留在你身边还能保护你。”见曲琉裳不答,他继续补充,“有我在,那些低等妖兽亦不敢冒犯你。”
提到妖兽,曲琉裳猛然意识到什么:“它们怕你?”
慕从嘉轻笑,眸中露出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它们见到我只会跑。”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行云宗所谓的仙器。章
仙器可庇护宗门,令妖兽不敢靠近,而长离同样可令一些妖兽退散……
她隐约觉得其中有相似之处,猜想这或许和埋在山上的骨头有关,若有所思点了下头,接着道:“我想回芜阳宗看看,那里离行云宗很远,有好几日的路程。”
“好,我陪你。”
他态度不带半分犹豫,她心中触动,一瞬后才回神道:“那作为报答,我会好好照顾你、每日帮你处理伤口的。”
慕从嘉眸中笑意加深:“好。”
山崖陡峭,行云宗的弟子并不会来此崖下,顾忌着长离的伤,曲琉裳决意与他在崖下休息一晚,白日再动身。
她扶着他在崖壁边靠好,一只雪白的灵狐适时叼来了一条厚毯子,像是早知今夜他们会在此出现。
是之前他们一起救过的那只小狐狸。
曲琉裳弯腰接过毯子,笑着向它道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这一回灵狐没有躲开她的触碰,抖抖耳朵,转身离开。
她转过身在长离身旁坐下,将毯子盖在两人身上,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为他搓揉取暖。
慕从嘉沉默看着曲琉裳为他盖好毯子,意识已有些混沌。
不必再强打起精神与她说话后,身上阵阵发冷的感觉愈发明显,困意也开始袭来。
之后双手被少女握住,他心中长久存在的空洞像是终于得到填补,不再孤冷。他内心彻底安定,昏沉沉倒在了少女肩上。
左肩一沉,少女暖手的动作停下,低眸看向长离。
他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月光落在上面,渡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衬得他清冷如雪,恍若坠落人间的神祗。
一张面具遮去他大半面貌,却也隐约可见他优越的面部轮廓和线条,不知这面具下这张脸会是怎样的好看?
曲琉裳依旧没有碰他的面具,空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好冷。
比在黛城时还要冷。
为了报仇,他究竟付出了多少,他又是怎样走过这样一条孤独痛苦的道路的?
行云宗,究竟拿他娘亲的骨头做了什么?
曲琉裳皱了皱眉,换了姿势,像在黛城时一般抱住他,为他掖紧毯子,最后抬头望向明月。
系统,她要怎样避开系统的视线?
*
慕从嘉醒来时,曲琉裳还没醒。
曦光洒向大地,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毯子大半落在了他身上,她以并不宽阔的后背为他挡了一夜的风,此刻保持着抱他的姿势,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呼吸轻浅,睡得正熟。
冷硬的心再次被狠狠一撞,露出柔软的部分,慕从嘉立刻将毯子从自己身上取下,全部盖在了她身上。
他小心翼翼扶她靠在自己身上,怕惊扰到她,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他没有催她,耐心地等她醒来。
少女睡相很好,靠在他胸前没有乱动,他忍了一会儿没有忍住,终于放肆地开始细瞧自己的心上人。
从她的眉开始,由上到下,一寸寸掠过,最后到她的唇。
他盯了半晌,喉结滚了滚,想到从前在山谷中,偶尔会撞见长珄低头吻向姝凰,姝凰腼腆一笑,也不躲开,反而抱住了长珄。
幼时的他望着二人,漆黑的瞳中满是不解,他们在做什么?不好玩,也不好吃。
如今看着怀中少女水润漂亮的唇瓣,他忽然懂了从前不懂的感情。
原来……是这个感觉。
她的唇看起来很软,亲下去……会是甜的吗?
无欲无求的清冷瞳孔中第一次燃起欲望,他觉得嘴唇发干,微微抿了一下,却觉得心中渴求更甚,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想亲她。
他想亲一亲她的唇。
他甚至有些失控地低下头去,差一点就要付诸行动。
距离越来越近,离她的唇还有几寸之遥时,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停下。
他忍了又忍,想退而求其次地亲一亲她额头,最终却什么也没做,缓缓坐直。
不能亲。
姝凰不躲是因为喜欢长珄,可曲琉裳不喜欢他。
他若亲下去,就是趁人之危,就是冒犯了她。
她会生气的。
想到她不喜欢他,他垂下眼眸,心尖忽然有些发涩,熟悉的刺痛在心窝辗转。章
她一直在躲“慕从嘉”,对“长离”的好皆是因为报答,甚至昨夜,她还不愿意对他交付信任,还在强调是为了报答才帮他处理伤口。
她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像她这样好的姑娘,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若是他一直对她好,好好爱惜她,保护她,她有没有可能喜欢他?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渴望得到一个少女的爱。
慕从嘉想得出神,并未注意到怀中的少女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曲琉裳很快意识到自己是以什么姿势睡了半天。
她的睡相竟然糟糕至此,莫名其妙睡到了他怀里?
若说之前与他有过的几次亲近接触都有必要的理由,那眼下这一次,曲琉裳是真的找不出理由了,她还没有心大到可以随意靠在他怀中睡觉。
她立刻向后坐远一些,慌张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
原地的慕从嘉:“……”
面具下一双黑眸看着她,他没有说话,曲琉裳渐渐冷静几分,有些拿不准他是本来就醒着还是被刚才那一下吵醒的,小心翼翼再次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我昨夜睡之前还不是这样,我……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慕从嘉默了默,哑声开口:“你可以占。”
第40章 仇恨
其时风过, 碎石从崖壁上滚落,曲琉裳并没有听清,好奇道:“你说什么?”
慕从嘉已从方才的冲动中冷静下来,低声道:“没什么。”
若她发现他是谁, 或许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得知真正的原因。
他想知道她为何执意顶罪。
他不多说, 曲琉裳也不多问, 转而关心起他的伤势:“你的伤如何了,我再看看好不好?”章
慕从嘉点头, 解开外衣。
出乎意料, 他的腹部并未再有新的血迹渗出。
曲琉裳低头凑近看,发现伤口竟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一些。若换作常人,必得有个两三日才会有明显好转。
她忍不住惊讶出声:“你伤口恢复得好快。”
他低眸看她:“嗯。”
曲琉裳放心几分,重新撕了布条替他缠伤口, 过程中她想起祁旸。
祁旸摔落的山崖不算深,性命无碍,就是不知腿上的伤……
长离对他出手是为自保,她可以理解,可祁旸终究是无辜的。
他救了她数次, 若她之后能了结系统的事, 她想……她愿意去帮长离还这个业障。
她想着事情, 缠得慢吞吞, 长离倒也没催促,安静看着她缠。
缠好伤口,两人动身准备向芜阳宗而去。
崖下人迹罕至,杂草丛生, 向前走出不远,肆意生长的杂草已没过腰部。
曲琉裳看着大片杂草, 心念一动,忽然有了思路。
她笑了笑,伸手拨开一片杂草,计算好位置,不合尺寸的手镯果然被一根角度清奇的草秆勾住,顺利从腕上滑落。
少女假装不知,向前又走了好一段路,估摸着已彻底消失在手镯视线中,终于停下脚步,伸手去拽长离的衣袖,语速飞快道:“长离,我现在对你说实话,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慕从嘉被拉住那一刻便停下回头看她,闻言瞳孔一颤,不敢相信道:“你愿意说了?”
曲琉裳点头,仍有些急,继续快速说道:“我有一些不得已的理由,需要慕从嘉杀了我……”
他眼中骤然浮现起惊愕情绪,用力反握住她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但我现在有一些疑虑,想换个方法。所以——”她求助地看向他,“你能不能帮我假死在慕从嘉手下,骗过众人,让所有人都认为曲琉裳死了?”
系统对她说,恶毒女配需要走完该有的剧情线,被男主斩杀,那如果所有人都以为恶毒女配死了,算不算另一种意义的走完剧情线?
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她想试试。
她隐约觉得长离的能力远比她想象中强大,她自知敌不过慕从嘉,也无法让慕从嘉动手,可若是长离,他会不会有能力骗过慕从嘉?
他死死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眸中情绪似惊涛骇浪,疯狂而激烈地翻涌着,辨不清究竟。
曲琉裳知晓这等事情太过离奇,迟疑着补充道:“有些原因我说不了,你可不可以不要问?你若是愿意帮我,我会想办法还你恩情的,你若是觉得为难,不愿意……”
她笑了笑:“也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
良久,他哑声开口:“这就是你替我顶罪的理由?你当时真的想让慕从嘉杀了你?”
曲琉裳垂眸,沉默点点头。
“为什么?是有人告诉你这些的吗?”
曲琉裳微微一顿,继续点头。
“是谁?”他问。
“你答应我,不要回头看。”
少女轻轻道:“是那个手镯。我故意用杂草勾落它,才躲开了它的视线。无论你是否愿意帮我,等下我将手镯捡回后,你都不要在它面前露出破绽,好不好?就假装……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
“……手镯?”
他顿了顿道:“那只手镯并无特殊,也并无异常。”
“所以,这就是它的可怕之处。”
“既然可怕,为何不将手镯就此扔了,还要去捡回?”
“我并不知它来历与目的,怕扔掉手镯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少女温柔笑笑,安慰道,“我骗骗它就好了,不会有事的。”
默了默,他又问:“若慕从嘉不杀你,你会有危险吗?”
曲琉裳抬眸,犹豫道:“我不知道。”
风轻轻拂过,半晌后,他看着她哑声道:“好,我帮你。”
“你有办法?”曲琉裳手指颤了颤,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希望。
“我有。”他眸中隐隐浮现出一丝悲伤,唇角却弯起一个轻浅的弧度,笑了笑,“裳裳,我带你去抢我娘亲的骨头吧。”
少女愣愣看着他,还在试图理解他的话。
慕从嘉解释:“你愿意信我,对我说了实话,我现在便告诉你我的实话。”
“裳裳。”他低眸看她,克制着恨意与怒意,缓慢说道,“当年,行云宗、玄清宗、泽月宗三大仙门的人害死了我娘与我爹。之后,他们生生取出我娘亲的骨头,分为三段,各自带回宗门,埋在山上,对外宣称找到了庇护仙门的仙器,可令妖兽退散,无法接近。”
说到此处,即便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双目还是恨得渐渐发红,似要流出血泪:“裳裳。”
“那不是仙器,那是我娘亲的骨头。”
看着长离如此痛苦的模样,曲琉裳心里一刺,漫出一层细密的疼痛,绵延至四肢百骸。
她有些疼。
章
她曾经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摸到曲恪的玉佩都会泪流满面,那长离呢?他日复一日看着这些仙门肆无忌惮利用着他娘亲的骨头,心里该有多痛,该有多恨?
她终于想清楚了那些相似性。
他娘亲的气息可震慑妖兽,那他身为她的骨肉至亲,拥有她的血脉,理所当然也会拥有震慑妖兽的能力。
她终于开始理解他疯狂的恨意。
他厌恶行云宗山下那些镇民,是因为他们间接被骨头上的气息庇护着。
他恨每一个利用他娘亲骨头的人。
她不曾想过庇佑众人的仙器背后,竟藏着这样的血腥与肮脏。
只因觊觎他娘亲的能力,那些人便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双亲?
为了保护仙门众人,所以选择伤害他双亲的两条性命?
曲琉裳呼吸一窒,蓦然想起他们初见时,长离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在数人性命与一条性命中,她要选择谁?章
原来……如此。
她不愿意舍弃任何一人的性命,在长离的眼中,便等同于不会伤害他娘亲,不会像那些人一般下作。
这才是他试探的真正目的。
将性命一较轻重的从来都不是长离,而是那些所谓的正道之人啊……
所以他得到回答后,才会那般轻易地放过小川,才会愿意在黛城舍身保护她,会说她与他们不一样。
曲琉裳看到他低下头,看到他咬紧牙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心中细密疼痛更甚。他将自己最痛的过往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对她交付了最珍贵的信任。
他说必不辜负她的信任,她想,她亦是如此。
少女回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好,我陪你去抢骨头。”
慕从嘉看着被握住的手,怔了一下,眸中的血气与戾气渐渐消散。
杂草被风吹得乱撞,沙沙蹭过他们的衣摆,他抬起头来:“裳裳,我娘亲的骨头在他们眼中是镇山仙器,若是丢失,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带你去抢骨头,必会惹来他们的追杀。你回到行云宗,面对玄清宗与泽月宗的讨伐,慕从嘉一定会给两宗一个说法。”
“待慕从嘉提剑对你出手,我便帮你假死脱身。”
“慕从嘉真的会对我出手吗?”曲琉裳怔怔问道,想起慕从嘉用冰冷的手摩挲她的手背,低声说着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喜欢的人。
慕从嘉看着她笑了:“会。因为他需要为行云宗着想。”
这个理由说服了曲琉裳,依慕从嘉在众人口中的形象,他不可能弃行云宗而不顾。
她继续问:“那你要怎么帮我假死脱身?”
“幻术。”他言简意赅道。
“你会幻术?能骗过所有人吗?”
“足矣。”
他不止是会,更是精于幻术。
但他从未想过,他最恨的幻术,有朝一日可以帮他救下最爱的人。
少女抿了抿唇,低声问道:“可你在行云宗受了伤,没有抢回骨头,玄清宗与泽月宗的骨头,你要怎么抢?”
他低眸看她:“这一次,有裳裳帮我。”
曲琉裳回望着他,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温柔笑了笑,点头。
面具之下的漆黑瞳孔中,亦流露出浅浅的温柔,温柔之下还有谁也看不见的坚决。
他不会让她死的。
如果她有不得已的理由,要假死在慕从嘉的剑下,那他就如她所愿。她替他背负罪名,那他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旁人伤到她半分。
他第一次庆幸自己就是慕从嘉。
庆幸自己有机会杜绝一切伤害到她的可能性。
互剖心迹后,曲琉裳多提醒了一句不要在手镯面前提到假死,带着长离慢吞吞往回走。
她走在路上,试着回想从前的记忆,发现过往仍是一片空白。
她依旧想不起任何事。
她想,系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它到底把她的记忆藏去了哪里?她要怎样才能找回从前的记忆?
*
一阵天旋地转后,系统随着手镯躺在了地上,心凉了一大半。
看着少女愈来愈远的身影,它知道再如何呼唤也没有用了。只有手镯戴在腕上,曲琉裳才能听到它的声音。
完了,完了。
她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手镯丢了,这样下去它压制记忆的功效会越来越弱,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想起一切。
等她想起一切,它也就玩完了!
系统满心期望她能发现手镯丢了,却看见她走出很远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和长离说着什么,说了许久。
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一只手镯掉了都没反应!
快回来找啊!
系统发疯大叫,下一刻,少女转过身,向它所在的方向而来。
系统惊喜,太好了,曲琉裳终于发现手镯丢了!
少女在这片杂草中走走停停,找着什么东西,片刻后来到它面前,弯腰捡起手镯,轻声道:“啊,原来丢在这里了。”
第41章 她的痛
被重新戴回手腕上, 系统感到一阵安心。
只是,它为什么感觉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在打量它,盯得它浑身不舒服?
系统凝神去看,看到长离只是握住曲琉裳的手转身为她开路, 松了一口气。
呼。
是错觉吧, 它想。
他只是低头要拉曲琉裳的手, 不是在看它。
系统忍不住对曲琉裳叮嘱道:“宿主,你以后一定不能再弄丢手镯了, 这太危险了。”
少女没有立即回它, 顿了顿问道:“会有什么危险?”
章
系统哽了一下,莫名觉得曲琉裳最近对它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不信任,干脆心一横, 骗了她个大的:“宿主,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我为你修补破绽,让你得以安然无恙。若手镯离体太久,你会渐渐被这个世界排斥, 最后魂飞魄散。”
它再次强调:“只有手镯在你手上, 才能带你回家。”
它看到少女的神色渐渐凝重, 最后抿了抿唇, 对它说:“我知道了。”
这一刻系统突然发现,它开始猜不透曲琉裳的心思和想法了。
也不知她信了没有。
*
在抢骨头前,曲琉裳还是决意先回芜阳宗一趟。
她已不再相信系统的话,或许看到芜阳宗的旧景, 能令她触景生情想起什么。
长离没有反对,依旧表示要陪着她。
两人一路向西, 行云宗始终没有任何追捕她的动静。
曲琉裳慢慢想起慕从嘉所说的话,他放她走,保她无恙。
即便她从未对慕从嘉产生过多余的心思,可想到现下安稳的处境,还是忍不住出神,或许他不喜欢她才是最好的结果。
不喜欢她,就不必面对被众人质疑的风险,不必在之后的抉择中陷入两难,也不必因为她而伤心。
少女想得专注,走路也心不在焉的,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长离视线落在她身上,无言看了她许久。
五月初的时节,路边开满了浅粉色的蔷薇花,花团锦簇,锦绣成堆。
偶尔他们在路边停下歇息时,曲琉裳低头去细瞧,忍不住露出笑容,愁容散去几分。
春光归去,清香犹有野蔷薇。
慕从嘉看着少女轻轻撩起半边碎发、低头闻香的模样,胸腔下的心脏怦然一跳。
他并不能欣赏这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只觉得无趣,可眼前的少女却美得羞花闭月,世无其二,让他一次又一次为之心动。
野蔷薇再美,又怎及她抬眸一笑。
有些感情入了骨,便再难以剔除。
他失神了一瞬,就见少女抬头看向他,笑着问:“好不好看?”
“好看。”几乎是脱口而出。
少女笑意更深:“有点意外,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
这些?
原来她问的是野蔷薇。
但她兴致正好,慕从嘉也不欲扫她的兴,眼神柔软几分,低低“嗯”了一声。
路上还遇到一只脑子发昏跑错路的豹妖。
曲琉裳清楚地看到,隔着老远的距离,那只豹妖的毛便开始一根根炸起。它瞪圆了眼珠子,似乎感受到什么恐怖的气息,连四肢都开始颤抖。
慕从嘉看它一眼,冷冷吐字:“滚。”
豹妖如获大赦,转身撒腿就跑,还因跑得太慌张绊了一跤,啃了一嘴的泥,但它毫不在意,站起来继续跑,转瞬没了影子。
这还是曲琉裳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大气息。他什么都不必做,便可使妖兽退散,使灵兽臣服。
她收回目光,慕从嘉正看着她,低声道:“没事了,它跑了。”
曲琉裳摇头:“没有怕,只是在想,你娘亲也一定很强大吧。”
否则怎能仅靠骨头上的气息就庇佑整座仙山的人?
提到姝凰,慕从嘉眸色一黯,而后笑了笑:“嗯,她很强大。和她比起来,我太弱了,连为她报仇都做不到。”
他语气平静,言语之间却带着深入骨的自我否定,曲琉裳心中忽而一刺,摇头道:“不是的。”
她执着重复一遍:“不是的,你娘亲不会在意这些的。”
慕从嘉没有想过她会说这些,哑声问道:“真的?”
“真的。她爱你才会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她只会在乎你每日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有没有地方可以去。她若是知道你这般否定自己,会难过的。”
姝凰……真的会为他难过吗?
他想起姝凰笑着一声声唤他“从嘉”,想起姝凰为他学做桃花酥,最后想起姝凰抱住他,让他好好活下去。
少女的声音仍在继续。
“……所以,别再给自己压力了好吗?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你会取回她的骨头,你会带她回家。长离,我会帮你的。”
耳边声音温柔似水,他心中经年的伤痕好似也被神奇地抚平几分,不再隐隐作痛。
她仍在继续,他无言盯着她,渐渐有些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只有对她的渴求在心中疯长。
一瞬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
她太美好了。
连他这样恶毒扭曲的人都可以给予善意,都可以待他如此好。
如果,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章
曲琉裳说了半天,见他只是沉默,没有回应,眸中情绪也渐渐不对,不禁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他眼中情绪一瞬化为乌有,摇头道:“没什么。”
蔷薇花在风中肆意绽放,曲琉裳见他情绪恢复正常,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那就好。”
*
两人是在第五日到达芜阳宗的。
芜阳宗覆灭,化为废墟,饶是曲琉裳做过心理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惨烈所震住。
房屋悉数倒塌,断壁残垣一眼望不见底。脚下的土地被大雨冲刷过几回,仍带有一点淡淡的暗红色,几乎可以想见灭门之时是怎样的尸山血海。
因无人打扫,断壁之间已有蛛网结成,几块碎布衣角压在砖石之间,经受着风吹雨淋,褪色发硬,摇摇欲坠。
曲琉裳的泪在看到这一切后,开始流个不停。
不同于上次摸到曲恪的玉佩只是默默流泪,这一回她连心脏都是疼的,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疼痛阵阵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芜阳宗的惨象并没有唤起她的记忆,她的眼泪与心如刀割,都仅仅只是身体的本能。
看出曲琉裳的失态,系统跳出来紧张提醒她:“宿主,这只是为你覆盖的身体记忆,你要冷静,不要被影响。”
曲琉裳冷静不下来。
她双腿一软,险些站不稳,将要摔向地面时,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少女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面具。章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她看不到他是怎样的神情,只能看到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里好似有丝丝缕缕的悲伤,又好似有心疼。
他看了她一眼,猛地将她拥进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裳裳,你哭吧,我在这里陪你。”
怀中的少女确实没有忍住,用力攥紧他的衣角,低声哭起来。
听着她压抑的哭声,慕从嘉只觉得好似有一把尖刀在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剜得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的笑可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她的泪也可以带给他百倍千倍的痛。
他不知要如何安慰曲琉裳,只能用力抱紧她,告诉她一句他陪她。
慕从嘉视线缓缓掠过眼前这片废墟,眼神渐渐变得阴狠,心中的恨意也愈发浓重。
他知晓芜阳宗是因何覆灭的。
妖兽最喜吞吃修士的心脏来增补力量,当另外三派都被姝凰的骨头保护起来后,芜阳宗便成了妖兽唯一的目标。
从前四派仙门共同抵抗的妖兽因此聚集于芜阳宗,覆灭是必然的结果。
他们再如何假惺惺地派人相助,也不过杯水车薪。
曲恪不愿同流合污,却导致芜阳宗葬送于妖兽之手。
他们不曾对芜阳宗出手,芜阳宗却因他们而亡。
那群道貌岸然的下作之徒,不仅害了姝凰与长珄,还害了芜阳宗,让他最爱的人无家可归。
慕从嘉咬紧了牙,双目恨得仿佛淬了血。
总有一日,他要亲手杀了他们,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风掠过拦腰折断的枯树,枝叶沙沙作响,好似低泣,飞禽在上空展翅盘旋,发出的叫声犹如悲鸣,似在为芜阳宗叫冤。
胸前的衣服被泪水浸湿,少女渐渐止住了哭声,从他怀中退开一些,擦了一把眼泪,眼睛红红地看他:“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赔……”
他才说出几个字,山上方向蓦然响起一道人声:“琉裳?”
曲琉裳愣了一下,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转头看过去,印入眼中的,是江黎惊愕的脸。
江黎与那日分别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变化,长发被高冠束起,身着一袭白衣立在高处。他诧异出声,见她转过头,表情变为惊喜,立刻从高处跃下,大步向她而来。
“琉裳,你怎么回来了?你是来……”
江黎话说到一半,看到曲琉裳身旁的黑衣人比他更快一步地有了动作。
黑衣人半挡在他与曲琉裳中间,用一只手轻轻揽住少女肩膀,正眸色阴沉地看他,眼神中是赤裸裸的敌意与攻击性。
他戴着一张面具,辨不清面貌,但这种眼神却无端让江黎觉得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
不,应该是错觉。
黑衣人眼神如刀,戾气重到仿佛随时都会杀了他,他应该没有见过这样危险的眼神。
但令江黎最为震惊的是,曲琉裳被黑衣人半揽入怀中,竟没有丝毫挣扎反抗,从前在芜阳宗时,她何曾这样亲近过旁人?
曲琉裳看向江黎,同样惊讶道:“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42章 疯狂
“我是, 回来为大家收尸,好让师弟师妹入土为安的。”
江黎停在她面前,低声回答道。
曲琉裳闻言心又更痛一分,她不在芜阳宗的这些时日, 原来都是江黎师兄在帮她照顾后事。
她眼睛一热, 忍住眼眶里的泪, 扶了下长离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而后对着江黎弯腰, 郑重感激道:“多谢师兄。”
少女一向冷静坚强,甚少落泪,偶尔露出的脆弱便格外惹人心疼,我见犹怜。她眼眶哭得发红, 水雾蒙蒙,眼见又要涌出眼泪,下一刻却被生生逼了回去。
这幅模样,让她身侧的两个男子心上都被狠狠剜了一刀。
一个身子僵硬地放开她,看着她走向江黎, 心尖又涩又疼。
一个伸手扶起她, 温柔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说罢看向慕从嘉, 露出意味不明的淡笑, “琉裳,这位是?”章
曲琉裳反应过来,向江黎介绍:“他名长离,是我的……朋友。”
江黎看着他眸色愈发阴沉, 渐渐猜出他对曲琉裳的感情,眼里也随之带上些许敌意, 轻笑着道:“原来如此,这些时日多谢阁下照顾我师妹,只是不知,阁下怎的还戴着一张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曲琉裳立刻阻止道:“师兄,你别问了。”
慕从嘉握紧了拳,一言不发。章
江黎又看一眼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好,师兄不问了。”
少女并未注意到两人眼神的交锋,对着江黎轻轻道:“师兄,我想去看看我爹。”
江黎眸中的敌意立刻散去,低头看向曲琉裳的目光中,带有疼惜和自责:“好,师兄带你去。”
他余光看向慕从嘉,见他也跟了上来,不觉有些好笑。
这里是芜阳宗,哪里有外人的位置呢。
与曲琉裳再如何亲近,也只是换来“朋友”二字而已。
*
江黎为曲恪收了尸,将他埋于山上最高处。
带她上山的路上还说起,自他在行云宗山脚下找到她,得知她平安无恙,便回到了芜阳宗,默默为一众同门殓尸。
他忙碌了数日,让同门得以入土为安,下山之时,不期然撞见了方才那一幕。
江黎知晓她忘了从前,却没有想过她会那么快回到芜阳宗,还哭得那般伤心,忍不住带有期冀地问道:“琉裳,你可是想起来了?”
曲琉裳擦干净眼泪,摇头。
她情绪低沉不佳,似不愿意多说,江黎低叹一口气,也不再多问,专心带她走向曲恪的埋骨之地。
少女跟在江黎身后,慕从嘉默默跟在少女身后。
他听着他们交流的内容,心里乍然生出一种距离感,好似有一条鸿沟隔在他与曲琉裳之间,让他觉得她很遥远,难以走近。
这里是芜阳宗,有着独属于他们的过去,他们曾在此一起修炼,一起玩闹,一起除妖……一起做过无数事。
他们甚至亲昵到,江黎可以轻描淡写自称为她的未婚夫婿。
江黎,为什么又是江黎?
在曲琉裳的过往中,她当真没有一点喜欢过江黎吗?
否则江黎怎么敢那样自称?
疯狂的嫉妒几乎让慕从嘉将嘴里的肉咬出血。
他要让江黎在曲琉裳面前,消、失。
*
将至山顶时,已隐隐能看到那里立着一座石碑。
曲琉裳在看到石碑的那一刻,一股更大的悲伤袭来,在她心上狠狠一撞,眼泪顷刻间滚落而下。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抬起,为她擦去了眼泪。
那只手的皮肤并不细腻,带有薄茧,动作却温柔而克制,隐约能感受出主人的珍视和爱惜。
曲琉裳伸手握住那只手,抬眸看向长离,笑了笑。
慕从嘉看她,也像她一般,露出一个轻浅温柔的笑。
江黎走在最前面,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待他转过身,曲琉裳已松开慕从嘉的手。
少女眼尾发红,看着他轻声问道:“师兄,我想跟我爹单独相处一会儿,可以吗?”
他心中酸软得一塌糊涂,立刻点头答应了她。章
曲琉裳又看向慕从嘉,温柔笑着道:“长离,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慕从嘉垂眸,低低“嗯”了一声。
少女提起裙摆,大步向曲恪的墓碑跑去。
江黎为曲恪选了个好地方。
山顶空旷清静,可看崖间云雾,可观日月飞鸟。
墓碑周围是一圈新生的绿草。
她跑到墓碑前,双腿一软,对着墓碑直直跪了下去。
碑是江黎立的,上面写,芜阳宗掌门人曲恪之墓,门下弟子立。
她望着冰冰凉凉的墓碑,泪流满面。
这里的气息比之玉佩更加熟悉,她几乎可以肯定曲恪就是她的生身之父。
系统总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身体记忆都是假的,怎么可能?
它能让她流出眼泪,难道也能让她的心疼痛不已吗?
江黎对她毫无保留、毫不起疑的态度也再次让她确信,他们一定相交多年。
或许,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系统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回到芜阳宗,看到昔日景象,却依旧没有想起任何记忆,只能说明她的记忆真的被系统动过手脚。
系统骗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若真的死了,会发生什么?
系统看了半天,见曲琉裳满脸是泪,一言不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忍不住跳出来问道:“宿主,你说回芜阳宗做一件大事,是在想怎么让男主杀你吗?那现在呢,你想好了吗?”
曲琉裳闭上眼睛平复着情绪,好一会儿才回道:“嗯,想好了。”
*
风势突然乱了。
江黎看到曲琉裳向墓碑跑去,收回目光,识趣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给少女留下足够的空间与曲恪独处。
他思考着曲琉裳身边黑衣人的来历,直觉他戴面具必有古怪,准备试一试他的身份,转身之际,杀气猛地袭来。
狂风卷起地上大片枯萎的树叶,江黎眯了眯眼,凭本能向右避让,却慢了一步。
一只手狠狠扼住他的喉咙,强大力道带得他撞上背后一颗粗壮大树,回过神来,整个人已被高高带起抵在树干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之下的眼睛里,掀起了激烈扭曲的杀意。
好惊人的速度。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黑衣人是何时出的手、如何出的手。
他在芜阳宗是众人的师兄,被曲恪寄予厚望,可是在这个人手下,竟连一击都抵挡不住。
这般实力,令他想起从前被慕从嘉的灵压震得后退了半步。难道是……
不,慕从嘉是名门正道,眼前之人却是个疯子。
想到此,江黎眼中敌意大增,曲琉裳的身边怎么能留着这种疯子?
慕从嘉右手用力掐住江黎的脖子,冰冷声音中夹杂着疯狂:“再敢纠缠她,我要你的命。”
江黎伸手握紧他手腕,与他暗中对峙,闻言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你也喜欢她。”他笑出了声,“可她偏偏不喜欢你,所以你只能找我撒气。”
他释放出的灵火灼伤了黑衣人的手腕,可黑衣人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力道半分不弱,甚至掐入他的脖颈更深一分:“再说一遍,从她身边滚开,否则我要你的命。”
江黎的脖颈被掐出血,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他浑然不觉,眸中露出轻蔑,嗤笑起来:“你以为没了我……她就会爱你吗?可惜……她最不可能爱的,就是你这种人。”
最不可能爱的,就是他这种人?
慕从嘉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块,连痛都是麻木的,他死死盯着江黎:“你敢挑衅我?”
手腕上被灼烧的痕迹越来越重,鲜血一滴一滴落下,他想起曲琉裳也是用灵火的,她连修习的方向都和江黎的一样,是……为江黎学的吗?
江黎脸色开始发紫,却昂着头没有示弱,笑起来的眼神像是在可怜他:“什么挑衅……事实而已。眼神阴沉……下手狠毒……滥杀无辜……藏头露尾连脸都不敢给她看,她凭什么爱你?”
“滥杀无辜?”慕从嘉双目发红,不顾手腕的灼伤,指尖的力再次加重几分,“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江黎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尽可以试试……看看杀了我……她还会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慕从嘉一瞬间被激怒,杀意迸发,掐得江黎脸色开始转为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身后却蓦然响起少女的惊声尖叫:“不要!”
他在这声惊呼中僵住了身子,手上松了力,骤然清醒过来。
江黎得到喘息,立刻看准时机,掌心运出一团灵火,狠狠击向他的腹部。
那团灵火让他未愈的伤再次开裂,他嘴角溢出血丝,失去稳住身形的力气,向后摔出一大段距离,撞上一块巨石。
再抬眸时,少女已上前扶起倒在树下的江黎,神色慌张道:“师兄,你怎么样?”
郎才女貌的画面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灵火灼烧、鲜血淋漓的手腕,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
他又在江黎面前失控了,还被她看到了……
慕从嘉控制不住地再次抬头去看,看到少女轻轻抚摸江黎脖子上的掐痕,而江黎靠在树上,对她温柔一笑,轻言安慰着她。
她会……怎么想他呢?
会觉得他阴险歹毒,滥杀无辜吗?
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疼,比之再次开裂的伤口,比之手腕的灼伤,都要痛上百倍千倍。
腹部的血汩汩流出,他捂着伤口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走向曲琉裳,下一刻,她抬起头来,终于将目光分给了他。
隔着长长一段距离,他觉得眼眶发涩,有些看不清她眸中情绪,只听到她问:“长离,你为什么要伤师兄?”
第43章 请求
慕从嘉转身就走。章
“你去哪儿?”曲琉裳望着他的背影下意识站起来, 却被江黎拉住手。
“琉裳,别走。”他的脖子被掐伤,声音微微变调,有几分沙哑难听。
曲琉裳回过神来, 看着那块巨石旁的血迹, 心里沉了沉。她深吸一口气, 转过身蹲下,对着江黎道:“师兄, 这里还有治外伤的药吗?”
“我还未来得及清点这里的东西, 若是还有药,应当都被压在砖石下面了。”
“那师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
“我陪……”见曲琉裳重新站起来,江黎想要随她一起, 却因脖子被掐得太狠,尚未缓过来,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一晕,跌坐回地上。
再抬头时,少女身影已在视线中消失。章
*
曲琉裳一路奔至半山腰, 翻过几片废墟, 找到了置放伤药的柜子。
柜子倒向地面, 里面的瓶瓶罐罐也大多被震碎, 药膏混入泥土和鲜血,早已不能再用。
她一瓶瓶看过去,总算找到一瓶完好无损的伤药。得了伤药本该立刻回去,可是想到长离流下的鲜血, 曲琉裳又继续翻找起来。
她看到他的伤裂开了。
灵火的威力她再清楚不过,何况江黎的实力在她之上, 出手只会更狠。他的伤再度裂开,她心里也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慌,只怕他有什么不测。
找到两瓶伤药后,曲琉裳回到了江黎身边。
她取出一瓶递给江黎,仔细看了一眼他的掐痕说道:“师兄,这是用来涂抹外伤的药,你脖子上的伤不是很重,是一点皮外伤,应该过些时日便好了。”
江黎没有接过,他看着曲琉裳有一丝期待地问道:“琉裳,你帮我上药可好?”
曲琉裳愣了愣,垂眸将药放在他手中:“抱歉师兄,我……不太方便。”
看着手心的药,江黎眸色黯淡几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他有半分心动,永远对他礼貌而客气。
他握紧手中的药,听到曲琉裳继续问:“师兄,长离为什么会出手伤你?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江黎沉默了一阵。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他并不想让曲琉裳知道这些。
他忍不住劝说:“琉裳,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要离他远一些。”见她沉默不语,他继续道,“你见过他面具下的脸吗,知道他是谁吗?倘若没有,你又怎能轻信于他?”
曲琉裳看着他,眼神平静,听完淡淡笑了笑:“多谢师兄提醒,我会自己判断。”
她站起身,江黎心中一紧,亦跟着站起身:“琉裳,你要去哪儿?你是觉得师兄说话难听吗?可他实在是……”
“师兄。”曲琉裳顿了顿,看着他道,“没有觉得你说话难听,反而要谢谢你这些时日照顾芜阳宗。只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便在这里向师兄辞行吧。”
她认真叮嘱:“希望师兄之后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冲动,不要受影响。”
少女语气中的凝重和严肃让江黎心慌,他一把握住曲琉裳的手腕:“琉裳,有什么重要的事?师兄可以帮你,师尊已逝,我定会替师尊好好照顾你的!”
曲琉裳笑笑,不动声色拿开江黎的手,轻轻道:“没事的师兄,你放心吧,我可以自己解决。”
见她转身要离开,江黎更慌:“琉裳,你这么快就要走,不再多陪陪师尊,不再多停留些时日了吗?”
“不留了师兄,我的事有些急。若之后还有机会,我再回来看你们。”再多留下去,恐怕系统会起疑。
“你要,去找他吗?”江黎在身后低低问道。
曲琉裳脚步一顿,“嗯”了一声。
想到长离的伤,她仍感到阵阵心慌。
她在山顶与系统说完了依靠其他宗门让慕从嘉杀她的计划,系统激动地表示很可行,一定要再试试。随即下山回到原处,却不见两人踪影。
她匆忙找过来,便看到长离死死掐住江黎脖子的一幕。
她一瞬间心跳剧震,惊声喊出“不要”。
不要伤害江黎。
长离的人生本就充满了痛苦与血腥,她不希望他再背上人命,不希望他背上更多的业障。
可他吐了血,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她一眼,一句话也不曾对她说便转身离开。
他怎么了,有没有事,如今又去了哪里?
他又为什么会突然出手伤了江黎?
曲琉裳心绪乱了几分,仓促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及时阻止你们,抱歉师兄。”
她说完飞快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黎望着她的背影,握紧手里的药,不禁苦笑出声。
*
芜阳宗山下便是一条小溪。
慕从嘉捂着腹部的伤口,麻木地走到溪边坐下,解开外衣,露出里面被血浸湿的布条。他取下布条,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该讨厌他了吧。
她总说不在乎他如何想,只在乎他有没有做,可是今日,他真的做了,他出手伤了江黎。
她看到他卑劣恶毒的本性,应该也不会愿意再见他了。
慕从嘉低头去洗布条上的血,洗干净后,又用灵力暖干,仔细折好,和之前留下的深青色布条收在了一起。
或许,这就是他能拥有的、关于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手腕被灼伤得发红,腹部的伤口鲜血横流,他却连处理的心思都没有。
闭目间,都是少女扶起江黎,看着他问,为什么要伤她师兄?
他抬手捂住心口,眼睛渐渐发涩发红。
头顶飞来灵鸟,叽叽叽地叫着,对他说,您想见她,要我们去看看她吗?
“不许去!”他死死掐着自己掌心,冷声道。
去看什么?
看她如何关心江黎,看她与江黎如何郎才女貌吗,还是看江黎志得意满的笑?
他不想知道!
灵鸟委屈地绕着他飞了几圈,最后也离开了。
只剩他一人。
落日西沉,溪面波光粼粼,碎金跳动。
慕从嘉垂下手,想起曲琉裳的手镯,捂着伤口从溪边站起。
他还没帮她解决手镯的事,她会有危险的……
江黎那么弱,哪里有能力保护她。
即便她讨厌他,不想见他,他也不能看她出事。
可当他转过身,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那样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鸟兽低鸣,余霞散绮。
少女身上还是离开行云宗时穿的浅蓝罗裙,因为帮他缠伤口,裙摆缺了几角,显得破破烂烂。
她是跑来的,在他几步之外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长发被晚风扬起,发间还戴着那支他送出去的簪子。
她的眼睛明亮得仿佛揉进了整片晚霞的光,绚烂夺目,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半点他想象中的厌恶与疏离,只有担忧和不解。
芳菲满地,身后溪水潺潺,慕从嘉就那么僵在原地,听到自己的心怦然一跳。
她出现在这里,是来找他的吗?
曲琉裳轻喘了几口气,看到他手腕和腹部的伤,立刻大步上前捧起他的右手,皱眉问他:“你的伤怎么比方才严重了?你去哪儿了?”
她的语气同她的眼神一样,流露出明显的担忧。
少女的手指柔软细腻,抚过他手腕灼伤时,微凉触感舒缓了他的痛。
他低头看着她的发簪,闻到熟悉的淡淡栀子香,心跳越来越快。
曲琉裳没有执着追问他的回答,顿了顿道:“我先给你治伤。”
她指尖现出灵光,覆在他的手腕上,灵火灼烧出的伤痕渐渐愈合。她对他说:“我也会用灵火,所以才有法子帮你治,你……若是下次再不及时处理,伤口会恶化留疤的。”
慕从嘉垂眸看着曲琉裳,没有说话,他的身子依然有些僵硬,不知作何反应。
她不生气吗?
她不讨厌他吗?
手腕上的灼伤彻底愈合后,天色也黑了。
月光落了下来。
曲琉裳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从衣间取出那瓶伤药,递给他道:“这是我在芜阳宗找到的伤药,你用在伤口处,应该能好得快些。”
她低叹了口气,说不清是为什么。章
“我转过去等你,你处理好伤口叫我。”
转身之际,手腕却被猛地拉住,身后那人声音低哑道:“裳裳,为什么回来找我?”
曲琉裳默了默,又转回看他,眼神不解:“那你呢长离,你为什么要伤师兄?”
慕从嘉沉默。
为什么?因为他嫉妒江黎和她有那么多的过去,嫉妒得发疯。
可他若是如实说了,她只会认为他是个疯子。
她继续问:“你说你的仇与芜阳宗无关,那在芜阳宗长大的师兄也应与你的仇无关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伤他呢?”
他垂下眼眸,手上的力慢慢松了几分,有退却之意。
曲琉裳低头看了一眼他松开的手,又道:“你和师兄都不想说,那我不多问,只请求你一件事。”
他蓦然抬头,声音僵硬道:“什么事?”
“不要伤害师兄,可以吗?”
面具下那双眼睛一瞬有些发红,他死死压住眸中的感情,盯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找我是为了这个?”
她主动下山寻他,为他治伤,给他伤药,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句,原来都是为了江黎?
她就这么在意江黎,在意到要来请求他吗?
慕从嘉终于控制不住地问出口:“你喜欢他?”
少女眼里茫然了一下,像是非常奇怪他会有此一问,而后她摇头:“不喜欢。找你也不全是为了师兄。”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长离,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请求你,就当是为了我,不要伤害师兄,可以吗?”
第44章 面具
“不喜欢他, 为什么还要在意他,不许我伤害他?”慕从嘉声音艰涩问道。
曲琉裳望着他,因为他扭曲的思想怔住。
难道他认为不喜欢的人便可以不在意,可以肆意伤害?
她静了一瞬, 慢慢解释道:“我虽不喜欢师兄, 但我与师兄之间还有同门之谊。芜阳宗覆灭后, 他帮我照顾芜阳宗上下,又添一份恩情, 于情于理, 我都不能看着他受到伤害。”
同门之谊,恩情。
这的确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可是。
慕从嘉喉结滚了一下:“你对我,也是因为恩情吗?”
少女看着他,眸中涌上一点无奈, 摇头:“不全是,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吗?”章
他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因为我希望你能少背人命,少背业障,将来报了仇, 还有机会好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瞳孔蓦然一颤, 一瞬间清亮胜过月光。
仿佛在孤冷的深渊, 终于有人愿意对他伸出一只手, 为他驱散黑暗,试图将他带离噩梦。
她继续说:“你娘亲若还在,定然也希望你好好爱惜自己的。我答应过你,陪你去抢你娘亲的骨头, 那你可不可以不伤害师兄?”
姝凰……姝凰若是还在,会希望他好好爱惜自己吗?
慕从嘉一点点反握住曲琉裳的手, 答应:“好,我不伤他。”
少女的身影映在他漆黑瞳孔中,某种危险的想法在隐秘的角落开始生根发芽。
他以为她不会再见他了,可她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眼前。
既然会主动来找他,就不要再离开。
永远都不要离开他。
曲琉裳因为这句话,眉松了几分,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谢谢。”
野花淡淡的香气散开,溪流声不绝于耳,他失神盯着她的笑容,心中戾气散尽,只余一片宁静。
他突然觉得无论是什么,只要能换来她一个笑容,就很好,很值得。
“那药……”慕从嘉看向另一只手心的药瓶,忍不住开口。
她说这一路会好好照顾他,好好帮他处理伤口的,现在有了药,她还帮他上药吗?
曲琉裳同样低头看了一眼药,罕见地拒绝道:“不,你自己上。”
“我不知你和师兄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终究你伤了师兄,长离,我也是会生气的。”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半分怒意,现下突然说出口的“生气”让他心中一紧,立刻道:“你生气了?我日后……”
静了静,他低声艰难重复一遍:“我日后不会再动他了。”
“好啊。”曲琉裳淡淡笑了笑,“我相信你。”
她笑着说信任的模样让他心跳又快了些,身子紧绷不知做何回应,猛地转身向溪边走去。
身后曲琉裳笑容敛去,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系统的声音又在识海中响起,奇怪问道:“宿主,你真的生气了?”
曲琉裳:“嗯。”
“那你怎么……”怎么一点都看不出生气的模样,还那般关心他的伤?
曲琉裳静了静,道:“生气又如何,冷静下来好好说话才能解决问题。”
看着少女抿紧唇的模样,系统都有些佩服她了。
它想曲琉裳不愧是女主,不会冲动地感情用事,虽说在之前的相处中有些麻烦,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错。
至少长离没有一走了之,还会继续帮她。
可惜,她就要死了。
即便慕从嘉在行云宗有了绝对的话语权,但面对两大宗门的讨伐,他势必会为宗门考虑,绝不可能再继续保她。
除非慕从嘉疯了。
系统放松了几分,语气轻快:“幸好宿主冷静,还记得要利用他来完成任务。”
“利用”二字过于刺耳,曲琉裳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没有利用他。”
“嗯嗯没有利用。”系统不多与她计较,顺着她的话道。
看着长离解开外衣在溪边清洗伤口,殷红的血顺着溪流而下,曲琉裳低叹了口气,没有再接系统的话。
她生气是真,但关心也是真。
她的确对他死死掐住江黎脖子一事感到震惊,可从他扔了刀放过小川那一刻起,她也相信他并非真正的十恶不赦。
他可以改变的。
她静立片刻,又想起江黎的话——
“你见过他面具下的脸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长离,到底为什么要戴面具?
是怕被仙门之人认出,还是别的?
他说,日后会让她看的,日后是什么时候,现在不行吗?
曲琉裳等他上好药,走上前坐在他身边,偏头看他。
慕从嘉听到她的脚步声,感受到她视线的停留,身子僵了一下,看向她低声道:“裳裳?”
她没有说话,仔细看着他的面具。章
面具是纯黑的,上面没有任何花纹雕饰,自额际一直遮至鼻梁,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的薄唇和微尖的下颔。
大约是伤口裂开又没有及时止血的缘故,他的肤色和唇瓣都有些苍白,像一晒就化的轻雪,有几分易碎的美感。
她将视线移至他的眼睛。
眼形被面具遮掩了几分,看不清最末的走向,但瞳仁却很美丽,如黑曜石一般通透。
见她一直盯着他的面具,慕从嘉心里微微不安,又唤一声:“裳裳?”
曲琉裳顿了顿,看着他认真道:“我想看看你,可以吗?”
他眸光一滞,努力声音平静地问:“怎么突然想看了?”
“我想真正认识你,可不可以?每一次都是你主动前来帮我,我只能被动等待。我怕某一日你摘下面具我也认不出,只能与你擦肩而过。”章
今日江黎的话让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愿意与他始终隔着一张面具,不愿意只能被动等他来找自己。
倘若他摘下面具不再出现,她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她想看看他的脸,她想真正认识他。
曲琉裳想了想又补充:“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不在意,我只想认识你。”
月色下,少女的眸光干净而纯粹,还带有难得的期待。
无论什么模样都不在意?若是……慕从嘉的模样呢?
他有一瞬的心软,几乎想立刻摘下面具给她看,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行。
即便她不在意他就是慕从嘉,可她的手腕上还有一只诡异的手镯。
哪怕有一分伤到她的可能,他都不愿意去冒险。
“再等等,好不好?”慕从嘉低声道,“等,取完骨头。”
夜风将石子吹进溪流,击起几道不大不小的水花声。
曲琉裳望着他,看出他的为难,没有勉强他,浅浅笑了笑:“好。”
月光皎洁,石子被溪流卷着向下而去。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慕从嘉问:“裳裳,你还生气吗?”
曲琉裳抱起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溪面道:“你既然答应我日后不再伤害师兄,我再有气也慢慢消了。至于师兄那里……你放心,我会帮你说话的。”
在他与江黎之间,这约莫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她明确的偏袒。
他看着少女温柔的侧脸,怔怔笑了,心中的压抑与阴霾一扫而空。
他答应不再伤害江黎,没想到能换来这个。
很好,很值得,无比值得。
他无声弯起唇笑了:“裳裳,明日我们便去玄清宗吧。”
曲琉裳仍看着溪面,闻言同样无声弯起唇。
“好啊。”
*
玄清宗的夜已深,万籁俱寂时,一弟子却仓促跑来,敲响了药房的门:“快,师尊又梦魇了,今日的药呢,煎好了吗?”
药房的灯慢吞吞点亮,守夜的弟子打着哈欠开门道:“别催,在准备了。”
药是早就在炉子上煎着的,不多时,药房的弟子配好药,与传话的弟子一并向掌门房中而去。
掌门屋中,烛方手撑着额头大口喘息,额间的冷汗没顾上擦,正一滴滴滑落,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着。
他又梦到那一幕了。
那一年,他与令苍、夙越三人一同去带回姝凰的骨头,大火吞山,凤凰神女倒在血泊中,而她的爱人在一旁死不瞑目。
十六年过去,他梦魇的次数愈发频繁,每每梦到这一幕都心悸不已,甚至到了需要药物才能平静的地步。
这难道是姝凰对他的惩罚吗?
屋外响起敲门声:“师尊,我们来送药了。”
烛方定了定神,声音沉沉道:“进来吧。”
两人端着药走进屋内,看着烛方喝完,收好碗勺,恭敬退出,关上了门。
烛方重新躺下,抚上心口,感受着平静的心跳。
令苍曾说,拿姝凰一人的命换千万人的命很值得,他曾经也是这样想,可数年过去,他却寝食难安,良心不断受到谴责与拷问。
一人的命换千万人的命真的值得吗?
他们会不会错了?
门外两个弟子关上门往回走,一个叹气道:“师尊的梦魇愈发频繁了。”
另一个接:“我听说,师尊是十六年前带回仙器后就开始常有梦魇的,也不知那仙器藏在了什么可怕的地方,师尊去过一趟后竟夜夜不宁。”
“仙器那样神奇的宝物,自然不是人人可取得的。好在我们师尊实力强大,带回仙器庇佑了玄清宗。你看那芜阳宗的掌门曲恪,找不到仙器,整个芜阳宗都毁在他手上了。直到今日我都在庆幸当日拜入的是玄清宗,否则拜入芜阳宗,早就葬身妖腹了。”
夜中传来两人的笑声,药房的弟子继续道:“师尊为我们牺牲良多,我们理当多多孝敬师尊。”
“那是自然。师尊近来每两日就要发作一次梦魇,后日的药你可要记得准备。”
“放心吧,都记着呢。”
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清冷月光透过间隙落在一张黑色面具上,衬得面具下那双眼睛愈发冰冷不近人情。
慕从嘉握紧了手中的敛息石,眸光阴狠,冷冷一笑。
两日后啊,那可真是送上门的机会。
枝桠轻微晃动,树上的人顷刻消失不见,不留半分痕迹。
第45章 骨头
空里流霜, 孤月皎皎。
一声大喊划破了寂寂夜空:“啊!”
烛方猛然惊醒,额际冷汗涔涔,匆忙披衣下床,屋外接连响起弟子们的尖叫声:“啊!灵鸟伤人了!啊!走开, 别啄我!”
尖叫声中混着几声刺耳鸟鸣。
他打开门, 看到几只灵鸟不管不顾去啄弟子的手, 灵鸟数量不多,也不曾伤人要害, 却让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姝凰……只有姝凰才有能力号令天下灵兽!
是姝凰来向他们寻仇了吗?不、不可能, 姝凰早就死了!
“师尊!”一旁的弟子挥开灵鸟,上前扶起倒地的烛方,“师尊,您怎么样?”
烛方额上冷汗越沁越多, 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弟子只好对着旁人道:“快,师尊梦魇发作了,药!药在哪里!快取药来!”
药很快端来,烛方捧着碗正欲喝下, 另一边又有人大叫道:“不好了!仙器被盗了, 仙器不见了!”
药碗顷刻摔落在地, 瓷片撞上青石板, 发出清脆声响。
烛方瞳孔又是一下骤缩,不顾衣摆上的大片药渍,颤声道:“快!快去追!务必将仙器追回!”
脚步声纷杂,玄清宗乱作一片。
*
崖边被火把照亮, 玄清宗无数弟子手持弓箭,层层将一个少女围住, 为首的怒声道:“你是如何潜入玄清宗的?竟敢盗取仙器,好生嚣张,是不把玄清宗放在眼里吗!”
少女抱紧一个包袱站在崖边,不慌不乱,崖下的风吹得她一袭青蓝衣裙飞起,月色下她带着几分圣洁气质,眸色清亮,看起来半点也不像奸恶之人。
曲琉裳弯了眼睛笑起来:“那你们会拿我如何呢?”
那笑容太过干净纯粹,为首弟子看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怒火更盛,一瞬将箭搭于弓上,箭尖对准她,威逼道:“仙器,交出来!你若交还仙器,玄清宗或可从轻发落,你若执意不交,休怪我的箭不长眼!”
曲琉裳仍是微笑,似是未将他放在眼里,一步步向后退去。
绣鞋带起的碎石滚落下去,在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有小弟子没见过这等场面,心突突直跳,忍不住提醒:“身后是悬崖!你再退就没命了!”
少女置若罔闻,仍在向后退。
为首的弟子神经紧绷,倒不敢轻易放箭了。她离崖边太近,若是一箭射得她摔下去……
他咬牙道:“你交还仙器,玄清宗饶你不死,但你若再退,摔下悬崖可是死无葬身之地!”
曲琉裳眨了眨眼,轻飘飘的话被风带入众人耳中:“那便死无葬身之地吧。”
而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少女转身,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章
山崖边的风鼓荡起她的衣袖和裙摆,像一只折翼陨落的蝶,一瞬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众弟子立刻上前,扑至崖边,却见崖下空无一人,连少女的一袭衣角也没看见。
为首的收了弓,怒气冲冲上前向崖下一看,愤怒变为震惊:“人呢?”
弟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此处是玄清宗山脉最高处,她从崖边坠落怎么可能那么快不见身影,人呢?
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被她逃掉了?
崖边又有碎石不断滚落,有人害怕地声音发抖:“师兄,怎么办?”
仙器被盗,玄清宗再无抵御妖兽的宝物,会不会像芜阳宗那般覆灭?
为首弟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先去令众人轮流守夜,谨防妖兽入侵,此事我会去禀告师尊,由师尊做主。”
*
淡淡灵力笼在周围,狂风被隔绝在外。
曲琉裳抱紧慕从嘉,将脸埋入他衣中,紧张地攥紧他后背黑衣。
第二次坠落悬崖,她还是有些害怕。
慕从嘉低眸看一眼她,单手将她的腰抱得更紧,轻声道:“不会有事的,别怕。”
曲琉裳低低“嗯”了一声。
她被他抱得很稳,耳边的风势轻到近乎温柔,鼻尖还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似冷雾,又似清竹。
她听着他胸膛下急促的心跳,不知怎么无声地笑了,生出淡淡的安心。
似乎只要他在身边,她便不会受到一分伤害。
崖下陡峭,寻常人难以靠近,因而毫无人迹。
平缓落地后,慕从嘉放开了她。
曲琉裳扔掉手里的包袱,迫不及待低头,看向他手中用布包起来的一截东西:“骨头,取到了吗?这是你娘亲的骨头吗?”
身后的包袱被夜风吹开,露出空无一物的内里,很快又被带向更远处。
慕从嘉看着少女焦急神色,弯唇笑了:“嗯,取到了,在这里。”
他一层层掀开裹在外面的布,露出里面的骨头。
那截骨头通体银白,漂亮而精致,即便在月光微弱的崖底,也能看到一圈淡淡的银色光晕,光华流转,穷尽所有言语都无法描述它的美丽。
曲琉裳呼吸一窒,下意识抬眸去看长离的反应。
他正盯着这截骨头,面具下的眼眶里浮起一层淡淡红色,呼吸渐渐沉重。
曲琉裳立刻伸手用布重新包裹好骨头,推回他怀中,轻轻道:“以后一定好好保护她。”
他看着怀中的骨头,双手用力抱紧:“嗯。”
骨头冰冰凉凉,他抱在怀里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暖。
这是姝凰的肋骨。
那年他们取走姝凰心脏外的三根肋骨,十六年过去,他终于抢回了一根。
他看着姝凰的身躯被残忍破开,骨头被折断拔出,一颗心自此浸在鲜血与仇恨中,如今肋骨在怀,他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宁静。
耳畔似乎生出幻听,还是姝凰唤他“从嘉”的轻柔声音。
恍惚中又看到她绯衣如火向他走来,那般绝色女子,性情却温柔如水,她蹲在他面前亲他的额头,对他说,从嘉别害怕,娘亲保护你。
可眨一眨眼,姝凰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一截银白冰冷的骨头。
慕从嘉忍不住闭上眼。
他太想她了。
风掠过峭壁,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似是在替他悲泣。
曲琉裳安静立在一边陪他。
系统看着这一切也安心了几分。
他们是在两日前到达玄清宗的。长离独自上山打探虚实,得知烛方常有梦魇发作、且未将骨头藏在身边,于是他下山,和曲琉裳商定了这个计划。
他带她上山,之后独自去取骨头。待弟子发现仙器丢失,形势大乱之时,曲琉裳便适时跳出,吸引众人注意力,最后跳下山崖,与长离一同离开。
系统都忍不住要笑出声了,它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章
现在曲琉裳是整个玄清宗的公敌了,它就不信慕从嘉会为了她置行云宗于不顾,与外门为敌。
章
良久,慕从嘉睁开眼:“裳裳,玄清宗丢了仙器,必定会追杀你,接下来你都不要离开我半步,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
曲琉裳笑起来,眼神柔软:“嗯,我知道。”
慕从嘉眼神亦柔软几分:“那我们明日便去泽月宗。”
曲琉裳点头。
今夜玄清宗丢了仙器,烛方定会通过传音铃告知泽月宗与行云宗,泽月宗有了戒心,只怕抢骨头会更难。
要在泽月宗布置好一切前去抢。
越快越好。
想到令苍昏迷,行云宗如今是慕从嘉主事,她忽而出神。
慕从嘉若听到她抢仙器,他会是什么反应?
*
听完弟子的回禀,得知仙器丢失,烛方梦魇重现,一口气没顺过来,猛然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
守在床边的弟子恭敬将药递给他。
烛方拿起勺子,手又开始不自觉颤抖。
姝凰的骨头怎么会丢失?
怎么会有人能悄无声息潜入玄清宗,避过所有人的注意?
还有灵鸟,灵兽虽然稀少,难以驯服,却也从不主动伤人,昨夜怎会突然啄伤弟子?
他心中又惊又惧,直觉骨头并非单纯地被盗取,而是与十六年前那一桩事有关。
可当初令苍分明下了死手,永绝后患,除了他们三人与曲恪,还有谁会知晓此事?
烛方猛然放下药碗,问弟子:“昨夜可有看清是谁盗走了仙器?”
“回师尊,是一女子。大师兄已令人画好了她的画像,正准备以盗取宗门宝物为由追杀她。”
“画像呢?拿来我看看。”
“师尊稍等,弟子这就去传话。”
他转身对守在门外之人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便带着画像回到床边,递给了烛方。
画纸徐徐展开,少女的面容出现在烛方眼前。
烛方凝神去看,看了几眼觉得熟悉,而后睁大眼睛,猛然想起了她是谁。
曲琉裳,曲恪之女。
曲恪将她保护得极好,他们也只在曲琉裳年幼时见过她几面,之后各自忙碌,便没有再见过。
原来是她盗走了仙器。
是来替曲恪报仇,替芜阳宗报仇的吗?
虽不知她是如何潜入的,但既知她身份,烛方心里微微放心几分。那几只灵鸟……大约是意外吧。
他手抚上额头,沉沉叹了口气,道:“你们先去找她,莫要追杀,莫要伤害她。找到她后,让她将仙器还回即可。”
弟子惊讶,露出不解神情:“师尊,她盗取仙器,怎可这样轻易放过?”
烛方不再解释,闭上眼睛:“按我说的去做。”
他态度强硬,弟子只得道一声“是”,关上门退出。
曲琉裳是曲恪唯一的爱女,芜阳宗覆灭,他们也很是惋惜,若她是想抢骨头带回去保护芜阳宗,他也能理解。
只是……玄清宗尚在,较之已经覆灭的芜阳宗,他们更需要那根骨头。
第46章 等我
传音铃被按灭, 夙越脸色沉了下去。
当年曲恪清高,不愿与他们一起,如今他养出的好女儿倒是做出了这等事,焉知是不是他教的。
玄清宗丢失骨头, 是他们无用, 泽月宗可不会;烛方惧怕姝凰的骨头, 不愿放在身边,叫曲琉裳有了可趁之机, 他才不惧!
泽月宗较之其他两宗本就弱势, 绝不能再失去姝凰的骨头。
夙越沉思片刻,趁夜出了门,将姝凰的骨头取出,放置于自己屋中, 这才微微安心。
曲琉裳不过一个小丫头,如何有与他硬碰硬的本事。
若有能耐,便来试试。
*
“师姐?师姐?”
灵溪回神,放下传音铃:“怎么了?”
“师姐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传音铃中说了什么?”
灵溪一顿。
传音铃的另一边是烛方掌门,听到她的声音还甚为惊讶, 她连忙解释是师尊与慕师兄都不得空, 烛方这才没有多问。
然而, 烛方掌门在传音铃中说, 曲琉裳偷盗了玄清宗的宝物,还请他们多加防范。
她茫然应下,心中却疑虑丛生。
曲琉裳怎么会去玄清宗行偷盗之事?她分明……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是有人陷害吗?
灵溪沉默片刻,对一旁的师弟低声交代起防范之事。
即便不是曲琉裳, 发生这等事,暗处也必定有人在虎视眈眈。
坚持到慕师兄回来便好了, 有慕师兄在,行云宗定会安然无恙。
*
崖下的风重新流动起来,一人缓缓落地,曲琉裳迎上去,关切问道:“怎么样?”
“骨头被他藏在身边了。”
曲琉裳沉默。
被藏在夙越身边,就意味着只有引开他和硬碰硬两条路。
泽月宗弟子众多,硬碰硬是绝对走不通的;但若引开他,又不知该用什么法子。
他特意将骨头放置于自己身边,会害怕什么,又会对什么感兴趣?
她仍在思考,慕从嘉已开口道:“我去引开他。”
少女猛然抬眸,对上他的黑眸。
他上前一步,眼神异常温柔:“我引开他,裳裳帮我去取骨头可好?”
“你要怎么引开他?”
“幻术。玄清宗丢了骨头,夙越看到烛方出现在此处,定然会有反应。”
“那你自己呢?会不会有事?”
“不会,夙越在他们当中实力最弱,我引开他就回来找你,相信我,很快。”
他声音笃定,曲琉裳心中却升起几分异样情绪。
她垂下眼眸,半晌后道:“那你引开他后……就早些来找我。”
乌云渐渐盖住了星月,夜风安静地自两人身边吹过。
少女发丝扬起,慕从嘉忽而发现她发间的那根簪子已有些旧了,连颜色也掉了漆。小摊上随手买的东西质量难言,可数日过去,她却始终戴着,不曾换过。
他低眸看着那根簪子,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答应道:“好。”
他又道:“裳裳,我绝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危险,你信我吗?”
虽是问句,可语气中的郑重让曲琉裳不由抬起头来,怔怔看他。
那双眼睛在黑夜中亮得清透,认真得仿佛在说一个誓言。
曲琉裳的心漏跳一拍,蓦然发觉他冰冷的眼神已离她很遥远。
她回神笑起来:“嗯,我信。”章
*
这一夜夙越睡得并不安稳。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杆频频震动,发出声响。
他被吵醒,模模糊糊看向窗外,一声惊雷响,白光闪过,在窗上映出一个人影。
随即响起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急促,仿佛一声声压在心上,夙越心口发闷,睡意全无,眯了眯眼,下床去开门。
门外是烛方狰狞的脸。
“夙越,你技不如人,实力低下,骨头在你手里也是浪费,倒不如让给玄清宗!”
他要往屋里闯,被夙越用骨刺一把拦下:“你敢!分明是你们技不如人叫一个小丫头盗走了神骨,如今竟还想在泽月宗放肆!”
“我不敢?我有何不敢?”
大抵是惧怕骨头被抢走,夙越也露出了本性,面目狰狞,毫不留情对烛方动起手,丝毫未发现自己已入幻象。
夜色浓重,慕从嘉手指微动,向远处退去,引着那道幻象带夙越渐渐远去。
身后屋顶一声轻响,少女落地,推门走进屋中。
*
幻术并没有维持很久。
慕从嘉手指颤了颤,喘息渐渐粗重。
要想引夙越这等实力的人入幻象,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费神费力。见夙越停在原地,睁开眼睛,茫然环视四周,慕从嘉脚尖轻点树枝,往回奔去。
快要接近时,远处蓦然传来一声大喊:“什么人!”
这一声在静夜中极为刺耳,弟子房中的灯一盏盏亮起,嘈杂声起。慕从嘉猛然一惊,顾不得看身后夙越的反应,发狠向声源处而去。
*
曲琉裳抱紧骨头向山崖边奔去,身后是一根穷追不舍的骨鞭。
眼见长鞭要缠住少女脚腕,一截树枝破空而来,击中骨鞭,将其砍为两断。
劲风袭来,慕从嘉伸手将敛息石放入曲琉裳手中,单手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带你走。”
夜幕中又是一声惊雷响。
紧追曲琉裳的泽月宗弟子因骨鞭断裂,不由手腕一震,闭上眼向后踉跄了半步。待他再睁开眼定睛看时,眼前已空无一人。
不止如此,竟连气息都一并消失了。
他不由惊愕。
听到动静的夙越追上来,怒声问弟子:“什么人?”
“师、师尊……”弟子惊恐道,“人不见了,连气息都消失了!分明方才还在眼前的!”
夙越立刻感应周围,果然如他所说,泽月宗无一丝异常气息,他心里一沉,厉声问道:“人是在何处出现的?”
“回师尊,是,是我看见有人从师尊房中逃出,这才追上来……”
话未说完,夙越已闪身回屋中,双手颤抖着翻找骨头。他取出锦盒打开,内里空空如也。
果然,他们的神骨也被盗了。
夙越沉沉吐出一口气,冷笑出声。
慢他一步的弟子终于追至门口,轻声问道:“师尊?”
“你可有看清那人是谁?”夙越抬手用灵力拟出一副画像,“是她吗?”
画像上的女子正是曲琉裳。
弟子看了一眼连连点头:“师尊,是她!”
夙越闭上眼,咬牙:“她盗取了仙器,给我追杀她!务必将仙器抢回!”
弟子也知仙器丢失意味着什么,一时惊恐无言。
夙越看着他,想起什么,冷冷吩咐:“沿着泽月宗到行云宗的路,追杀她!”
玄清宗与泽月宗神骨皆被盗,曲琉裳若是有心想让几大仙门步芜阳宗的后尘,必定会以行云宗为下一个目标。
弟子冷汗涔涔,低头应道:“是。”
“慢着。”
“师尊?”
“去与玄清宗传信,与他们联手。”夙越眸色沉了几分,“他们会同意的。”
电闪雷鸣,雨落了下来。
*
崖底,慕从嘉放开曲琉裳,轻喘了几口气。章
曲琉裳搀住他手臂,担忧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你可有事?”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摇摇头,悬着的心缓缓落定。
她将怀中用布裹起来的骨头交给他,接着又问:“这是什么?”
少女摊开手,莹白玉石在雨幕中发出温润的光泽。
慕从嘉看了一眼敛息石,弯了弯唇,将姝凰的骨头收入怀中,而后伸手,用灵力笼出一层淡淡的结界,为二人隔开了细雨,解释道:“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对我很重要。裳裳,你先替我保管可好?”
身后绿叶被细雨拍打。
“保管?”曲琉裳怔怔望着他,心里生出不安,“你要走了?”
慕从嘉笑了笑,带着曲琉裳的手慢慢握紧那块敛息石:“嗯。”
残留在面具上的雨珠缓缓滑落,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说:“两宗失去仙器,一定会传信行云宗。行云宗加强戒备,后有两大宗门去讨伐,我暂时不知如何取第三根骨头,所以决定先将这两根带回去,让她安息。”
“裳裳,我做完这一切便回来找你。等我。”
话说到此处,曲琉裳骤然明白这些都是他说给系统听的。
他在给她一个绝佳的机会让她不告而别,好让她独自回到行云宗面对慕从嘉。
而这块石头,则是他的信物,代表着他的承诺。章
最后两字他说得格外重,像是在说,他一定会来救她,等他。
果然,系统在识海中大叫起来:“宿主,快,趁这个时候甩开他!等他离开你就回行云宗!他们丢了仙器一定在满世界追杀你,你现在回到行云宗,他们一定会逼慕从嘉给个说法!你已经帮长离拿了两根骨头,仁至义尽了!”
它说得着急,少女却并不理会它。
曲琉裳只点头,望进他眼睛里:“我等你。”
慕从嘉低眸看她,眼神柔软而深刻,似是有千言万语像对她说,最后却只低声道:“下次再见时,来摘我的面具吧,我们,重新认识。”
她的心跳得快起来:“可以吗?”
“可以。希望我的脸……不会让你失望。”他眼里复杂情绪一闪而过,顷刻消失。
他重新弯唇笑起来,叮嘱:“这些时日记得避开人群,小心些。”
*
彻底离开少女视线后,慕从嘉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灵鸟带着他的剑飞来,松开了爪子。
他伸手接住剑,静了静,道:“去跟着她,保护好她,别被她发现。”
灵鸟顺从地点头。
“找到极地在何处了吗?”
灵鸟叽叽叽回应着,对他说找到了。
“知道了,去吧。”
灵鸟绕着他飞了几圈,提醒着他小心,最后展翅离开。
风雨飘摇,慕从嘉握着剑,抬头望向灵鸟所指的方向。
自芜阳宗离开后又过了十多日,他腹部的伤口已好得差不多,若他快一些,应该能赶在曲琉裳之前回去。
他将敛息石留给了她,又让灵鸟跟随保护,应是能护她一路无恙。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要早日带曲琉裳彻底离开那个地方。
第47章 冰蛟
慕从嘉在第三日到达了极地。
极地处在北方, 绵绵雪峰,地势险峻,脚下结了冰,银白一望无际。
天上还下着鹅毛大雪。
他将敛息石给了曲琉裳, 无法再隐藏气息, 踏入极地不久, 踪迹便被那只冰蛟察觉。
大雪一瞬变做风暴向他袭来。章
变故来得突然,他的剑却更快。剑上附着的灵力化作屏障, 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世界之外风雪肆虐, 利如刀刃,而世界之内——
慕从嘉冷冷看着这一切,视若无物向前走去,没有被阻拦半步。
不见其身的冰蛟似是觉得震怒, 摆动蛟尾撞上峭壁,极地自中心起,发出轰然巨响,山摇地动,脚下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
这一动静暴露出冰蛟所在, 慕从嘉冷冷抬眼, 纵身跃起, 挥剑破开风雪, 踏风而行,直奔中心。
盘踞在雪峰之间的庞大冰蛟很快出现在他视线中。
剑气横来,冰蛟侧身躲过,再凝神时, 山顶已立着一道蓝色身影。
相较无边极地与险峻地势,那道身影实在渺小, 偏偏他的气势让人无法忽略。
散下的长发在风雪中肆意如泼墨,衣袖鼓荡猎猎作响,而他睥睨万物,岿然不动,恍若俯瞰人间的神明。
它庞大的身躯面对那道身影,竟也不可遏制地一滞,感到一阵杀意。
但离得近了,来人身上的气息也愈发强烈熟悉,冰蛟银色的瞳目不转睛盯着那道人影,缓缓出声:“你的身上,有姝凰大人的气息……”
风雪在这一刻停下。
天幕恢复湛蓝,那柄高举在空中的剑缓缓被放下,慕从嘉眸光微动,有了反应:“姝凰大人?”
银色的瞳微眯,冰蛟缓缓低首:“你是谁?为何会有姝凰大人的气息?”
它长须上的薄霜碰到他的脸,几乎要化成水滴落,他却一动不动,只黑眸中出现一丝裂痕,声音低下去,显得断断续续:“……她是,我娘。”
极地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冰蛟暴怒而起,猝然伸出爪子将慕从嘉按在地上:“她的孩子?那你身上为何会有她的神骨?是你害死了她?”
慕从嘉不知在想什么,被爪子死死压在山顶的积雪中却没有反抗,只用漆黑瞳孔冷冷注视着它:“我抢来的。”
“是我从他们手里抢来的。”
冰蛟顿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从嘉。”
冰蛟银色的瞳终于颤了颤。
它记得这个名字。
姝凰是凤凰神女,拥有神的血脉,本该栖居神界,但后来,她愈来愈频繁地在下界逗留。
那段时间,她会关心它孤独守护冰莲,偶尔来此陪它说话。
也是在那时,她告诉它,她爱上了一个人。
它最后一次见她,是二十二年前。
那一年的姝凰坐在峰顶的皑皑白雪上,额间朱砂似火,姿容无双。脚上的足铃随着双腿的晃动叮铃作响,轻灵悦耳。
它臣服在她裙边,银色的瞳安静注视着她,听她说话。
她说:“我怀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决定留在下界了。”
它听懂了她的意思。
神界只有纯正的血脉可以进入,她的爱人来自下界,她的孩子血脉不纯,无法进入神界,而她为了留在他们身边,选择不再回去。
可在它心中,神不该逗留下界。
下界自有一套平衡法则,神的力量太过强大,她若过多停留,会引来那些觊觎她力量的人,会被伤害。
它担忧地望着姝凰,她却只是笑:“没关系,我会和他隐居起来,不影响任何人,不打扰任何人。再者说,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我的。”
她笑容柔软,眼神却很坚定,冰蛟只得沉默。
姝凰还说:“我要回去养胎,要陪他长大,往后十几年,大概不能来陪你说话了。”
冰蛟点头。
没关系,它守在这里不知多久,耐得住这寂寞,能有一个姝凰来陪它说话,已经是它的幸运。
姝凰拍拍裙子站起身来,将要离开时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它笑起来:“对了,他是个男孩,我给他起了名字。”
她手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蓦然变得温柔至极:“叫从嘉,好听吗?”
冰蛟不懂凡人那套诗词寓意,也不懂这个名字的意义,但为了让姝凰开心,它还是点头:“好听,是极好的名字。”
姝凰眸中笑意更深,折回来摸了摸它的头,说:“日后你若是感受到我的气息,听到这个名字,那便是我的孩子了。”
“待从嘉长大,我再回来看你。”
“冰莲珍贵,这些年,辛苦你守护它了。”
它顺从地被摸头,有些舍不得姝凰。
绯色身影很快消失,极地恢复茫茫白色,那是它最后一次见到姝凰。
二十二年过去,冰蛟想过几次姝凰什么时候再来,直到她的神骨出现在它面前,它终于意识到,那年姝色无双的小凤凰,已陨落在下界。
她再也不会来陪它说话了。
而它爪下的这个人,说他叫从嘉。
它看着他,依稀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了姝凰的影子。很像。
从嘉,从嘉。
是了,姝凰还是选择生下了那个孩子,为他们二人留在了下界,然后,被觊觎她力量的蝼蚁残忍杀害。
可神的生命多么漫长,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人,姝凰怎会死啊。
强大无比的神陨落在区区蝼蚁手中,多么可笑。
暴怒在一瞬间侵蚀了它的理智。
它没有松开爪子,反而越按越紧,讥讽道:“从嘉?你就是那个杂种?若不是你和你爹,姝凰大人怎会选择留在下界,被人害死?”
乍然听到“杂种”,慕从嘉眸中杀意暴起,几乎立刻握紧了剑,令剑气凝出实体,但在下一刻,他又缓缓松开了剑。
冰蛟爪子的两指正好扼住他的脖颈,他胸腔的气越来越少,呼吸逐渐困难,却望着明净的天空什么也没做。
如墨一般的黑眸中涌出绝望。
……
对,它说得对。
姝凰若不是因为怀了他,怎会选择留在下界;若不是因为爱上长珄,又怎会被一剑捅穿心脏。
她的死又何尝没有他们的因?
是了,他从来都是姝凰的绊脚石,没有能力保护姝凰,只会拖累她,也……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是姝凰的耻辱。
意识混沌中,耳边还能听到冰蛟疯狂的声音:“姝凰大人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姝凰死了,他还活着?
为什么不是他死了,去换取姝凰活着?
巨大的负罪感和自厌将他裹得不能呼吸,慕从嘉失去反抗的意志,再没有挣扎。
他的意识越来越沉,世界趋于安静,陷入黑暗,听不见风声,也看不到光。
脖颈间的力道又重几分,他手指颤抖着,无意识抓了一把身下的雪。
雪水在他手心融化,冰冷渗骨,他松开手中的雪,朦朦胧胧的念头在脑海中划过——
下雪了啊,不知道裳裳会不会觉得冷。
裳、裳……
这两个字骤然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甜蜜与酸涩涌上心头,几乎让他落泪。
慕从嘉想起很多很多。
小镇上,她愤怒于他把性命放在一起一较轻重,可她不知道,在他眼里,那一幕的她美得惊人,美得他一瞬动心,对她一见钟情。
她的房间里,她握住他的手说桃花酥掉在地上早就脏了,他若想吃,她会再给他做。
月色下的山脚,她买给他糖葫芦和糕点,低头接受了他的簪子。
……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她用单薄的后背为他挡了一夜的风,她说会在江黎那里帮他说话,还有她笑着说相信的模样。
慕从嘉最后想起的,是她身上的淡淡栀子香,是她抱他时的体温,是她指尖的柔软。
裳裳……他的裳裳。
不,他不能、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要保护曲琉裳。
他答应过她,要回去保护她的。
他怎么可以食言。
慕从嘉意识猛然清醒,他睁开眼,黑眸冰冷,看得冰蛟下意识松了力,怔了一怔。
在它发怔之际,掉在一旁的剑已被主人重新握紧,慕从嘉提起剑,手背爆出狰狞的青筋,狠狠刺进了冰蛟的爪子。
剧痛使得冰蛟狂叫一声,松开爪子向后退去。
蛟身疯狂摆动,崖壁被撞得积雪滚落,那条蛟尾重重扫过他。
巨大力道带得他撞上崖壁,他吐出一大口血,蓝衣下也开始渗出点点血迹。
他若无其事擦掉嘴角的血,足尖踏风,在它还未看清之时,用剑抵住了它的逆鳞。
蛟之逆鳞,便如人之心脏,冰蛟不敢再动,终于停了下来。
雪崩发出的轰隆声响回荡在雪峰之间,空气震荡。
慕从嘉蓝衣上鲜血横流,却面不改色,持剑轻易抵住了冰蛟的死穴,尖锐呼啸声中,他冷冷说:“为什么?凭我要为她报仇,将他们碎尸万段,凭我要抢回她所有的骨头。”
满目雪色中,他面色冷然,容颜绝世,似鲜血下盛开的清莲,屹立不倒。章
浑身浴血,却清冷若神祗。章
不知过了多久,极地重新恢复平静,冰蛟声音微哑:“为何不动手?”
慕从嘉看它一眼,收了剑:“你待姝凰好,我不杀你。我只要冰莲。”
冰蛟银色的瞳一颤。
它动手是因为姝凰,而他放过它,也是因为姝凰。
它想起那一年姝凰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若有一日你见到从嘉,希望你能好好待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倾满了对自己骨血的爱意。
“我带你去。”冰蛟最后道。
灵兽慕强,它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力量。
冰莲长在最高峰的峭壁上,它直立起蛟身,伸爪取下冰莲,交给慕从嘉,提醒道:“冰莲在第十日枯萎后,会失去作用。”
“好。”慕从嘉收好冰莲,转过身去。
冰蛟看着他蓝衣上渗透的血迹,想起方才他的一击致命,心尖微微发涩。
他仅仅拥有姝凰一半的血脉,却能在这些年间成长至如此实力,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理智恢复,冰蛟开始后悔自己因冲动对他动手,他孑然一身,只有仇恨沉沉压在他身上,若姝凰看到这一幕,爱子如她,定会心疼到大哭出声。
它哽了哽,道:“你身上的伤,抱歉。”
冰蛟接着说:“你很像她。”
慕从嘉离开的脚步一顿,停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头,只有握着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半晌,他回过头看它:“我娘的骨头,你可否暂替我保管?取完最后一根骨头,我会回来找你。”
冰蛟低下头,臣服在慕从嘉脚边:“依您所言。”
第48章 怀疑
曲琉裳回去的一路异常顺利。
尽管一路上都有仙门弟子在向凡人打听她的行踪, 甚至给出可自保的符纸,只为请他们多多留意她。
他们追杀的路上遇到行云宗的弟子,很快得知她本是芜阳宗的人,此前拜入行云宗, 与宗内几桩事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曲琉裳渐渐在世人口中变得声名狼藉起来。
有人说她着实狠毒, 芜阳宗覆灭, 便用尽手段想拉其他几派下水,想让所有门派毁于妖兽之手, 说她自私狭隘, 毫无大爱,这等作风如何能称之为修士。
有人说她哪里来的本事能让几大仙门都动荡不安,莫不是与妖兽有着什么牵连,亦或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法术来增补力量?或许, 她早已堕入妖道,成了妖女。
众说纷纭。
偶尔她落脚在屋顶,听到几句闲言碎语,也只是淡淡笑了笑,而后裙角飘起, 少女兀自离去。
她的道不在于旁人如何看她, 只在于从心。
长离拿回他娘亲的骨头, 在她看来, 天经地义。
她想过这一路或许会很艰难,要躲开所有的追杀,可后来她渐渐发现,只要她不被亲眼看到, 就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那一日便是如此。
她坐在树上休息,几个眼熟的泽月宗弟子自树下匆匆而过, 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
可对于那几个弟子,曲琉裳见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她知晓他们并非低阶弟子,若有心查探,绝不可能发现不了她。
为何他们对她毫无反应?
她无端想起长离交给她保管的那块石头。
是因为那块石头?
猜想一出,她的直觉立刻告诉她,这便是真相——
长离从前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也是因为这块石头。黛城的傀儡兵发现不了他们,则是因为那并非旌云真正的眼睛,那只是旌云用妖血做的术。
曲琉裳怔怔发了会儿呆,伸手取出了那块玉石。
玉石光滑,触手生温,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倘若玉石的功效真如她所想,长离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她可以平安无恙回到行云宗,那,他呢?他怎么办?
少女无意识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石头,垂下眼眸。
他到底是谁?
现在又在哪里,有没有事?
*
与长离分开的第六日,曲琉裳回到了行云宗的山脚下。
眼见有两个弟子要下山经过她所在之地,她连忙跃上一棵树藏了起来。
两人隐隐约约的声音被风吹进她耳中。
“我还是第一次见慕师兄伤得那样重,蓝衣上全是血,你说那冰蛟该有多恐怖?若是我等前去,恐怕连冰蛟的面都见不上。”
“那是自然,慕师兄昨日夜里回来,连灵溪师姐都吓得不轻,找了几个弟子才将他带回屋中。唉,我也是今日才知,慕师兄这些时日竟一直在外为师尊寻找冰莲,师兄为了宗门,当真辛苦。”
章
曲琉裳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伸手握紧一旁的树枝。
慕从嘉受伤了?
他这些时日都不在行云宗?
树下仍在继续。
“你看见那冰莲了吗?我只来得及看到一眼,白得发光,当真像冰雕就的莲花一般,可惜那宝物只有半朵。”
“半朵有什么关系,白玥师姐说了冰莲可起死回生,师尊只是受了伤,半朵足矣。”
“说得也是,师尊昏迷了这些时日,终于快要醒来了。我近日还听说,玄清宗和泽月宗失窃了宝物,都是曲琉裳所为,看她这劣迹斑斑的样子,估计前些日子师尊师弟的事也都是她干的了。”
“怕什么,等师尊醒来,又有慕师兄在,谅她也不敢在行云宗放肆。”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枝桠轻响,少女落在地上,神情怔怔。
她的心跳仍有些快。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长离面具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很像慕从嘉,可她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
最大的佐证是……慕从嘉不会轻易离开宗门,诸多事务都需要他过目,他不可能陪她辗转于三大宗门,不可能在她身边停留半月之久。
可方才,那些弟子说什么?
他们说,慕从嘉这些时日都不在行云宗,他去采了一朵冰莲,而长离恰好离开了她几日。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曲琉裳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心中慌乱,想要去确认些什么。
她转身向慕从嘉的房间跑去。
*
慕从嘉的房间附近并没有人。
五月过了大半,花木林立,馥郁花朵在枝头盛开。
少女走到门前,想着门后的人,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敲响了门。
屋内很快响起人声,听起来略有疲惫之意:“何人?”
她报了自己的名字。
章
屋内静了静。
或许是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进吧。门没锁。”
曲琉裳立刻推门而入。
穿过外室,走进内室,她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慕从嘉。
他没有束发,柔顺的长发散在身前身后,落下的阴影修饰了他的脸型,平添几分孱弱之气。
身上披着一件干净的蓝色外衣,内里是雪白中衣。
曲琉裳看着他的脸,想象着被面具遮去大半的模样,出神思考,他有没有可能就是长离?
见她进来,慕从嘉拉下袖口,将沾了血的帕子放进水盆,抬头看她,眸光平静:“你回来了。”
他的反应平淡到出乎她意料,看起来并不在意她不告而别,也不在意她数日未归,又成了从前那个冷冷淡淡的慕从嘉。
曲琉裳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回什么。
直接问他是长离吗?不,她不能直接在系统面前这么问他。
似是看出她的无措,慕从嘉又道:“很重要的事,解决了吗?”
“差不多了……”她愣愣回答完,控制不住地上前,“你受伤了?”
慕从嘉抬头看她,没有说话,弯唇笑了。
这约莫是她第一次见慕从嘉笑得如此干净温柔,他笑起来的确好看,好似一瞬间冰雪化去,鲜花缀满枝头,生机勃勃。
那双眼睛里再也不似曾经的无波无澜,有了感情,耀眼夺目,摄人心魂。
也那么地,像长离对她露出的每一个温柔笑容。
“一点轻伤,不重要。”慕从嘉从枕边取出一根簪子,站起来,递给她,“送你的。”
簪子是银制而成,色泽亮白,无一丝杂质,发尾的位置雕做了几朵栀子花。
样式与她头上那支如出一辙,材质却高了不知几等。
他说:“我第一次刻首饰,不怎么好,你若喜欢,日后我再给你刻更好的。”
虽是如此说,可发簪的工艺丝毫看不出是新手雕制而成,只有栀子花瓣的弧线有微微的不流畅,若不细看几乎不会注意到。
曲琉裳接过那根银簪,心跳越来越快,问:“什么时候刻的?”
倘若他就是长离,他哪里有时间去刻这根簪子?
“昨夜。”
“为何与我头上这支一模一样?”
“它很适合你。”
少女低头看着银簪,握紧了又问:“你数日前答应放我离开,为什么食言了?”
“我知道你保护的那个人会来救你。”
她很想再问,那你认识他吗?
可她不敢问。
若慕从嘉就是长离,若此事被系统知晓,她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你放我离开,可知现在宗外关于我的流言?”曲琉裳换了个问题继续问。
“不知。”
他向她走近一步,低眸看她,高大身躯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却没有分毫压迫感。
“他们说我……”
慕从嘉的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唇瓣上,打断了她的话。
指腹触感微凉,让她的心跳不可遏制地更快。
“不急。”他看着她,“上次一别已有将近一月,你见到我,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曲琉裳怔怔看他,隐隐感受到了他眸光下的深刻感情,有些不知如何回应。
“我有话对你说。”他放下手指,没有计较她的沉默,敛了笑容,一字一字认真道,“我很想你。”
这样直白的话既不像是慕从嘉会说口的,也不像长离会说出口的,之中包含的情意让少女耳根一烫,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见她后退,慕从嘉眸色一黯,没有再上前逼近她。
章
被惊得说不出话的系统终于回过神来,惶恐道:“宿主,你快告诉他你做了什么!男主现在对你的模样实在是、实在是疯了一样!他不正常,他哪儿哪儿都不正常!”
曲琉裳定了定神,想再次说起宗外流言,门外蓦地响起敲门声。
“慕师兄,山下有玄清宗和泽月宗的弟子求见。说是,方才见到一个人影上了山,疑似曲琉裳,他们要上山找她追还一样东西。”
她猛地看向门外。
慕从嘉没有立刻回话,静静看了曲琉裳几眼,对着门外道:“让他们去宗门正殿前的空地等着,我带曲琉裳去见他们。”
“师兄你……”门外弟子一惊,疑惑道,“师兄知晓曲琉裳在哪里?”
慕从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知晓,让他们等着就是。”
门外弟子得了令,只得离去。
系统大喜:“太好了他们主动找上门了,一定是宿主在山脚发呆被他们看到了,宿主,你是故意的吧?”
曲琉裳:“……”
“嗯,我是故意的。”
她默默站在原地,没有挣扎求饶,也没有逃跑,慕从嘉却毫不意外,好似在配合她的用意一般,一言不发穿上外衣,开始束发。
一切收拾妥当,慕从嘉低头看她:“害怕吗?”
曲琉裳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轻点了下头。
但她很难说清自己在怕什么,或者说,她怕的东西太多了,杂糅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砰砰直跳。
她既怕自己死于非命,又怕长离来救她被她拖累,还怕系统背后有更可怕的阴谋。
她低着头,没有看到慕从嘉下意识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却没有碰到她,在空中滞了滞,最后做出了一个理袖口的动作。
良久,他道:“再如何你也是行云宗的人,即便他们有意见,也轮不到他们处置,无须害怕。”
曲琉裳抬眸看他,听到他继续说:“走吧。”
第49章 真相(二合一)
离开房间走出几步, 遇到匆匆赶来的灵溪。
她看到曲琉裳后果然怔了一怔,随即又看向慕从嘉道:“慕师兄,你伤势未愈,怎好亲自去面对他们?若是发生冲突伤到师兄怎么办?”
她上前一步, 担忧道:“师兄, 还是我去吧, 师兄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师妹的。”
慕从嘉意味不明看了灵溪一眼, 淡淡拒绝:“我去便可。师尊尚未醒来, 师妹最好还是守在师尊身边,今日门外弟子上山,恐有浑水摸鱼之人。”
他的话确实让人无可辩驳,灵溪顿了顿, 犹豫再三还是退开:“那师兄万事当心,若有冲突,一定用传音铃告诉我。”
“嗯。”
经过灵溪身边时,曲琉裳低了下头,不敢看她。
这一路走得很快, 正殿前的空地隐隐约约出现在视线中时, 曲琉裳已能看到那里聚满了人, 不止外门弟子, 还有本门弟子。
本门弟子见到慕从嘉纷纷恭敬问好,看到身后的她,又变为咬牙切齿:“曲琉裳。”章
其中几人当下便取出剑围在她身后,谨防她再次逃跑。
外门弟子很快也注意到了她, 较之本门弟子反应更大,其中有曾在玄清宗围攻她的弟子, 也有泽月宗用骨鞭追捕她的弟子,他们怒目而视:“曲琉裳!”
站在慕从嘉的身后,入目皆是一张张愤恨的面孔,好似她真的做出什么了罪大恶极之事,一个个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也是,在他们眼中,丢失仙器的下场便是芜阳宗,血淋淋的例子在前,他们很难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至于行云宗,若此前还有弟子对她抱有犹豫怀疑的态度,经此一遭,大约也认定所有的恶事都是她所为了。
曲琉裳眨了眨眼,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系统说完成任务后她就能回家,想起一切。可若她本就这个世界的人,完成任务后,会发生什么?
她会就此摆脱系统吗?
答案就在今日。
慕从嘉踏入正殿后便停下,眼神漠然扫视一圈众人,还未开口,泽月宗弟子先怒声道:“慕从嘉,曲琉裳偷盗泽月宗与玄清宗至宝,罪不容诛,还请行云宗将此人交与我等处理,追回宝物。”
玄清宗弟子附和:“听说行云宗近日多生事端,桩桩件件都与曲琉裳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慕从嘉,依我看,行云宗应与我等立场一致,没有不交人的理由。”
行云宗弟子亦是紧张望着慕从嘉。
慕师兄一路奔波,重伤归来,或许还不知外面乱七八糟的流言,也不知曲琉裳恶劣到何种地步,他们只内心祈祷,盼他千万别再护着曲琉裳。
即便有师尊嘱托过好好照顾她,可谁知是不是她使了什么手段?
其他宗门既来要人,交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微风拂过,慕从嘉神情平静,将手中握着的剑撑于地面上,淡淡问道:“诸位所说的至宝,可是仙器?”
无声无形的灵力自剑尖荡开,悄无声息开始覆盖整片空地。
为首的泽月宗弟子咬咬牙,回道:“正是。芜阳宗没有仙器,落得覆灭的下场,在场众人都知仙器意味着什么,我们绝不可能轻饶曲琉裳。行云宗若是不想与我们作对,最好立刻交人!”
玄清宗的弟子也点了头,表示赞同。
“慕师兄,快把人交出去吧,曲琉裳劣迹斑斑,便是师尊在,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行云宗的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场面混乱,一句未完另一句又起,曲琉裳没有细听他们的说辞,抬眸悄悄环顾了一圈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周围空荡荡一片,并没有长离的踪迹……
可他说过,他一定会来救她。
她看向慕从嘉的背影,心中忽而有种强烈的直觉。
或许她要等的人,早已近在眼前。
慕从嘉缓慢看了一遍两宗为首的弟子,回眸看她:“曲琉裳,仙器在何处?”
明净澄澈的苍穹下,轻薄的雪花开始飘落。
曲琉裳看到他眼神下的克制,轻飘飘道:“埋在路上了,具体在哪儿我也不记得了。”
“曲琉裳,你放肆!”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慕从嘉,你还不交人!”
慕从嘉沉默看她一眼,又看向众人,缓缓道:“身为行云宗弟子,却盗取他门仙器,事后随意丢弃,致行云宗于不义之地,确是死罪。”
“但,师尊并未将她逐出师门,她仍是行云宗的人,若依你们所言,说交便交,行云宗颜面何在。”
“你!慕从嘉,你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打算交人,要护着她了?你可想清楚,护着曲琉裳的结果,便是与我们两宗为敌!”玄清宗为首的弟子冷笑着道。
连行云宗的弟子也一脸震惊不解:“慕师兄?”
慕师兄向来行事公正无偏颇,为何每每遇到曲琉裳的事便像中了邪一般,一次两次便罢,宗门内便罢,可面对其他宗门,稍不谨慎便会引来宗门之间的冲突,慕师兄怎能如此不清醒?
怀疑人生的系统:“……?”
有人要上前劝说,下一刻忽听慕从嘉冷冷道:“我会亲自动手,给你们一个交代。”
系统一个大喘气。它就说,男主怎么可能突然发疯,弃整个宗门于不顾!
章
本门弟子闻言终于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慢着!慕从嘉,我们要人是为了追还仙器,你若动手,我们还如何得知仙器的下落?”
这一次曲琉裳抬头抢先道:“我说了,仙器我随手埋了,早就不记得埋在哪里了,你们再如何问我也是这个答案。芜阳宗覆灭,你们也要好好体会一番被妖兽侵袭的痛,才能平我意。”
她微笑看向慕从嘉,替他想好了解释:“慕师兄,我技不如人,落在你手中,我认了。横竖今日逃不出这行云宗,还请慕师兄给我个痛快。”
身后持剑围住她的弟子忍不住讥讽:“曲琉裳,如何处置也是由慕师兄决断,岂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慕从嘉,你怎知她说的不是假话?如此行迹恶劣之人,唯有严刑拷打……”
未说完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
“不要!”
空地之下是一女子飞快跑来,趁着持剑几人愣神的工夫,钻了空,一把扑抱住曲琉裳,眼泪簌簌而落:“不要!曲琉裳不能死!”
是书仪。
曲琉裳被她猝不及防抱住,忘了反应。
看到这一切的系统一顿抓狂。
书仪为什么又来帮倒忙?分明慕从嘉马上就可以杀掉曲琉裳了!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那是谁?”
“没见过,看衣着,是行云宗的弟子?”
“……”
“又是书仪师姐!上次也是她在求慕师兄放过曲琉裳,这次又是!”
“曲琉裳到底怎么骗的她?书仪师姐怎的连这点伎俩都识不破!玄清宗弟子亲眼见她盗走仙器,这还能有假吗!”
“……”
书仪伸手擦了一把眼泪,仍保持着抱她的姿势,回头看慕从嘉:“慕师兄,你不能杀她,曲琉裳不能死,你杀了她一定会后悔的,慕师兄,你会后悔的,你不能杀她!”
她眼眶中仍有淡淡水泽,反反复复重复着那几句话。
被抱住的曲琉裳终于回神,伸手去推她,却没有推开。
书仪抱得死紧,不肯放手,她转过头,眼泪再次流下:“曲琉裳,别犯傻了,你不能死,你也不该死。”
曲琉裳皱眉,觉得这话哪里有点奇怪,下一刻,慕从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他不知何时拔出了剑,淡淡看着她们,道:“拉开她。”
立刻有行云宗的弟子上前去拉书仪离开。
外门弟子没料到这一变故,目瞪口呆地看着书仪死死揪住曲琉裳的衣裳,哭到声音都有些沙哑:“不要,不要杀她,那些都不是她做的,慕师兄,求你不要杀她……”
曲琉裳狠了狠心,用力扯断了被书仪揪住的衣袖。
书仪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眸中惊骇,在最后的拉拽中,用力扯下了她的手镯。
手镯!
曲琉裳下意识站起要去拿回手镯,被反应更快的行云宗弟子狠狠按住:“还想跑!”
她顾不上在意按住她的弟子,死死盯住书仪,思绪一时大乱。
手镯没了,她会出事吗?
会不会真的如系统所说那般,魂飞魄散?
书仪为什么扯下她的手镯,是有意,还是无意?
慕从嘉脚步亦顿了顿,眼神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书仪,移开目光,淡淡吩咐:“带她回房间。”
书仪握紧了手镯,被拉走之时还在不断哀求他不要杀曲琉裳。
哭声渐渐远去,曲琉裳茫然抬头,看到提着剑、一步步向她走近的慕从嘉。
飘雪越落越大,冰冰凉凉的雪花化在手背,有弟子一愣,看着融化的雪水,纳罕道:“下雪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越来越多的弟子发出声音。
“雪!下雪了!真的是雪!”
“这个时节怎会下雪?”
“我听说……凡间有种说法,六月飞雪便是有冤案……”
“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法你也信?至多是哪里的灵力妖力冲荡,影响了气候,曲琉裳所为是无数人亲眼所见,算哪门子冤案?”
泽月宗为首的弟子听到几句碎语,失神愣了一愣,冤案?
可无论曲琉裳说的是真是假,总要严刑审问一番才算可信。
他正要再次阻止慕从嘉,眼眶却蓦然撑大,有些不敢相信。
只见慕从嘉令几个弟子松开了按住曲琉裳的手,而后他举起剑,毫不犹豫地、利落地,刺进了曲琉裳的心脏。
鲜血横流,曲琉裳吐出一口血,软绵绵倒向了地面。
血珠自慕从嘉的剑尖滑落,滴滴答答,在地上淌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大雪纷纷扬扬,所有人被眼前一幕震住,一时鸦雀无声。
而幻象之外,慕从嘉轻轻蹲在曲琉裳面前,黑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柔软深刻的感情。
曲琉裳看着他,一瞬想起与长离分别之时,长离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的。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颤了颤,有些冲动地问道:“你是他吗?”
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墨发和肩头,衬得他肤色似乎也苍白了些。他弯唇轻轻笑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黑暗中,他俯身靠近了她一些,阵阵冷竹香向她袭来,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裳裳,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一切都交给我。”
裳裳……
只有长离会这么叫她,只有长离的身上有这样冷冽好闻的味道。
所以。
真的是他。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原来都是慕从嘉。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不清,最后闻到的,是一股淡淡血腥味。
她身上并不疼,是谁受伤了吗?答案还未想明白,意识已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慕从嘉扶着曲琉裳靠在自己怀中,将左臂的衣袖拉起,提剑轻轻在伤口上划了一道,伤口立刻破裂,鲜血涌出。
他面色平静,高抬起左臂,任由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自己的剑上。
*
书仪被几个弟子带回了房间。
他们放开她转身离去,门后的书仪腿一软,摔倒在地,眼泪再次涌出。
太迟了。
即便她再跑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她捂着脸哭了半天,蓦然想起一个细节。
慕从嘉会幻术。
书仪立刻睁大眼睛,意识到什么。
对了,慕从嘉会幻术,或许正殿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爱一个人的姿态是不计代价,区区行云宗的名声,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要他想,他一定可以救下曲琉裳!
他那般平静地要杀曲琉裳,或许都是为了用幻术骗过所有人!
想到此,书仪立刻将手镯戴在手上。
她尚未开口,系统已先尖叫道:“宿主,你为什么取下手镯,你不想让曲琉裳死了吗?”
书仪顿了顿,有些欣喜地露出一个笑容,对着系统道:“她没死,是不是?”
“她当然没死!慕从嘉对所有人用了幻术,他竟然帮曲琉裳假死!男主是不是疯了!这样都不杀她,以后还怎么让曲琉裳死掉?”
系统转回最初的问题:“宿主,你为什么取下手镯?没有手镯她很快就会想起一切,想起我都是骗她的,以后怎么办?宿主难道不想让曲琉裳死了?”
书仪垂下眼眸,勉强笑了笑:“嗯,不想了。”
系统傻掉了:“宿主你在说什么啊?曲琉裳那么聪明,她想起一切后万一发现你和手镯有关,即便她不想对你动手,也会有别人发疯来杀了你的!你死了就再也回不去现代世界了!”
少女眼睫颤了颤,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可我不想让曲琉裳死。”她伸手捂住脸,突然哽咽出声,“她很好,她不该死的,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系统,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会这么真实……”
真实到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有着书里没有写到的过去与未来,真实到花开四季,万物更替。
真实到她看得见曲琉裳眼里的温柔,闻得到她身上的淡淡栀子香。
系统沉默良久,冷静下来,说:“宿主,你跑吧。”
“什么?”书仪放下手,愣住。
“刚才你取下手镯时,我看到慕从嘉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意。”系统严肃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可能会来杀你。”
*
系统将一切都告诉了书仪。
从当初在山脚下被奉吾挟持,一直到最后曲琉裳回到行云宗。
书仪手撑着额头,无奈笑了笑,久久没有说话。
原来如此。
她和系统的插手,非但没有阻止慕从嘉爱曲琉裳,反而让他更快更深地动了心。
原本的剧情中,曲琉裳并未在山脚遇到她,也并未遇到奉吾。
而她与系统插了手,曲琉裳在奉吾手下惊险走过一遭后,仍然不计前嫌地待小川好,愿意以身相护,便是这份纯粹的善良提前吸引了慕从嘉的注意。
他忍不住前去试探,从而动心,一步步越陷越深。
书里的慕从嘉从未以长离的身份与曲琉裳相处,系统当然不会知道那就是慕从嘉。
可是她知道。
她恍然明白,原来无论怎样慕从嘉都会爱曲琉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只要曲琉裳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被她吸引,注定会爱她。
系统说完又想了很久,终于没忍住开口问:“宿主,分明慕从嘉与曲琉裳只见过几面,为什么他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说想娶她,还一次又一次保护她?”
“因为,慕从嘉就是长离。”
系统:“……?”
书仪轻轻问:“你是不是没把后面的剧情看完?在很后面有写,抢夺骨头、有杀父杀母之仇的人,一直都是慕从嘉。这些年他一直活在仇人眼下,都是为了报仇。”章
“那块交给曲琉裳的石头,是姝凰留给他的遗物,可以帮他隐藏气息。你如果看完所有的剧情,在黛城时就该认出他是慕从嘉了。”
系统:“……”
它的确是,为了偷懒没看完……
这本书内容很多,它看了大半都没看到任何关于长离的描写,便断定长离是剧情之外的一个变数,可它不曾想到,从山脚下奉吾用剑抵住曲琉裳脖子的那一刻起,变数就开始了。
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论剧情发生怎样的偏移和改变,只有曲琉裳和慕从嘉的相爱是不会改变的,这才是这本书最核心的内容。
“也好。”书仪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自穿书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心中觉得安定。
“曲琉裳不会死就好。”
她擦干净眼泪,环视了一圈周围,下定决心:“系统,今夜就走吧。”
“好,宿主,我给你指路。”
系统想到之前慕从嘉晦暗不明的眼神,突然意识到,它被他们联手骗了。
曲琉裳不知何时发现了它的异常,与慕从嘉一起演戏骗了它个团团转,她果然是……麻烦的性格啊。
那么,慕从嘉爱曲琉裳如命,看到书仪取下她的手镯,一定会联想到手镯与书仪有关,也一定会……发疯来杀她的。
系统猛然一惊,声音哆嗦:“不,宿主,别等今夜了,你现在就跑吧,慕从嘉可以用灵鸟追你,你夜里跑就来不及了!”
*
明月高悬在夜空中。
书仪跌跌撞撞向下跑去,脚下不慎一滑,摔了一跤,头撞到一颗大树上。
身后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书仪捂着头坐起身,不敢哭出声,望着来人,声音颤抖道:“慕、慕师兄。”
她第一次下山,即便有系统指路也走得磕磕绊绊,只消片刻便被慕从嘉追了上来。
他果然要来杀她了。
风掠过枝桠,仿佛厉鬼嚎叫。
月色下,来人提着一把剑,剑尖朝下,偶尔划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恍若未闻,径直向她而来。
月光凄冷,慕从嘉仍是一身蓝衣,好似不屑在她面前伪装,又好似在宣告今夜便是她的死期,死人面前无需伪装。
他面色森然,眸中血气浓重,戾气冲天,唇却扬起,露出残忍的笑容。
书仪眼泪滑落,害怕得向后瑟缩而去,拼命摇头:“慕师兄,求你放过我。”
“放过?”他轻飘飘重复,眸色蓦地沉下来,语气冰冷,“看来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下一瞬,脖颈被人狠狠掐住,他轻易提起她将她抵于树干上,阴狠道:“你不该动她,谁动她,我要谁的命。”
“慕师兄……”他手上的力道刚好为她留了说话的一口气,不至于立刻送命,面对他阴沉的目光,书仪害怕道,“她不会有事的,手镯取下来后就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影响了,慕师兄,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你想让我杀了她。”慕从嘉眼里多出恨意,手上也不自觉多用了一份力。
发狠的力道让书仪呼吸渐渐困难,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断断续续挤出了几个字:“她、不喜欢你杀人……慕师兄,你信我,你不杀人她会、她会很高兴……”
掐住脖颈的手骤然松开,书仪摔落在地,捂着脖子连连咳嗽。
慕从嘉脸色难看,用剑抵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说,她不喜欢我杀人?”
书仪连连点头:“慕师兄,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求你放过我,求你……求你……我保证,她没了手镯,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慕从嘉眸色沉沉盯了她好一会儿,猛地收了剑,站起身。
“我与她的事,你若敢说出去半个字,第二日便是你的死期。还有,她若之后有半分不测,书仪,你会一刀一刀死在我手下。”
书仪不敢看他,只惊慌点头:“我不说,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她绝不会再有半分危险。”
脚步声渐渐远去。
系统提醒她:“宿主,慕从嘉走了。”
书仪颤抖着抬头,苍茫月色下,慕从嘉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她捂着脖子上的掐痕,忍不住又落下眼泪。
她曾经想让曲琉裳消失,可如今,却是曲琉裳救了她的命。
第50章 快意
山上有人在扫薄薄的雪水, 扫到一半,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昨日在正殿前的空地上,慕从嘉一剑刺穿曲琉裳心脏,下手之狠绝, 震惊了所有人。
本门弟子只盼慕师兄莫要再像以前一般护着曲琉裳, 莫要与外门起冲突, 却不想他下手如此干脆利落。
而玄清宗与泽月宗的弟子回过神后怒声质问,曲琉裳死了还如何得知仙器在哪儿?
慕从嘉淡淡看他们一眼, 答这便是行云宗处置的方式, 曲琉裳不惧死亡,再如何拷问也无用,倒不如行云宗与他们一同寻找仙器来得快。
仙器为大,行云宗又表明愿意相助, 玄清宗与泽月宗再有不满,也只得为了利益忍下,败兴而归。
一场曲琉裳引起的荒唐闹剧就这样结束。
拿着扫把的弟子叹了几口气,望向远处。
慕师兄这是怎么了?
*
书阁内,灵溪推开门走至桌前, 看着慕从嘉, 却迟迟没有说话。
慕从嘉平静放下手中的笔, 抬头看她:“师妹。”
“慕师兄。”灵溪抿了下唇, “你真的相信那些事是琉裳师妹做的吗?”
前日夜里,她去接应带回半朵冰莲的慕师兄,昨日又与白玥师妹照顾师尊一整日,累到沾床就睡, 直到今晨醒来,她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
慕师兄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杀了曲琉裳?
慕师兄不是一向公正严明、绝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便定罪吗?况且、况且师尊与师弟的事还未查清, 怎么能如此轻易杀了曲琉裳?
“为何不信。”慕从嘉面不改色,淡淡反问。
灵溪噎了噎,发现竟没有理由反驳。
曲琉裳拜入行云宗不久,名声并不响亮,外门的确不至于为了这样一个毫无名气的弟子来与他们起冲突。
“慕师兄就不再仔细追查一番吗?”
“他们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灵溪哑口无言。
她垂眸沉默片刻,抬起头又问:“那书仪师妹呢,方才来的路上,我听他们说,她不见了。师妹她自几月前被妖兽重伤,就尤其胆小,不愿下山,如今失踪,师兄不派人去找找她吗?兴许她是出了什么意外。”
慕从嘉顿了顿,道:“知道了。近日宗门事多,抽不开人去专门寻她,我会让下山除妖的师弟师妹多加留意。除了这些,师妹可还有旁的事?”
“白玥师妹说,师尊服下冰莲,今日就能醒来,师兄可要随我一起去看看?”
慕从嘉闭了闭眼,半晌才回:“走吧。”
*
去看令苍的路上,一弟子慌慌张张向两人跑来。
“慕师兄,有人、有人要来找你讨说法,我们都拦不住他……”
话未说完,一股带着灼热气息的劲风向慕从嘉袭来。
“师兄当心!”灵溪惊呼。
慕从嘉眼神一凛,侧身躲过那团火焰,伸手死死扣住了江黎的手腕,令他再不能前进一步。
停在原地的江黎目眦欲裂,恨意癫狂,又伸出另一只手向慕从嘉脸上砸去。
慕从嘉冷冷弯唇,骤然松开手,向后退去,躲过了那一拳。
江黎扑了个空,踉跄半步,立刻被灵溪从背后制住。章
灵溪脸色沉下去:“你是何人,何故出手伤慕师兄?”
江黎奋力挣扎,怒视慕从嘉道:“慕从嘉,我师妹性情纯善,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你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我今日便是拼上性命也要给她报仇!”
他是今日才得知此事的。
此前他留在芜阳宗处理后事,消息闭塞,等终于下山时,便听闻玄清宗泽月宗都在追杀曲琉裳,理由是她盗走了两宗的至宝。
但曲琉裳是何品性他再清楚不过,他绝不相信曲琉裳会做出那样的事,他只怕有人在利用曲琉裳,在陷害她,他只怕来不及保护她。
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在折返的玄清宗弟子口中听说,慕从嘉一剑刺穿了曲琉裳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如坠冰窖。
等他反应过来,眼泪已打湿了衣襟。
师尊已逝,他却连师尊最疼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让她丧了命。
被刺穿心脏,她该有多疼。
江黎握紧了拳,心中恨意翻天。
慕从嘉!枉他以为慕从嘉喜欢她,会待她好,会保护她,可他竟然杀了曲琉裳!
他就不该相信旁人会好好待她,他们根本不懂曲琉裳有多好。
他要去杀了慕从嘉。
剧烈挣扎下,灵溪一人渐渐吃力,传话弟子立刻唤人上前帮忙,几名弟子合力,死死按住了他。
灵溪松开手,看向慕从嘉:“师兄。”
慕从嘉一步一步走近江黎,低头俯视他,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快意。
便是在这一刻,他蓦然意识到,这世上无人会再知曲琉裳还活着,只有他知。
往后陪在曲琉裳身边的人,也只会有他。
不会再有人同他抢曲琉裳了。
江黎也不例外。
这份快意甚至冲淡了他见到江黎的怒意,令他眸中都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愉悦。
原来她还是喜欢“长离”多一些,这样重要的事都未曾与江黎提过半分。
不过也是,告诉江黎又有何用,废物东西,如何能保护她。
这世上,只有他能保护曲琉裳。
江黎看到他走近,情绪愈发激烈:“慕从嘉,枉我以为你会好好待她,枉我将她留在行云宗,你竟然下死手杀了她!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找死!”
灵溪听到此也忍不住皱眉,为难道:“慕师兄,这……”
慕从嘉冷冷看了江黎片刻,俯身,手指点在他额间。
被制住的江黎自然躲不开这一下,指尖散出的灵力令他声音断在口中,江黎闭眼垂下头颅,一瞬没了动静。
弟子伸手去探他鼻息,回道:“慕师兄,他睡过去了。”
“扔出去。”慕从嘉转身离开,“日后不许他再上山。”
“是。”弟子们得了令,架起江黎向山下而去。
灵溪看了一眼江黎,匆忙跟上慕从嘉:“慕师兄,外人不了解经过,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莫要在意。”
慕从嘉意味不明看灵溪一眼,回答:“不会。”
章
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同江黎计较。
这一回他没有出手伤江黎,裳裳会奖励他的。
*
令苍房间内,白玥正在为令苍擦嘴角的药渍,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欣喜道:“慕师兄,灵溪师姐,你们快来,师尊醒了。”
令苍亦闻声看向他们。
他坐靠在背后的枕头上,许是大病初愈,面色不怎么好,不如往日那般精神,眼神也浑浊了几分。
白玥端起药碗离开,换灵溪上前扶住令苍。
灵溪关切道:“师尊,您怎么样?”章
“为师无碍。”令苍看向停在原地的慕从嘉,“从嘉,来。”
“师尊,您伤势严重,是慕师兄为您采来了可起死回生的冰莲。前日夜里慕师兄浑身是血地回来,可将我们都吓得不轻。”灵溪担忧看一眼慕从嘉,补充道。
“你受伤了?”令苍眼中溢出心疼,“从嘉,来让为师看看。”
慕从嘉低眸,压下眼底的阴鸷,缓缓走上前道:“师尊。”
令苍被灵溪扶着又坐起一些,细细瞧过一遍他面色,低声叹了一口气:“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弟子不敢居功,这些时日还是师妹更辛苦些,宗门内的事务多是由师妹处理的。”
“灵溪?”令苍有些意外,看向灵溪,眼神带上欣慰,“你也辛苦了。”
灵溪不好意思地低头:“弟子没有让师尊和师兄失望就好。”
“师尊。”慕从嘉又道,“弟子去采摘冰莲时伤势较重,还望师尊能给弟子些养伤的时间,允宗内事务的处理以师妹为主,弟子为辅。如今师妹已能担当大任,相信不会有什么影响。”
“师兄,这怎么好……”灵溪吃惊道。
慕从嘉望着令苍,没有回灵溪的话。
沉默片刻,令苍慢慢道:“也好。看你气色不佳,是该好好休息,好好养养,这段时日的事务,便交给灵溪处理吧。”
他看向灵溪:“灵溪,你若有什么不懂的,记得多问问从嘉。”
乍然被委以重任,灵溪慌张低下头:“师尊,我不行的,之前是慕师兄不在我才临危上阵,短期尚可应对,长期的话……我不行的。”
令苍看一眼慕从嘉,含笑道:“灵溪,你也历练许久,跟着从嘉处理了不少事,从嘉既相信你,说你可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去试试吧。”
“慕师兄……”灵溪求助地看向慕从嘉。
“师妹。”慕从嘉面色平静看她,没有说别的,只说了四个字,“师兄累了。”
那一瞬间灵溪心尖泛起微微的疼。
她知晓慕师兄只是在说他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可莫名地,她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长久的疲惫。
慕师兄好似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撑不下去了。
过去她总躲在师尊与师兄背后,散漫,时常偷懒,不喜处理枯燥的事务,认为万事都有师尊和师兄在。
可今日师兄平平淡淡四个字却让她意识到,他们的保护伞也是会累的,她在这保护伞下,着实安逸太久了。
如今师尊仍需要休养,师兄更是重伤疲惫,行云宗总是需要一个人来撑起,总是需要一个人来担一些责任的。
灵溪怔怔看了慕从嘉半晌,心情沉重地低头:“是,师尊放心,师兄放心,我一定尽力照顾好宗门。”
“不必太有压力。”令苍笑着道。
灵溪点头。
“师尊若无其他事,弟子便先回去休息了。”慕从嘉道。
“去吧。”
慕从嘉略一低头,转身离去。
第51章 记忆
曲琉裳这一觉睡了很久,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曾经被重重白雾阻隔的记忆,终于一点点重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想起了芜阳宗,想起了无数同门,想起了……曲恪。
她的爹爹。
她的娘亲生下她后便血崩而亡, 得知真相的曲琉裳一度伤心不能接受, 曲恪便用宽厚的手掌覆在她头顶, 告诉她,娘亲爱她胜过生命, 正因如此, 她才要好好活下去,替娘亲好好看过这世界。
彼时懵懂,不懂话中深意,但她看见曲恪的泪落在手背上。
“爹爹, 你怎么哭了?”
曲恪用手指擦了擦眼角,蹲下笑着对她道:“没事,爹爹只是……太想你娘亲了。”
曲琉裳知道他有多想念娘亲。
她看到爹爹为娘亲写下一封又一封的信,看到爹爹时常擦拭娘亲的遗物,譬如木梳, 譬如长笛, 也看到爹爹时常去一颗香樟树下静立。
据师兄师姐说, 那是娘亲与爹爹一起种的。
物是人非, 曲恪眼里的思念疯长。
年幼的曲琉裳不知如何安慰曲恪,上前抱住他的手臂,声音软软道:“爹爹别哭。”
曲恪笑了笑,应道:“嗯, 爹爹不哭。”
枫叶开始飘落的时候,曲琉裳看到其他几个宗门的掌门来找曲恪, 他们见到她还慈眉善目地笑:“你就是小琉裳呀。”
曲琉裳不知如何称呼,呐呐看着他们,最后还是曲恪替她解了围,带着几人去书阁谈话。
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几人拂袖离开,曲琉裳匆匆跑进书阁,看到曲恪一人撑着头,重重叹了口气。
“爹爹。”
曲恪看到她,伸出手:“小裳,来。”
他抱她坐在腿上,语气沉重:“爹爹会不会太自私了?”
曲琉裳听不懂,小大人一般用手轻轻拍曲恪的背,安慰道:“爹爹不自私。”
曲恪笑了笑,眼眶微微湿润:“小裳,爹实在做不出这伤天害理的事,将来某一日你若知道这些,希望你不要怨恨爹。”
“用那种手段换取芜阳宗的太平,爹……做不到。”
曲琉裳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那日过后不久,妖兽侵袭芜阳宗的次数愈发频繁,无数妖兽向芜阳宗靠近。
直至十六年后,芜阳宗覆灭。
最后那一日,芜阳宗已破败不堪,宗门所剩同门寥寥无几。
曲恪将她唤去身边,目光不舍。他语气哀伤说,他是芜阳宗之首,有不得不从的道,理应与宗门共进退,他最后的愿望,便是她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去哪里都好,他只盼她好好活下去。
曲恪还说,不必为他难过,他很快就可以去见她的娘亲了。
曲琉裳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心中惊慌,大哭说着不要,要陪曲恪一起,却被曲恪反手打晕,用尽全力送离了芜阳宗。
她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崖下醒来,罡风猛烈,少女伸手捂住眼睛,恸哭不止。
曲恪常说,她娘亲爱她胜过生命,可她想,他亦是,他亦爱她胜过生命。
曲琉裳不愿辜负曲恪的心意,跌跌撞撞向就近的行云宗而去。
路上偶遇小川,她不放心他一人,将他安顿在山下小镇后独自上了山。
行至山脚,多日赶路令她疲惫不堪,倒在树下,再醒来,便是失去所有记忆、被奉吾用剑抵住脖颈的那一幕。
记忆纷沓而至,曲琉裳心中骤痛,即便在睡梦中也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爹爹……她的爹爹。
烛火摇曳,一只微凉的手替床上的少女轻轻擦去眼泪。
慕从嘉扶着曲琉裳靠在自己怀中,端起碗喂她喝了些水。放下碗,他伸出手,抚过少女脸颊。
哭成这样,她梦到了什么?
他低眸,沉默看她良久,又扶她在床上躺好,掖好被角,转身离开了房间。
身后的少女无知无觉,梦里的回忆愈发清晰。
她还想起了江黎。
江黎与她年龄相近,自小一起长大,对她极为爱护照顾。
幼时他会爬上树给她摘野果解馋,之后不慎踩空,摔得鼻青脸肿,曲琉裳看着他,担心害怕得直哭,他却强忍着痛,将果子递给她,笑着说,师兄没事。
后来曲恪问起怎么回事,江黎只字不提她,只说自己贪玩,曲琉裳不忍,说出真相,结果是两人双双被罚去打扫正殿。
那时的江黎还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思,嘴角高高扬起,开心了一整日。
后来再长大些,要开始修习。
江黎勤奋又刻苦,日夜不休,比她先一步得到下山除妖的资格,小小的少年学着曲恪那样对她说,等他回来,给她带最喜欢吃的那家糕点,给她带糖葫芦。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没有注意到他眼中暗含的情愫。
少女出落至十五岁,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姿容初现,日渐动人。
不知是从哪一日哪一人开始,不断有人对她示好,不断有人对她表明心意。
就连江黎也变得奇怪起来,常常对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她皱眉沉思要如何委婉拒绝那些人,江黎看在眼里,最后找到她,说出了那个法子——若不好拒绝,可借用他的名头,她有了婚约,定会让他们知难而退。
等有朝一日她找到真正喜欢的人,他会亲自去向她的夫婿解释,绝不多加阻拦,他只是想帮她。
面对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曲琉裳不疑有他,略一思考,笑着同意了。
江黎怔怔看她,长舒一口气,亦笑了起来。
芜阳宗的最后一日,外出的江黎未来得及赶回。
她离开芜阳宗,想等安定下来后再与江黎联系,却不料之后遇到意外,这一迟,便迟了数日。
曲琉裳还想起许多,想起芜阳宗上下友爱,即便日后妖兽渐多,境况糟糕,也无一人背叛师门,他们坚持除妖,坚持守护芜阳宗。
想起芜阳宗山上林立的高树,山涧的溪水,崖间峭壁上顽强坚韧的野花。
……
床上的少女眼睫颤了颤,终于睁开眼醒了过来。
入目是木质的屋顶。
她伸手拉开身上的薄被,捂着微肿的眼睛坐了起来。
天光自窗户投进地面,房间内宽敞而明亮。
她看到自己身上仍是之前那身衣裙,没有被人换过,而发髻不知何时被解开,松松散散垂泻在身侧。章
这是,哪儿?
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章
曲琉裳揉了揉眼睛,仍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曾经想不明白的问题终于一一有了解释。
她想,现在她知道其他掌门为何与爹爹不欢而散,爹爹为何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了。
他们想与爹爹一起去夺取长离娘亲的骨头,而爹爹拒绝了他们。
没有骨头庇佑的芜阳宗成了妖兽唯一的目标,自然难以承受,最终走向覆灭。
芜阳宗毁于妖兽之手,但真正造就这一切的,是他们的自私。
少女手抚住额头,思绪纷乱。
对了,已经不是长离了,他是慕从嘉。
她倒下前最后的记忆,是慕从嘉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睡了过去,他对她说,一切都交给他。
交给他?
他们的假死计划成功了吗?
她猛然想起手镯被书仪扯了下去,手腕上已变得空空荡荡。
手镯?
曲琉裳顿了顿,有些迷茫地意识到,原来只要取下手镯就可以恢复记忆。
她曾经恢复不了记忆,是因为取下手镯的时间太短了吗?
但如今记忆恢复,也彻底证明系统对她说的话皆是谎言。
她并非来自世界之外,而是本就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她能得心应手地使用灵力与兵器,会对曲恪的玉佩产生惊人的熟悉感。
系统惧怕她取下手镯恢复记忆,所以才编织了魂飞魄散的假话骗她。
那么,系统给她展示的世界是哪里?
这是一本书,书里后来发生了什么?
问题太多,曲琉裳越想越乱。
她隐隐约约想起书仪说想看一看她的手镯,想起书仪复杂的眼神,想起书仪一夜倒退的实力,想起书仪拼尽全力扯下了手镯。
书仪是不是和手镯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那个陌生的世界会不会是书仪的家?
曲琉裳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找书仪问个清楚,就在此时,木门发出轻响,门被推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黑衣,长发束成高马尾,脸上戴着一张黑色的面具。
“长……”曲琉裳看着他喃喃改口,“慕……师兄。”
他看到她醒来,弯唇笑起来,走到她床边坐下。
被褥陷下去一些,她怔怔看着他没有动。
章
“裳裳,我说过,下次再见时,来摘我的面具吧,我们重新认识。”他握住她的手,缓缓放在那张面具上,哑声道,“现在,摘吧。”
他眼眸中浮起一种她并不陌生的感情,但这一次却深刻得令她心惊。
她曾在慕从嘉说想娶她时,隐约触碰过一点他的情意。
不知从何时起,那一点浅薄的情意变得深不见底、广袤千里,还带有一种要与她抵死纠缠的疯狂。
似乎穷尽此生,他都不会再放她离开。
她动了动手指,握住面具的边缘,摘了下来。
面具脱落,被遮住的半张脸终于完整露出——
清雅,俊朗,似天上月,似山巅雪。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是慕从嘉的脸。
试探她,为她中箭,带她离开,陪她一路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慕从嘉,那个她曾经最想躲开、认为最不可能的人。
即便已经猜出真相,可真正面对时,曲琉裳仍有些不知所言,愣愣道:“慕师兄……”
她的嘴唇再一次被手指抵住,他低眸看她,轻声道:“裳裳,不要叫我慕师兄。”
“叫我从嘉。”
第52章 强硬
“……慕、从嘉。”
没有听到亲昵的二字, 慕从嘉期待落空,眼眸微黯。他掩住失落,弯了弯唇,放下手指轻声道:“没关系, 名字也好, 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我们还有很长的以后。”
对于这样的慕从嘉,曲琉裳仍有些不适应。
她从未见他露出这样的一面, 从未见他脸上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
她也是如今才知, 慕从嘉平静淡漠的眼神下,究竟都压抑着什么。
若说众人眼中的慕从嘉是雪崖青松,皎月之姿,那真实的慕从嘉便是夜色里的刀刃, 刃下藏着戾气,锋芒凌厉,寒意逼人。
少女迟钝而缓慢地眨了下眼,开始一点点消化长离就是慕从嘉的事实。
他不问缘由地相信她,坚定在众人面前护着她, 是因为他早就试探过她的品性、她的善意,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本心。
他答应不再伤害小川, 也信守承诺, 没有动小川半分。
他看着簪子将要刺进手背却不躲,平静的眼眸中出现裂痕,是因为那根簪子乃他亲手所赠。
簪子的作用是为她增色,而不是用来刺伤他。
他不肯摘下面具, 是因为发现她对“长离”与“慕从嘉”有所不同,他怕她看到面具下的脸, 会彻底躲开他。
……
那么多的细节都在一瞬有了解释,变得合理起来。
慕从嘉的感情并非莫名其妙,而是有迹可循。
“所以……掌门是你的仇人,这些年你一直在仇人眼下……”曲琉裳迟疑着问。
提到“令苍”,他眸色立刻不受控地一变,气息沉下去。章
他闭上眼,声音低低回道:“裳裳,十六年。”
十六年。
他默认了她的话,用三个字轻描淡写带过了这些年的血与泪、痛与恨。
她的心也在那一刻狠狠一痛。
她无须亲身经历,也能想象出他是怎样度过这十六年的。
他要咽下所有的恨意,如履薄冰地度过每一日;他要忍受仇人就在眼前、却只能恭恭敬敬待之的痛苦;他要压抑自己对娘亲的思念,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章
他还要在这样的处境下一日一日强大起来。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是怕情绪暴露,他从来不笑是因为他的心里只有恨,那些面上的不动声色都已是他极力克制后的结果。
慕从嘉的内里早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没有人能想到,令苍最信任的弟子、行云宗最受人敬仰的大师兄,平静外表下是滔天的恨意,疯狂想毁掉行云宗的一切。
“所以,掌门遇袭那晚,你双手冰凉,步伐疲惫,是因为受伤,之前浑身是血回到行云宗也是因为……因为日夜不休地赶路……”
说到此,曲琉裳怔然意识到什么。
她与慕从嘉分开五日,他竟在短短五日间,往返取了一趟冰莲。
是因为答应过保护她,所以才如此拼命地赶回行云宗吗?
“你的伤。”少女想起失去意识前闻到的血腥味,喃喃出声,“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
她伸手想查看他的伤势,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曲琉裳抬头。
他睁开眼睛,唇角微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裳裳,你初到行云宗时说撞到了头,不记得过去,传闻冰莲可治百病,我取来它,你就能想起一切了。”
冰莲?
冰莲不是被令苍……
曲琉裳骤然想起,那些弟子口中提到的冰莲只有半朵。
所以,他其实取回了一整朵冰莲?
他取冰莲是为了她?
慕从嘉继续道:“我如今伤势在身,需要时间休养,不得不退一步,将冰莲交给他们。但没关系,裳裳,我为你留了半朵。”
曲琉裳神情怔怔,逐渐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情意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那是一个常年在黑暗中压抑自苦的人,给出的最珍贵的情意。
她心中酸涩,轻轻道:“我已经想起来了。过去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是那个手镯压制了我的记忆,导致我忘记一切,我已经、已经想起来了。冰莲可治百病,慕从嘉,你身上还有伤,还是用它治自己的伤吧。”
慕从嘉瞳仁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没有说话,看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唇渐渐抿紧。
他表情奇怪,曲琉裳不禁问:“怎么了?不行吗?”
“我今日,见到江黎了。”他顿了顿,“他说要替你报仇,说要杀了我。”
“师兄?”她呼吸一窒,想到自己的假死江黎还不知情,下意识问,“师兄他很伤心吗?”
少女语气中的关心让慕从嘉脸色蓦地沉下去,眸中没了笑意,看起来有微微的冷。
他闭了闭眼,压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用很克制的声音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谁?”
“江黎。”
曲琉裳愣了愣。
这个问题他不是问过了吗?
思绪延伸,想到江黎被掐脖子的一幕,她后知后觉明白了一切。
慕从嘉喜欢她,对江黎表现出的种种敌意,皆是因为他在嫉妒。
曾经问是否喜欢江黎,是控制不住,而今再问,是因为她恢复了记忆,他在意她与江黎的过去。
“你很在意师兄吗?”曲琉裳问。
他抬眸:“他自称是你的未婚夫婿。”
言下之意是,究竟什么样的过去,才能让江黎敢自称为未婚夫婿?那段过去中,她对江黎可有同样的情意?
“只因为这个?”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失笑解释道,“那是师兄同我之间的约定,若看到有陌生男子出现在我身旁,他会用这样的说辞帮我脱身。”
她微一皱眉:“这是我十五岁时与他定下的,那时年幼懵懂,不知师兄心意,如今想来确有不妥,之后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之后?”他眸中的冷意一瞬散去,“你觉得他没事?不担心我已经杀了他?”
曲琉裳笑了:“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伤他,我相信你啊。”
一句信任让他怔了一下,眸中重新多出零星的笑意,连唇角也不自觉扬起:“所以,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
得到肯定答复,他终于笑了,笑意一层一层从眼睛里漫上来:“我没有伤他,他安然无恙。裳裳,上次我伤了他,你不愿帮我上药,那这一次呢,你愿意了吗?”
“你不是有冰莲……”
“那是我为你取的,你若喜欢就留下来观赏,若不喜欢就用来补身体,用与不用,都是给你的。”
“可你的伤……”
“只是皮肉伤,我没事。”
章
“你伤势严重,还是用冰莲……”
“真的没事。”似乎是看到了她眼里的担忧与焦灼,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柔软,“裳裳,你知道我的心意的,那时我说想娶你都是真的,我既有求娶之意,便会倾尽所有待你好,区区冰莲算不得什么。”
“可是……”
“别说可是。”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低头靠近,近在咫尺的脸和温热的气息让她忘了接下来的话。
“我不想听你说不喜欢我,裳裳,即便现在你不喜欢我,我们还有以后。等我报完仇,杀了他们,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我定会好好待你,好好保护你。”
他认定了她不喜欢他,认定了她想说拒绝的话,预设好了最坏的结果,可她其实……并没有这样想。
曲琉裳看着他,迟钝地开始思考,自己对慕从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曾经孤立无援、被系统欺骗之时,他是她唯一愿意相信的人。
她信任他,在意他,会为他的过去感到心疼,也希望他不要背负业障,能拥有以后,这些,算是喜欢吗?
或许他是特殊的,远胜过朋友,可要说喜欢……似乎还不够。
她需要时间再仔细地想一想。
她沉默片刻,道:“我想一想,可以吗?”
“好,多久我都等。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
“怎么可能一直陪着我?”曲琉裳觉得他天真,忍不住笑了,“你需要留在行云宗,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她还要去找书仪问清手镯的事,去见江黎要回曲恪的玉佩。
“裳裳。”他瞳色变了变,浮起一层说不清的情绪,幽幽盯着她,“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
“在世人眼里你已经死了,你若离开这里被人发现,会引来他们的追杀。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裳裳,我不会让你离开,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
“至于你想做的事,等我报完仇,我会一一陪你。”
他的话字字强硬,近乎偏执,不留半分商讨的余地。
她茫然看了一会儿他,只当他是过于担心自己,轻声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我会小心的。”
他眼神愈来愈幽深,沉默良久,吐出两个字:“不行。”
曲琉裳看着他,渐渐想起,最初的慕从嘉似乎就是如此,固执让她坐下,固执买给她糖葫芦和裙子,认定了什么便难以更改,不容她拒绝。
一如现在,他的眸光如一张渐渐收紧的网,将她牢牢裹住,令她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忽觉这样的慕从嘉陌生至极。
他说:“裳裳,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可他们指责你的面目却狰狞扭曲,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你看,世人就是如此愚蠢,辨不清真假善恶,他们怎么配得上你的好。”
“但我不一样,裳裳,无论何时我都信你,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睛,眼神多出几分让她陌生的情绪,声音低下去,温柔,又带着几分诱哄:“不要再对他们好了,裳裳。往后只有我知道你还活着,你是我一个人的,只对我一个人好就够了。”
手仍被他握着。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曲琉裳终于看懂了他眼里那一抹陌生的情绪。
是偏执,是疯狂,是独占欲。
第53章 礼物
“你说什么?”
曲琉裳猛地将手抽回, 茫然而不可置信地问:“不许我离开?”
慕从嘉的手一空,身子僵了僵,垂下眼眸,坚持道:“是。”
曲琉裳死死盯了他几眼, 想起曾经在行云宗用来保护她的结界, 意识到什么, 飞快下了床向屋外奔去。
“裳裳……”身后的慕从嘉脸色白了白,反应慢了一步, 连她的一袭衣角都没拉住。
门被打开, 屋外是漫山野花,灵鸟立在枝头低声鸣叫,附近山涧的潺潺溪水声落入耳中。
曲琉裳向前走出不远,果然同上次一样, 摸到了无形的一层结界。
她用力按了按,释放出一簇灵火,却不见结界上出现半分裂痕。
他布下的结界竟稳固至此。
“裳裳。”
曲琉裳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到三步之外面色苍白的慕从嘉。
他迎风而立, 较之清雅温和的蓝衣, 一袭黑衣为他添了几分冰冷的锋芒, 偏偏那双眼睛里露出了与之不符的受伤与脆弱。
他努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向她伸出手:“裳裳,不会很久的,等我报完仇,我就带你离开, 地上脏,我抱你去洗脚好不好?”
她出来得急, 没有穿鞋,双脚此刻正踩在柔软的青草上。周围似乎被他刻意打理过,一路走来竟连一块尖利硌脚的碎石都没有。
曲琉裳望着他,第一次没有将手交给他。
她闭了闭眼,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慕从嘉,你不能这样。”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僵持半晌,却固执地没有放下,连眸光也带上几分固执:“裳裳,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只有把你留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我才可以安心。”
“可我不愿意这样,你不能罔顾我的意愿。”少女声音坚决。
“裳裳。”他喉结滚了一下,情不自禁向前靠近一步,“我保证,不会很久的,等等我好不好?你若出了事,我会发疯的。”
曲琉裳默了默,道:“我帮你上药,你把结界打开,可以吗?”
他眼里的光似风前烛、雨中灯,亮起的瞬间便又熄灭。
枝头灵鸟心有所感,察觉气氛怪异,鸣叫声低下去,只余隐隐约约的溪流声。
慕从嘉看她良久,声音艰涩道:“我不打开结界,你便不帮我上药了吗?”
曲琉裳看他,没有说话,答案已不言而喻。
“那我不要你帮我上药了,裳裳,我只要你别离开我。”
他说完这句话,看到少女的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无言盯他许久,似是觉得陌生,最后自嘲笑了一声,向他而来。章
他情不自禁想握她的手,却见她擦身而过,伸出的手只碰到她衣袖上的轻纱。
少女目不斜视,视若无物从他身边走过,他的心仿佛被撒上了一把银针,有阵阵刺痛袭来。
他听到她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别进来。”
“你的脚……”他转身看她。
回应他的只有关门声。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好似除了那扇门,还有一道无形的门隔在了他们中间。
她从未对他如此冷淡过。
她为什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不愿意被他保护?
分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灵鸟停在他肩头,低声安慰着他。
慕从嘉忽然转身离开。
他去溪边打了一盆水,放在门前,伸手想推开门,却还是忍住,放在木门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他努力用温柔的声音说:“裳裳,你不想见我,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今日天气好,你可以出来晒晒太阳。”
“我给你打了水用来洗脚,放在门外了,你开门时小心。”
屋内没有回应。
他眼眸黯了黯,在门前静立片刻,离开了这里。
*
曲琉裳靠在门上,怔怔发了许久的呆。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屋内设施,看到一张案几,一张琴,一些杂七杂八的普通日用物,一张床。
最后看到的,是床尾处的一条罗裙。
她愣了愣,走上前,将罗裙展开。
纯白内衬,青衣罗裙,是之前慕从嘉买给她的那件。
彼时他说是为师弟师妹的不懂事补偿她,如今想来,这约莫是他的私心。
在很早以前,他就对她产生了偏爱。
曲琉裳摸了摸裙子,在床边坐下。
她知晓无论作为长离还是慕从嘉,他对她的好都不是假的,可是,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有强烈到近乎疯狂的保护欲。
他说她是他一个人的?不。
她不愿意留在这里,被他以强硬的手段保护起来。
她不能接受他罔顾她的意愿,一意孤行。
少女不由捂住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隔着一扇门低声对她说话,语气隐有哀伤。
片刻后,门外没了动静,他离开了。
曲琉裳低着头,看到掉在床边的面具,渐渐想起很多次他挡在她身前,想起他为她流的血,为她裂开的伤口。
她突然有些难过。
慕从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从前即便固执,也不会这样强迫她。
曲琉裳拿起面具,轻轻抚过眼眶的位置,想着昔日那双温柔好看的眼睛,告诉自己要冷静。
她还记得他的付出和以命相护,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愿意对他说重话。
或许……再好好和他谈一次,他会理解她,会愿意放她离开的。
*
灵溪问完问题,看到慕从嘉披着外衣开始在手臂处上药,不由道:“师兄,我帮你上药吧。”
“不必了。”他没有抬头,冷冷淡淡答道。
“师兄今日不开心吗?”
上药的动作顿了顿,慕从嘉抬眸看她。
看他如此反应,灵溪便知自己猜对了。
慕师兄情绪内敛,总是将事情藏在自己心中,不与任何人说,可今日他却时时露出心不在焉的模样,饶是她也感受到了他低沉的情绪。
她忍不住走近几步,关心道:“师兄若是不介意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帮师兄一二。”
慕从嘉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说,他忽然开口:“师妹,他从前可有惹过你生气?”
“谁?”
“旌云。”
乍然听到刻入骨髓的名字,灵溪有些恍惚,本以为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了,可是慕师兄竟然还记得。
她眨了眨眼睛,忍下酸涩,笑着道:“没有。”
旌云爱她至深,事事尊重她,以她的意愿为先,如今再回想,灵溪才意识到他从未惹过她生气,两人之间甚至连一次争吵都没有。
慕从嘉的眸光慢慢黯淡下去,他低下头,淡淡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灵溪猜出什么,眸中多出笑意:“师兄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吗?师兄惹她生气了?”
慕从嘉默了默:“没有。”
是没有心仪的姑娘,还是没有惹她生气?
慕师兄近几年已很少下山,他心仪的姑娘会是谁?是去取冰莲的路上认识的吗?
灵溪忍住好奇心,说:“师兄既不想说,我自然也不会多问。但若说起惹姑娘家生气……师兄可以试试送她礼物,哄一哄她。”章
“礼物?”他怔了怔,再次抬头看她。
“对,礼物。师兄可以试试胭脂首饰,话本零食,也可以多陪陪她,与她好好谈一次,。”
慕从嘉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师兄……很喜欢她吗?”灵溪小心问道。
慕从嘉垂眸,没有回答。
何止喜欢。
那是他最爱的姑娘。
灵溪问不出结果,很有分寸地不再多提,道了别便离开。
他将药在后背轻轻匀开,开始想曲琉裳会喜欢什么。
簪子她已经有了,胭脂似乎从未见她用过,零食,她喜欢吃什么?糖葫芦吗?
话本子又该买什么,她喜欢看哪一类的书?
她收到他送的礼物,会就此不再生他的气吗?
*
“慕师兄?”小弟子拎着糕点从铺中走出,看着眼前的人惊讶出声。
章
自他拜入行云宗,几乎没见慕师兄下山过,可是今日,慕师兄竟然下山来买糕点了!
慕从嘉迟钝看他一眼,点了下头,正要离开,又想起什么,问他:“你可知这家铺子哪种口味的糕点最好吃?”
“那自然是桂花糕了。” 小弟子愣愣答道。
慕从嘉又点了下头,走进了糕点铺。
从铺中出来,他提着糕点慢吞吞往回走,经过一家工艺铺时,被檐下的风铃吸引了注意。
几片碎玉叶子用绳子悬在一起,每逢风过,碎玉叶子相互撞击,发出叮铃的清脆声音。
兴许是他看得太久,店铺老板都忍不住走出问他:“公子可是喜欢这风铃?”
他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买下了那只风铃。
月色渺渺。
隔着老远就听到一段琴音。
他走近了,才发现曲琉裳将案几搬出了房间,正低头抚琴。
月光笼在抚琴之人身上,少女长发未挽,拨弄着琴弦,奏出的曲调温和宁静,似山间清泉。
她竟会抚琴。
琴音如心,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已经不生气了?
他不由屏住呼吸,一步步向她靠近。
曲琉裳察觉到动静,按住琴弦,抬头看他。
她平静道:“慕从嘉,我们谈谈吧。”
第54章 答应
已经入夏了。
微凉舒适的夜风拂过, 漫山遍野散发出一种朦胧的温柔,月光下的少女亦是。
她想谈什么,他大抵能猜到。
他莫名有些害怕那个结果,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给你带了礼物。”
慕从嘉弯唇而笑, 取出那串风铃, 边走边说:“你喜欢风铃吗?系在屋檐下, 风过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你闲来无事听着风铃声, 可以打发时间。”
风铃在屋檐下挂好, 碎玉叶子撞击,发出阵阵声响,似泉水叮咚。
曲琉裳坐在案几后安安静静看他。
慕从嘉身形微顿,向她走去。章
“还有这些, 我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便都买了一些,你若不喜欢,我再重新去买你喜欢的。”
章
他递给她一包糕点,一对耳饰, 一盒胭脂, 还有两册薄本。
糕点是才出炉的, 被他一路带来还有热气。耳饰与胭脂的外盒精致美丽, 价值不菲,隐约可窥得几分贵重。薄本是几册话本,看起来像是被老板推荐的卖相最好的几本。
看着手心里的几样东西,曲琉裳低低叹了口气。
她没有拒绝, 他高悬紧张的心也放下些许,生出一丝期待, 在她面前蹲下,轻轻道:“裳裳,你教我抚琴好不好?我学会后弹给你听。”
“为什么想学抚琴?”
因为,姝凰曾说要教他。
她说要教他读书写字,弹琴作画,可惜一切都没来得及。
“我娘亲说要教我,但没来得及。”
后来姝凰走的这些年,他被仇恨裹挟,唯一学会的事,便是杀人。
少女低着头看他,眸中渐渐生出悲伤而复杂的情绪,她轻声说:“慕从嘉,我在生气。”
慕从嘉心尖一刺,道:“我要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
“放我走吧,慕从嘉。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要做的事,你若是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而不是强迫我留在这里。”
他面色慢慢发白。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你现在放我离开,我就不再生气,还教你抚琴,好不好?等我做完要做的事,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嘴唇颤了颤,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字:“不。”
“我不要你教我抚琴了,裳裳,你别离开我。”
曲琉裳茫然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蹙起眉,眸中露出失望:“为什么?”
他被她的眼神刺痛,垂下眼眸,道:“我不能失去你。”
当年姝凰和长珄死在他面前,是他无能,是他保护不了他们。
那场噩梦经年缠绕着他,他每每大汗淋漓从噩梦中惊醒,都觉那场大火和满目的鲜血挥之不去,他从未真正走出过,他几乎没有一日是真正开心的。
而今曲琉裳还在他眼前,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她,绝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样的失去。若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只怕他会心神崩溃,彻底发疯。
他只有她了。
她替他承受的这些罪名,之后他会剑指令苍三人,替她一一洗去,他会让她干干净净。
但现在,他只盼她能等等他,等他报完仇。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曲琉裳会像姝凰一般,死在那些人手里。
他握紧手指,低声道:“除了放你离开,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裳裳,至多两月,至多两月我就能杀了他们,带你离开。”
“你一定要这样吗?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我离开?”少女声音落入他耳中,有几分缥缈。
慕从嘉的手越握越紧:“我不会让你离开。”
视线中的裙角晃了晃,他抬头看到少女站起来,她低眸悲哀而失望地看了他几眼,将手中的几样东西放在案几上,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他身子僵了僵,低声唤她:“裳裳。”
少女没有回头,沉默着关上了门,再一次将他拒之门外。
檐下风铃叮铃作响,与他作陪。
月光在地面拉出他斜长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孤独。
慕从嘉失神望着那串风铃,缓缓站起身,坐在案几后,双手轻轻抚在琴弦上。
他试着拨弄了一下,长琴立刻响起“铮”的一声,尖亢刺耳,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明显,几只鸟雀被惊起,扑腾着翅膀向远处飞去,留下几片绿叶悠悠飘落。
他将琴弦按平,失控地用手盖住了眼睛。
真难听啊。
姝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他却样样都不堪入目。
若姝凰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大约也会很失望。
他果然是姝凰的耻辱。
良久,他放下手,看向木屋的方向。
屋内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即便被这样不堪入耳的琴音吵到,她也没有同他说一句话的意思。
就如今日,她没有戴他送的发簪,没有穿他送的衣裙,之后的礼物也都悉数拒绝。
她是不是开始讨厌他了?
万籁俱寂,星月寂寥,不知过了多久,慕从嘉站起身,犹豫着向屋内走去。
*
曲琉裳点了灯,看到灯下的两根簪子。
一根是他在街边摊位买下的,一根是他亲手雕刻的,两根对于她有着不同的意义,收到簪子那一刻,她确实心生喜悦,可是。
少女胸口急促起伏了几下,又缓缓归于平静。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发火。
倘若慕从嘉一定要这样对她,那这两根簪子,大约也没有重新戴上的必要了。
他不愿意放开她,那她就自己想办法离开。
门外响起一声尖亢琴音,曲琉裳被吓得一抖,忍不住看向木门。
抚琴之人似乎也觉得这一声格外刺耳,停下了拨弄琴弦的动作,久久都没有动静。
曲琉裳默了默,走至窗边,静静望了一会儿窗外的夜色,看着一望无际的天幕,眸中流露出渴望。
她不后悔帮慕从嘉拿回骨头,也不后悔为了摆脱系统背下罪名,但无论之后有何危险,都是她在做出决定时就考虑好的,她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是去是留也该由她自己决定。
慕从嘉不能越过她本人替她做决定。
屋外响起脚步声。
曲琉裳回神,犹豫一下,转身掀开被子上了床,背着着门闭上眼睛。
似是怕惊扰她,门被轻轻打开,轻轻合上。
脚步声渐近。
带着夜里的寒凉,背后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不多时又低下去。
被褥陷下一些,他坐在了床边。
屋内的烛火没来得及灭,寂寂燃烧,而他好似在借着烛火细细瞧她,半晌没有开口。
她闭着眼,看不到他是何表情,却因他的近在咫尺而乱了几分心绪。
思绪飘荡,她想起方才那声刺耳的琴音。
是了,慕从嘉不会抚琴,他的娘亲没来得及教他,若他没有经历父母惨死,如今约莫也能弹出动人琴音,作出栩栩画像,临风窗下,成为一个翩翩君子,温和有礼。
可惜,没有如果。
曲琉裳怔怔想着,忽而有一片浅浅阴影落在脸颊上。
他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犹豫片刻,阴影又渐渐移开。
他还是没有碰她。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终于低低开口:“裳裳,你醒着却不睁眼,是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不愿意再同我说一句话了吗?”
少女仍闭着眼。
“我取冰莲时,冰蛟告诉我,冰莲十日不用便会枯萎,失去效果,如今只剩最后几日,你要用它吗?”
“裳裳。”他又唤一声,声音发涩,“从前你对长离很好的,如今这样,是不是讨厌慕从嘉?你若不喜欢慕从嘉,我做回长离好不好?”
曲琉裳忍不住叹出一口气,生出一个想法。
她睁开眼,坐起身,看着他道:“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答应我。”
慕从嘉没料到她会突然起身,握着面具的手僵了僵,眼里却渐渐有光亮起:“只要你不离开,什么我都答应你。”
“那半朵冰莲给祁旸好吗?”
他眼里的光一瞬黯淡,视线缓缓扫过床尾整齐的罗裙,扫过枕边的簪子,再开口的声音有几分低沉压抑:“我的东西,你都不想要了?”
“你把冰莲给祁旸治腿伤,我陪你喝酒。”
他猛然抬眸看她,似不敢相信,语调上扬,有几分忘乎所以:“当真?”
“当真。你喜欢什么酒,明日你带来,我都陪你喝。”
慕从嘉眨了下眼睛,说不出话,只点头。
没关系,只要她开心,她想把冰莲给谁,想拿冰莲做什么,都可以。章
“等等。”曲琉裳想了想,又叮嘱道,“你明日先把冰莲捣成药交给祁旸吧,你交给他后,我再陪你喝酒。”
“好,我听你的。”他声音微哑,“还有别的要我做的吗?”
“我要休息了。”他也该离开了。
慕从嘉顿了顿:“那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将冰莲交给祁旸,再带酒来看你。”
曲琉裳淡淡点头:“好。”
屋内很快恢复寂静。
曲琉裳望着门口的方向,垂下眼眸。
布下结界需要媒介,她醒来不久就发现慕从嘉交给她的那块石头不见了,她猜想那块石头功效神奇,能隐藏气息,约莫布下的结界也有着同样的效果。
所以,那块石头应是被他取走用来布下结界了。
如果她足够幸运,大概能用酒灌醉他,得知石头的下落,从而想办法破除这个结界。若是问不出结果,她便只能上手翻找了。
曲琉裳低头,拿起枕边的簪子摩挲了几下,用力握紧。
祁旸终究是无辜的,他有了冰莲,腿上的伤大约可以无碍了。
若慕从嘉主动用冰莲去治好祁旸的腿,他身上的业障大约也能轻一些。
但愿未来某一日,知道真相的祁旸不会那么恨他。
第55章 醉酒
“那你好好休息, 过几日我再来看药效。”章
祁旸点头,看着白玥师姐将瓶瓶罐罐收进药箱,看着她出了房间与门外的灵溪低声说着什么。
灵溪师姐仍是一身如雪白衣,隔着一段距离也依稀可见她眉眼清丽, 气质出众。
他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眨一眨眼, 灵溪已向他走来。
祁旸慌张避开灵溪的视线,掩饰性地看向自己的腿。
灵溪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语气温和对他道:“师弟, 你莫要难过,白玥师妹说你的腿已有好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日后你还能练剑, 还能除妖救人,别害怕。”
师姐讲话向来轻声细语,对宗门中每一个人都很温柔,可祁旸知道,他的腿并非像师姐口中那般情况良好。
他不知真实情况, 也能从白玥师姐的棘手神色中略知一二。
师尊大伤初愈, 又在思考外门仙器一事, 不问宗内事, 慕师兄亦在养伤,诸多事便就此压在了灵溪师姐身上。
他知师姐近日操劳,不想让她担心,便笑了笑, 装作轻松的样子回:“真的,那太好了。”
灵溪果然露出欣慰的神情:“你放心, 师姐定会照顾好你们的。”
她顿了顿,道:“至于伤你之人,师姐也定会找到他,给你一个交代的。”
祁旸点头。
她细细问过他近日状况,又安慰几句才起身离去。他依依不舍望着灵溪的背影,直至彻底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师姐这样辛苦,若是能帮到师姐就好了。
祁旸低头看向自己的腿。
他犹犹豫豫扶上床边,想要下地,却不慎牵扯到伤口,立时有一阵撕裂般的痛袭来。
他按住小腿,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不行。
当日嶙峋的山石刺得太深,伤到了筋脉,将近一月过去,他依然无法下地行走。
他手背鼓起青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腿上泄了力,整个人向地面栽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
祁旸仰头望去,来人一身蓝衣,墨发半披在身侧,正面色淡淡看着他。
竟是慕师兄。
慕师兄一手扶着他,另一只手还端着一碗药:“师弟,当心。”
“慕师兄?”
慕从嘉将他扶回床上,递来了药碗:“我去采取冰莲时,偶然发现一种草药可治你的腿伤,你喝下这碗药,过些时日便能恢复如初了。”
峰回路转,祁旸一时怔住,视线缓缓移向那碗可治腿伤的药。
不同于一般药汁的暗沉褐黄,这碗药颜色极清,好似一捧化开的雪水。
“慕师兄,这药当真可以……”
慕从嘉微微颔首。
祁旸眼圈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手指颤抖着接过那碗药,低声道了一句“多谢慕师兄”,仰头喝下。
慕从嘉看着祁旸,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嫉妒。
他记得曲琉裳和祁旸并没有特别的交集,甚至祁旸还指责过她,对她口出恶言,可即便如此,她也愿意用珍贵的冰莲去治祁旸的腿伤。章
她对谁都很好,对小川是,对祁旸亦是。
唯独,对慕从嘉不是。
从前对慕从嘉百般推拒躲避,之后看到面具下的脸,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不知他将辛苦取来的冰莲交给祁旸治腿伤,可能讨得她一丝开心?
冰莲的效果并非立竿见影,祁旸喝完擦了擦嘴角,眼圈仍有些红,他语气郑重道:“多谢慕师兄记挂我的伤,若之后慕师兄有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一定为师兄尽力。”
慕从嘉淡淡看了他几眼,转身离开。
“不必。你好好休息便是。”
*
慕从嘉是踏着暮色回来的。
远处天际薄红,曲琉裳坐在屋外的案几后发呆,回过神后,一袭蓝色衣角出现在身侧。
他将一坛酒轻放在案几上,轻声说:“裳裳,冰莲我交给他了,也亲眼看着他服下了,现在你是不是可以陪我喝酒了?”
语气难得有几分期待。
夕阳的光落在他浅蓝的衣角上,偏冷的银线也晕出一层暖色。
曲琉裳缓缓仰头,与他低眸落下的目光撞个正着。
他逆光而立,眸中情绪模糊,只能看到他眸光闪烁,微微牵动了嘴角,对她露出一个轻浅温柔的笑。
她默了默,问:“慕从嘉,你喝过酒吗?”
“没有。”他答。
没喝过酒,约莫会更容易醉些。
她从前在芜阳宗时偷喝过曲恪的酒,次数多了也勉强练出一些酒量,要喝过慕从嘉应该不难。
思及此,曲琉裳站起身道:“那我去拿碗。”
她抱着琴进屋,很快换了一对碗出来,放在案几上,抚着裙底坐好:“倒吧,我陪你喝。”
他拿起酒坛开始倒酒,没有坐下的意思,少女不禁疑惑:“你怎么不坐?”
倒酒的动作顿了顿,他视线慢吞吞掠过留出一半位置的长凳,笑起来:“好。”
落日西沉,最后一丝燥热也褪去,夏夜的风柔柔拂过脸颊。
曲琉裳看着倒好的酒,端起来晃了晃,随意地问:“桃花酒,桃花酥,你很喜欢桃花吗?”
“不是,只是曾经住的地方有一大片桃树。桃花酥是我娘亲做的,桃花酒是我爹用余下的桃花瓣酿的,他们说我年纪尚小,只许吃桃花酥,不许喝酒。”
他敛了唇边笑意,平平淡淡说起从前,曲琉裳觉得奇怪,忍不住又问:“那是你娘亲与你爹喜欢的,不是你,你自己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慕从嘉看着她,没有说话。
有。
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偏爱,是她。
曲琉裳对上他直白的目光,尽管没有听到回答,也懂了他的意思。
自他摘下面具后,便不再对她刻意隐藏情绪,他的眼睛里,每一处都是对她的情。
她曾经被不少人爱慕过,这之中也包括她的师兄江黎,可没有一个人像慕从嘉一般,露出的情意干净纯粹,深刻入骨,将她当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看待。
章
曲琉裳手抖了抖,碗里的酒溅出几滴。
她耳根微烫,不自然地躲开他目光,将碗递给他:“喝吧。”
慕从嘉接过,静了静,将另一只碗推向她,仰头喝完了手里的酒。
他放下碗,曲琉裳提起酒坛重新给他倒满:“还有很多,再喝一碗吧。”
慕从嘉依言接过喝下。
一碗又一碗的酒倒在他的碗里,她没有主动喝自己的那碗,他也不提,只沉默着喝她递过去的酒。
直至第五碗,他握碗的动作顿了顿,忽而抬眸看她。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眸中一闪而逝的受伤。
他好似已然看穿她的心思,明白过来她从未打算陪他喝酒,只是打算灌醉他。
她以为他会放下酒,拒绝再喝,然而慕从嘉看了她几眼,依旧沉默着喝下了那碗酒。
曲琉裳拎着酒坛,有一刻的愣怔,第一次觉得哪怕她递过去的是鸩酒毒药,他也愿意喝下去——
只要是她递的。
夜深了一些,山间的风也添了几分寒意,衣袖上的轻纱被吹起,拂过她脸颊,她眨了下眼睛,空出一只手将轻纱拨开,而后看到慕从嘉放下碗,站起了身。
大约是起得太猛,他身子摇晃了一下,没有站稳,竟直直向地面摔去。
“小心!”曲琉裳心里一紧,放下酒坛,下意识去拉他的衣袖。
慕从嘉的身体很沉,她没拉住他,反而被他带了下去。
天旋地转后,却是他用手垫在了她头下,变成了他在上、她在下的姿势。
躺在柔软的青草上,呼吸可闻的距离下,曲琉裳终于看清他眼里的酒意朦胧,清亮月光下,竟带有几分不自知的勾人。
他醉了。
他的鼻息和身上皆是一股浓重的酒香和桃花香气,覆盖了他本身的冷冽竹香,团团弥漫在她周围。
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慕从嘉似乎有些失控,眼里露出对她的渴望。
一种男人对女人最本能的渴望。
“裳裳。”他声音沙哑,问,“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你醉了。”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我醉了后,你想做什么?”
曲琉裳避而不答,伸手去推他:“你先起来。”
“不好。”他将垫在她头下的手缓缓取出,低眸看着她,目光哀伤。
许是酒意上头,他说的话愈发直白,直白到清醒状态下的慕从嘉绝不可能说出这句话,无论他如何受伤,如何露出脆弱之态,他都会保持着最后一丝骄傲。
可是此刻,他看着她问:“我身上就没有一样值得你喜欢吗?曲琉裳,你看看我。”
草地上的少女没有再继续推他,一眨不眨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意在慢慢发酵,他眼神愈发不清醒,添了欲色,一向精致如白玉的皮肤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慕从嘉忽地低下头,似要吻她。
她立刻伸手想阻止他,却在下一刻怔住。
他埋首在她的肩窝,吻在了她颈间的头发上。
即便在醉酒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不知分寸地去冒犯她,他吻得很轻很温柔,带着他全部的虔诚和爱意。
头发丝被他的气息吹动,轻轻在颈间拂了几下。
分明他只是吻到了她的头发,可她却觉得那个吻的触感和温度,好似隔着那层发丝,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温热的触感很快消失,他退开了一点。
耳畔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发丝被呼出的气息肆意拨弄着,曲琉裳觉得有些痒,却呆呆望着夜幕没有动——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震耳欲聋。
天地间再没有风声,没有溪流声,没有虫鸣声,只剩他的喘息声和她的心跳声。
第56章 僵持
曲琉裳猛然伸手, 推了慕从嘉一把。
他大约是醉得厉害,撑在她两侧的手没用多少力,随意一推便栽倒在一旁的草地。
“慕从嘉,你……”
少女坐起身, 看到闭上眼睛的慕从嘉, 要说的话断在了口中。
他的确如她所想酒量不佳, 半坛酒喝下去,不过片刻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曲琉裳怔怔看着他的侧脸, 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的长发散开了一些, 几根发丝落在脸颊上,她鬼使神差伸手,替他撩开了发丝。
她低着头,看到他呼吸已变得轻浅, 长长的睫毛垂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神情隐有不安。
上一次这样看他还是在行云宗的崖底,彼时他戴着面具,看不清眼形, 如今再看, 他的眉眼轮廓当真精致好看, 绝色风光。
因为闭着眼, 眼神里的戾气与攻击性被藏起,显得面庞格外温和无害,当得起一句光风霁月,君子如玉。
曲琉裳眼里渐渐多出一点茫然, 犹豫着将手放在了他脸颊上。
星月闪烁,隐隐约约的溪流声和枝叶簌簌声复又清晰。
良久, 她收回手,低声道:“慕从嘉,你不能这样。”
他不能这样囚禁她。
曲琉裳闭了闭眼,解开他的外衣,开始翻找他随身所带的东西。
她小心翻了翻,没有找到用来布结界的媒介,只找到了一瓶伤药和两段发旧的布条。
伤药,是他盼着某时某刻她会愿意帮他上药;布条,是她曾经撕下自己的裙摆为他缠伤口用的。
这么久了,他一直没丢,反而随身携带,布条褪色严重,几乎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难以想象他究竟在手心摩挲了多少次。
少女怔了怔,忽而无奈地笑了,将东西塞回,替他重新穿好外衣,轻轻说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这次,她就先原谅他了。
有些事情她一定要做,待她找书仪问完究竟,她还会回来的。
只愿她离开的这些时日,他能想通一切。
曲琉裳起身,手摸到结界的壁,开始一处处试探媒介被藏在了何处。
倘若东西不在他身上,那便只能是在结界附近的某一处了。
身为灵眼,灵力最充沛的一处,便是媒介所在。
月色静静流淌,夜色愈发深。
绕过小半圈结界后,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少女按在结界上的手颤了颤,她转过身,对上一双微有冷意的眸。
慕从嘉不知何时醒了,脸上那层薄绯淡去。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他迷蒙的眼神清醒了不少。章
他在三步之外停下,抿了下唇,用很克制的声音开口:“这就是你想做的事吗,你只想离开我?”
声音低沉压抑,辨不清情绪。
蓝衣被风扬起,衣角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曲琉裳沉默片刻,开口道:“慕从嘉,我说过我要离开的,你不放我离开,我便自己想办法,你的结界再强,也不可能坚不可摧。”
他静静看了一会她,忽而轻笑。
她不懂他在笑什么,看到他一步步走近,少女忍不住后退。
直到后背挨上结界的壁,他终于停下,再开口时的声音温柔了许多:“裳裳,没有用的。布下结界的东西出自神界,下界没有人能打破它,连我也不行,我说过的,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紧绷的面色渐渐松缓,努力神情柔和道:“裳裳,今日你陪我喝酒,我很开心,夜深了,我抱你回去休息吧。”
曲琉裳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不可置信。
他说,媒介来自神界,布下的结界无人能打破?
想到那块能隐藏气息的石头,她隐隐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可她没有心思去想他为什么会有神界的东西,满脑子只剩下了“没有人能打破它”。
他好似一字一句都在告诉她,她绝对不可能离开这里。
他伸手想抱她,她下意识躲开,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声音发出。
直至此刻她才知晓他要留下她的心有多么坚决,直至此刻她才生出真实感,她是真的被关在这里了。
她茫然看着他,觉得他的面孔再次变得陌生起来,心里的柔软渐渐消散。
他没有抱到她,伸出的手在虚空中僵了一下,眼眸黯了黯,随即又道:“那我陪你回房间。”
曲琉裳手撑着结界的壁,向右侧退了几步,猛然转身跑向房间。
她上了床,用薄被裹住自己,思绪纷乱如云。
她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慕从嘉偏执得有些可怕。
身后的木门发出熟悉的轻响,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大片阴影笼罩在她身上,她生出抗拒心理,将被子往上又拉了一些,盖住了脸。
屋内没有点灯,朦胧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地面上,室内一片寂静。
慕从嘉似是感觉到她的排斥与抗拒,没有坐下,只沉默立在床边看她。
良久,他道:“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声音又轻又低,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阴影移开,木门被轻轻关上。
*
再醒来时,曲琉裳推开门,周围已没有慕从嘉的身影。
她仔细沿着结界又试探了一圈,果然如他所说,结界力量稳固强盛,她甚至找不到媒介所在。
所以,她真的出不去了。
少女按上结界的壁,看着结界之外的一切,眼神越来越冷。
之后几日,慕从嘉依旧会每日来陪她,自说自话给她带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她没有话对他说,对他视而不见,不曾碰他一样东西,他不多时也沉默下去,常常独自坐着陪她一整日。
檐下的风铃叮铃叮铃摇晃,两人之间气氛开始变得僵硬。
来到此处的第五日,慕从嘉带来一盒编织剑穗的材料,在她身后低声道:“裳裳,你为我织一条剑穗好不好?”
语气低落,几近哀求。
曲琉裳没有回头。她想起初到行云宗时,书仪递给他一条剑穗,他冷冰冰地回他不用剑穗。
“你不是对书仪说你不用剑穗吗?”她问。
身后的人怔了怔,似是意外她还记得许久之前的事,回答的语气多出一分浅浅的笑意:“我不要她的,我要你的。”
曲琉裳默了默,转身对他道:“你把结界打开,放我离开,我给你织。”
慕从嘉的笑意僵在脸上,而后一点点散去。
他的手垂下,抿紧了唇,坚决固执地摇头:“那我不要剑穗了,外面危险,他们都恨你,我只要你平安。”
曲琉裳没有太多意外。
她已经知晓与他的沟通皆是无效沟通,他不会放开她。
他怕她遇到危险,可是,这样被困于方寸之间的平安,又有什么意思?
*
一道剑气劈入山壁,卷起大片尘烟。
山顶碎石滚滚而落,在尚未落地时,又被紧接而来的几道剑气震为齑粉,被风一吹,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
蓝衣之人握着剑,目光沉郁。
半朵冰莲远没有一整朵效果好,令苍不会那么快恢复如初。
他已决定等身上的伤彻底恢复,便去手刃令苍。
两败俱伤也无所谓了,暴露身份也无所谓了,只要他能杀了他们,能早日带曲琉裳离开,他都不在乎了。
慕从嘉放下剑,按了按后背隐隐作痛的伤口。
在极地被蛟尾扫过一下,后背狠狠撞上峭壁,直至今日都未痊愈。
没关系的,他只是皮肉伤,令苍却是要重新稳固灵力,调整气息,远比他恢复得慢。这一次,他一定可以杀了令苍。
灵鸟飞来,在他身边绕了两圈,在他耳边鸣叫几声,又展翅飞走。
慕从嘉望着飞走的灵鸟,眸光微动。
灵鸟对他说,曲琉裳常常坐在结界边,沉默着看向外面,一坐就是大半日,眸中流露出渴望。
灵鸟还说,她的目光总是落在飞走的鸟雀上,看起来很想出去。
慕从嘉垂眸,觉得背上的伤好似蔓延到了心里,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
良久,他想到什么,转身向曲琉裳所在而去。
*章
慕从嘉握着一块面纱回到了那里。
少女平静坐在结界边,听到声响也没有回头看他。
几日前她便是这样了,再也没有对他笑过,吝啬于分给他目光。
她长发未挽,垂落在身后,也没有再戴过他送的簪子。
他的心又是一痛,忍着酸涩一步步走到她身侧,蹲下去低声道:“裳裳,你想出去吗?我带你出去散心好不好?”
章
少女猛地转头看他,瞳仁颤了颤,似是觉得不可思议。
连眼里沉寂的光都亮起几分。
他将手里的面纱递给她:“戴上面纱能少引起些注意,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好不好?”
曲琉裳看着慕从嘉,一瞬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能离开他的机会。
在这里她受限于结界,可在外面,她只要离开他的视线就够了。
要想离开他的视线,就需先降低一些他的警惕心。
曲琉裳缓缓眨了下眼,想到什么。
递出去的面纱没有被接过,却也没有被躲开,他低眸看了一眼面纱,低声道:“我帮你……戴上,好不好?”
少女望着他,第一次没有拒绝,轻点了下头,嘴角甚至扬了几分,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看到熟悉的笑容,他的心怦然一跳,失神了一瞬,握着面纱的手指不禁颤了颤。
他突然意识到他有多么喜欢看她笑,有多么不喜欢她每日像个无神的木偶一般坐在屋外,沉默望着结界外的风景。
慕从嘉忍不住又说:“你若喜欢,以后我每日都带你出去散心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少女水眸温软,看着他继续点了下头。
她的笑容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不禁得寸进尺道:“今日,穿我买的那条罗裙好不好,簪子也……簪子也戴着。”
“好。”她说。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我抱你回房间换衣服好不好?”
曲琉裳向他张开手,轻声道:“抱。”
第57章 欺骗(二更)
五日而已, 他却觉得度日如年,遥远得仿佛过去了几百年。章
他终于再一次抱住了她。
怀中的少女安安静静,直到他走入屋中将她放在床上,她才看着他开口:“我自己换衣服, 换好了我叫你。”
慕从嘉眉眼温柔:“好。”
她换好了罗裙, 他再度走进来时已身着一袭黑衣, 戴着面具,长发用一根发带束了起来。
是长离的装束。
曲琉裳坐在床上, 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 忽而低低道:“长离。”
慕从嘉身形微顿,将声音压得很柔,应道:“嗯,我在。”
她却不再说话。
他走上前, 伸手拿起那根亲手雕刻的银簪,小心翼翼插在了少女的发间,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动,低着头,难得温顺。
插好发簪, 她仰起头, 将面纱递给他, 等着他戴。
他接过面纱, 弯下腰,撩开她耳边的碎发,将洁白面纱蒙在她脸上。
少女面容被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水眸和饱满的额头, 饶是如此,也依稀可想象出她倾城容颜。
慕从嘉心中一动, 手抚在面纱之上,低声道:“你今日很好看。”
露在面纱外的那双眼睛微弯,她似乎朝他笑了笑。
“走吧。”她说。
*
从结界内走出,曲琉裳方知这里是行云宗附近的一座矮山,不属于行云宗的地界。
那座木屋建在偏高的山腰,凡人鲜少经过,也算清静。
走出不远,看到地面与石壁上是一道道斑驳的剑痕,她疑惑回头看他。
慕从嘉解释:“是我今日练剑留下的,还未来得及消除痕迹。”章
说罢他伸出手,指尖流泻出的灵力很快将这些剑痕抹平。
曲琉裳不再说话。
她走走停停,经过小溪还蹲下洗了一把手,好似真的在享受这自由,欣赏着漫山遍野的繁花绿草。
慕从嘉跟在她身后,只觉心尖上连日来的阴霾也随着她的笑容一并消散。
是了,放她出来也没关系的,只要他跟在她身边,能保护她就够了。
有他在,也没人能伤得了她。
他忍不住上前再次道:“裳裳,以后你若是想再出来,你告诉我,我都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曲琉裳拍了拍裙摆,弯起眼睛,似是又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被这笑容迷晕了眼,没有看到她眼睛里的坚决。
两人绕着山路,走走停停了一路,下了山,又向着街市的方向慢慢走去。
想到街市人多,慕从嘉不动声色又离曲琉裳近了些。
她没有躲开他,他悄悄弯起唇。
街市出现在视线中时,有一个小贩在街市口高声叫卖着糖人。
周围不时有行人经过。
曲琉裳停下脚步,抬眸看他:“长离,我想吃糖人,你买给我好不好?”章
少女语气很柔,他的心上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坚冰化成水,柔软得不像话。
她很少对他提什么要求,可当她提了,他便忘了一切,只想立刻满足她。
慕从嘉声音哑了几分:“我去给你买。”
曲琉裳指了指路边的一棵树,声音温柔:“街市人多,我怕有人认出我,我去那棵树下等你好不好?你看小贩很近的,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
她的语气太好,没有半分疏离与冷意,好似还是从前面对长离的亲近模样,好到让他忘了这几日以来的冷落,忘了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他被哄到只知道点头,低声叮嘱道:“那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走出几步,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回了一次头,看到少女正在往那棵树下走去,目光相撞时,她还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等他的眼神。
他心里那点微妙的不安被抚平,忍不住笑了,点点头,转身向街市口的小贩走去。
曲琉裳看到他彻底放了心,停下脚步,转身就跑。
即便他会带她出来,也只是暂时的,她依旧没有自由。
无效的沟通让她日渐心生疲惫,明白过来只有逃跑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了。
她属于自己,不属于慕从嘉。
*
慕从嘉买好糖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树下。
这一次,他没有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曲琉裳消失了,她没有在树下等他。
那一瞬间他几乎心脏骤停,害怕得险些喘不过气。
他立刻向树下奔去,小贩的惊呼落在身后:“公子,你的糖人还没……”
树下一片平静,环顾周围一圈也没有她的身影。
他伸出手,看到自己的指尖颤抖得厉害,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几乎让他难以冷静思考。
曲琉裳,曲琉裳在哪里?
不要让他失去她。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胸口也一阵阵发闷,身子摇晃了一下,竟摔倒在地。
手掌被尖利的石子划破,他却浑然不觉,眼前仿佛又看到长珄惊恐崩溃的脸,看到姝凰吐出的血一滴滴落在了那把剑上。
额上的冷汗一滴滴顺着面具的边缘滑落,他手扶上树干,觉得眼前发黑发晕,胸腔几近窒息。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已有些发红。
他唤来灵鸟,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找她,去找她,快去找!”
灵鸟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瑟缩着抖了下翅膀,依言在附近开始找曲琉裳。
原地的慕从嘉手指握成拳,猛然砸向树干。
大树被砸得剧烈摇晃起来,绿叶大片抖落。
这一声动静极大,引得几名路人纷纷侧目,只是他装束过于怪异,路人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没有人敢上前多问一句。
鲜血从他指缝流出,慕从嘉却不觉得痛,只觉得心脏跳动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他双目发红,咬紧了牙,暴戾情绪疯狂滋生。
他后悔了,他不该带曲琉裳出来的,倘若她出了什么事……她出了什么事……
若有人敢伤害她,他一定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一只灵鸟很快飞回,告诉了他曲琉裳的位置,还告诉他,曲琉裳身边并无旁人,她是自己离开的。
慕从嘉立在原地,听完那些话,暴怒与戾气失去发泄点,一瞬烟消云散。
心里变得空荡荡,他脑子发钝,有些难以理解灵鸟的意思。
他手撑着树干,茫然又环顾了一圈四周。
行人三三两两路过,对他避之不及。
天地广阔,他却哪里都看不到那个少女的身影。
她不是……她不是愿意被他抱,愿意戴他的簪子、穿他送的裙子,开始对他温柔地笑了吗?
她不是轻声央求着他去买糖人,给他眼神表示会等他吗?
她不是原谅他了吗,为什么会跑?
背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是方才用力过度,致使未愈的伤口再次崩裂了。
慕从嘉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低头吐出一大口血。
许是他嘴角留下的血有些狰狞,路过的行人眼神中露出恐惧,退远了一些,绕路走向街市。
慕从嘉手指颤抖着去擦唇边的血,擦了几把都擦不干净。
眼眶越来越酸,他终于渐渐意识到是曲琉裳骗了他。
她还是要离开他。
不惜欺骗他,也要离开他。
她的好脾气,她的笑容,她的温顺,都是骗他的。
她只是为了降低防备,好从他的身边逃开。
而他被这样的亲近冲昏了头脑,竟真的相信她会在这里乖乖等他回来。
为什么呢?
留在他的身边,就这般难以忍受吗?
她就这般讨厌他吗?
后背有血在不断渗出,他不管不顾,手撑着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她不可以丢下他。
他要去把曲琉裳找回来。
*
曲琉裳一路都没有停下来休息。
可当日近黄昏,看到前方停下来等她的那个人,心里还是漫起了凉意。
是慕从嘉。
他还是找到了她。
绚烂霞光下,隔了一小段距离,他站在她的正前方,黑衣冰冷,气息沉寂得可怕。
他抬起头,眼神又伤又怒,还有几分难言的被抛弃的委屈。
饶是如此,他仍旧克制着自己,努力压柔了声音:“裳裳,入夜了,我们回去吧。”
不。
她不要回去。
曲琉裳不可置信地摇头,转身向反方向逃去,才迈出一步,就被他从身后死死抱住,禁锢在他怀中。
他动作强硬,语气却带着哀求:“别走,裳裳,别离开我。你想离开我我都不生气,我依旧会对你很好,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你别走。”
曲琉裳忍无可忍,终于怒道:“你疯了!”
她怒意太盛,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淡淡血腥味。
少女的挣扎让他后背的血涌得更凶,他闭眼忍住痛,沉沉笑出声:“是,我是疯了。”
从他爱上她的那一刻,从他得知她用尽心思只为欺骗他和逃离他时,他就疯了。
黑衣被不断流出的血浸湿,他却毫不在意,只将曲琉裳抱得更紧,好似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一字一字坚决道:“不许离开我,我不许你离开我。”
第58章 放手
慕从嘉以强硬的手段将她抱了回去。
回到木屋关上门, 他取下自己的面具,正要去摘少女面纱时,她猛地推了他一把。
面纱被扯落,他猝不及防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咽下那口血, 抬头却见曲琉裳拉开门想逃。
他失控上前钳住她双手, 将她抵在门背后,一遍又一遍道:“别走, 你别走。”
少女抬眸, 惊惧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道:“慕从嘉,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份惊惧刺痛了他的眼,他不曾想到, 有朝一日他最爱的人竟然会害怕他。
他的样子很可怕吗?
不,不对,她从前对长离也不是这样的。
他牙齿颤了颤,喃喃道:“裳裳,你从前对长离也不是这样的, 你会对他笑, 你会保护他关心他, 会为他缠伤口, 会愿意在江黎面前帮他说话,为什么现在你不继续对他好了,只想从他身边逃开?他又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要逃?”
“慕从嘉, 你还不懂吗?那时你会保护我,关心我, 尊重我,所以我理解你,我待你好,可如今呢?你在囚禁我,你在强迫我,你在罔顾我的意愿,我凭什么继续待你好?”
“我没有囚禁你!”他急急打断道,“我是在保护你!我说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你日日想出去,我日日都可以陪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骗我,一定要离开我?”
少女仰头看他,不再说话,眼神里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只有怒意愈来愈盛。
一向温柔如水的曲琉裳,也有这样坚韧坚决的一面。
她手腕用力,挣扎着想要逃脱,被他更紧地扣住,他说不出别的话,不知如何才能挽留她,只能一遍遍无力重复:“别走,别离开我。”
她忍不住道:“慕从嘉,你是我的谁,你凭什么囚禁我?”
“裳裳,我……”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我要娶你的,我要做你的……”
“你不是!我不会嫁给你的!”
未说出口的话被她狠狠打断。
听到这样不留分毫情面的拒绝,慕从嘉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似是失去了反应能力,良久他才喃喃道:“不会的,即使现在不愿,还有以后,不会的,不会的……”
他僵硬重复了几遍,骤然低头,失控地想要去吻她。
这几日以来他不敢抱她,不敢亲她,那些亲昵的动作他一样都没做过,可是此刻,他无比疯狂地想要在她身上留下他的痕迹。
他这样爱她,为什么她不能将对旁人的喜欢分给他一点点?
将要碰到她的唇时,闻到淡淡的栀子香,慕从嘉忽然清醒,停了下来。
若是……他真的吻上去,她会讨厌他的吧?她会恨他的吧?
这幅模样,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张了张嘴:“裳裳,你是不是……”
是不是很讨厌他?
这句话尚未说完,被他钳住双手的少女忽然挣脱了桎梏,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扇得很用力,他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是火辣辣的疼。
少女的声音响在耳边,夹杂着激烈的怒意:“你够了!慕从嘉,你要强迫我吗?”
室内静下来。
他没有动,少女亦没有动,只有急促的呼吸一声接一声,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这么生气,她是不是恨死他了?
慕从嘉安静了半晌,垂下双臂,后退一步,缓缓转头看她。
少女背靠木门,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眸中有惊,有怒,有惧,还有厌。
竟然是厌。
他最爱的人竟然厌恶他。
他仿佛失去了说话与思考的能力,心里越来越空,呆滞地盯着曲琉裳,不知要如何是好。
少女深吸一口气,紧接着说出口的话字字如刀,扎在他的心上,胜过剜心之痛百倍千倍。
她说:“慕从嘉,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虽是问句,可她的眼神又仿佛在说,他怎么对得起他的名字?
慕从嘉死死盯住她,一瞬红了眼眶。
他知道。
他比谁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个名字,是他的娘亲姝凰为他取的,带着她所有的期盼与爱意。
彼时在深山幽谷,略大一些的时候,姝凰抱起他,温柔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摇头,表示不知。
姝凰便跟他解释,嘉字,好也,美也,善也。世人常言从良从善,她盼他从嘉。章
她吻上他的额头,笑着说,从嘉要快快长大,做一个人如其名的人。
而今他长大,却没有如她所愿,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走上了一条痛苦的不归路。
他早就知道他辜负了姝凰的心意,可仙门之人闯入山谷,害死了姝凰与长珄,夺走了姝凰的骨头,名门正道已是如此,他要怎么相信这世上的善与美?
他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抢回姝凰的骨头,哪怕辜负姝凰的爱与期望,他也要做。章
他为自己冠以“慕”姓,也是自知无法再“从嘉”。
日日折磨他的最痛的伤口被狠狠撕开,若是旁人,他必定会撕碎他杀了他,可说这话的人是曲琉裳。
是能轻易伤到他的曲琉裳。
他怎么舍得伤她一分一毫。
她的厌恶与惊怒,更是让他绝望。
慕从嘉呼吸一窒,有些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只觉得心脏痛,伤口痛,脸颊痛,哪里都痛。
他低下头,大颗的泪滚落。
他不敢再看她脸上的表情,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很轻很轻地问她:“真的、这么讨厌我?”
没有得到回答,室内仍是声声急促的喘息。
她好像真的被吓狠了。
“裳裳。”他声音艰涩,“对不起,是我错了。你不想留在我身边,我放你走。但你不要恨我。”
他以近乎卑微的语气对她说,不要恨他。
不喜欢他也没关系,不想留在他身边也没关系,他最后的乞求,是不要恨他,不要厌恶他。
如果连她也恨他,那他还剩什么呢?
喘息有短暂的停滞,少女愣了愣。
慕从嘉扶着桌角,垂眸走过曲琉裳身边,打开门,弯腰在门外的泥土里挖出一块石头,抬手递给她:“你带上这个,我放你走。”
石头莹白如玉,正是姝凰留给他的敛息石。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拒绝道:“我不要。”
他的心上好似又被狠狠剜了一刀,眼眶发酸,连手指都开始颤抖,险些握不稳敛息石。
她对他都尚且避之不及,又怎样会再收他的东西。
可他一定要她平安无恙。
慕从嘉咬紧了牙,最后发狠道:“你不带上它,我不会放你离开。”
良久,曲琉裳伸手,从他手中拿走了敛息石。
少女指腹不经意间轻擦过他手掌时,慕从嘉仿佛被烫到一般,惊慌收回了手。
他怕再与她多一分接触,他会反悔,会舍不得放她走。
他让开门前的路,目光移向别处,没有看到曲琉裳视线落在他后背上,眸中渐渐生出复杂情绪。
良久,视线中的裙角轻扬,开出的褶花像被风吹起的片片花瓣,她没有说话,安静从他身侧走过。
他终于抬头,看着少女的背影,满脸是泪。
碎玉叶子撞击个不停,叮铃作响,然而那个最该听到风铃声的人,却要在今日彻底离开了。
落日早已西沉,凄清月色下,她走得很快,轻快得像一只飞走就再也抓不住的蝶,眨一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恍惚间,慕从嘉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只叫旌云的狼妖。章
彼时他觉得旌云愚不可及,为一个抛弃他的灵溪做到那种地步,小心翼翼藏着一张她的画像,到最后时刻也不愿意伤害她,死得窝囊至极。
彼时他认为,若他遇上抛弃他的人,他必定要亲手杀了对方泄恨。
可如今他才知,并非旌云愚蠢。
这世上,动情者最蠢。
就如他爱上了曲琉裳,即便她不爱他,欺骗他,厌恶他恨他,用尽办法想离开他,他也还是爱她,还是舍不得伤害她。
他知晓她这一走或许再也不会回来,或许再也不想见他,可他还是舍不得。
他只愿她平平安安。
他只卑微地乞求她不要厌恶他,不要恨他。
慕从嘉走进屋,入目最显眼的是一张琴。
她曾长发披垂,坐在月下抚琴,彼时他也满目柔情,渴盼她能教他,他能弹给她听。
琴的旁边是几样他买的零食糕点,几盒胭脂首饰,几册话本。
几日以来,她一次都没有打开过,甚至没有碰过。
案几的桌角旁,还有半坛酒。
那日他买来桃花酒,满心以为她真的会陪他喝,却在最后发现她只想灌醉他,离开他。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一点也不想留在他身边。
她不快乐,她只觉得是牢笼。
慕从嘉抬手,手背碰在被曲琉裳打过的地方,大颗大颗的泪无声滚落。
曲琉裳不会再回来了,她也不会再对他好了。
第59章 跟随
夜凉如水, 曲琉裳握着敛息石走出一段距离,来到白日看到剑痕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夜风轻轻撩起她的裙摆,少女静立片刻, 不知想起了什么, 回头望去。
茫茫夜色中, 木屋的方向并未点灯,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她收回目光, 在一颗留有浅浅剑痕的树下, 弯腰正欲将敛息石埋入土中时,看到自己的右手,顿了顿。
方才便是这只手打了慕从嘉的。
彼时她愤怒惊慌至极,那一巴掌打得很用力, 不止他的脸颊,她的掌心亦出现了淡淡的红印。
她动了动手指,甚至觉得有点疼。
曲琉裳眼眶发酸,忍不住闭上了眼。
曾经的他虽冰冷无情,却一直很照顾她, 对她很温柔, 抱她下山都会仔细征求她意见, 喝醉后也不敢冒犯她, 只是小心翼翼吻住了她的发丝,可是方才,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这五日的慕从嘉较之从前仿佛变了个人一样,让她觉得陌生、茫然。
章
她原本是打算认真想一想自己对慕从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可如今她觉得,大抵是不必了。
他让她受了委屈, 她自然不会喜欢他,也不会嫁给他。
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也不再重要了。
曲琉裳逼回泪意,睁开眼睛,将敛息石埋入土中,起身离去。
枝叶沙沙,树影斑驳,少女离开后不久,一道黑影轻声来到树下,从泥土里挖出了敛息石。
慕从嘉垂眸,摩挲了几下石头,只觉得触感冰凉,怎么也摩挲不出少女的体温。
好冷。
分明入了夏,他却觉得凉意渗进骨头,令他遍体生寒。
她是真的要与他划清界限,不要他,也不要他的东西。
他又要孤身一人坠入黑暗之中了。
*
刚下过一场雨,地面多出几个水坑,屋檐下的雨珠滴滴答答地淌下。
微风沁凉,冲去夏日的几分燥热。
离行云宗稍远一些的县城里,县民在街上支了摊,又重新开张了。
这之中有一个少女取了纸笔,正在为人画符。
少女一身素衣,长发用一小截桃木枝挽起,脸上的面纱遮去了她大半容颜。
饶是如此,露出的那双眼睛清亮温柔,依旧引人注目,让人不禁遐想面纱下是怎样的倾城。
少女正是曲琉裳。
她是在几日前来到这里的。
半月前她与慕从嘉分开,趁夜去了一趟行云宗。
行云宗的深夜几乎熄灭了所有的灯,一片寂静,她沿着小路来到书仪的房间,却发现书仪不见了。
她悄悄推门而入,看到屋内空荡荡的,没了人气,像是主人有段时日没有回来了。
她低头,用手指抹了一把桌面,果然摸到一层薄薄的灰。
曲琉裳撑住额头,皱眉沉思。
算算日子,书仪似乎是在她假死后便消失了。
为什么偏偏在拿走手镯后?
是巧合吗?
书仪……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和手镯又有着什么联系?
系统一定要她死的目的又是什么?
曲琉裳沉默半晌,悄然离开行云宗,开始一路寻找书仪。
她离开得匆忙,身上几乎没装什么东西,亦没有银钱,只得先遮掩面容打扮一番,靠着卖符纸得来的零钱维持日用。
初时无人相信符纸的功效,少女微微一笑,将符纸扬起在空中,凭空燃起的火焰立时让他们看直了眼,不再生疑。
手里有了宽裕的零钱,曲琉裳换下了慕从嘉买给她的那身罗裙,取下了他戴上的发簪,将几样衣物随身带在身边,变做如今的衣着。
她一路走过几个村落,对着村民描述书仪的样貌,挨个打听书仪。
大多时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曾见过,但偶尔也会有人说似乎见过这样的姑娘。
靠着零碎的线索,曲琉裳辗转来到了如今所在的县城。
县城比村落要大许多,她用零钱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落,暂时住了下来,每日仍坚持不懈打听着书仪的下落。
画符的过程中,她听到有人谈论说,近日出现了一只熊妖,时常在县外徘徊,每隔几日都会抓走几个人挖了心脏吃。
为首的县令自然写信求助了仙门,只是仙门不知在忙些什么,大有一副人手不够的样子,过了大半月都抽不出人来除妖。
在熊妖的威胁下,县城内人心惶惶,她的符纸便格外受欢迎,摊前永远有人排队。
就连隔壁摊卖包子的大哥也忍不住凑了些零钱,买了一张符纸。
据他们所说,按熊妖每次进城的规律,大抵明日它又会来了。
他们不怎么会用符纸,但想到符纸能对妖兽造成伤害,心里多多少少能有些底气。
曲琉裳想着熊妖,心中默默决定替他们除掉熊妖后,再动身前往下一个村落。
章
傍晚时分,街市上的摊位陆陆续续收起,曲琉裳画完最后一张符,一旁的包子摊大哥站起身看她:“姑娘住在何处?天色已晚,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便好。”她笑着拒绝。
大哥神色变得有些局促:“姑娘莫要误会,我今日在一旁听到姑娘一直在打听一个人,想着我似乎见过她,兴许告诉姑娘,能帮上姑娘的忙。”
曲琉裳的手顿了顿,沉默一瞬,点头道:“也好,那我们路上说吧。”
青石板上的积水已干,街上行人渐渐散去,月光洒向地面,两人同行,向她租住的院落而去。
“我叫张平,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张大哥。”他没好意思看她,直视着前方,有些紧张地开口。
“大哥。”曲琉裳淡淡笑了笑,“您方才说见过书仪,是在哪里见过?您可知她最后向哪里而去了?”
说到正事,张平认真想了想,回:“我不能确信她是不是姑娘要找的人,只是觉得她样貌和姑娘的描述很相像。前些日子见到她时,她模样狼狈,脸上沾了一层土和灰,我本想关心她,她却怯生生的,看了我几眼就转身跑了。”
他顿了顿:“至于跑的方向,我瞧着是往青城那边去了。”
这番形容倒是和书仪对得上。
书仪从不下山,剑与灵力都使用得极为青涩,看向众人的眼里总是带着一层怯意。
曲琉裳垂眸想了下,又问:“她的手上可有戴着一只手镯?”
张平回忆了下,摇头:“记不清了,姑娘可还有别的要问?”
“没有了。”她弯了弯眼睛,“多谢您。”
虽然没有手镯作为确认,但她差不多可以确定他见到的人就是书仪。
少女眼中的笑意晃晕了张平的眼,他忍不住想,她有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摘下面纱也定然极为好看吧?也不知她生得什么模样。
他问出口:“姑娘何以要日日要戴着面纱?”
“我脸上受了伤,怕吓着旁人。”
“这样啊。”张平有些遗憾,安慰道,“姑娘莫要难过,一定会好起来的。”
少女笑笑,不再接话。
不多时,两人走到她租下的院落,曲琉裳停住脚步微笑着看他:“大哥,我到了,多谢您告诉我那些。”
“不用……”他不好意思地摸头,想了想,从背着的竹箱中取出一包糕点递给她,“对了,姑娘给了我们用来保命的符纸,却只收了一点点银钱,我没什么回报姑娘的,这包糕点是我们这里的特色,一点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曲琉裳犹豫一下,没有拂他的面子,选择收下:“嗯,谢谢大哥。”
在她伸手接过那包糕点时,不远处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枝桠断裂声。
这声动静来得突兀,曲琉裳的心一跳,下意识循声望去,月色下枝叶颤动,簌簌作响,没有任何人影。
是谁?
她突然望着那棵树出了神,直到耳边接连响起几声“姑娘”才回了神。
“姑娘怎么了?”张平亦望了一眼那棵颤动不止的树,自告奋勇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人跟着?若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去替姑娘看一看。”
章
“不必了。”曲琉裳勉强笑笑,“是我听错了,没什么。天色已晚,大哥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张平就要离开,想起什么,又对着她关心道:“姑娘会制作驱退妖兽的符纸,胜过我们百倍千倍,只是那只熊妖凶残,姑娘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保护自己为上,该逃就逃。”
曲琉裳又笑了,点头:“好。”
张平总算放心,转身离去。
少女没有急着进屋,视线又落在那颗大树上。
方才的动静……是慕从嘉吗?
*
熊妖慢吞吞从洞穴中爬起,准备向附近的小县城而去。
前些时日,它察觉仙门震慑它们的神秘力量消失了,迫不及待冲向仙门,不慎被一群修士围堵,瞎了双眼,受了重伤,化出了原本的兽形。
它的眼睛血流不止,痛得要死,无力再去挖修士的心脏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挖凡人心脏吃。
它跌跌撞撞跑出老远,甩掉了所有修士,终于选定了这座县城为目标。
只要日积月累有力量增补,它的眼睛总会好起来的。
熊妖循着气息向前,惯例想抓走几人挖了心脏吃,身子却突然一僵,察觉到不对。
正前方,有一股气息天然震慑着它,竟和从前仙门那股强大的气息有些像。
是谁?
普通修士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它看不到眼前人是谁,牙齿打了个颤,猛地咬紧,发出攻击性的低吼,口吐人言:“谁!”
慕从嘉一袭黑衣,面戴黑色面具,长发束起的马尾在夜幕中飞扬。
他手握一柄长刀,眼神冰冷,杀意激烈,冷冷吐字:“杀你的人。”
第60章 杀意
熊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的人。
它受了伤, 瞎了眼睛,化出兽形,但无论如何,尚有一搏之力, 正常人总会避开它的攻击, 与它周旋, 最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取它性命。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尖爪顺利刺入他后背时,连熊妖自己都没想到。
那人好似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命, 不闪不躲, 正面迎击,只为更快更狠地杀掉它。
长刀深深刺入它的心脏,熊妖痛得抽搐了一下,指甲在慕从嘉后背划出长长的血痕, 最后终于无力地垂下爪子,轰然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切只是瞬间一击的事情。
天色破晓,黑暗被驱散,浅金色的日光洒满大地。
慕从嘉拔出刀, 面无表情踢开熊妖的尸体, 伸手抹了一把背后的血。
他原本的伤只好了一半, 还留有浅浅的伤痕, 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口的形状约莫更狰狞可怖了。
他盯着手上淋漓的鲜血,自嘲弯了弯唇。
皮肉伤而已, 怎么抵得过他失去曲琉裳时万分之一的痛。
*
今日街上无人出摊,离街市远一些的居住区, 各家各户皆是门窗紧闭。
然而所有人惶惶等了一日,熊妖却没有出现。
曲琉裳上街徘徊了大半日,傍晚时分终于慢吞吞往回走去。
她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黄昏霞光漫天,苍穹瑰丽。
将至门口时,她瞧见一个人影在门口来来回回踱步,走得近了才看清是昨日送她回家的张大哥。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抬头看到她,焦急神色变做一个笑容。
“姑娘,你回来啦。”
“大哥,您这是……”
“姑娘,那只妖兽是个瞎子,只有白日才会出现,今日它没来,入了夜便安全了。”张平局促地笑了笑,继续道,“我昨日送姑娘回家,远远瞧见厨房的门窗前落了灰,像是有些时日没用,我猜测姑娘不怎么生火做饭,所以……”
他抬起食盒,语含善意道:“今日无人出摊,姑娘不好买吃食,我特地带了些自己做的饭来送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张平说着掀开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的两碟菜和一碗汤。
菜量不多,碗碟上已有细小的裂纹,能隐约窥得他家境拮据。
他继续说:“知晓姑娘不方便摘下面纱,我这就离开了。”
曲琉裳心中微暖,接过食盒,温柔笑了笑:“多谢您,那我吃完洗干净碗碟,明日再还给您。”
张平腼腆笑笑,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莫名觉得脊背发凉,似被什么人阴森森盯着一般。
他猛地转身,身着白裙的少女还未进屋,闻声看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月升起,少女租住的院落偏远,周围荒凉,并无人走动。
他微微一顿,摇头笑着回:“没什么。”
应该是他生出的错觉。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盯着他呢。
*
顾及着熊妖没有出现或许是偶然事件,曲琉裳决定在此处多停留几日,看看情况再动身离开。
然而三日过去,熊妖始终没有出现。
曲琉裳觉得奇怪,县民亦是觉得奇怪,但生计总要维持,开始有胆大的陆陆续续出门走动,上街摆摊,互通有无。
她坐在屋中沉思片刻,试探着出了城,在郊外不远处,发现了一具死去几日的熊妖尸体。
尸体只在心脏处有一处极深的伤口,除此之外并无打斗挣扎痕迹,显然是被一击毙命,伤口蜿蜒流出的血已将身下泥土染成了暗红色。
因为多日未有人处理,周围有虫蚁聚拢而来,正在啃食腐肉。
少女低眸看了几眼,辨认出心脏处的伤口,乃是刀伤。
这样干脆利落的刀法,令她不受控地想起一个人。
慕从嘉。
会是他吗?
她怔然立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竟是一只妖兽也没有遇到过。
除非……它们在惧怕着什么人,不敢靠近;除非,所有的妖兽都被什么人杀了。
慕从嘉他……
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情绪。
视线缓慢扫过熊妖尸体时,曲琉裳发现它的爪子上沾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血迹颜色与心脏处并不一致,不是它自己的血,便只能是杀它之人的血了。
尖利指甲上的血迹颜色很深,看样子划出的伤痕不轻。
她的心骤然一跳,有些惊慌地想,他又受伤了?
分明上次的伤还没……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曲琉裳闭了闭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他受伤的眼神,想起他日日带着伤药却被她拒绝,垂眸坐在一边,沉默陪她一整日。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他不顾她的意愿,他想强迫她,她在生气的!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
曲琉裳捂住脸,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身后枝干摇曳,慕从嘉静立在一棵树上,手扶树干,沉默望着少女的背影。
*
“姑娘要走了?”张平愣愣问道。
这几日他常来给曲琉裳送饭,初时她接受,后来的几顿无论如何都要塞给他银钱,说大家日子辛苦,实在不必如此。
几番推脱,他说不过她,只得收下。
三日过去,他听说了熊妖已死的消息,想过她会离开,却没想到这么快。
说起来,自从这位姑娘来到这座小县城,熊妖便再没有出现过,还莫名其妙死在了郊外。他不懂这其中曲折,只能理解为是她来到这里,帮了大家,为他们绝了后患。
如今这位姑娘要走,他着实是有些舍不得。
曲琉裳笑了笑:“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这里逗留了几日,已有些耽误行程,实在不能多留了。不过你们放心,熊妖已死,你们日后可以正常外出了。”
张平满脸遗憾,忍不住问:“姑娘还会再回来吗?”
“或许有缘会再经过。”
傍晚的风柔柔吹过脸颊,少女衣着朴素,却难掩出众气质,一双眼睛在霞光笼罩下,流光溢彩,温柔动人。
张平的心跳快了些。
他想过的,这样好的姑娘,即便看不到面纱下的面貌,即便她脸上受了伤,他也愿意照顾她。
他没有本事保护她,但他愿意日日为她做饭,愿意攒钱为她买漂亮的衣裙和首饰,愿意守在她身后。
离别在即,想到或许没有机会再见,张平再难以压抑自己的心意,控制不住地说:“姑娘,我愿意对你好,照顾你,你可否……可否找到那位姑娘后,做完你要做的事,再回来看看我?”
“你若觉得不了解我,觉得太快了,我们可以慢慢相处试试的。我是真心的,是真的……心悦你。”
霞光渐暗,远处立于树上的慕从嘉闭上了眼睛。
他的裳裳那样好,会有人喜欢她也不奇怪。
只是,他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
他嫉妒得发疯。
想到如今所有人都可以靠近她,待她好,唯独他不能,他的眼眶便不住发酸,心中痛苦难言。
她那般厌恶他,若是看见他,大约只会更生气。
而他也没有办法再看一次她那样的目光,哪怕只是半分,都会让他无法承受。
不听不看就好了。
不听不看,他就不会生出嫉妒了。
*
曲琉裳委婉拒绝了张平。
他期待的眸光黯下去,唇角的笑变得僵硬:“姑娘说的是。那姑娘明日离开时,可否告知我一声,我想去送送姑娘,再见姑娘一面。”
少女不忍再拒绝他一次,轻轻点了下头。
张平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与少女告别,他走上回家的路,几日前那种阴森森盯着他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上一次只是脊背发凉,这一次发凉的地方却变成了脖颈,恍若有阵阵阴风划过他的喉咙,随时可取他性命。
他低头看去,手心已吓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怎么会有这种惊骇的感觉?
张平觉得恐惧,数次回头望去都不见人影,只见树影婆娑。
他不禁加快步伐,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却如影随形,不似上一回很快消失。他心中愈发慌乱,终于大步跑起来,一刻也不敢停地奔回了自己的住处。
门被“砰”地一声关紧,风势惊起的落叶悠悠飘落,周围恢复寂静。
微冷的月光照出屋顶上一道黑影。
慕从嘉握着刀,眸光沉沉盯着空旷的院落。
他知晓,张平就在里面,只要他想,他可以立刻杀了那个人。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讨厌那些人觊觎她的目光,有多嫉妒那些人可以被她温柔相待。
他甚至差一点就要付诸行动,可最后关头,他想起了书仪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书仪说,“她”不喜欢他杀人,他若不杀人,“她”会很高兴。
慕从嘉低下头,看向手里的那把刀,疯狂的杀意在一瞬间收敛下去。
真的吗?
他若不杀人,曲琉裳会开心吗?
他皱了皱眉,有些痛苦地将手放在面具上,盖住了眼睛。
即便曲琉裳已有十分厌恶他,他也不想令那份厌恶再添一分。
他不能再失控杀人了。
她会更讨厌他的。
良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张平探出身子,看到银色月华落地如霜。
那种扼住他喉咙的惊骇感觉消失了。
若不是他额上和手心的汗,他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场幻觉。
他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
*
曲琉裳简单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退掉了租住的院落,静静等待着与张平告别。
然而等了半日,都不见他人来。
他不是不守时的人,更何况他若真有事,也一定会告知她一声,如今半日过去却杳无音讯,少女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曲琉裳想了想,决意上街去问问。
章
熊妖已死的消息传遍了县城,街市比她初来那日还要热闹,县民面上去了凝重,看起来宽心不少。
可惜他们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们。
少女心中掠过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遗憾。
她来到张平往日支摊的地方,却发现摊位空空如也,他竟然不在。
曲琉裳心中不安更甚,忍不住向摊位周围的人询问:“请问你们可有见过张大哥?”
卖红薯的阿婆眯眼看她,认出她是前几日卖符纸的小姑娘,摇摇头,惋惜道:“姑娘你今日来得晚,还不知道吧,小张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章
曲琉裳大脑有一瞬的空白,神情怔怔盯着阿婆。
阿婆也看出她的疑惑和不能接受,又叹一口气道:“就是姑娘想的那个意思。我们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很难过。他们已带着小张准备让他入土为安了。我瞧小张在时多有照顾姑娘,姑娘若是难过,便去看看他,送送他吧。”
曲琉裳睁大眼睛。章
所以,张平死了?
昨日还说走时要送她的张平,今日就突然死了?
第61章 机会
曲琉裳从城郊回来时, 心里一阵发赌,却又说不清为什么。
她茫然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过街市,绕了几圈, 最后出了县城, 扯下面纱, 捂着脸在一棵树旁坐了下来。
她去看过张平了。
他们说,张平是清晨外出为一位阿婆采药时, 不慎踩空摔死的。
这些时日熊妖在外徘徊, 无人敢外出采药,住在他隔壁的一位阿婆断了几天药,情况实在不好,他便自告奋勇去为阿婆采药。
阿婆在家等得久了, 察觉不对,唤人帮忙去寻他,这才有人在山坡下发现了张平的尸身。他安静躺在草丛中,手里攥着一把草药、一把野花。
他们说,张平自小心善, 总是主动照顾他人, 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 着实可惜。
他们还说, 姑娘能来送张平,想必他在地下也会很高兴。
她也去看过那位阿婆。
阿婆病得下不了床,身形瘦弱,眼睛哭得发红, 见到她来,拉着她的手说, 张平离开时腼腆微笑,留下话说若是有一位姑娘找他,便让阿婆带话给那位姑娘:无需担心,他片刻就回来。
阿婆自责难言,说若不是她,张平也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张平最后的话带给他口中的姑娘,望那位姑娘能去看看他,送他最后一程。
曲琉裳反握住阿婆的手,说她已送了张大哥最后一程,阿婆这才闭眼流泪,叹息着点头。
昨日还那样鲜活的人,今日便躺在了土里,她自然是觉得难过和惋惜。
可真正让她感到茫然和无措的,是她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一层卑劣心思,浅淡,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幸好张平的死与慕从嘉无关。
她猜出这些时日慕从嘉一直跟在她左右,默默保护她,若无意外,张平向她表明心意的话,大抵也被他听到了。
他从前会因为江黎嫉妒得发疯,甚至想杀掉江黎,最后是因为她,才压下那些戾气,放过了江黎。
如今听到张平表明心意,以他的性格,他大约又嫉妒得发疯了。
而在听闻张平死讯时,少女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很害怕慕从嘉去杀人,去伤害无辜的人。
倘若他动了手,沾了罪孽,即便日后报了仇,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她有多害怕,就有多庆幸。
庆幸他没有伤害旁人。
曲琉裳闭上眼,一点一点想起灵溪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彼时纯情的狼妖掏了心地爱灵溪,却不被世人允许,被令苍和世俗生生拆散。
失去爱人的狼妖没有了牵绊,甚至憎恨夺走灵溪的这个世界,为此大开杀戒,满手鲜血,沾染了无数罪孽。
她后来也有想过,若旌云不自尽,结局又会是如何?
或许是被他最爱的人杀死,或许是死于旁的修士手中,或许是死于神罚。
无论如何,难逃一死。
少女捂住脸的手指颤了颤,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不想慕从嘉变成旌云那副模样,不想慕从嘉一生都活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他的性格在仇恨中变得扭曲,可是,她知道的,他绝非十恶不赦。
即便她生他的气,那也只是两人相处中产生的摩擦。
她说不会喜欢他,不会嫁给他,可她也不想他死。
她不能让慕从嘉走上和旌云一样的路。
*
身着白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沉默,慕从嘉坐在树上垂眸看她。
他陪着她,一路辗转过许多地方,譬如今日的街市,郊外的新墓,阿婆的房间,他身下的这棵树。
他不曾想到,昨日放过的张平还是不幸死于了意外。
他注意到张平手中的那把野花,几乎一瞬便懂了那份心思。
摘来鲜艳美丽的野花,无外乎是想送给心上人。
那是想送给曲琉裳的,只可惜没来得及送出手。
慕从嘉冷眼旁观着张平下葬,之后又看到曲琉裳茫然无措地在街上徘徊了几圈,不知方向,不知目的,最后来到了这颗树下。
少女双手捂着脸,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能勉强判断出,她很伤心。曲琉裳一向冷静从容,几乎没有露出过这种失神的模样。
不过是一个认识几日的凡人,也值得她这样伤心吗?
她还……从来没有为他这样伤心过。
慕从嘉觉得嫉妒,又觉得委屈。
张平有什么好的呢?
因为他会每日给她送饭,说会照顾她吗?
可是,张平能做到的每一样事,他也可以做到。
他愿意把比生命还重要的敛息石交给她,他愿意倾尽所有待她好,她为什么不能看看他呢?
他甚至有冲动想上前抱住她,对她说,没关系的,失去了张平,她还有他,他会比张平待她更好。
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在她身边,都会保护她。
但他不能。
曲琉裳不想看见他,早在他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
他日日在她身边,却卑微得连出现在她面前都不敢。
慕从嘉低眸一眨不眨看着少女,见她手指颤了颤,好似真的很伤心,伤心到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种低沉情绪。
他心尖犹如针刺,怎么辗转都是痛。
就这么在意张平,这么舍不得他吗?
树下的少女一动不动,慕从嘉又沉默片刻,起身离去。
心爱之人为旁人伤心,任谁都会不甘心,都会无法忍受。
再看下去,他会失控。
*
慕从嘉心中痛苦委屈无从诉说,只得练刀来发泄。
刀气惊人,几颗百年大树被拦腰折断,地面也被劈出深深的刀痕。
他扔了刀,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半截树干上。
折断的树皮锋利如齿,刺入他血肉,血从指缝中渗出,沿着树皮的纹路蜿蜒向下。
他想起江黎说,曲琉裳最不可能爱的,就是他这种人。
是啊,他恶毒,卑劣,自私,冷漠。
她怎么可能爱他呢。
慕从嘉痛苦闭上眼,下一刻,身后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谁!”
他猛地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瞳仁颤了颤,心跳不可遏制地变快。
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以为他永远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可不知何时,少女转身回眸,将目光重新落在了他身上。
他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可曲琉裳竟然主动来见他了。
傍晚的霞光下,少女一身素色衣裙晕转着温暖的金光,她发丝轻扬,正安安静静看他。
她唤他:“慕从嘉。”
“裳……”他喉结滚了滚,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裳裳。”
少女视线在他滴血的手指上滞了滞,而后抬眸,轻声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对吗?”
慕从嘉僵硬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要怎样回答,她才不会更讨厌他?
她看着他,继续说:“张大哥不在了。”
为什么要对他提起这个?
一瞬后,慕从嘉想到方才少女视线的停留,反应了过来,面具下的脸色渐渐发白。
是了,曲琉裳知晓他的斑斑劣迹,见过他发疯想要杀掉江黎的样子,如今张平死了,她是来……是来……
他嘴唇一颤,将流血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脸色惨白地辩解:“不是我杀的。”
纵然之前他对江黎动过手,但这一次张平的死,真的与他无关。
他想过要杀张平,但他没有杀。
他在行云宗一向受人崇敬,从不需要辩解。
没做过辩解这样的事,他不知如何辩,也不知从何说起,却怕她厌他,只能无措又努力地一遍遍重复:“不是我杀的。”
少女逆光而立,看不清眸中情绪,只能看到她也在看他。
她这样安静,反倒让他觉得心里空了一块,眼神渐渐添上悲伤,他声音艰涩道:“裳裳,他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我?”
夏日郊外的蝉鸣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听到少女低低叹了口气,只看到她迈步向他而来。
两人之间距离不断缩小,她在他面前停下,仰头看他,他终于看清她眼睛里的情绪。章
没有惊,没有惧,没有厌,更没有恨。
她的瞳孔中,清晰映出了他的身影。
她说:“你没骗过我,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慕从嘉的思绪在这句话下变得尤为缓慢,他忽然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慕从嘉,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曲琉裳继续说。
“什么事?”他哑声道。
“以后永远都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好不好?”她看着他,眸色清亮温柔,认真得不可思议,“你若愿意答应我,那我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我重新正视你,之后怎么做,全在于你。”
她说,重新开始?
慕从嘉眼睫颤了颤,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话中深意,立刻脱口道:“我答应。”
只要还能和她有以后,她说什么他都答应。
他甚至觉得眼前一切美好得像一场梦,等梦醒了,曲琉裳便不见了。
少女唇边漾开一个极浅的笑容,继续道:“慕从嘉,你听清楚了吗,我说的不是原谅你,是给你一个机会,我还没有原谅你。”
“我答应。”他没有丝毫犹豫,又重复一遍。
能再得来一个机会已是他的幸运,他怎么敢奢求她直接原谅他。
慕从嘉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书仪没有骗他,书仪说的都是真的。
章
只要他不伤害别人,不随便杀人,他就还能和曲琉裳拥有以后。
他就还能得到曲琉裳重新看看他的机会。
第62章 甜吗
“慕从嘉, 让我看看你的手。”
天色渐暗,没有了繁茂枝叶的遮挡,月色在少女身上笼出一层柔和的光,他低着头, 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睫被渡上了一层银色的霜。
她这样美好, 走到哪里都会有很多人爱她的。
慕从嘉心中微涩, 将手往身后藏得更深,低声道:“那是我的血, 不是旁人的, 我没伤害旁人。”
少女的叹息穿过林间,拂过他耳边。
她突然有些感慨。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会觉得她看到那些血的第一反应是他伤害了谁,而不是……而不是……
曲琉裳抿了下唇, 语气添上一点无奈:“我知道的,我相信不是你。”
她伸出手:“伤药还带着吗?我给你上药。”
“上、药?”
他有些迟钝地重复完这两个字,黑眸中骤然亮起光来,似是得到了不敢奢求、不敢妄想的东西,那样小心翼翼又纯粹的眼神, 看得她心中也泛起微微的酸涩。
他还戴着那张黑色的面具, 遮住了大半张脸, 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她想看他, 便踮了脚去摘他的面具。
章
慕从嘉没有阻止,全身僵硬地看着她摘。
面具下的那张脸一如她记忆中的清绝出尘,神情中怔然褪去,化做一点不安和局促。
他呼吸放得很轻, 没有说话。
曲琉裳望着他,认真道:“我带你去洗伤口, 给你上药。”
他睫毛一颤,垂眸点了下头。
县城众人的起居离不开水源,少女很快带着他找到了一条小溪。
溪面水光粼粼,流声潺潺,在月色下格外温柔。
坐在无人的溪边,她洗完手,捧起他的右手,低眸开始清理手背和指缝中的短刺。少女手指浸了溪水,触感微凉,缓解了短刺被拔出时的痛。
“若是疼就告诉我,我轻一点。”
“不疼。”他低声道。
“你嫉妒他吗?”她仍低着头,冷不丁转了话题。
意识到她在问张平,慕从嘉呼吸滞了滞,一瞬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嫉妒,他当然嫉妒,他嫉妒得发疯,他嫉妒到连看他们并肩而立都觉得刺眼。
可是这样阴暗丑陋的心思,他怎么能说给她听。在她面前暴露这样的心思,他只会觉得难堪。
他从前自知卑劣,却总想着没关系,他可以把她抢过来,独留在自己身边,她对谁都很好很温柔,一定也会好好待他的。
可之后他才发现,抢过来的曲琉裳不是他想要的,她不快乐,她也不喜欢他。
她的不快乐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也让他意识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小心翼翼待之的花朵,只会在他的保护下失去生机与活力,日渐枯萎。
一如此刻,她的手干净洁白如玉,柔软细腻。
而他的手,只有污秽和鲜血,肮脏丑陋。
章
他还是太脏了,脏到站在她身边,都是一种对她的亵渎。
这样的他,根本没办法让曲琉裳喜欢上他。
慕从嘉低下头,紧紧抿住了唇,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少女察觉。她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躲,也不许骗我。慕从嘉,我要听你的实话。”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裳裳,别再问了。”
“你在害怕?”少女顿了顿,又道,“我说过的,我论迹不论心,只要你没做,我就不会生气的。慕从嘉,难道你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是……”他猛然抬头,却不知下面的话要如何开口。
他不是不信她,他是不信自己。
少女认真看他,眼神中还带着一点鼓励,毫无他想象中的冷淡。她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仅给你上药,还给你织剑穗,你还想要剑穗吗?”
……
想要。
她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想要。
慕从嘉眼眶再度涌上一点热意,眸中情绪似悲戚,艰涩回答道:“嫉妒。”
“你想杀他吗?”她继续问。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要直白尖锐,他脸色一僵,哆嗦着想抽回自己的手,惶惶想消失在她眼前,却被少女双手握住了手腕。
“别害怕,我不怪你,慕从嘉,我一点也不生气,你不要害怕,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她的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带着他不敢想象的包容,令他生出错觉,好似这样肮脏的他,也是可以被她温柔以待的。
溪流中偶尔响起几道水花声,风吹落的叶子浮在溪面上,歪歪扭扭打着转。
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栀子香。
清淡,安宁,柔和。
她眸中鼓励更甚,温柔安抚着他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良久,他轻点了下头,而后附上苍白的补充:“但我没杀他,也没伤害他。”
曲琉裳终于笑了。
她再一次面对着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温暖,坚定,有驱散黑暗和融化坚冰的力量。
“是因为我吗?”她问。
慕从嘉垂眸,再次点了下头,声音低低道:“你……不喜欢我伤害旁人。”
譬如小川,譬如江黎。
“我很高兴。”她笑意更深,松开他的手,低头揽起一点溪水,开始为他清理指缝中的血污,“慕从嘉,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帮你洗伤口,愿意帮你上药吗?”
他漆黑的眸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慕从嘉,每个人都会有嫉妒情绪的,你讨厌他们,嫉妒他们,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这没关系的。只要你不伤害他们,克制住自己,就不会有事的。”
“你为我克制住了自己,所以,这是奖励。”
即便已经猜出答案,但亲耳听她说,他的心还是狠狠一跳。
章
她还是……太美好了。
美好到自己那样对不起她过,她还是愿意包容他,待他好,重新给他机会。
“对不起。”他控制不住道,“裳裳,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强留你在我身边。日后……再也不会了。”
少女清洗伤口的动作顿了顿,溪水从他指缝淌下,顺着叶尖滑落。
良久,她道:“嗯,我听到了,我会给你机会的,你要记住你说的话,不许骗我。”
“不骗你。答应你的事,我都不会骗你。”他嗓音微哑。
曲琉裳弯起唇,将他的右手洗干净,接着抹了膏药在他手指上。
他垂眸,视线落下,看到沾了血污的手已被少女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心中忽而一软。
他喜欢的姑娘这样温柔,这样好。
“慕从嘉。”少女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为什么你嫉妒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杀了他们?谁教给你的?”
他呼吸一紧。
即便已经在她面前承认过自己的卑劣心思,可再次听她提起,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不想她更深入地看到自己阴暗的一面。
没有谁教他。
是他不会,是他害怕。
彼时他生活在深山幽谷,简单的世界里只有姝凰和长珄。
他们恩爱无比,且只有彼此。
他可以学着长珄那样待曲琉裳好,他愿意给曲琉裳他的全部,甚至他的命,可他不知道,如果曲琉裳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遇到同样对曲琉裳心怀爱意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对世人没有感情,没有善意,那种情况下,他只能想到最粗暴直接的办法——让他们消失。
只要他们消失,曲琉裳的目光就不会再分给他们,也不会对他们产生感情了。
她看不到旁人,自然就能看到他了。
慕从嘉觉得难堪,别开头,垂眸看着溪面。
“你告诉我,我给你糖吃。”
糖?小孩子才会……
他抿了抿唇,再三犹豫,还是低头道:“我幼时身边只有爹娘,没有旁人。而他们……只有彼此。我爹很爱我娘,我娘也很爱我爹。”
他说得委婉,少女却是玲珑心思,几乎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没人教过你?你不会?”
她也在一瞬间懂了慕从嘉所有行为背后的原因。
他单独面对她时的确温柔又细心,怀着最赤诚的爱意待她好,那是他在爹娘身上学到的。可一旦面对同样爱慕她的旁人,他就仿佛回到幼时,成了一个害怕失去的孩子,霸道地不许旁人沾染他的所爱。
谁若是沾染,他便气势汹汹地去打架,去抢夺。
然而经年以后,他那层想要独占的幼稚心思,早就被戾气与仇恨冲刷得扭曲不已,他的独占欲,变得偏执而可怕。
他的抢夺也变成了直取对方性命,想要对方死。
曲琉裳目光添上几分悲伤。
慕从嘉,本来不会变成这样的……
倘若他的爹娘没有早早离去,他会在爱中成长,他会人如其名。
他的人生,是被那些人毁掉的。
她深吸一口气,用很温柔很包容的声音对他说:“没人教你,那我教你。慕从嘉,今日我教你,喜不喜欢一个人,只在于他本身,这种感情是唯一,不是选择。就像……假如我不在了,这世上那么多姑娘,你还会从她们当中选择一个谁去喜欢吗?”
慕从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会,我只喜欢你。”
他的爱从来就不是去选择谁,而是遇到他的唯一,就不可抑制地心动,无法自拔地爱上她。
少女忍不住笑了:“就是这样。”
“他们只是和你喜欢了同一个人而已,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知道吗,遇到情敌的时候,你应该想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毁掉别人。”
“你伤害了别人,不仅背了业障,还会把你喜欢的人越推越远,慕从嘉,不可以这样。”
越推,越远?
所以……那些喜欢曲琉裳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她是否喜欢他,也与旁人无关,只与他自身有关。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想到曲琉裳因为他没有伤害旁人而感到高兴,隐隐约约懂了点什么。
“我知道你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没关系,慢慢来。”
她神色认真,星星点点的光在眸中闪烁,异常动人:“你没有伤害张大哥,我帮你洗伤口,帮你上药,日后的每一次,我都愿意为你做一件事,你呢,慕从嘉?有没有记住不许伤害无辜的人,不许伤害情敌?”
日后的每一次,她都愿意为他做一件事?
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原来触手可及。
“嗯,记得了。”
曲琉裳微笑,从衣间取出一包方糖,拆了一个递到他唇边:“之前路上买的,你尝尝。”
他咬住方糖,糖水在齿间化开,一路甜到他心尖。
一抬眸,少女水眸温软,笑意盈盈看着他问:“甜吗?”
慕从嘉眸中亦浮现出浅浅笑意,轻声回道:“甜。”
像他这种人,原来也可以吃到这样甜的糖。
第63章 未来
曲琉裳抹完伤药, 在溪边洗了手,又问他:“你身上其他的伤,怎么样了?我看到那只熊妖爪子上沾了别的血,是你的吗?”
慕从嘉愣了愣。
原来那时她盯着熊妖的尸体久久不语, 是想到了他?
心底苦涩不堪的地方好似也被糖水滋润, 化成了蜜般的甜。
他小心翼翼抱有期待地问:“你要帮我上药吗?”
“伤在哪里了?”
“背上。”
“下次吧。”她忍不住笑了, “等你做了别的让我高兴的事,我再帮你上药。”
她没有直接拒绝, 而是说下次, 给了他希望。他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些眩晕,点头道:“好。”
曲琉裳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灰, 慕从嘉见她一副要走的模样,亦站起身慌张道:“你去哪儿?”
“去找书仪。”
“我陪你去。”
少女一顿,看向了他。
她安静不说话的模样让他心里一紧,不禁低声补充道:“你若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
这幅模样, 几乎与初见时性情冷淡、无悲无喜的慕从嘉判若两人。
她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涩疼, 低叹了一口气, 轻轻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我是想问,你不回行云宗吗?行云宗不是有许多事都需要你去处理、需要你去过目吗?上次你用了找冰莲的理由,这次呢?”
“没有理由。”
曲琉裳一怔,抬眸对上慕从嘉哀伤的目光。
他说:“没了我, 他们还有灵溪。裳裳,我恨那个地方, 我不想回去了,我想跟你走。”
“可你娘的骨头……”
“我会回去取的。我再回那个地方,只会是为了取回骨头,手刃仇人。”他低声又重复一遍,“但现在,我只想跟你走。”
曲琉裳第一次见到这样脆弱的慕从嘉。
被众人所依赖信任的大师兄,骨子里也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而已。
她承认,她心软了。
她即便失去娘亲,也有疼爱她的曲恪,也有芜阳宗上下的师兄师姐,有很多很多的爱。
可行云宗不是慕从嘉的家。近在他眼前的,只有仇人和娘亲的骨头,他不相信任何人,不曾展露过任何真实的自己,只是冷冷淡淡扮演着一个所有人都依赖的大师兄,自然也不会得到真实的爱。
“真的想好了吗?要跟我走?”
察觉到她的松口,他眸光亮了一些,点点头。
“和我走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你说,我都答应你。”章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真这么信任我?你就不怕我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或是故意刁难你,提出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没关系。”他注视着她,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哀伤又温柔。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好似她提出再过分再困难的要求,他也会毫无怨言地去做,他也甘之如饴。
少女眼睫一颤,收起了玩笑神色,亦认真回道:“很简单的,不许违背我的意愿,不许强迫我,你若能做到这两条,我就带你一起去找书仪。反之,你若做不到,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好。”慕从嘉毫不犹豫,“我听你的话,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几个字而已,却让她耳根泛起微微的红色。
他学会了如何待她,如何爱她,一句低语都好似在蛊惑人心。他终于不再让她感到陌生,又变回了从前很温柔很照顾她的模样。
曲琉裳垂眸,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真的不再回行云宗了吗?”
“不回了。我养好伤,就去取最后一根骨头。”
“那今后,你做自己吧,慕从嘉。”少女复又抬头,眸色亮得惊人。
“做自己?”他怔怔重复。
“嗯,日后不要再戴那张面具了,用你最真实的模样,做慕从嘉吧。不是众人眼里那个大师兄,不用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做你自己吧。”
“你希望我如此吗?”
“不是我希不希望,是你自己,你想做自己吗?”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回:“想。”
他已经压抑得足够久。
他不想处理行云宗乱七八糟的事务,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不想恨得咬牙还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师尊。”
他最想做的,是姝凰的“从嘉”。
曲琉裳笑意温柔:“那就是了。慕从嘉,等你报完仇,你还有以后,还有未来,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以后,未来。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去想这几个字眼。
他曾以为他会在鲜血和仇恨中度过一生,在手刃仇人后,他会抱着姝凰的骨头,安静死在她的坟前。
可是此刻,有人对他说,他还有以后和未来,他可以为自己而活,他再也不必戴着那张面具,沉没在黑暗中了。章
他喃喃重复:“未来?”
他的未来,该是什么样的?
等他报完了仇,卸下了重担,那时的曲琉裳还愿意靠近他吗?
“裳裳。”他看着她道,“对不起,连累你替我背了那些罪名,我会尽快将你的名声洗干净的,你相信我。”
少女露出淡淡的笑容:“没关系,我也希望你能拿回你娘的骨头。”
慕从嘉看她良久,心底一片柔软,弯了弯唇,轻声道:“嗯。”
*
慕从嘉扔掉了那张面具,又换回了一贯的蓝衣,他长发披垂在身后,头上仅用一根木簪做固定。
蓝衣清贵,身姿如松。
几大仙门仍在坚持不懈地寻找仙器,不见人烟的荒凉之地,郊区,野外,他们几乎是一处处地搜寻过去。
青城城民众多,不便藏匿,他们并不觉得当初逃窜的曲琉裳会将仙器埋在此处,是以并未派人手在这附近。
两人一路向青城而去,倒也顺利。
唯一的插曲,是路上在一只熊妖口中救下了一个青年。
青年有事外出,带了数人保护,然凡人之躯到底难敌妖兽之力。
最后一刻,曲琉裳伸手拉开了青年,慕从嘉一剑劈了过去,熊妖应声倒地。
生死过后,青年眸中浮现出了太多复杂的东西,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却什么也没说。
那样炽热的情绪她在很多人眼里见过,自然知晓那是什么,她心中一跳,下意识拿开青年的手,看向慕从嘉。
他握着剑,垂眸立在熊妖的尸体旁,什么也没做。
风吹起他的蓝衣,身形略显孤寂。
少女突然放了心,弯唇微笑,仓促与青年道了别,让他先走一步,自己则轻声向慕从嘉走去。
靠近的那一瞬间,慕从嘉忽而抬头,他瞳仁颤了颤,想要开口,却被一块方糖堵住了嘴。
“是糖,你吃过的。”少女收回手,“你救了他,这是奖励。”
他含着那块糖,愣怔一瞬,露出笑容。
来到青城,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和密集的摊位,曲琉裳觉得眼花。这么多人,书仪究竟在哪里?
慕从嘉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帮你找。”
怎么帮?
随他走至无人的窄巷,看他唤来灵鸟,少女后知后觉想起他是可以让灵兽听话为他做事的。
章
慕从嘉交代完事情,看到曲琉裳羡慕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想摸摸它?”
“可以吗?”
“可以,它很乖。”
展翅在空中的灵鸟停在曲琉裳面前,朝她友好地叫了几声。
曲琉裳小心伸出手,接住了落下的灵鸟。
它羽翼柔软,垂着头任由她摸,温顺地不像话。
“它们看起来对你很亲近,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慕从嘉静了静,垂眸道:“算是。”
彼时它们常伴姝凰左右,姝凰待它们极好,眉眼弯弯拜托它们,说从嘉还小,请它们多多照顾他。
灵鸟们蹦蹦跳跳,点头答应。
后来它们多数随姝凰殉在了那场大火里,仅剩的这几只,一直陪他到今日。
曲琉裳低下头,无声说道:“谢谢你们。”
谢谢它们陪他,否则他半生悲苦,要如何捱过漫长的每一日。
慕从嘉垂眸没有看到这一幕,灵鸟读懂了曲琉裳的意思,默契地没有出声,蹭了蹭她的手掌,而后展翅飞远了。
“走吧。”曲琉裳开口。
“去哪儿?”他抬头看她。
“它们找书仪还要时间,我们总得有地方住呀。租个小院子住,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容,他的心跳了跳,点头说好。
*
青城人多,饶是灵鸟也觉得费劲儿,傍晚的时候,它趴在曲琉裳的手心,摊开翅膀滚了半圈,叹了口气。
灵鸟身形圆滚滚,偏要做出一副深沉模样,曲琉裳忍不住笑了,摸摸它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不着急。”
少女看着灵鸟飞远,从怀中取出一盒剑穗的材料,开始编织剑穗。
慕从嘉坐在旁边,安安静静看她织,眸中涌动着温柔的爱意。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晚风徐徐拂过。
岁月静好。
偏在此时,院中木门发出一声轻响,被人从外推开。
赫然是那日在青城外救下的青年。
她坐在院中并未戴面纱,但青年还是通过慕从嘉认出了她。他大步上前,声音微微颤抖道:“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慕从嘉眸中温柔顷刻散去,他低下头,握拳克制着自己。
青年继续说:“姑娘,那日后来我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实在对姑娘难以忘怀,便托人四处打听。今日有人说见到了姑娘,我前来一瞧,竟真的是姑娘。”
曲琉裳怔怔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青年答:“救命之恩,我必是要报答姑娘的,今日来得仓促,未带谢礼,明日一定携谢礼再来拜访姑娘。”
他说着看了一眼慕从嘉,问道:“不知公子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可与她有婚约?可曾与她成亲?”
慕从嘉低着头一动不动,几乎是挤出了那几个字:“没有。不曾。”
第64章 原谅
青年再没看他, 复又转头看向曲琉裳,欣喜道:“那太好了,姑娘等我,我明日再来。”
曲琉裳一字没来得及回应, 愣愣看着他风风火火出现, 又风风火火离开。
直到木门合上, 她才回神看向慕从嘉。
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却自始至终安安静静。
少女视线移至他身侧, 看到他紧紧握起的拳,用力到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又在吃醋了啊……
她放下手中的剑穗,伸手去握他的手。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他眼睫一颤, 手上骤然松了力,抬眸怔怔看她。
“慕从嘉,疼不疼?”
“什么?”
“这么用力,你不知道疼吗?”他掌心的掐痕微红,少女手指在上轻轻抚过, 低声道, “真有这么生气啊?”
不是生气……是害怕。
每当曲琉裳面前出现对她有意之人, 他都害怕永远失去她。
害怕在他还没有变得更好之前, 她心里有了其他人。
章
他看着她,静了静道:“没有生气。”
她没有再追问,轻轻揉着他手心的掐痕。
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在少女轻柔的动作间散去大半,至少……现在他还能陪着她, 还能留在她身边。
他应该知足。
慕从嘉喉结滚了滚,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 低声道:“我不会伤害他的,你相信我。”
所以,他可以改变的,别那么快喜欢上别人。
少女愣了愣,弯唇笑了:“我相信啊,我不是在给你织剑穗吗?”
提到剑穗,他心中一柔,亦弯唇笑起来:“嗯。”
*
曲琉裳照旧每日都上街画符,赚取一些够日常开销的银钱,慕从嘉一言不发陪她左右,偶尔给她递水,偶尔帮她整理摊位,打打下手。
许是他长相气质太过出尘,清冷淡漠的神态似陨落凡间的神祗,如今做起这般接地气的活儿,惹得旁人目光总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他对一众目光不理不睬,只有与她对视之时,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傍晚两人回到院中,看到一个妇人带着两个男子立在院门口,身侧还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
妇人看到曲琉裳,眼前一亮,立刻快步迎上来,喜笑颜开握着她的手道:“姑娘怎的这会儿才回来,可让我们好等!”
曲琉裳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抽回手,疑惑道:“请问您有何事?”
“我们是来为姑娘说亲的,姑娘大喜!”妇人见她抽回手也并未计较,笑着继续道,“姑娘你看,我们把聘礼都带来了!”
两个男子立刻有眼色地掀开箱盖,露出里面华丽的金银珠宝。
“说亲?谁?”曲琉裳愣愣问道。
妇人说了个名字,又提醒道:“他昨日还来见过姑娘的。”
至此,曲琉裳终于明白过来,昨日青年所说的报恩,竟是指提亲。
难怪他昨日会问慕从嘉那些问题。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式向她提亲,曲琉裳晕晕乎乎,有些无措,想看慕从嘉,妇人却再次握上她的双手,满脸热情地介绍起这桩亲事。
章
妇人说,向她提亲的公子可是青城最大珠宝铺李家的独子,老爷一向溺爱他,说什么都依他。李家公子家境殷实,又真心爱慕她,愿意一生只娶她一人,只待她一人好,着实是一桩好亲事,她若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
妇人抽出一只手指了指大箱子,又说这一箱珠宝于李家而言不值一提,只要她肯嫁,那位公子愿以十箱珠宝、八抬大轿迎娶她。
介绍完男方的情况,妇人终于停下来,期待地问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不如何!
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更何况……慕从嘉怎么办呢?
他听了这些定是又要嫉妒,又要生气了。
曲琉裳下意识偏头,想看慕从嘉,却发现身侧竟然空无一人。
他不知何时不见了。
或许是在看到妇人和聘礼箱时不见的,又或许是在妇人介绍亲事时不见的。
那一瞬间,少女忘了面前说亲的妇人,只觉得心里一空,重重的失落感袭来。
慕从嘉为什么走了?
他去哪儿了?
“姑娘?姑娘?”妇人见面前蒙着面纱的女子看着一旁失神,忍不住唤道。
曲琉裳终于回过头,问:“方才随我一起回来的人呢?”
“那位公子?他早就走了呀。”
她猛地抽开手,转身道:“烦请你帮我回话,抱歉,我不嫁。”
“姑娘,姑娘!诶!”
妇人追了几步,到底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少女消失在视线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亲事连考虑都不带考虑的,这叫什么事呀?
曲琉裳跑到半路,灵鸟飞来落在她手心,声音委屈地叫了几声,垂下头用翅膀捂住脸,而后抬起头,又焦急叫了几声。
虽然动作夸张了些,但曲琉裳看懂了它的意思,它在告诉她,慕从嘉很伤心,它在央求她,去陪陪他吧,她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开心起来的。
她摸了摸灵鸟的翅膀:“他在哪儿?”
*
曲琉裳找到慕从嘉时,他正在练剑。
剑风如刃,剑气中有隐隐的戾气与攻击性。
他其实还是很痛苦,可是他答应过她,便只能独自一人来到此处练剑发泄。想来这许多年,他也是这样自苦,伤心与痛苦都只能自己咽下,无人诉说。
晚霞还未彻底消失,落日的余晖在林间渡了一层金色的光。少女扶着树干,安安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她忽而发现,她其实很在意慕从嘉。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在意。
就如昨日看到他手心的掐痕也会觉得痛,今日看到他不见了,也会害怕失去。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感情正在渐渐清晰。
察觉到脚步声,他收了剑,转身看她。
四目相对,他怔愕了一瞬,似是觉得出现在这里的她如同一个奇迹。
怔愕散去后,他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了一种哀伤而绝望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是想问说亲的事,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注视着她,目光近乎贪婪。
好似看一眼,就少一眼。
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曲琉裳不忍他再继续自我折磨下去,不忍他再伤心,主动开口道:“我没答应他,你……别再多想了。”
慕从嘉眸光滞了滞,还在试图理解她的话,少女已继续说道:“你一言不发就离开,我为了找你,路上还崴了脚,慕从嘉,你说,怎么办?”
她说着撩开裙摆,绣鞋外露出的脚裸果然有一片红肿。
少女崴了脚,眸中却含着笑,毫无指责之意。
慕从嘉呼吸一窒,快步上前单膝蹲在她面前,伸出手,想碰却又不敢碰,最终将剑别在腰间,转过身背对着她,哑声道:“对不起,我背你回去。”
曲琉裳放下裙摆去扶他:“你背上还有伤,别背了,会疼的。”
她去拉他却无论如何拉不动,他固执蹲在她面前解释道:“早就不疼了,我没事,裳裳,我背你回去。”
她说不过他,伸出手将他头发拢在身前,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用力,背着她站了起来。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不见,天色彻底黑了。
慕从嘉双肩宽阔,足够令人安心,她顾及着他的伤,不敢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紧绷着身子低头看他。
淡淡月光勾勒出他面庞的弧线,有几分清冷的美丽。可他若笑起来,又是另一种的温柔好看。
她轻声说:“回去后,我帮你上药吧。”
他脊背明显一僵,久久未出声,半晌后问:“你原谅我了吗?”
温柔夜风拂过,两人发丝被风带起,交织缠绕。
曲琉裳轻轻笑开:“嗯,原谅了,你要记得以后不许再那样了。”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裳裳,日后我都听你的。”
曲琉裳眼神柔软,从衣间取出那只剑穗给他看:“今日中午你离开买饭时,我把剑穗织好了,你看看,喜欢吗?”
剑穗主调为蓝,与他蓝衣相配,坠下的柔软流苏随风而荡。
他看了一眼,低声道:“喜欢。”
无论她送什么,他都喜欢。
她满足收回剑穗:“那我先收起来,回去再给你。”
章
“好。”
他背着她继续走,少女静了静,忽然低声唤道:“从嘉。”
慕从嘉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问:“你叫我什么?”
声音似有不稳。
“从嘉。”曲琉裳依言又唤一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累吗?”
他自然以为她在问背她这件事,温柔回答道:“不累,回去后你若愿意,我给你抹药。”
可少女笑了笑,继续问:“从嘉,这些年,你是不是很累?”
第65章 疤痕
这一回慕从嘉安静了许久, 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仍以温柔的声音回答道:“不累。都过去了。”
就如她所说,他走过这一路,还有以后和未来。
他再也不必囿于仇恨了。
慕从嘉重新迈步, 曲琉裳目光温柔凝视着他的侧脸, 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他性格自苦, 极少提起过去种种,即便是提, 也只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她不介意慢慢陪着他, 等他敞开心扉。
他不会的东西,她也不介意一一教他。
*
回到房间,慕从嘉将她小心放在床上,正要蹲下查看她脚裸的红肿, 少女突然握住他的手腕道:“不要紧,只是轻轻崴了一下,一会儿就消下去了。我先帮你上药吧。”
“没关系,我的伤有些时日了,早就不疼了, 裳裳, 让我看一眼, 让我安心好不好?”他仍是蹲了下去, 却没有碰她的绣鞋,只仰头等着她的回答。
被他用那样纯粹毫无欲念的目光看着,曲琉裳再也不忍拒绝,轻轻点了下头。
慕从嘉伸手, 替她脱下了右脚的绣鞋。
柔柔烛光下,少女玉足干净白皙, 盈盈一握。脚裸处的崴伤细看才知并未伤筋动骨,没有大碍,只因她皮肤柔嫩,所以一点红肿都格外明显。
室内极静,光影交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了他渐渐急促的呼吸。
“你怎么了?”曲琉裳忍不住问。
他心疼。
但想到少女说,这是为了找他才崴伤的,心里又忍不住生出可耻的开心,好似得到了她的一分在乎。
她是在乎他,所以才来找他的,是不是?
慕从嘉静了静,低声道:“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你想找我不必着急,自己当心最重要。”
曲琉裳轻轻道:“你也是,自己要当心。”
他弯唇,轻轻笑开:“嗯。”
窗外蝉鸣微弱,屋内烛火摇曳,慕从嘉的呼吸渐渐平静下去,小心翼翼伸手,为曲琉裳按揉那片红肿。
虽是夏夜,他的手却仍带着微微的凉意,掌心附有一点薄茧,略有粗糙。他的手很大,是能轻易握住她脚腕还留有余地的程度。
被触碰的一瞬间,曲琉裳的脚下意识颤了颤,瑟缩了一下,一抹淡淡绯色从耳根开始蔓延。
她第一次被男子碰到这种地方,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其实并不排斥和抗拒慕从嘉的接触,她只是……只是……
羞得厉害。
她到底也是个尚未成亲的姑娘家。
章
慕从嘉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异样,手顿了顿,移开一些,低声问:“怎么了?很疼吗?”
烛芯灯花爆开,曲琉裳一惊,立刻收回脚,用裙子盖住,不自然道:“你看过了,没事的,明日就好了。还是我先帮你上药吧。”
他蹲在她面前静静看她,好一会儿才道:“伤在后背,要脱上衣,你介意吗?”
曲琉裳呼吸轻了一下,摇摇头:“不介意。”
慕从嘉依言站起身,从衣间取出伤药递给她,而后坐在她身侧的床边,解开外衣,脱去了上衣,对着她露出了后背。
红烛仍在静静燃烧,本该是气氛暧昧、带着旖旎的一幕,曲琉裳却只觉得心痛。
他的背并不算光洁漂亮。
只是脊背挺得笔直,骨相优越,表皮却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
有新伤,也有旧伤。
他的背就像一块反复拼补过的旧布,但无论如何拼补,也终究有痕迹走过了。
最新的一道,似是被利爪刺入划出的长长血痕,曲琉裳想起了那只死在郊外的熊妖,那只熊妖实力远在慕从嘉之下,为什么它能伤到慕从嘉?
少女久久没有说话,慕从嘉心里微有不安,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很可怕,吓到你了?”
他看不到自己的背,但想来那么多疤痕交错其上,应是狰狞又可怖的。
他拿起上衣想穿上,背部却传来一点柔软的触感,好似带着灼热的感情,令他心中一跳,衣裳从手中滑落。
身后的少女用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疤痕,那样轻柔耐心,似水一般温柔,毫无害怕与厌弃,她没有说话,但所有的答案都已在不言之中。章
慕从嘉望着窗外寂寥的夜色,忽而觉得眼眶发酸。
仿佛跋山涉水,穿过重重黑暗,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疤痕?行云宗没有人给你治伤吗?”曲琉裳轻声问。
“我不会让他们碰我。”
因为,他不相信他们。
他的每一道伤,都是自己草草处理过的,只要能苟延残喘剩一口气,留疤又如何。
“那熊妖呢?它哪里有本事伤到你?”
他呼吸一窒,回答不上来。
“很疼吧,这么多伤,没有人帮你好好上过药,没有人帮你治过,你是不是很疼?”
他其实早就记不清这些伤落在身上是怎样的痛了,经年过去,他的痛早已麻木。可少女此刻问他,他便觉得,还是有些疼的。
于他而言,疼不疼的区别,只在于是否有人关心。
慕从嘉垂眸,低低道:“有点。”
曲琉裳收回手,抹了伤药在他背上轻轻匀开,边抹边道:“你不相信他们,没关系,日后我照顾你的伤,我帮你上药。”
前些日子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却在今日这样轻易地实现,他睫毛颤了颤,忍住心脏的狂跳,努力以平静的语气问:“真的吗?”
“真的。”她继续说,“从嘉,你要爱惜自己。你娘若还在,定然也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爱惜自己的。”
真的、吗?
姝凰看到他这幅模样,不会失望吗?
姝凰盼他从嘉,可他什么也不会,也不爱这个世界。
他没有回应,少女笑了笑,解释道:“我爹常跟我说,我娘爱我胜过生命,因为她愿意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我相信你娘亲也是一样的,她若不爱你,就不会生下你。”
“还有我爹,我幼时不懂事,偷喝过他的酒,后来被他发现,我以为他会失望,会不再爱我,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同我讲道理,在认真教我。我犯过许许多多的错,我爹始终没有露出过失望神色,他十几年如一日地爱着我,同我娘一样,爱我胜过生命。”
“从嘉,你娘若看到如今的你,她只会心疼。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别再让她心疼了,好不好?”
她第一次同他说起这些细碎的日常,说起过去,他心里的戾气在这些言语中越来越淡,内心变得无比安宁平静。
他想起姝凰温柔的笑容,想起她为他早起忙碌做桃花酥,想起她教他一半的作画,想起最后姝凰将敛息石交给他,说愿此物能护他平安。
姝凰是因为爱他至深,才会盼他平安的吧?
良久,慕从嘉垂眸笑了笑,应道:“嗯。”
姝凰那样辛苦地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确应该好好爱惜自己,不辜负姝凰的心意。章
“你不是说,想学抚琴吗?你还想学什么?若是我会,我都一样一样教你。”
他心里最后一丝冷硬融化,第一次发觉自己原来也可以拥有很多,弯了弯唇,回道:“嗯,想学作画。”
学姝凰没来得及教会他的作画。
*
灵鸟是在第四日找到书仪的。
那日天清,宴然无云。
手镯是她与书仪之间的事情,她要自己解决,于是她对慕从嘉说在附近等她就好,她见完书仪会回来找他的。
慕从嘉望着她,眸中浮起一丝不安,似是想起上一次她骗他的事情。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垂眸掩下那份不安,低低说了一声“好”。
这幅模样看得曲琉裳有些于心不忍。自看过他满背的疤痕后,她总是对慕从嘉格外心软。
少女握起他的手,浅浅笑道:“别害怕,这次没有骗你,要等我回来找你。”
慕从嘉盯着她的手,怔了怔,露出淡淡的笑容,轻声又说了一遍“好”。
*
曲琉裳找到书仪的时候,她正在无人的院子中提水。
书仪身上的鹅黄长裙换成了一身粗布衣裳,长发扎了一个低马尾,垂在身后。她提水的动作较之从前熟练了很多。
曲琉裳视线移至她手腕,看到了那只手镯。
那只跟了她几个月、骗她去死的手镯。
察觉到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书仪愣了愣,放下水桶,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书仪眼眶微微撑大了些,认出了她是谁。
曲琉裳取下面纱,开口道:“书仪。”
书仪嘴唇颤了颤,眸中浮现出深重的愧疚情绪,她不自然地垂头捏了捏衣角,又很快抬头,犹豫着向她而来:“琉裳?太好了,你没死,我就知道他不会舍得伤害你的。”
曲琉裳皱了皱眉,在书仪来至她面前时,一把握住书仪的手腕,看向那只手镯,深吸一口气,问出困扰她许久的疑惑:“书仪,这个手镯和你有关吗?你是不是根本不是这里的人?”
她还在行云宗时曾听说,书仪师姐在被妖兽重伤后,惊吓过度,性情也变了许多,分明根骨无恙,伤也养好了,却无论如何使不出原本就会的术法与剑法,几乎与普通凡人无异。
倘若,系统所说的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这里真的是一本书,那眼前的这个书仪,是不是才是来自世界之外的那个人?
果然,书仪脸色僵了僵,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模样。
她咬了咬嘴唇,怯弱神情变得坚定,垂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想要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你想知道什么,我也都可以告诉你。”
第66章 过往
“书仪, 想要我死的人,是你吗?”曲琉裳直接问道。
书仪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她最初只把这里当做一本书,谁都是NPC一样的存在,谁死了都只是书页上的几行字, 无伤大雅, 无足轻重。
可之后她发现, 这个世界跟她所处的世界,几乎一样真实。
曲琉裳不是NPC一样的存在, 慕从嘉也不是, 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人生。
就如她在行云宗什么都不会,是曲琉裳安慰了她,替她包扎伤口, 给了她温暖。
就如慕从嘉始终都不会对她产生感情,他自始至终会爱上的人,都只有曲琉裳。
她知晓慕从嘉是姝凰之子,天生资质无人能敌,总有一日会站在顶峰, 睥睨天下。但凡他愿意护她, 她就一定能平安活到这本书的结局, 得以回家。
后来她与曲琉裳日日相伴, 跟着曲琉裳学做桃花酥,有什么感情也在一点点产生。她开始觉得,曲琉裳也是有血有肉的,曲琉裳不该死。
深重的愧疚一日日折磨着她, 倘若曲琉裳真的因为她愚蠢的决定死了,那她也要保护曲琉裳, 死在曲琉裳之前。
或是陪她一起死。
她不该擅自改变这本书的走向,这本书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都不能死。章
她想要活到这本书的结局,应该靠的是自己。
书仪咬了咬唇,将一切都告诉了曲琉裳。
“琉裳,对不起,是我太害怕了,那日的妖兽太过凶残阴狠,我怕我死在这里回不了家,所以才想试着改变走向,想让慕师兄庇护我……但之后我没有再想过让你死了,真的没有了,比起我自己死在这里,我其实更害怕你会死。”
她流下眼泪,声音哽咽:“琉裳,你能安然无恙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最初是我错了,你怎么生气我都认,怎么惩罚我都接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听着书仪的道歉,曲琉裳眼神渐渐复杂,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书仪的话已言明一切,是她将手镯戴在她手上,是她通过系统想让她自寻死路,最初的最初,书仪的确是想要她消失的。
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曲琉裳自是觉得愤怒,可看到书仪簌簌而落的眼泪,她又觉得茫然。
书仪最初害她是真,可后来替她说话也是真,以身挡在她面前也是真。
她是亲眼看着书仪的眼睛里一日日多出了光彩,多出了对她的关心与信任。
曲琉裳闭了闭眼,又道:“我还想再问你一些问题。”
“好,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你是谁?原本的书仪呢?”
“我是……来自系统给你看过的那个世界,我真正的名字,叫李书仪。至于原本的书仪,她已经死在那只妖兽的手下了。”
“因为她死了,所以你才能来到这里?”
书仪点点头。
一阵沉默后,曲琉裳继续问:“你害怕回不了家,想要他庇护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死,一定要他亲手杀了我?”
“因为,他的眼里只有你,有了你,他就再也看不到旁人了。”
“而且,若你死在别人手里,他会疯掉的,那时整个仙门都会血流成河,我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说到此,书仪安心地笑了笑,“不过幸好,兜兜转转,他注定会喜欢上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会疯掉的。
曲琉裳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隐隐约约想起曾经慕从嘉也这样对她说过,他说,她若出了事,他会发疯的。
曲琉裳皱了皱眉,问:“你为什么说,我死了他就会疯掉?”
书仪怔了怔,随即又了然:“也是,他不喜欢多提起过去,应是还没对你说起过。”
她轻轻抬眸:“他的过去,你想听吗?”
慕从嘉确是没有对她多提起过去,仅有的几次,也是寥寥几句话带过。曲琉裳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而后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
“想。”
*
“长珄,墨又没了!”
姝凰放下笔,对着树下的白衣男子道。
桃花纷飞,长珄正在树下收集花瓣,闻言站起身,温柔道:“好,我去街上买。”
他走上前将装有花瓣的盒子放在案几上,对着姝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又弯下腰,对着慕从嘉道,“从嘉也是,要听娘亲的话。”章
慕从嘉抱着姝凰的胳膊,安静点头。
姝凰忍不住笑:“从嘉向来懂事听话,你反反复复交代,他都听腻了。”
长珄无奈笑叹了口气,又看一眼姝凰,最后道了一声“很快回来”,离开了山谷。
他来到街上,不期然遇到旧人。
令苍一身白袍,背着一把剑,身后跟着烛方夙越两人。
为首的令苍朝他点了头:“师弟,好久不见。”
确是好久不见了。
自他与姝凰成亲离开行云宗,大约有六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到底是过去的同门,长珄上了前,礼貌问了声好:“师兄。”
打过招呼后,几人带他去了郊外无人的林中。
他们开门见山:“如今妖兽横行,姝凰的气息可令所有妖兽退散,长珄,你何不让姝凰出世,庇护我们,庇护一众凡人?”
原来他们的目的是这个。
长珄敛了笑意,摇头正色道:“她不可干扰下界平衡,我也不可能逼迫她。你们若为此事而来,请恕长珄拒绝。”
令苍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烛方没说话,夙越眼含讥诮。
一时之间无人再说话。
见他们不答,长珄略一低头,又道:“若无其他事,长珄便先告辞了。”
姝凰还在等他,他还要去为姝凰买墨。
他转身离开不久,夙越在身后不屑道:“就知道他不会答应。分明从前也是行云宗的人,如今倒是对同门死活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那个姝凰。只是请姝凰庇护我们,能有什么问题?赶走妖兽有什么问题?”
令苍闭了闭眼,不悦道:“他向来如此。软的不行,那便只能来硬的了。”
他睁开眼问烛方:“幻术下好了吗?”
烛方面色沉重:“下好了,半个时辰后就会起效果。”
令苍看向长珄离开的方向:“嗯,跟上他。”
过了正午,山谷的风势渐渐弱了。
慕从嘉帮着姝凰收拾案几上的纸笔,仰头问她:“娘亲,爹爹出去好久了,怎么还不回来?爹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姝凰闻言怔了怔,眸色担忧:“应该不会的,爹爹他已经……”
说到一半,姝凰脸色变了变。
她能感觉到山谷附近多了几缕陌生的气息,且这几缕气息实力还不弱。
是谁?
她仰头望向远处,枝头的灵鸟发出焦躁的叫声,多出几分压抑,令她心里生出隐隐的不安。
直觉告诉她,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姝凰看向慕从嘉,温柔笑了笑:“从嘉,你等我一下。”
她跑回房间,拿出敛息石交到慕从嘉手上,对他交代道:“从嘉,这是娘亲从神界带出来的宝物,名为敛息石,它可以隐藏主人的气息,无论凡人还是仙妖,只要他们没有亲眼看到你,便找不到你,不能窥得你半分踪迹。”
慕从嘉从未见过姝凰如此严肃的神色,不安道:“娘亲,你说这些做什么?”
姝凰目光多出一点不舍,带着他一点点握住那块石头:“因为娘亲不在从嘉身边,它可以代替娘亲护你平安呀。”
“不在我身边?娘亲要去哪儿?”慕从嘉的眉越皱越紧。
“因为来了几个陌生人,爹爹还没回来,娘亲不放心。好啦,如果事后平安,娘亲就去接你。若是……”
姝凰的眼睛里多出一点晶莹的水泽,她努力声音平稳道:“若是娘亲没回来,你要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娘亲而冲动,你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慕从嘉终于意识到什么,紧紧握住姝凰的手不松开,慌乱道:“娘亲别走,我陪你一起去找爹爹,娘亲别离开我。”
姝凰忍不住笑了,伸手抱住慕从嘉,低声道:“娘亲怕有危险,不能及时保护从嘉。”她伸手擦去眼泪,松开慕从嘉看着他道,“那娘亲答应你,一定去接你,从嘉先离开好不好?”
“真的会来接我?”章
她吻上他的额头:“真的,娘亲最喜欢从嘉了,舍不得丢下从嘉的。”
她的语气还似从前那般轻柔,听不出一点异样,他的种种不安与慌乱也在这声承诺中渐渐散去。
慕从嘉握紧那块敛息石,点头道:“那娘亲找到爹爹后,就要立刻来找我。”
姝凰笑着答应:“好。”
他将要离开时,姝凰突然在身后唤他:“从嘉。”
慕从嘉转身:“什么?”
天边流霞绚烂,漫天桃花色中,绯衣女子立在不远处,微笑着道:“照顾好自己,等娘亲来接你。”
她还说:“我爱你。”
慕从嘉忍不住笑了,对姝凰道:“我也爱娘亲。”
彻底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姝凰又在原地静立了片刻。
等她站直了身体准备去找长珄,却见长珄提着一把剑正向她走来。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才光顾着与慕从嘉说话,她竟忘了周围的动静。
看长珄的模样,他毫发无损。
姝凰惊喜道:“长珄,你快来,我察觉山谷附近有陌生的气息,觉得不安,我们不如先离开一段时日……”
话未说完,一把剑刺入了她的心窝。
剑没入得很深,那样猝不及防,重创了她的心脉,几乎瞬间断绝了她的生机。
姝凰嘴角溢出血丝,似没有反应过来,她怔怔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把剑,又怔怔抬头,看向面前的白衣男子,费力出声:“长、珄?”
第67章 心意
白衣之人的冷淡神色一点点碎裂, 变得惊恐崩溃。
他眨了下眼睛,幻象渐渐散去,想要伤害他妻儿的妖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姝凰的脸。
他此生所爱, 正嘴角溢血, 吃力而茫然地看着他。
长珄低下头,看到手中握着的剑刺入了姝凰的心脏, 刺目的鲜血正顺着银白剑身汩汩流出, 越淌越快。
脚下青草在血珠浸染下变得妖异。
他仿佛被烫到一样松开剑,眼泪涌出,颤抖道:“姝凰,我……”
姝凰已看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责怪他,亦没有怨恨他,仍是吃力地露出一个温柔笑容,轻轻道:“哭什么呀……长珄,别哭。”
可这一剑还是伤她太重了。
她对他没有防备之心, 轻易便被伤到了致命之处, 她失了力气, 向地上栽去, 被他惊恐接住。
她绯衣热烈如火,如一只折翼的赤蝶,枯萎在他怀中。
枝头的灵鸟感应到什么,展翅绕着姝凰飞舞, 发出凄厉的哀鸣。
长珄跪倒在地,捧起姝凰苍白的脸, 慌乱道:“姝凰,怎么办,还有没有救你的法子,你说,我一定救你……”
他一遍遍无力重复,心中绝望几乎将他淹没,长剑刺入的那一下究竟有多深多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应该去乞求谁才能救回她?只要能救回她,以命换命他也愿意。
他伸手为姝凰输送自己的灵力,却收效甚微,抵不过她生命流逝的速度。
姝凰靠在他怀中,手脚一点点变得冰凉,声音亦越来越弱,她张了张嘴,气若游丝道:“长珄,你过来些好不好……”
“什么?你说,我都听着。”他低下头靠近她,努力止住哽咽,屏住呼吸听她说。
“……你答应我,照顾好从嘉……他还那么小,别让他受欺负……”
姝凰红了眼眶,自知大限已至,却顾忌着几缕陌生的气息,连回头望一眼慕从嘉离开的方向都不敢。
她怕自己看一眼,就会为慕从嘉引来那些人的伤害。
“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从嘉,护他长大……长珄,你答应我……”
她声音微弱得几乎已听不见,却仍在执着索要他的承诺,好似他不答应,她便会死不瞑目。
姝凰的血渐渐浸湿了他的白衣,白衣修士心如刀割,眼泪滚滚而落,哽咽着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她终于笑了,露出一个安静又温柔的笑,像一朵凋零的花。
姝凰闭上眼睛,对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长珄……不要哭,也不要自责,我不怪你……好好活下去……”
绯衣女子松开手,呼吸停止的一瞬,灵鸟叫声愈发凄厉,绕在姝凰周围不肯散去。
长珄抱着她冷掉的尸身,无措痛哭出声。
凝望着远处的夙越皱起眉,问另外两人:“他答应姝凰什么了?”
烛方似是不忍看眼前这一幕,早已紧紧闭上双目,对夙越的问话不理不睬。
令苍沉吟片刻道:“无论他答应什么,永绝后患便是。”
夙越愣了愣,意味不明笑道:“你对自己的师弟倒是毫不留情。”
令苍冷冷看他,坚定道:“世间万物总要有所取舍。”
一条命是杀,两条命也是杀,只要能庇护众人,就值得。
他不忍再看仙门子弟和凡人被妖兽啃食心脏,只要能救他们,所有的罪孽都由他来背也无妨。
凤凰神女的陨落带走了整片桃林的生机,漫山桃树开始枯萎衰败,风一吹,大片摇摇欲坠的桃花瓣飘落在地。
长珄跌跌撞撞抱着姝凰的尸身站起身,想去找慕从嘉,心口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一把银白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剑身的样式和纹路,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不久前才见过。
剑的主人,是他的师兄,令苍。
如雪白衣开出一朵朵妖异的血色花朵,长珄吐出一口血,不堪疼痛地再次跪倒在地,心中第一次生出深深的怨恨。
为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章
长珄紧紧将姝凰护在怀中,仰头看去,视线中一角白衣,令苍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眸中似有悲悯:“师弟,吾等会让姝凰死得其所的。”
他第一次觉得令苍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什么叫死得其所?
他们凭什么决定姝凰的生死?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他的生命开始流逝。
他保护不了姝凰,甚至没办法完成姝凰最后的心愿,也没办法再看慕从嘉最后一眼。
他只能瞪大双眼,怨恨不甘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尽,四肢变得僵硬,死不瞑目。
灵兽向来不主动伤人,可如此惨象也让灵鸟们明白罪魁祸首究竟为谁,纷纷发了疯一般去啄三人的眼睛。
三人拿武器反击,很快让灵鸟翅膀沾了血,一只只落在他们脚边。
山谷安静下来,一片荒芜,夙越拽出姝凰,踢了一脚长珄的尸体,看向他们:“谁来取骨头?”
烛方嘴唇颤了颤,突然问道:“我们真的要如此?”
夙越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前面的事你一样都没少干,这会儿觉得不忍心了?你要学清高,也该像曲恪那般。”
被戳中痛处,烛方闭上眼,不再说话。
令苍默了默:“我来取吧。”
夙越立刻从后面架起姝凰,等着令苍上前。
剑剖开了姝凰的身体,露出里面的心脏和骨头。令苍微一用力,将肋骨处几根骨头折断,取了出来。
沾了血的银白骨头仍旧难掩美丽,即便是在白日,也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三人被骨头的光华震住,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神的力量。
有了这根骨头,妖兽便再也无法靠近了。
夙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接过骨头,满意地笑了。
泽月宗最为弱势,他亦是样样比不过其余几派的掌门,如今有了姝凰的骨头,足以保泽月宗百年无恙。
烛方接过骨头时手指颤了颤,呼吸急促几分,他取出一块布将骨头裹了起来,不再直视。
令苍自始至终面色凝重,无惧无喜,他低低叹了口气,似是觉得无奈,收了骨头转身离开。
烛方跟上令苍,夙越脚步顿了顿,对着山谷放出一把火,火舌沾上草木,以燎原之势开始蔓延。
三人的身影很快在山谷中消失。
大火冲天,浓烟滚滚,仅剩的几只灵鸟终于松开慕从嘉的衣领,哀伤地直叫。
慕从嘉双腿一软,从树上跌下去,他握紧了双拳,几乎将牙齿咬碎,用力到全身都在颤抖。
少年抬起头,望着三人离开的方向,双目发红,心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
“琉裳,你怎么了?”
曲琉裳怔怔看着书仪,回过神来,伸手摸到自己满脸的泪。
她哭了。
她知晓慕从嘉的双亲皆死于那些人手中,可她没想过是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他们无人在乎姝凰与长珄的性命,随意将性命放在天平上衡量,理由竟只是为救更多的人。
可多人的命是命,姝凰与长珄的命便不算命了吗?
他们怎么有资格决定姝凰的生死?
她开始明白慕从嘉为何会形成那样的性格,为何会漠视人命,对旁人说杀就杀。
倘若这世上人人为恶,他又何必去释放善意。最该心怀天下苍生的修士在他眼里,也不过一群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
他亲眼见过修士最虚伪阴暗的一面,自然不会再相信他们任何一人。
她也开始明白,为何慕从嘉会那样害怕失去她……
他曾经满怀期冀地等待着姝凰接他回家,可结果却是亲眼目睹了姝凰的死亡。姝凰没有死于那群人手中,偏偏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手中。
那些人的歹毒手段在他心上留下深重的阴影,他怕她落到那些人手中,会迎来比姝凰更惨烈的结局。那些噩梦将他裹得不能呼吸,让他日渐偏执,让他的保护欲变得扭曲极端,他开始恐惧失去。
若不是他们,慕从嘉怎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她难以想象当年的慕从嘉该有多疼,只觉得每想一次,都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剜她的心,痛得她想哭。
她从未如此心疼过一个人。
“琉裳。”书仪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你喜欢他的,对吗?”
她喜欢慕从嘉吗?
若说曾经的答案不够清晰明了,可这一刻,她无比确定,她喜欢他。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对他产生感情了。
她若不喜欢他,便不会一次又一次主动握上他的手。
不会看到他与江黎起冲突时,第一反应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不会反复去想他不能背负罪孽,不会真心期待他还能有未来。
更不会在冲突最激烈的时候,任由他抱,由他插上发簪,穿他送的罗裙。
她若不喜欢他,只会排斥抗拒他的亲近与接触。
可她没有,一次都没有,甚至在他醉酒要亲到她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更何况,慕从嘉为了她,愿意压下所有的戾气,愿意克制自己,愿意改变,她要怎样才能不动心。
曲琉裳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点头。
“我就知道。”书仪笑起来,笑容里透出释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曲琉裳垂眸:“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书仪想了想,继续道:“慕师兄其实没有姓,他的名字只有姝凰为他取的‘从嘉’二字而已;他会在很多次重伤濒死的时候想起你,会因为想要保护你而燃起求生欲;他不爱自己,可他爱你……”
曲琉裳捂住脸,眼泪再次涌出。
从嘉,原来是姝凰为他取的名字。
他那日一听到名字相关,就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想来是因为想起了姝凰。他一定认为自己辜负了姝凰的期盼,才那般讨厌自己。
可他骨子里还是想要做“从嘉”,所以他为自己冠以“慕”姓,所以他在听到她的质问后,忍痛放开了手。
那时的他,又该有多痛?
很久以前,她曾问他,讨厌慕从嘉吗?
他答讨厌。
章
如今再想,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讨厌自己,不在乎自己的命,不懂得爱惜自己。
可她就跟姝凰一样,想要他爱自己,想要他爱惜自己啊。
一种强烈的冲动自心中升起,她想要见慕从嘉。
她想立刻见到他。
其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了,她现在只想见他,想告诉他别讨厌自己,想告诉他,关于她的心意。
曲琉裳擦干净眼泪,抬头望向书仪:“你后来帮我说话,在众人面前护着我,我都记得,如今又告诉我这些,我们两清吧。”
“从今往后,你若能回家,便回家去吧,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些内容。书仪,我们两清吧。”
*
慕从嘉独自一人坐在街边,静静等着曲琉裳。
他每每想起上次曲琉裳欺骗他只为离开他,就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急促。
可他告诉自己,要相信她。
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街上的人渐渐变多了,有小贩在阴凉处叫卖起糖葫芦。
慕从嘉看向糖葫芦,想起从前她拒绝了他的糖葫芦。
那,如今再买给她,她会接受吗?
她吃了江黎的糖葫芦,应该是喜欢吃的吧?
慕从嘉看了片刻,起身走向卖糖葫芦的小贩。
他付完银钱,转身走出不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慕从嘉抬眼望去,说话之人正是那日他与曲琉裳一起在青城郊外救下的青年,青年周围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章
慕从嘉淡淡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就要离去,青年先动了气:“站住!”
护卫得了眼色,立刻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我家公子叫你站住,你没听到吗?”
慕从嘉冷冷看他:“何事?”
青年慢悠悠绕到他身前,不悦道:“你与她既无婚约,也未成亲,何故一直在她身边纠缠她?你不知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吗?”
“纠缠?”
青年道:“今日她不在,正好有些话我们说说清楚,你,既然她对你无意,你便该自觉些,离她远一些,免得污了她的名声。”
见眼前之人不答,青年忍不住又提高声音道:“听到了吗?少纠缠她,离她远一些!”
慕从嘉依旧不答,眼神渐渐变得阴沉,落下的视线像闪着寒光的刃,贴着他的脖颈,一寸寸找着一击毙命的角度。
青年被这眼神吓住,往后退了几步,色厉内荏道:“你是在那日杀了熊妖,可今日你只有一人,你能敌得过我数十护卫吗?”
护卫立刻有眼色地捏了捏拳。
慕从嘉冷冷弯唇:“你试试。”
青年被激怒,指向他大喊道:“好,好,你们还不去教训他!”
看着一拥而上的护卫,慕从嘉握紧了拳,心中暴戾情绪横生,想立刻掐死他们,却在最后一刻,想起月光下,对他说着重新开始的少女。
重新开始。
他五指缓慢松开,闭了闭眼。
对面的拳头狠狠砸到他脸上。
那一瞬间的世界蓦然变得安静,眼前的人影也变得缓慢起来。
他想起曲琉裳为他洗干净了手,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轻易沾上血。
想起她靠在他身边,为他认真织剑穗。
想起她在烛火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疤痕。
想起她温柔的笑,想起她轻声唤他“从嘉”。
他答应过她,不会再伤害无辜的,他怎么能食言。
即便曲琉裳不喜欢他,可他还是不想放手。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拥有她的机会,他也不想断送。
他知道,倘若他动了手,他和曲琉裳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万一呢。
万一他学着忍住心中的痛苦与戾气,学着温柔相待世界,她会愿意看看他呢。
慕从嘉脸上被狠狠砸了一拳,身形晃了一下,向地面摔去。
手中的糖葫芦掉落在地,碎了个稀烂。
耳边还听到嚣张的声音:“我还当他多厉害呢,也不过如此。”
他低下头,忍不住闭上眼。
曲琉裳。
他好想她。
第68章 吻
青年看到摔倒在地的慕从嘉, 心中不免觉得畅快。
章
慕从嘉即便身着最普通的蓝衣,没有金银玉饰在身,也天生有股高贵气质,眼神更是有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狠劲儿。
他本想慕从嘉还手, 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哭哭惨, 好博得同情与怜爱, 却不想慕从嘉这样好欺负。
青年胆子壮了一些,又上前道:“你若就此离开她, 我可以收手放过你, 你若不离开……”
他大言不惭地放着话,慕从嘉置若罔闻,不言不语。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过了一瞬, 耳边嘈杂的人声弱了下来。
颐指气使的青年向他走近,阴影笼罩下来,还没来得及碰上他,就被狠狠拉开。
伴随着一声痛喊,他被一双手抱入怀中, 鼻尖盈来淡淡栀子香。
晶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 温暖得不可思议, 那双手的主人说:“从嘉, 你别害怕,我保护你。”
慕从嘉蓦然睁开眼。
他想见的人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双水眸沾了泪意,满眼都是心疼。
这一次她没有骗他, 她真的回来了。
他很少见曲琉裳哭,第一次是她手握曲恪的玉佩, 第二次是她回到芜阳宗看到满门残败之景,第三次是她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那第四次呢,她为什么哭?
他看着她的眼泪脑子钝了一瞬,本能问道:“裳裳,谁欺负你了,我去……”
慕从嘉说到一半,想起她不喜欢他出手伤人,又改了口:“我保护你,别哭。”
一旁的青年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一跤,护卫急着去扶,却被他怒气冲冲地甩开。他坐起身,正要发火,看清来人是谁后,身子僵了僵:“……姑娘。”
一身白衣的少女抬起头,怒目而视道:“滚开!”
青年大抵从未被当着一众人的面吼过,他面子挂不住,脸色难看几分,辩解道:“姑娘,是他纠缠你在先,我只是……”
“滚开!”曲琉裳怒声打断道,“那日分明是他救了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那样一等一盛级的容颜,发起怒来也自有一股凌人气势。
青年脸色彻底沉下来,咬着牙不甘心又看她一眼,猛地转身:“走。”
一众护卫随着主子离去,四周安静下来。
经过方才一番闹腾,普通行人早已绕路而行,无人再经过这里。
曲琉裳回头看向慕从嘉,他脸上被砸过一拳,此刻左脸颊已现出一层淡淡红印,少女心疼不已,轻声道:“疼不疼?”
他怔怔看她,神情仍有些迟钝:“不疼。”
“从嘉,你为什么让那些人欺负你?”
看到慕从嘉倒下时,她的心也跟着停止跳动了一拍。
曾经那般狠戾无情的人,如今竟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任人欺负而不还手,一身傲骨都被践踏,他在想什么?
知不知道她有多心疼。
慕从嘉敛了敛眸:“我伤害了旁人,你会不高兴。”
他在说,答应过她的事,他都不会骗她。
曲琉裳眼睛一热,说出的话像一声叹息:“傻瓜,我是让你不要伤害无辜,没有让你任人欺负。”
少女又弯起唇,露出一点温柔笑意:“不过没关系,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从嘉,你别害怕,我保护你。”
慕从嘉终于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黑眸中一点点亮起光来,干净,美丽,不敢相信:“你是……为我哭的?”
曲琉裳低头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你说呢?”
他僵在原地,又听到她笑着说:“从嘉,这是奖励。”
额间触感温热,少女发间芬芳久久不散,他手指不禁颤抖了几下,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不敢妄想的东西。
他渴望少女回头看看他,渴望得到她的在意,渴望得到她的偏爱。
而在今日,他的愿望似乎实现了一点点。
“从嘉。”她接着说,声音很轻很柔,似人间四月的春风,悠悠拂过他心头,“那日我说要治祁旸的腿伤,你是不是又在嫉妒他了?那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想的人是你?我固然希望祁旸能安然无恙,可我更想你不再罪孽加身,更想你拥有以后。甚至在更早的从前,我就想过替你去偿还这份业障,想过替你去补偿祁旸,让他原谅你。”
慕从嘉盯着眼前的少女,听懂了她的意思,眼眶渐渐红了。
“还有,我那日灌醉你并非是想做什么。我早在心里悄悄原谅了你,想等做完该做的事就回来找你。是你后来那般欺负我,让我受委屈,我才气不过打了你。”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眸中流露出悔恨,“对不起,裳裳,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替他按揉,眸中亦有泪光闪烁:“从嘉,你那么害怕失去我,为什么不对我说始末原委?我可以教你的,我教你,到底该怎样对自己喜欢的姑娘。”
“我是……怕你没有耐心和兴趣听这些。”他垂眸,声音低低道,“你现在教我,我都听你的。”
到底是怎样的自卑自厌才能让他觉得,她连听他过往的耐心与兴趣都没有。
可一瞬后她又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她不喜欢他时,他的过往说出来也不会得到重视,甚至有可能成为反向伤到他的一把刀。
只有当她喜欢他时,他的过往才有说出来的意义。
她落下泪,却弯唇笑道:“好啊,我教你。你要尊重她,不许强迫她,若是觉得不安和害怕,就敞开心扉告诉她,她会理解你,陪你想办法,给你安全感,让你安心。记住了没有?”
慕从嘉伸出手为她拭泪,声音温柔:“嗯,记住了。”
少女松开手,转而捧起他的脸,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她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这样舍不得失去一个人。
他的唇柔软微凉,似是没有料到这一举动,呆滞得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蜻蜓点水亲了亲他,很快离开,脸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羞涩:“还有……这是我的心意,你既知晓了我的心意,日后便是为了我,也要爱惜自己,记住了没有?”
这一次他没有很快回答。
几句话将他这些时日的苦涩与委屈撞得粉碎,寸寸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好一会儿才喃喃问:“裳裳,你真的……你真的……”
他说不出来那几个字,他怕这是一场梦,一旦说出那几个字,这个梦就碎了。
曲琉裳眸中是刻骨的温柔,眉眼含笑,接道:“真的喜欢你。”
“从嘉,别看轻自己,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自己,要爱自己。”
慕从嘉眸中积压的戾气彻底化开,湮灭无踪。
自他陷入噩梦中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要喜欢自己,要爱惜自己。
他喜欢的姑娘不仅眼里有了他的身影,还耐心温柔地教着他一切。
他曾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这一刻,他又骤然得到了许多。
眼前的少女,就是他的全世界。章
慕从嘉闭了闭眼,笑着回道:“好。”
他抱着曲琉裳站起身,视线不经意划过地上摔碎的糖葫芦,低声道:“我……我本来买了糖葫芦等你回来,但不小心弄掉了,抱歉,我再重新给你买,你要吃吗?”
少女握住他的手,眉眼弯弯:“好啊。”
*
两人牵着手一路走过街市,慢慢悠悠,什么都看。
路过一家琴坊,曲琉裳停下看了几眼,说:“等你的事情办完,日子安定下来,我就教你抚琴作画吧,只不过我都是幼时抽空学的,并不算精于此道,你莫要介意。”
“没关系。”慕从嘉眉眼温柔。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还路过一家首饰铺。
察觉到他微黯的眼神,曲琉裳想起什么,从衣间取出那两根簪子,轻声问:“你在想这个吗?”
一根是他在街市买的普通簪子,一根是他亲手雕刻的银簪。
慕从嘉呼吸一窒,低声道:“你还留着?我以为……”
他以为那时她讨厌他,早就扔掉了。
少女笑着摇头:“没有扔,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意,我虽生气,却也不会赌气,随便浪费你的心意。你放心,那条裙子也还在的。”
她挑出那根银簪,眸子亮晶晶地看他:“现在,你要不要给我戴上?”
慕从嘉喉结滚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点头。
银簪被插入发髻的那一刻,少女有些感慨,兜兜转转,辗转许久,她还是再次戴上了他送的簪子。
“这根也是你送的,我留下日后换着戴,若是坏了,便留作纪念。”
他仍是点头,笑意从眼睛里漫出来:“好。”
走回租住的院子,月亮正好过了枝头。
曲琉裳望着那轮弯月,忽然道:“从嘉,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他脚步一顿,立刻转头看她:“算数。”
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反悔。
“真的?”曲琉裳微笑,“那你说过要娶我,可不能反悔了。”
慕从嘉愣怔了一瞬,随即双目睁大,嘴唇颤了颤,不知犹豫了多久才艰难发出声音:“裳裳,我……我的心并非干干净净,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你心里的好人,永远都无法像你那般良善。”
所以,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你也愿意嫁吗?
曲琉裳心里再次泛起微微的酸涩。
她终于对他做出回应,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得偿所愿的喜悦,而是自卑。
他自卑于他不够好,害怕让她失望,害怕不能让她一直喜欢。
从前的慕从嘉不懂怎样爱人,亦不懂得两情相悦的滋味儿,只固执想要将她留在身边,据为已有。
如今的慕从嘉却担忧于她只是一时冲动,在反复确认她的意愿。
他真的在学着怎么爱她,怎么事事以她的意愿为先。
他不会反悔,但他在给她机会反悔,即便那个结果会伤到他。
“从嘉。”
他听见少女轻轻唤他,听到她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你说你的心并非干干净净,那有什么关系,人心本就复杂,从无不掺一丝杂质的至纯至善。从嘉,我说我喜欢你,就是真的喜欢你。我喜欢即使经历过噩梦也在努力克制恶意的你,喜欢在努力变好的你,喜欢一次又一次保护我的你,我喜欢你,特别喜欢。”
慕从嘉再次红了眼眶。
这是曲琉裳第一次对他这样直白又认真地表明心意,让他明白,原来这样的他是真的可以被喜欢,真的可以被爱着。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他取出姝凰留给他的敛息石,因为紧张,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我若是用它当聘礼,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足够了。”少女一声叹息,伸手抱住了他,“你便是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的。”
她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说起来我也是什么都没有,不过师兄那里还有我爹的一块玉佩,你到时陪我要回来,就用那块玉佩,当我的嫁妆吧。”
慕从嘉回抱住曲琉裳:“好。”章
他第一次觉得上天也是慷慨的,它夺走了他的一切,可它也将曲琉裳带到了他面前,成了他的光,成了他的救赎。
“从嘉,月亮好看吗?”怀中的少女突然出声。
“什么?”他怔了怔,抬头望去。
明月高悬于空中,月光皎洁,透过枝叶,落下斑驳的光影。
微风拂过,光影如水一般流动起来,覆着一层浅淡的温柔光晕,如梦似幻。
他忍不住笑了,心底一片柔软,答:“好看。”
曲琉裳亦抬起头,认真看他:“其实这世界也没有那么糟糕,是不是?”
“桃花酥是甜的,风是温柔的,花朵是馥郁芬芳的,其实这些都很美好,是不是?”
“从嘉,你恨着那些人,可这世界不是黑白分明,非黑即白的,这世上有像他们一样极端无耻的人,也有像你爹娘一样温柔的人,你可以发现这些美好,去放过自己的。”
慕从嘉低头,一眨不眨盯着她。
“这么多年,你定是过得很辛苦,往后便放过自己吧。别再讨厌自己,别再厌弃自己了,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你能过得好,就是你爹娘最大的心愿了。”她笑了笑,“等你报完仇,我们就成亲,然后四处走走,找一个地方生活,好不好?”
那些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未来,如今少女尽数描绘给他听。
他第一次觉得这几个字眼是这样温柔美好。
那夜的月亮美不胜收,他看着曲琉裳,忽然情动,低下头向她靠近。
少女似乎有些紧张,长睫颤了颤,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没有躲开。
慕从嘉眼里多出一点笑意,捧起她的脸,温柔吻上了她的唇。
夏夜的流萤在身侧飞舞,微光点点,野花大片盛放,散发着清香。
他的心异常平和宁静。
他不知道用掉了运气才遇到这样一个曲琉裳,但当他得到少女齿间的回应,尝到一点淡淡的甜,他想——
这世界真的没有那么糟糕。
很温柔。
第69章 不告而别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曲琉裳悄悄睁开眼睛, 月光下他眉眼清隽,鼻梁高挺,弧线美好,怎样看都看不够, 看不厌, 不过几眼, 心脏便怦然跳动起来。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动的心,但风风雨雨走过之后, 她的心里早已装满了他, 再也装不下旁人。
她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闭上眼,继续回应着他的索取。
月色静静流淌。
回到房间,慕从嘉对她讲起过去。
与书仪不同, 他讲得极为简略,轻描淡写,寥寥几句便概括完所有。
曲琉裳坐在床边,心疼握上他的手:“你学幻术,是不是怕自己也伤害到重要的人?”
慕从嘉静静看她:“嗯。”
他恨死了幻术, 恨死了那些卑鄙无耻的手段, 恨死了令苍三人, 但他也怕有朝一日会像长珄那般身不由己, 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所以他私下学了幻术,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不会给任何人利用他的机会。
若有选择,他宁愿做被爱人伤害的那一个, 也不愿伤害自己喜欢的人一分一毫。
曲琉裳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不会丢下你,也不会让你伤心。”
“好。”慕从嘉弯唇笑了笑,换了话题,“你去见书仪是因为手镯的事吗?她为什么害你?”
曲琉裳静了静,叹气道:“一个误会。初时我也很生气,可后来她那样待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是真心向着我的,也看到她在一次次地阻止你,便……就此作罢了。”
慕从嘉垂眸,没有说话。
烛火在他面庞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曲琉裳想了想又道:“从嘉,其实每个人都会犯错误的,比起执着于犯的错误,我更在意犯错之后的态度和行动,我想,每个人都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是吗?”
慕从嘉怔了怔。
是,她说得对。
每个人都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所以书仪得到了她的原谅,他也是。
他反握住她的手,抬眸轻轻道:“嗯,我记住了。你放心,只要她不再伤害你,我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眼前蓦然一暗,少女的身形挡住了烛光,阴影笼罩下来,一个吻轻轻落在他唇角。
她嗓音轻柔对他说:“有些事值得宽恕,但有些事不值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从嘉,你要报仇,我都陪你,今后哪里我都陪你,你别害怕。”
慕从嘉用手碰了碰唇角,心中生出柔软的眷恋:“好。”
他不害怕了。
那只手牵引着他,终于将他带离地狱,他看到的人间是春光洒满大地,繁花盛开,山间溪流生生不息,鸟兽虫鸣不止,是他新的开始和未来。
她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盔甲。
两人互通了心意,但等到入睡时分,曲琉裳还是要赶他去另一间房。
有些事还是要等到成亲后做,不能坏了规矩。
慕从嘉失笑,知道她在顾忌着什么,低声道:“我知道,成亲前我会守规矩,不会碰你,今晚我想等你睡着再离开,可以吗?”
在做那件事之前,他想再多看看她。
曲琉裳犹豫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她躺下后枕上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侧,问起他幼时之事,他便一句一句地答。
“你说你娘厨艺不好,那平日里你们吃的东西,都是你爹做的吗?”
“嗯,他平日里什么都做,与我娘一起作画,一起吹箫抚琴,若是我娘做糕点将厨房搞得乱七八糟,他便去善后。”
“乱七八糟……”她忍不住笑,“你能这样说你娘,看来你娘对你很好,你们关系很好。”
”嗯。”他眸中隐有悲伤,“那时她总会在我睡前给我讲故事,都是她在人间遇到的趣事,她对我说,长大后一定要出去走走。”
他听的都是人间的美好,可他第一次与外界接触,只见到了人性的黑暗。等他终于走出山谷,心中也只剩下了仇恨,再无一丝柔软善意。
曲琉裳歉疚看他:“抱歉。”
慕从嘉摇头:“没关系。”
话题渐渐转向别处,曲琉裳想起那五日,又问:“之前我住的是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住处?”
“是地势比较偏的一处,少有人迹,灵鸟帮我找到了那里,我在那里练刀,偶尔受了重伤,会去那里处理伤口和休息。”
少女眼里多出心疼:“那琴呢?”
“……”
“是按照我娘那张琴仿做的。偶尔看到琴时,我会觉得她还在。”
她第一次知道那张琴还有这层含义,忍不住道:“抱歉,那时我不知道……以后我教你抚琴,你一定不比你娘差。”
他笑了笑:“好。”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低下头,看到少女闭上了眼,呼吸轻浅,安稳的睡颜中透着几分对他的信任与依赖。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了曲琉裳的脸。
她今日答应了嫁给他,从此以后她便是他的未婚妻子,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妻。
他只要想想这几个字眼,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对这个世界生出了留恋与牵挂。他如今终于懂得长珄的心情,只想事事将她捧在手心里,一生一世爱护她。
她说她会陪着他报仇,没关系的,他不害怕了。章
他已经有勇气去面对仇人,有勇气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去抢回姝凰的骨头了。
章
报仇这样危险的事,他还是不要把她牵扯进来了。
终归这是他背负的东西,终归这些沉重的东西与她无关。
她接受了他的聘礼,会很安全,在这里等着他就足够了。
无论他受过多少伤,受过多少痛,只要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在这里等他就足够了。
慕从嘉弯了弯唇,眼神渐渐变得不舍,他从衣间取出敛息石放在她枕边,而后起身。章
他在桌边坐下,拿出她编织好的剑穗,仔细挂在了自己的剑上。
蓝色流苏垂下,微微晃动着,他眼神随之柔软几分。
挂好剑穗,他推开门走出房间,唤来灵鸟。
“帮我照顾好她。”
灵鸟似是知道他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焦急地直叫。
慕从嘉回头,看着屋里一点暖色烛光,淡淡笑了笑:“没关系。”
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留着这条命,回来娶她的。
*
曲琉裳醒来,看到了枕边的敛息石后,耳根一热。
这么着急呀……
她走出房间想见慕从嘉,却发现哪里都找不到他,院落空无一人,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曲琉裳愣了愣,这么一大早,他去哪里了?
是不是悄悄上街去买东西了?
她略一思考,向街上跑去。
然而到了街上,她走遍一条街,打听了无数人,都没有任何关于慕从嘉的消息。
她想到什么,又跑回院子,看到仍旧是空无一人的景象,有些慌了。
慕从嘉怎么会不告而别?他去哪里了?
曲琉裳握紧了手里的敛息石,电光石火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曾经她要离开,慕从嘉最后的条件便是让她带上敛息石。
自她替他背负罪名后,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安危,如今她接受了他的东西,就意味着……
他是不是独自一人回去报仇了?
曲琉裳眼皮一跳,心口越来越慌。
她不是说要陪他一起的吗?他怎么可以独自离开,怎么可以独自面对危险?
那几个人都是顶尖的实力,即便令苍大病初愈,可还有另外两人,至少她陪着他,还能帮帮他……
他怎么可以不说一声就离开呢?
慌乱间,头顶传来几声灵鸟的鸣叫。
灵鸟落在她手心,叽叽叽地叫着,焦灼的神色证实了她的猜想。
慕从嘉真的独自一人去面对他们了。
灵鸟哀声而叫,似在恳求她,曲琉裳摸了摸灵鸟的头,定了定神,坚定道:“放心吧,我会去找他的。”
她抬头望向远处。
这一次,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她要去接他回家。
第70章 结局(上)
“师尊, 真的要去吗?”玄清宗一弟子站在床前,恭敬问道。
正值清晨,几滴朝露自叶尖缓缓滑落,吹来的风带着几分淡淡的凉意。
烛方默了默, 闭眼道:“仙器事大, 令苍既说他门下弟子有消息, 无论真假,跑一趟也为不过。”
令苍是突然用传音铃告知他与夙越此事的。
说是他门下弟子慕从嘉在外这些日子, 找到了仙器, 但形状略有怪异,不似法器,所以需请他们前去确认,若仙器为真, 正好由他们亲自带回本门。
其实提到“形状怪异”时,几人心中已多多少少有了数,慕从嘉所见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毕竟仙器从来都不是什么法器,而是一段骨头。
弟子见掌门决心已定, 只得低头道:“是, 师尊, 那我随您一起去吧。”
“嗯, 此事便不要声张了,我们速去速回。”烛方顿了顿道,“走罢。”
他望向远处。
这个时候,夙越约莫也已带人出发了。
*
白玥细细瞧过祁旸的腿, 片刻后面上浮现出悦色:“师弟,你的腿已无碍了, 日后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你尽可放心了。”
她说罢转身,看向灵溪,欣喜道:“师姐,你也可以放心了。”
灵溪自桌边站起身,如释重负露出一个笑容:“那便好,师妹,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师姐这样说我可不敢当,都是慕师兄找到的灵草有奇效,才治好了师弟的腿。”白玥笑着回道。
灵溪拍了下白玥的肩:“你总归是付出了心力的,不必推脱。”
她走向祁旸。
怔怔盯着自己双腿的祁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师姐。”
“师弟。”灵溪看着他道,“你的腿既已无碍,要不要下床走走试试?”
“好。”祁旸连连点头,他扶着床边,谨慎地下床,撕裂一般的疼痛不复存在,他的筋脉被药物彻底修补好,走起路来如从前一般轻快灵活。
他的腿伤真的好了。
祁旸喜极而泣,看向灵溪:“师姐。”
一切尽在不言中。
灵溪本在一旁伸出手虚扶着祁旸,见他无碍,又默默收回了手,笑着点头。
祁旸又看向白玥,感激道:“多谢师姐这些时日的照顾。”
白玥笑着摇摇头。
“只是慕师兄他……”不知是谁低声接了一句。
灵溪闻言,眼眸黯了黯。
慕师兄离开已有些时日了。
那日他突然离开,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此行迹无踪。分明传音铃能向他传递消息,他却始终不曾回应。
宗门的难事她可以自己想法子处理,但慕师兄带着伤杳无音讯,总归是让她有些担心的。
灵溪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门外一声弟子的大喊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师姐,师姐,灵溪师姐——”那弟子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在门口停下了步子,气喘吁吁道。
“怎么了?慢慢说。”灵溪看向门口。
弟子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一些,抬头欣喜道:“师姐,慕师兄回来了!”
慕师兄回来了?
此言一出,不止灵溪,白玥和祁旸亦是露出惊喜神色。
慕师兄离开已有一月,如今终于回来了!
“慕师兄如今在何处?”灵溪又问。
“师兄就在正殿前的空地上。师姐,师兄还说有事要找你。”
有事?
灵溪愣了愣。
*
赶到空地时,慕从嘉身旁已有几个弟子围在他身边。章
他抱着自己的剑立在那里,神色冷冷,对师弟师妹们不理不睬。
灵溪眨了眨眼,忽然发现慕师兄的剑上,多了一只剑穗。
那只剑穗是偏浅的蓝色,与主人身上的蓝衣颜色一致,垂下的流苏正随风微荡,能隐约看出编织之人的用心与仔细。
慕师兄从前可是从来不用剑穗的……
前些日子慕师兄曾问她,旌云可有惹过她生气,她猜测师兄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如今再看这只剑穗,她想大抵是真的了。
慕师兄不仅有了心仪的女子,还得到了她的回应。
灵溪忍不住微笑,有些替他高兴,上前道:“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的伤如何了?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她一口气连问几句,最后顿了顿又道:“师兄找我有何事?”
慕从嘉看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问道:“烛方和夙越到了吗?”
听到二位掌门的名讳,灵溪愣了愣,围在周围的弟子们也愣了愣。
掌门名讳,一般不可直呼,都以敬称代之,慕师兄处事一贯谨慎,滴水不漏,今日怎么……
灵溪茫然了一瞬后回答道:“两位掌门是一个时辰前到的,今日外门之人也在,师兄还是……莫要再直呼他们名讳了。”
慕师兄弯了弯唇,冷笑道:“好,去告诉令苍,我在这里等他们。”
周围发出吸气声,震惊于他的大胆用词:“师兄你怎么……”
若说之前只是震惊和觉得不妥,现下便是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师兄一向因资质和处事稳妥最得师尊喜爱,今日竟对师尊如此不敬,竟直呼师尊的名讳!
灵溪眼皮一跳,发觉慕师兄的确和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的师兄总是无甚情绪,似死水般平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可今日的他像是一柄出鞘的剑,内敛的锋芒尽数外露,有了情绪,隐隐透出几分冰冷的杀气。
她小心翼翼地问:“师兄找师尊他们是有何事?”
“关于仙器。”慕从嘉冷冷吐字。
*
这段时日以来,灵溪是亲眼看着几大仙门为仙器如何焦头烂额的,知晓仙器一事有多么重大,思虑了一番,还是上山去告知了令苍此事。
三人正在令苍房内,听到敲门声,一同望向门口。
“打扰师尊,弟子有要事求见。”
听出灵溪的声音,令苍道:“进来吧。”
“师尊,两位掌门。”灵溪推门走入,先对着令苍问好,又对烛方与夙越行了一礼,道,“慕师兄今日回来,说关于仙器一事要见您与二位掌门,弟子猜测,应是仙器有了什么线索。现下他正在正殿前的空地上等候。”
“正殿前?他为何不直接过来?”听到仙器,夙越首先有了反应。
令苍皱了皱眉,同样疑惑问道:“从嘉既已回来,为何不直接来见为师,要在空地那里等?”
慕从嘉用传音铃传消息时分明说,待他回来,会亲自带着仙器来见他们,请他们辨认。章
灵溪茫然道:“弟子不知。”
室内静了静。
见另外两人都沉默不语,夙越主动道:“慕从嘉既然回来了,先去看看也无妨。灵溪,你带路吧。”
灵溪看令苍,见令苍点了头,这才侧身道:“您随我来。”
令苍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烛方,叹气道:“走罢,去看看。”
烛方点头,三人一起随灵溪向正殿前而去。
*
许是三派掌门齐聚的场景难得一见,空地处又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弟子,等着他们来。
慕从嘉立在空地一侧,抱剑闭着眼,对弟子们的吵吵嚷嚷不闻不问。
灵溪带着令苍三人下至山腰处,对着慕从嘉道:“慕师兄,师尊和二位掌门已经到了。”
慕从嘉闻言,骤然睁开眼,眸若寒雪,利如刀刃。
行云宗谁都不曾见过慕从嘉露出这样可怕冰冷的眼神,弟子们有一瞬的噤声,灵溪愣了一下,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
饶是令苍几人,也眸光微微一滞。
他还是从前蓝衣墨发的模样,还是从前熟悉的眉眼与轮廓,却又好像彻底变了,让众人觉得陌生,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令苍眉皱得更深,先出口问道:“从嘉,你可是找到了仙器?若是找到了,便还给他们,好让他们早日带回,安定人心吧。”
找到了仙器?
令苍三人并未告知太多弟子此事,是以大部分弟子还不知晓仙器一事,闻言纷纷一惊,然而下一刻,又听到慕师兄冷冷一笑,猛地拔出剑直指令苍心脏。
章
“想要我娘的骨头?”慕从嘉冷冷吐字,“做梦。”
第71章 结局(中)
剑压扫向众人, 带起地面碎石,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刺耳声。
空地边上零零散散站了不少弟子,皆被慕从嘉的剑压震慑住,一个个不敢出大气, 亦不敢出声。
剑压已是这样强, 可见慕师兄实力深不可测, 岂是他们能一较高下的。
他们只能看着慕从嘉与令苍三人立于左右两侧形成对峙之势,瞪大了眼睛, 疑惑思考, 什么是“我娘的骨头”?
师尊问的分明是仙器,慕师兄何以提起骨头?
难道……难道是……
灵溪本是站在令苍那侧,闻言亦愣怔了一瞬,疑惑道:“师兄你说什么?”
慕从嘉不答, 仍旧冷冷看着他们。
虽未得到答案,但思绪转过几瞬,灵溪渐渐反应过来,僵硬回头看令苍。
白袍师尊果然面色一阵难看。
他身后的烛方瞳孔骤缩,转眼面色惨白, 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而夙越则是面色飞快变换着, 咬着牙, 目露不甘,眸中隐隐浮现出了杀意。
三人如此反应,已然证实慕师兄言语是真是假。
灵溪心里阵阵发凉。
慕师兄说,仙器是他娘亲的骨头, 而仙器是当年师尊亲自取回,莫非、莫非是……
她又看向慕从嘉。章
蓝衣持剑之人敛了笑意, 眸中迸发出惊人的杀气:“怎么,不敢认吗?我娘名为姝凰,这个名字,应是夜夜入你们的噩梦才对。”
姝凰。
一众弟子正茫然消化这个名字,忽见烛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疯癫大笑起来:“姝凰,姝凰。”
他手指颤巍巍指向慕从嘉:“你竟是姝凰的孩子。”
跟在烛方身边的玄清宗弟子正因慕从嘉的话而疑惑,猛然被一阵笑声吓懵,慌张去扶烛方:“师尊。”
烛方甩开他的手,对着慕从嘉又道:“原来如此,悄无声息盗取仙器的人,不是曲琉裳,是你。”
章
他想明白了一切。
曲琉裳是曲恪之女,天资再如何出众也不至于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骨头,除非,另有其人。
倘若那个人是姝凰之子,那便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可笑他们从未多想,从未想到,姝凰与长珄竟还有一个孩子。
从未想到那个孩子在他们眼下隐忍多年,只为报仇。
众弟子上一句话还未想通,又听到下一句更惊人的话。
盗取仙器的人是慕师兄?
他们下意识觉得不可能,但略一细想,仙器丢失那段时间,恰是慕师兄离开去取冰莲的时间。
众人眼神变了变,直觉今日会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所以,这就是慕师兄如中邪一般一次次袒护曲琉裳的理由吗?
如此说来,曲琉裳当真是冤枉的?
“盗?”慕从嘉眼神如看死物,“我娘的骨头,你也配据为己有?”
他冷冷扫视一圈众人,高声道:“今日你们既然都在此,我不妨一并说了,所谓的仙器,是这几个无耻小人杀了我爹娘,从我娘身上生生拔出她的骨头带回仙门,告知你们这是可驱退妖兽的宝物!”
“我娘的骨头的确是被我取走,与曲琉裳并无一分一毫的关系,还有,令苍。”他冷冷弯唇,笑容讥讽,“你的伤,也是我出的手,同样与曲琉裳毫无关系。自始至终,曲琉裳都没有伤过任何人,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她的一切罪行都是我所为,今日我认,但我也要讨回一些东西。”
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骤然得到答案,众人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怎么会是……怎么会是慕师兄。
他们的确想过曲琉裳并非真凶,可无论如何没有想过,真正做这一切的人是慕师兄。
怎么可能呢?
慕师兄平日里对师尊恭恭敬敬,最照顾师弟师妹,无论谁遇到难事,师兄都会帮衬几分,怎么……可能呢。
可他们看到令苍几人的脸色,又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真的。
真的是他们杀害了慕师兄的爹娘,真的是他们夺走了慕师兄娘亲的骨头。
众人被这番话冲击得呆滞在原地,在他们愣怔之际,灵溪已满脸是泪开口:“师兄,这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已隐隐有了哭腔。
灵溪其实已经猜出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一句。
她一直认为慕师兄是稳重可靠的大师兄,虽面色冷淡平静了些,可心地却是极好的。如今才知,原来那都不是真实的慕师兄;如今才知,慕师兄心中都压抑着什么。
她总认为天塌下来有慕师兄顶着,安心在他背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是偷懒找借口将宗门事务丢给慕师兄处理,如今才知,慕师兄竟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
怎么会是这样。
慕从嘉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灵溪继续问道:“慕师兄,那琉裳师妹呢?你知道一切都不是她,她其实没有死,是不是?”
他闻言有一瞬的垂眸,似在掩盖什么情绪,很快又抬眸,没有看她,冷冷直视着令苍道:“是,曲琉裳没死。当日你们能用幻术杀人,我亦可以用幻术救人。”
“今日,我便是来杀你们,来拿回我娘最后一根骨头的,你们谁都没有资格利用她的骨头,让她不得安息。”
有人眨了眨眼,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明白过来当日曲琉裳的死只是慕从嘉给他们看的一场幻象,曲琉裳没有取走仙器,也没有死,她只是从头到尾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已。
难怪慕师兄那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利落地动了手。
也有人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大喊道:“慕师兄,师尊养育你多年,你怎能对师尊出手!”
“闭嘴!”令苍忽地斥道,“你们都退下,今日之事,谁也不许插手!”
“师尊……”
“退下!”令苍提高声音,怒声道。
弟子见状只得咬着牙,提着剑退开几步。
令苍无惧无喜的神色一如当年,他面色沉了下去,看着慕从嘉不再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夙越被激怒,怒道:“你是姝凰的孩子又如何,你也敢妄想杀了我们三人?你既说要杀,有本事便……”
话未说完,被一阵大笑声打断,烛方扯着夙越的衣袖站起身来,惨笑着道:“我认输,你是姝凰的孩子,我认输!”
“你!”夙越转头怒视烛方。
“天意!这是天意!”烛方没有看夙越,继续道,“令苍早就说门下一弟子天资出众惊人,如今想来也是,你有姝凰的半神之力,岂是我等能比的,你能悄无声息取走她的骨头,想来也是与她有关。”
慕从嘉冷冷看他。
烛方笑够了,猛地从一名弟子手中夺过一把剑,架在脖子上,看着慕从嘉,眸中浮现愧意:“我累了,当年的幻术是我所下,是我害死了你娘,这些年她夜夜入梦,我夜夜梦魇,我的确是累了。”
“师尊您……”乍然听到梦魇的真相,跟在烛方身边的弟子不免震惊。
“是吾辈无能,眼睁睁看着门下弟子与凡人不断死于妖兽口中而保护不了他们,终是走上这歪门邪道。今日,我便用这条命来还你娘吧。”
“师尊!”玄清宗弟子大叫,终是慢烛方一步,不过一瞬,长剑割破脖颈,鲜血涌出,烛方踉跄了一步,倒向地面。
他上前扶起烛方,却见他已闭上了眼,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幅自刎之象谁也不曾料到,夙越惊愕了一瞬,随即冷笑:“烛方懦弱,是他无能,我与令苍可不会这般愚蠢!慕从嘉,你要杀便尽管来试试!”
那边玄清宗弟子看着烛方咽了气,抬头怒视慕从嘉:“慕从嘉,你敢!”说着要起身,却被不知何时取了剑的令苍拦住。
令苍一袭白袍,背对着他,冷冷道:“个人恩怨,烛方自愿以死谢罪,你们莫要再多插手。掌门已逝,你们当务之急,是选一个新的担责主事之人。”
玄清宗弟子一哽,自知无法越过令苍,咬了咬牙,复又低头看向烛方,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令苍抬头扫视一圈行云宗弟子:“为师再说一遍,今日之事,你们一个也不许插手!”
“……是。”行云宗弟子纷纷低头道。
夙越向令苍投去莫名其妙的一眼,又看向慕从嘉。章
慕从嘉面对烛方之死,眼神都不曾变一下,依旧冷冷淡淡,听到夙越的挑衅,将剑尖缓缓对准他。
那把剑缠绕上惊人的剑气,剑的主人杀气冲天道:“好啊,你找死,那就先杀你。”
说罢足尖一点,蓝色身影如羽箭离弦一般,直冲夙越而去。
跟在夙越身边的泽月宗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剧烈剑气震开,向后摔去。
再抬起头时,空地中央两道身影飞速变换,灵力与剑气的余威激起猛烈风势,一息之间便已过三招。他连忙用衣袖去挡风,看不清也顾不上两人是何时出的手,怎样出的手,更遑论插手去帮忙。
形势紧张,所有人一眨不眨盯着两道身影,不由屏住了呼吸,连手心生出一层细密的汗也恍若未觉。
灵溪握紧了拳,紧张地盯着那道蓝色身影。
令苍握着剑的手不知何时垂下,同样看着那道蓝色身影,眸中有惊艳,也有遗憾。
姝凰的孩子天资果然无人能敌,这般年轻就能与夙越一较高下,若他愿意,定然能护行云宗百年无恙。
可惜,也正因他是姝凰的孩子,他不会再庇佑仙门了。
他也是今日细瞧才发现,慕从嘉的眉眼当真神似姝凰。
地面渐渐震出几道裂痕,终于,有人如断了双翼的飞鸟从空中坠落。
是夙越。
他双目大睁,嘴角溢出血丝,心脏处是被洞穿的剑伤。
而另一人提着剑,自空中缓缓落定。
他身上也受了伤,手臂与身前皆有道道血痕,只是他神态自若,好似半分影响都没有。
“师尊!”泽月宗弟子焦急唤道,下意识想上前,却对慕从嘉的实力产生了本能的惧意,身形顿了顿。
他不知姝凰究竟为何许人也,可她的骨头能驱退妖兽,强大到堪称恐怖,那她的孩子一定也……
连师尊都不是慕从嘉的对手,更遑论他?
他怎么敢对着慕从嘉找死?
也……罢。
方才他听见令苍说,这是个人恩怨,师尊害死了慕从嘉的爹娘,那慕从嘉报仇也无可厚非。他们还是……尽快另选掌门好了。
泽月宗弟子打定主意,终于停在原地,没有上前。
夙越费力看他,见他始终没有动作,带着不解与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两派掌门已死,行云宗弟子心里终于有些发慌,知晓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家师尊了,今日发生这般血腥之事,到底该如何是好?
果然,慕从嘉伸手擦掉嘴角的血,剑尖重新指向令苍:“该你了。”
第72章 结局(下)
灵溪一慌, 看向令苍:“师尊……”
令苍倒是很平静,对着灵溪道:“灵溪,今日若为师身死,行云宗便交给你了。你便是行云宗的下一任掌门。”
“师尊?”灵溪下意识想拒绝, “师尊您怎么……”
她想说师尊您怎么会死, 可想到杀红了眼的慕从嘉, 又莫名觉得似乎真有这种可能。虽说泽月宗最为弱势,夙越也在几人中实力最弱, 可慕师兄却这般轻易杀了他, 难保师尊也……
灵溪又看向慕从嘉。
他的发带不知何时掉了,长发散落而下,蓝衣上血迹颜色渐深,似有血在源源不断地渗出, 她的心一疼,为难不已。
师兄与师尊,她应该站在哪一边?
令苍亦看出她的为难,淡淡道:“行云宗如今只有你可堪大任,让你接任, 你安心接受就是。灵溪, 这本就是为师该背的罪孽, 他要来寻仇, 天经地义,行云宗受姝凰庇佑多年,大约是缘分已尽了。”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且拦着门内弟子, 不许插手,无论结果如何, 都不必再多生事端。”
灵溪愣了愣,心知令苍所说字字在理,只得忍痛道:“是,师尊。”
令苍交代完后事,终于看向慕从嘉。
他双目发红,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浓烈恨意,这是令苍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真实的情绪。
其实他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只记得一眼看出他根骨上佳,极其适合修道,便将他带回行云宗,栽培他,望有朝一日行云宗失去姝凰的骨头,他能在妖兽手下庇佑行云宗。
可叹,少年专为复仇而来。
慕从嘉冷冷出声:“我不问对错,但我总要为我爹娘尽了孝道,拿回骨头,手刃你这个真凶。令苍,今日生死之斗,你可敢?”
令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早就想过,或许会有今日这样一幕。但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无论如何,姝凰的骨头庇佑了仙门数十年,这是事实。这是罪孽,我认,但与行云宗弟子无关,你要报仇,冲我一人来足矣。”
杀一人救千万人,他从没有后悔过。
能看到行云宗走到今日,能看到行云宗后辈成长起来,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恍惚间,他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时她已学会了自己编头发,学会了第一套剑法,若她还在,大约已成过亲,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惜,她死在八岁那年,再也没有未来。
若是再早一点拿到姝凰的骨头,兴许他的孩子能再长几岁,不会那样轻易死于妖兽之手。
这世上的妖兽哪有好的呢?连那样幼小懵懂的孩童都不放过。
他知晓在妖兽手下失去骨肉是怎样的痛,便不愿再让别人与他一样。
只要能驱退妖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
“你没有资格同我讲条件。”慕从嘉的剑再次凝出剑气,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令苍从思绪中抽离,大笑出声:“也是。”他提起剑,“动手吧。”
*
曲琉裳在将近行云宗时,不期然遇见了江黎。
为免多生事端,她一路仍是戴着面纱,可江黎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他立在一棵树下,看到她时眨了眨眼,似是不敢相信,又揉了揉眼睛,这才颤抖着上前:“琉裳?”
曲琉裳取下面纱笑了笑:“师兄。”
江黎眼眶一瞬湿润:“琉裳,吓死师兄了,我以为你不在了,这些日子我一直都……”
一直在找她的尸身。
他想,即便曲琉裳死了,他也是要带曲琉裳回家的。
他不是慕从嘉的对手,上山也于事无补,便决定先去找曲琉裳的尸身。可他在行云宗附近找了数日,始终一无所获。
他心下茫然,一抬头,竟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眼前。
“一直什么?”曲琉裳好奇问道。章
“没什么。”江黎逼回泪意,一瞬的大喜过后,渐渐意识到某些事的不对劲儿,“可他们说,你被慕从嘉一剑杀了,他们都是亲眼所见,琉裳,你是怎么逃掉的?”
“不是我逃的,是从嘉救了我,他从来没有想过伤害我。”少女认真回道。
从嘉?
捕捉到亲昵的字眼,江黎心里一空,喃喃道:“你叫他什么?”
“从嘉。”曲琉裳依言又回答一遍,望了一眼远处,有些焦急道,“师兄,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同你慢慢说吧,现在我要先去找他。”
“等等,路上危险,我陪你去。”
曲琉裳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对了师兄,有样东西我想拿回来,我爹的玉佩还在你那里吗?”
“还在。”江黎立刻取出玉佩递交给她,好奇问,“怎么突然想起要回玉佩了?”
“当嫁妆。”少女摸到玉佩,忍不住微笑。
“嫁妆?你……”
“嗯,我喜欢从嘉,已经答应嫁给他了。”曲琉裳走了几步,见江黎落在身后怔怔看她,叹了口气道,“师兄,抱歉我现在才对你说。你若是觉得难过,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我很急,我一定要去接他回家。”
江黎握紧了拳,垂眸苦笑了一下:“没关系,师兄陪你去。”
*
空地上的裂痕又被剑气震开几分。
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在中央飞快交战,剑气带起的风卷过众人,吹得所有人衣袖翻飞鼓荡不止。
曲琉裳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自山下上来,哪里都是静悄悄一片,唯独空地这里不时发出剑气对击的激荡之声。
当她仰头看到熟悉的蓝色身影时,心中一酸,只剩下了祈祷,他一定要平安无事,她都答应嫁给他了,所以他也不可以丢下她一个人。
令苍与慕从嘉对剑之势看得众人目不暇接,谁也没有注意到空地边上多出她与江黎两人。
江黎看到两道身影时眉微微一皱,有些奇怪,慕从嘉怎么同本门师尊动起了手,周围一众弟子竟还只是看着,毫无阻拦之意?
他想问曲琉裳,却见少女看得专注,不好打扰她,只得走远几步,低声问起旁的弟子。
那行云宗小弟子看得也是专注,随口答道:“你是外门弟子,还不知道吧,据说是……”
小弟子零零碎碎说了一堆,江黎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
慕从嘉的确没有要杀曲琉裳,相反,他甚至一次次在众人面前袒护她。
他又看向曲琉裳,见她神色焦急,满心满眼都只有慕从嘉,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他彻底输了。
彼时他认为慕从嘉那样的人不会被曲琉裳爱,不会入曲琉裳的眼,可是他错了。
慕从嘉还是赢了,他得到了曲琉裳的心。
江黎心中苦涩,却也只能服输认命。
最后一道剑气劈下,半空中的动静终于停止。
结果已定。
打到最后,两人的衣服皆被染成了血衣,几乎都是浴血撑着最后一口气。
偏浅一些的血红色身影坠入地面,砸出一个深坑,身下血迹蜿蜒而出,很快将碎石染成了深红色。
另一道偏深的血色身影亦从空中坠落,在最后时刻用剑撑住了地面,堪堪稳住身形,没有倒下。
众人这才看清,慕从嘉长发凌乱,发丝被血迹黏连在一起,身上更是血迹斑斑,几乎没有一块布料是原本的颜色,连握着剑的手都有血在不断滴落。
可他还是赢了,他站至了最后一刻。
“师尊!”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无数弟子纷纷向令苍跑去。
灵溪左右看看两人,犹豫一下,也向令苍跑去。
令苍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看着围上来的众人,最后看向灵溪,一字一字道:“行云宗……便交给你了……”
在众弟子一片惊呼声中,令苍缓缓阖眼。
这是他该还的因果,他认。
但这一生,他不后悔,不后悔。
听到那边传来悲痛的哭声,慕从嘉知晓令苍已死,心中重担终于卸下,全身失去支撑之力,脚下一软,向地面栽去——
却一双柔软的手扶住,被轻轻抱入怀中。
闻到熟悉的栀子香,他轻轻抬眸:“裳裳。”
曲琉裳的泪落在他脸上,应道:“嗯,我在呢。从嘉,我来接你回家了。”
章
回家。
好美好的字眼。
他失去过一个家,但现在,他又得到了一个家。
他低低道:“抱歉,你织的剑穗,我弄脏了。”
“没关系。”少女低下头,吻一吻他的额头,“你想要多少个,我都织给你。”
“是吗,那真好。”章
他望着她,看到她穿着他送的的罗裙、插着他刻的发簪,心中一片柔软。
慕从嘉忍不住笑,眼眶却渐渐红了。
他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说——
“裳裳,我们成亲吧。”
第73章 事后
行云宗的所有弟子都对那一日记得很深刻。
众人所依赖的仙器并非什么法器, 而是一截骨头,他们敬重的师尊与大师兄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后来师尊败于师兄之手, 有人回眸, 看到之前死于众人面前的少女大步奔向了师兄。
她抱起他, 落下眼泪,泣不成声。
师尊仙逝, 有人气不过, 拔了剑要冲向慕从嘉,少女紧紧将他护在怀中,一字一字坚决道:“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人伤到他。”
那一刻,他们看到慕师兄一贯冷然的眼里生出了柔软爱意, 深刻入骨。
那是一种谁也不曾见过的眼神。
他们懵懵懂懂明白过来,慕师兄待曲琉裳的不一般,原来是因为喜欢她。
原来他们两情相悦。
泄愤之人没来得及出手,被紧随其后的灵溪师姐阻止,他们自是不敢对师姐出手, 纷纷止步。
灵溪脸上犹有几道浅淡泪痕, 她拦在他们中间, 看着他们长叹了一口气, 目光隐有悲伤:“师尊说了,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行云宗没了庇护,日后该怎么办?”有人反问。
“我保护大家。”灵溪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我在山上设结界,我来保护大家。”
他们终是被师姐劝离了空地。
离开时, 看到师姐消瘦单薄的身影,恍惚间觉得师姐这几月变了很多,多出几分从前慕师兄的稳重可靠。
本门弟子散去,玄清宗与泽月宗弟子自知利害,也起身告辞,说要回宗门重新选出主事之人。
灵溪点了头。
众人都已散去,灵溪转身蹲下,看着曲琉裳笑了笑:“师妹,你没事就好。”
曲琉裳歉疚回道:“抱歉,让师姐担心了。”
灵溪摇头,看向慕从嘉,眸中又渐渐发酸,轻声道:“师兄放心,骨头我会还给你的,只是师尊从未提过骨头在何处,你可知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取来给你。”
慕从嘉注视着她,似在辨别她言语的真假,良久垂眸道:“在他门前的那棵树下。”
灵溪依他所言,去到令苍的住处,按他所说,果然在树下挖出了一截骨头。
她看着银白的骨头,有一瞬的沉默。
慕师兄该是恨他们的吧。
他们在骨头的庇护下,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平静,而慕师兄只能看着骨头近在咫尺,一遍遍忍下思念与锥心之痛。
这么久以来,慕师兄都没有对他们笑过。
她匆匆擦去眼角的泪,用布将骨头裹好,回到了原地。
慕从嘉看到骨头后,眸光滞了滞,不顾鲜血横流的伤口,坐起身,几乎是粗暴地将骨头抢了过去。
他抱紧骨头,垂下眼眸,呼吸渐渐急促。
一旁的曲琉裳眸中溢出心疼,轻轻握上他的手,无言安慰着他。
灵溪第一次见到慕师兄这幅脆弱的模样,心里发酸,吸了吸鼻子才道:“师兄,我会跟他们交代不许为难你,你身上的伤这样重,不如先在行云宗养养伤吧。”
慕从嘉低着头,没有说话。
倒是曲琉裳抬头朝她笑了笑:“不了师姐,从嘉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会带他离开的。”
灵溪心知行云宗对于慕师兄来说绝不算愉快的地方,沉默后也只得点头,却又忍不住叮嘱曲琉裳:“那你好好照顾师兄,若有困难,可来寻我。”
曲琉裳点头道谢,扶着慕从嘉站起了身。
立在远处等候的江黎见状立刻上前:“琉裳,这样太辛苦你了,让师兄来扶他吧。”
江黎本以为慕从嘉会露出不悦阴沉的目光,可出乎意料,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借力于少女站着,眸光平静,将所有的决定权交给了她。
慕从嘉似乎变了,变得平和多了。
曲琉裳闻言,抬眸看他,坚决地摇头:“不必了师兄,我说接他回家,就一定会亲自带他回家,不会假手于人。”
江黎愣怔一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她当真这样喜欢慕从嘉。
慕从嘉亦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少女又看向慕从嘉:“从嘉,你别担心,再怎样我也是下山除过妖的人,我不累的,你放心。”
慕从嘉点头,声音低低道:“好。”
看着三人消失在视线中,灵溪垂眸,忽而觉得孤独。
旌云、师尊、师兄,终究是都离开了她,往后便只剩她一个人了。
“旌云。”她喃喃出声,“若你还在,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
她撩起被风吹乱的碎发,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遇到祁旸,小师弟犹豫看她:“师姐就这样让慕师兄离开了吗?”
灵溪愣了愣,想起他的腿伤,后知后觉道:“你是不是……”
是不是怨怪慕师兄?
既然当日对师尊出手的人是慕师兄,那推祁旸摔落悬崖之人,约莫也是他。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抱歉,你别怪师兄,你若是觉得委屈和不甘,师姐愿意替师兄补偿你。”
祁旸低下头。
怨怪吗?
确实是怨怪过的,他不明白慕师兄为何能对同门师弟下此狠手,半分旧情也不念,可听到后来种种真相,他又茫然地想,若他身在慕师兄的位置,他又会作何选择?
他盯着自己恢复如初的双腿,半晌后抬头道:“师姐,师尊仙逝,师兄离开师门,我想帮帮师姐,陪在师姐身边,护宗门平安。”
灵溪意外于他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选择,沉默看他几眼,有些欣慰地笑起来:“也好,宗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便来试试吧。”
祁旸连连点头,忙跟上灵溪的脚步。
这样就够了。
他永远不会告诉师姐他的心意,只要能跟在她身边,能帮到她,这样就够了。
*
曲琉裳扶着慕从嘉,一路回到了行云宗附近那座木屋。
此地清静少有人往来,他曾在这里休息养过伤,是最好的休养之地。
江黎怕曲琉裳一个人生出什么意外,默默跟了她一路,他看着少女扶慕从嘉进了屋,又看着她独自走了出来。
少女今日穿了一件崭新的罗裙,青色水墨韵味别致,却因为搀扶慕从嘉而染上了斑斑血迹。
江黎觉得可惜,忍不住对她说:“琉裳,你的裙子脏了,让师兄为你买件新的吧。”
曲琉裳笑了笑,摇头拒绝:“不必了,这是从嘉送的,我洗洗就好了。”
章
他自小与她相识,确实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这样珍视着慕从嘉送的每一样东西,满眼都是对他的爱意,言语间皆是对他的在意。
江黎觉得心里发涩,第一次生出自己有些多余的想法。
少女抬起头,直视着他道:“师兄,我喜欢从嘉,你也看到他对我很好很好,所以,等他养好伤,我就要和他成亲了。”
章
“真的决定好了?你不再……”
他想提醒她,慕从嘉并非纯善之人,可她笑着打断:“师兄,你放心吧,我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师兄曾说若我找到喜欢的人,会向他解释未婚夫婿的事,师兄现在方便进去向他解释吗?”
……
原来她还在想着这个。
但这是他亲口承诺过的,他只得照做。
江黎垂眸苦笑:“好,师兄去跟他解释。”
他推门而入,正看到慕从嘉靠在床背上。
因为伤势,慕从嘉面色苍白得厉害,听到推门的动静,闻声回头。
他眼神平静又淡然,不似初见,淡漠下藏着敌意与不屑。
也是,他得到了曲琉裳的爱,自然不需要对他产生敌意了。
他已经赢了。
江黎关上门,平复了一瞬情绪,才转身上前,缓缓解释道:“之前说要杀你一事,是我关心则乱,误会你了。”
慕从嘉看着他,没有说话。
江黎继续说:“还有从前,我说是琉裳的未婚夫婿,也只是对外说辞,是我为了帮她才出此下策。琉裳她从未与任何人定下过婚约,你们……安心成亲吧。”
室内静了静。
慕从嘉开口:“是她让你来的吗?”
江黎别过头,狠狠道:“是,所以你看到了她有多在乎你,有多喜欢你,你胆敢对她不好,对不起她,我拼了命也会带她离开。”
“不会有那么一天。”慕从嘉一字一字承诺,“我娶了她,便此生不渝。”
*
江黎离开了。
曲琉裳再进来时,已用清洁术洗干净了裙子上的血迹,裙摆翩翩,生机勃勃。
慕从嘉看着她走近,思绪飘至买裙子那日,她掀开帘子走出来的一瞬间,好看到让他乱了心跳。
如今亦是。
无论多少眼,他都会为这个少女心动。
曲琉裳走到床边坐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忍不住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问:“怎么了?是不是裙子哪里没洗干净?”
“不是。”他浅浅弯唇,摇头道,“是我想多看看你。”
“以后我们日日都在一起,足够你看啦。你放心,我就在这里陪你养伤,哪儿也不去。”曲琉裳认真道。
慕从嘉抿了抿唇,犹豫着问道:“我们……何时成亲?”章
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事,他已有些迫不及待。
“这么急?”少女忍不住笑,“你伤还没好,总不好带着病气成亲,等你的伤都好了吧。另外成亲一事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我还想在成亲前,带你去见见我爹呢。”
提及曲恪,慕从嘉跟着补充:“我也想带你去见见我娘和我爹。”
“好啊。”曲琉裳笑意渐深,从衣间取出那块玉佩交给他,“你看,我爹的玉佩,我从师兄那里要过来了。我只有这一样贵重的东西,如今交给你,我们便算定了亲,再也不能反悔了。”
他接过玉佩,怔怔看了几眼,用力握紧,低声道:“不反悔。”
他怎么可能反悔。
只要她愿意,他求之不得。
第74章 养伤日常
养伤这段时日, 约莫是慕从嘉最平静幸福的一段日子。
房间是他从前独住的地方,只有一张床,后来曲琉裳拼了一扇屏风,在屏风外又搭了一张床, 入夜后, 两人就这样隔着屏风谈心入睡。
他第一次与她这样亲密, 共处一室。
那日在行云宗他伤得很重,身上遍布刺伤与剑伤, 几乎要成日待在床上养着, 曲琉裳便每日陪他说话,查看他的伤,为他上药。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望着那扇屏风, 会想他着实没用。
他说要娶她,却还没好好为她做一件事,反倒终日被她照顾着。
少女心细如发,很快发现了他的闷闷不乐。
“从嘉,你是不是不开心?可能是房间里太闷了, 我扶你出去散散心吧。”
说这话的时候, 曲琉裳正坐在床边, 为他披上外衣。
屋檐下那只风铃还在叮铃叮铃作响, 少女双眸明亮,关切地望着他。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道:“裳裳,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只要她开口,不管是什么, 他都会想办法为她取来。
“怎么突然这么问?”她问。
“这些时日,你太辛苦了,我还什么都没为你做。”
一声轻轻的低笑在他耳边响起,让他耳根发痒。
接着,他的脸被一双柔软的手捧起,她直视着他:“傻瓜,你我定了亲,夫妻之间哪里需要计较这么多,何况你之前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怎么能算什么都没做。”章
虽然之前已言明了心意,定了亲,可乍然听到“夫妻”一词,慕从嘉的心还是怦然一跳,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真的要成为夫妻了,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而非他的一场大梦。
夫妻啊……
他望进她眼中,忽而情动,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倾身向前吻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和他身上的气息一样清冽好闻,冷雾香袭来,被吻住的少女眼睛立刻睁大了一些,有些意外他做出这样的举动,随即她耳根一热,带着些羞意开始回应他。
从前不是没有亲过,可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这般缠绵。
经历过一遍劫后重生,他的动作间带了几分大胆,不知满足地向她索取着,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确认着她的心意,再也不似从前,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顾忌。
她隐约明白过来,从前的慕从嘉大仇未报,怕自己一去不复返,所以也不敢多碰她,但幸好,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的人生彻底自由了。
这一吻的时间很长,长到风铃上的碎玉叶子不知撞击了多少次,长到少女的脸颊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粉,长到她渐渐有些喘不过气。
到底是未经□□的姑娘家,对于这些事,还带有几分懵懂和不擅。
曲琉裳忍不住去拽他的袖子,断断续续的音节从口中挤出:“……下次……”
唇齿间的动作一滞,他听到了,向后退开一些,微微喘息着,一贯清冷寡淡的黑眸中添了几分欲色。
空气好像都是烫的,混着方才两人贴近时的灼热气息。
曲琉裳下意识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果然也是烫的。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茶味没喝出来,唇齿间仍弥漫着他嘴里的味道。
“裳裳。”慕从嘉忽而在身后开口。
“什么?”她的心一跳,茶杯险些从手中掉落,她及时捏稳,才转过头看他。
他眸中的欲色平息了许多,靠坐在床边,弯唇轻轻笑着,淡漠眉眼漾出几分温柔:“可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是想做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实现。”
不再被他用那样充满侵略和占有的眼神看着,她的心亦慢慢平静下来。
她低下头,转了几圈茶杯,思索一瞬道:“对了,我听说,成亲时的婚服若是由对方亲手绣成,便能讨得最好的彩头,求得最好的寓意。”
少女眉眼渐渐温柔:“从嘉,你愿意和我一起绣婚服吗?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慕从嘉微微一怔后,哑声答应道:“好。”
他要把他所有的心意与美好祈愿,都绣进她的嫁衣里。
“那就这么说定了。”曲琉裳走近他,弯腰看他,“不过要绣嫁衣,总得先学会绘制图案,我先教你作画吧,若是得空,再教你抚琴。”
“好,都听你的。”
*
待他的伤好一些时,曲琉裳开始扶着他在木屋附近走动。
山风宜人,夏日溪水清澈,他们常常在溪边的大树下乘凉,或是搬来案几,摆好纸笔,开始作画抚琴。
慕从嘉对于音律与作画了解甚少,但由于从前在行云宗常常提笔回信,字倒是写得极其大气漂亮。落笔既不成问题,教起作画便省了不少功夫。
她握着他的手,开始教他描绘一些简单的图案。
他知晓这些都是在为绣制婚服做准备,学得格外认真。
偶尔她午后犯困,靠在他身侧小憩,醒来时,他已画满了一张又一张的纸,一刻也不曾停下。
连枝头的灵鸟都在朝她叽叽叽地叫着,证实着他没有偷懒,确是勤奋又刻苦。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
时光悠悠,一切都很美好。
慕从嘉见她醒了,放下笔问:“怎么醒了?太阳正毒,不如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我看一会儿你作画。”
章
他弯唇,笑着说了声好。
许是继承了姝凰的资质,他上手极快,不过几日已能将一些简单的图案画得惟妙惟肖,看得曲琉裳连声赞叹。
“我再教你复杂一些的吧,你看好了。”她握上他的手,手下的笔在纸上飞舞,墨色仿佛有了生命,“这样勾线,再这样收尾……”
灵鸟望着树下的两人,打了个哈欠,圆滚滚的身子一翻,埋头睡了过去。
日近黄昏的时候,又被一段诡异的琴声惊醒。它身子一颤,向下看去,少女好笑地叹气:“不是这样的。”
她干脆双手分别覆上了他的手,引着他拨弄琴弦。章
琴音叮咚,如流水溅石,是一段指法与技巧都很简单的曲调。
它慢吞吞抖了抖翅膀,看向慕从嘉。
初时他弹错被指出时,面上还有一丝窘迫,可现下那分窘迫已完全消失,化作绕指柔,他目光专注,正在用心学着这段琴曲。
尽管他一字不言,可它知道慕从嘉许久没有这般开心过了。
彼时随姝凰在山谷中时,虽然生活并不算那么丰富,可每一日都过得简单而开心。
灵鸟歪了歪头,忽而在想,若姝凰还在,大约也会喜欢这个姑娘的。
她改变了慕从嘉,她给了他未来。
只可惜姝凰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树下琴音还在继续。
这一次曲琉裳放开了手,任由慕从嘉自己拨弄琴弦。
他双手按上琴弦,回忆着方才少女的指法,断断续续弹出那一曲。虽仍有不熟练之处,错了几个音,但已能勉强听出曲调了。
慕从嘉并不满意,还要再来,脸颊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不知何时,曲琉裳低头,吻上了他的脸颊。
“好啦,已经很好了,明日再练吧。你的伤还没好全,不宜多劳累,我们回去吧。”
他想着姝凰的琴音,抿了抿唇道:“没关系,伤无碍,我还想再练一会儿。”
“不行。”一向好脾气的少女拒绝得很干脆,“你的伤最重要,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我慢慢教你,不急这一时片刻。”
不知是哪个词取悦到了他,他转过头,黑眸中浮起温柔笑意,将手从琴上拿开,点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嗯,要现在就回去吗?还是想留下来看一会儿夕阳?”
“再看一会儿吧。”
曲琉裳笑了笑,将头靠在他肩上:“好。”
夕阳落下,在两人面庞上晕出暖色的光。
岁月温柔如斯。
第75章 归属
枫叶开始飘落的时候, 慕从嘉的伤好了许多,两人商量一番,准备去见一面彼此的父母,告知成亲的消息。
离开前, 曲琉裳草草收拾了一番。
她取出慕从嘉送的那对翡翠耳坠戴上, 装好胭脂, 环视了一圈屋内,最后目光落在那张琴上。
慕从嘉随她目光看了一眼便会意, 上前背起琴。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 长目略低,与修长身形相配,气质斐然,清风竹露。
他抬起头, 门边的少女正望着他笑。
眉眼如画,耳边一点翠绿做点缀。
他忍不住也扬了唇角:“走吧。”
*
这一路很平静。
许是心境不同,慕从嘉感受到了许多和从前不一样的情绪,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了变化。
他仍然无法对凡人生出爱护之心,却也不再对他们抱有怨恨和迁怒。
他开始真正用平和的目光看待他们。
这一路他陪着曲琉裳救过很多人, 看过他们的礼义忠孝仁信, 看过他们带着希望过好每一日, 渐渐懂了些什么。
这世界的确如曲琉裳所说, 并非黑白分明。
姝凰曾对他讲过的故事,他也渐渐开始理解。
他像一个懵懂的孩童,带着观察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偶尔回眸时, 曲琉裳就站在他身侧微笑,眸中带着温柔的鼓励。
他不在乎凡人的感激, 可看到少女真心为他高兴,他又觉得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说她论迹不论心,只要她开心,他做一做这世俗中的“好人”也无妨。
秋日多余,他们在屋檐下观雨时,会聊起以后。
“从嘉,成亲后,你想做什么?”
慕从嘉背着琴,望着檐下落成一条线的雨珠,凝神认真想了想。
他想做什么呢?
他其实没有什么追求,只想过回幼时平静的生活,好好活下去,每日像姝凰一样抚琴作画,练习棋艺,学做糕点,陪在最喜欢的人身边。
一如此刻。
“想过平静的日子,远离喧嚣与争斗。”
“我也是。”曲琉裳看他,“我爹曾说让我好好活下去,不必背负什么,也不必去争什么,能好好活下去就足矣。”
她想到什么,眉眼弯弯笑起来:“那等我们成亲后,便挑一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好了。若是看腻了附近的风景,再往更远处走走,什么时候走累了,就停下来,重新找个地方住,你觉得怎么样?”
他看着她,说了声好。
“往后一年四季,春日里我们可以一起采摘桃花瓣,做桃花酥,我猜这个你也不会,没关系,上次我学了,可以教你。夏日里我们可以游湖去裳荷花,去看接天莲叶,晚上就在树下乘凉,看流萤飞舞。”
少女眸中笑意渐深,似是自己也被描绘的场景所打动:“还有秋天,我们一起踩枫叶,听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到了冬天,便在屋子里折几支梅花,拥炉赏雪,雪停之后,我们还能在雪地里作画写字,对了,那时你的画技应是大有长进了。”
慕从嘉不禁扬唇而笑,点点头:“好,我们一起。”
章
她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未来,他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些细碎的幸福就是他最渴求的东西,那些心上的疤痕,也终究会一日日被时间冲淡,被她轻轻抚平。
*章
赶到芜阳宗时,枫叶颜色正盛。
漫山遍野的红色透着几分少有人来往的寂寥与荒凉。
曲琉裳没有带慕从嘉去山顶,而是先去了后山一处地方。
那里静静立着一块碑,上面的字已蒙了尘。
“这是我娘。”她说。
少女上前,轻轻拂去碑上的灰,露出几个字迹——
瑾叶墓,曲恪立。
慕从嘉闻言,面色凝重几分,他一撩衣摆,对着墓碑跪了下去。
曲琉裳笑了笑,跑回来同他一起跪下,对着墓碑道:“娘,我回来看您了。这次回来,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我要成亲了,他叫从嘉,我带他来见您了。”
秋风飒飒,枫叶颤动。
慕从嘉没做过这样的事,头一次紧张到手心生汗,脊背也僵直了一瞬,他弯腰拜了一礼,郑重给出承诺:“您放心,晚辈一定倾尽全部待她好,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从嘉。”少女微笑看他,“你要改口叫娘了。”
他僵了僵,低头又郑重唤道:“娘。”
此字一经出口,便仿佛有魔力一般,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他是真的不再孤独一人,是真的要娶到她,真的要拥有他的家了。
曲琉裳亦弯腰拜了一礼,认真道:“娘,您放心,我一切都好,日后我还会和从嘉常来看您的。”
拜过瑾叶,曲琉裳牵着慕从嘉的手,从后山慢悠悠向山顶而去。
没有人迹的芜阳宗略显荒凉,少女却毫不在意,微笑着对他说起幼时在这里经历的一切。
“从嘉你看,那颗香樟树是我娘和我爹一起种的,我娘走了以后,他时常去香樟树下静立,他一定很想念我娘亲。”
慕从嘉望向那颗香樟树。
他其实有些理解曲恪的心情,一如几月前曲琉裳离开他,他也只能看着她的东西睹物思人,曲恪去树下静立,也不过是在睹物思人罢了。
曲恪与瑾叶一起种下的香樟幼苗,今已亭亭如盖。
他点头,弯唇微笑:“嗯。”
少女领着他往上走,一路继续说。
“你看,那里是我们曾经修习的空地,还有那里,是我们找师兄师姐讨要各种伤药的药房,那里是厨房……”
她神采飞扬,对于过去的一切有着说不完的细节。
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了解她,了解到原来她是在爱中长大的,所以她才会这样美好。
“他们,都很喜欢你吗?”慕从嘉问。
曲琉裳停了下来,眨眨眼睛看他:“你又在吃醋了?那些都只是同门之谊,不是你想的……”
“没有。”出乎她意料,慕从嘉摇头,眼神柔软,“我想说,那真好。”
被这么多人喜欢,那真好。
他喜欢的姑娘值得。
少女怔怔道:“从嘉,你有些变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踮脚抱住他,蜻蜓点水吻上他的唇。
淡淡栀子香中,她说:“你真好,你也值得很多人喜欢的,往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
他抿了抿唇,还有些留恋她的味道。
没关系,他不在意,即便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她喜欢他就够了。
她可以抵过整个世界。
走到山顶,曲琉裳又带他跪拜在曲恪碑前,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慕从嘉唤了一声“爹”,忽而觉得这冥冥中的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
他曾因为曲恪试探接近曲琉裳,却不想她出落得这样好,让他一眼为之心动,让他得以被拯救。
“爹。”曲琉裳拜完曲恪,接着道,“您是不是很想我娘亲?这山顶风景虽好,但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寂寞了,我带您去见我娘吧,你们一起长眠于后山,有彼此作伴,就不孤独了。”
呼啸风声中,慕从嘉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我帮你一起。”
曲琉裳看他,心里一安,轻轻笑开:“嗯。”
两人在芜阳宗多逗留了几日,选了个好日子,做足了一切准备,为曲恪迁了坟。
看着分离多年的夫妻二人又合葬在一处,少女眼眶微湿,转头抱住慕从嘉,久久无言。
慕从嘉手抚上她长发,亦是无言陪着她。
良久,她说:“走吧。”
“好。裳裳,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
在去见慕从嘉的爹娘之前,两人先去了一趟极地,取回了暂存在冰蛟那里的两根骨头。
曲琉裳看到那样的庞然大物温顺递上骨头、低头臣服在慕从嘉脚边,不免有些惊异。
她想到什么,轻轻问:“你之前让我先回去,是不是自己来这里取冰莲了?可……它既然这样听你的话,你为何还会受那样重的伤?”
他看一眼冰蛟:“不小心被它尾巴扫了一下。”
冰蛟脸一僵,忍不住将头低得更深了一些。
它差点杀了慕从嘉,至今想起都觉得心虚和懊悔。
少女仍有疑惑,慕从嘉继续解释:“和它打了一场,它打不过我,便向我低头了。”
冰蛟的长须颤了颤。
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叫它的面子往哪儿搁!
……算了,它要什么面子。
曲琉裳忍不住笑,轻轻道:“辛苦你啦,这些日子,多谢你帮从嘉保管骨头。”
冰蛟摇头。
即便没有慕从嘉的嘱托,它也愿意保护姝凰的。
前些日子还有修士犹犹豫豫想进极地,它一甩尾巴,用一场暴风雪轻易将他们赶出了极地。
他们怎么配觊觎姝凰的力量。
慕从嘉带着曲琉裳离开了极地,冰蛟在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几月前它与慕从嘉第一次相见,他眸中满是冷漠与恨意,生死一刻时,更是露出了极度痛苦与自厌的神情。
可这次不一样了。
他来时背着一张琴,蓝衣翩然,光风霁月,温雅至极。
他望向那个姑娘时,满目温柔,眉宇间的戾气消失不见,连最深处的自厌都在一点点减少。
它想,约莫是他身边那个姑娘改变了他。
他们十指紧扣,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它又想起姝凰提过的爱上了一个人,如今再看,拥有所爱之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姝凰看到慕从嘉如今这副模样,会感到开心。
冰蛟扭头,看向姝凰曾经坐过的雪山之巅。
章
恍惚间,又听到了足铃清脆的碰撞之声,又看到绯衣如火的女子轻轻落地,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弯唇微笑。
第76章 准备
慕从嘉带着曲琉裳与三根骨头, 重回了故地。
那年桃木倾倒,火势漫天,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如今这里已彻底沦为荒无人烟之地。
年复一年的春风吹过, 当年他们玩乐赏景的居住之地, 已长出大片的野草。
杂草生长旺盛, 几乎没过膝盖,慕从嘉牵着少女的手, 小心为她开路, 叮嘱着她不要被割伤。
走至深处,他停下,闭了闭眼,松开曲琉裳的手, 拔箭一挥。
前方大片野草被削断,露出一小块空地。
慕从嘉收了剑,跪了下去,低声道:“他们就葬在这里。”
姝凰与长珄是他亲手葬的。
幼时的他看着姝凰血肉模糊的身躯,望着被捅穿心脏死不瞑目的长珄, 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
深夜的风凄寒刺骨, 可是却再也没有人如往日一般, 关心他冷不冷, 抱他回房间,温柔给他讲故事。
仅剩的几只灵鸟也收起翅膀,低垂着头立在一旁,似是在为姝凰悲鸣。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 徒手挖开地上的土,将两人合葬。
姝凰缺失的三根骨头, 时隔十六年,他终于带回来了。
终于可以让她安息。
身侧落下一道阴影,曲琉裳撩起裙摆,亦陪着他跪了下去,对着一小片空地弯腰拜了一礼。
慕从嘉看着少女无声的动作,心中酸软,目光又落向正前方,开口时隐有颤音:“爹,娘,我回来了。”
他取出骨头,掀开裹在外面的布,继续说:“你们看,骨头我取回来了,娘,您可以安息了。还有仇人,我都杀了,将他们所作所为公诸于世,亲手为你们报了仇。”
幽谷的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天地间只有杂草被吹得沙沙作响。
片刻后,慕从嘉眼睛里又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轻声道:“还有……这次我带了喜欢的人来见你们,她已答应嫁给我,我们就要成亲了。”
他说了几句,眼眶涌上一点热意,匆忙低头道:“总之,我过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章
曲琉裳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低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知道,其实他这十六年过得一点也不好,但没关系,以后她会陪在他身边,再也不会让他伤心了。
慕从嘉抬眸,唇角浅浅上扬。
两人在姝凰与长珄的埋骨之地旁,又挖开一点土,放入了姝凰的三根骨头。
做完这一切,他伸手,指尖一点灵光飘落,布下了一层结界。
此后他们长眠,再也不会被人打扰了。
曲琉裳弯腰拜了一礼,郑重道:“爹,娘,你们放心。从嘉他很好,他学会了抚琴,学会了作画,日后还会懂得更多,他会成为你们期许中的模样,他会人如其名。我也会好好待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的。”
慕从嘉看着少女弯腰低头,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待她直起身子,他忍不住拉起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听到了曲琉裳说的每一个字,他会的。
他不会让她失望。
他也会好好待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怀中的少女伸手,回抱住了他,认真问他:“从嘉,你很久没回来了,要不要再多陪陪他们?”
慕从嘉闭眼:“嗯,那再多留一会儿。”
琴与剑放在一边,两人坐下,他枕上曲琉裳的腿,望着苍茫天际,只觉得安定。
他渐渐阖上眼眸,陷入浅眠。
少女抚平他的长发后,低头看到他的睡颜,微微一笑,伸手对着几只灵鸟比了个手势,提醒它们莫要吵醒他。
灵鸟聪慧,立刻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时间仿佛静止,深山一日变得格外漫长。
慕从嘉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过,他一生最重要的人都在此处,都在他身边了。
他还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见到了姝凰。
十六年不见,她的模样一如从前,绯衣如火,天生明媚灵动,绝色容颜。
她望着他,眼神温柔如水,露出欣慰笑意。
她说——
“从嘉,你长大了。”
只一句话,便让他眼眶再次涌上热意。
梦里的天地无边无际,不知身在何处,脚下如水镜,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慕从嘉忍住泪意,轻声唤道:“娘。”
嗯,他长大了。
他去过了人间,有了最喜欢的姑娘,一路追求她,最后终于得到了她的心。
他喜欢的姑娘教了他许多许多,待他极好,让曾经厌恶憎恨这个世界的他开始觉得,这世界有了她,真温柔。
他向姝凰走近,艰涩问道:“娘,长大后的我,你会不会觉得失望?还有我的名字……”
他还配得上他的名字吗?
“从嘉。”绯衣女子伸手抚上他的脸,仍是微笑,“不可以这样妄自菲薄,无论如何,娘亲都会爱你。我知道我的从嘉很好,否则她也不会那样喜欢你,她很喜欢你,你看得出来,对吗?”
姝凰没提及名字,慕从嘉却一瞬明白她在说谁。
她在说曲琉裳。
他最喜欢的姑娘也喜欢着他,他此生已得圆满。
慕从嘉轻轻弯起唇。
曲琉裳说得对,姝凰不会对他失望。
当他再次站在她面前,她依旧是从前温柔的模样。
姝凰真的很爱他。
“从嘉,要好好爱惜自己,好好活下去,好好待你喜欢的姑娘。”绯衣女子说着,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个吻很轻很轻,轻到几乎没有触感。章
姝凰的身形渐渐消散,变得透明,他想伸手挽留她,一用力,却骤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白云在天上悠悠飘荡,曲琉裳低下头看他:“怎么了,才过了一刻钟,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慕从嘉想着方才梦里的内容,弯唇露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嗯,我梦到我娘了。”
*
见过彼此的父母,结束所有的事,两人终于要开始准备婚事了。
经过一个夏天和半个秋天,慕从嘉的画技已足够在婚服上绘制出图案。他们一路南下,在一处水乡买了座小院住了下来。
准备婚事期间,也会帮帮镇上的人除妖。
镇民感激他们,各方各面上也极为照顾他们。譬如布坊以低价卖给他们最好的布,譬如玉石铺主动为他们挑选打造首饰的材料,譬如喜婆为他们挑选成亲吉日。
还有绣娘听说他们要自己绣婚服,主动提出教他们。
曲琉裳会一些女红,但也不算精通,如今有专精此道的绣娘来教他们,她自然点头应好。慕从嘉看她一眼,垂下眼眸,藏起那一点不开心,也应了声好。
教到第三日时,曲琉裳委婉将绣娘请了回去,说改日再登门拜谢。
她关上门转身,走到桌边弯腰看他:“又不开心了。”
慕从嘉正在倒茶,闻言身子僵了僵。
他分明没有表现出那些情绪。
他嘴硬道:“没有。”章
少女捏住他的脸:“真的没有?”
这几月以来他们已愈发亲密,上手捏脸这样的动作都成了稀松平常的小事。
他垂眸,仍旧没有改口:“真的没有。”
曲琉裳松开手,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唉。”
她坐下来,抢过他倒好的茶喝了半杯,才有些可惜看着他道:“本来还想哄哄你的,你既说没有,那只好算了。”
慕从嘉眼睫颤了颤,骤然抬眸看她。
入目是少女笑意盈盈的脸,眸中还有几分狡黠。
他握紧了手指,开始为方才的嘴硬后悔。
难得有被她哄的机会,他却亲手推开了,错失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慕从嘉忍了一会儿,垂眸,声音混着不自然和一点委屈:“嗯,不开心。”
所以,可不可以哄哄他?
曲琉裳笑出了声:“方才不是说没有吗?”
慕从嘉一阵窘迫,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你愿意哄我。”
“抬头。”她轻声道。
抬头的瞬间,唇上被一片柔软覆住。
曲琉裳不知何时站起了身,走到他面前,低头吻住了他。
慕从嘉心跳骤然加快。
这么久了,她还是能轻易撩动他的心弦。
一吻结束,她站在他面前弯腰看他:“傻瓜,不开心为什么不说?我又不会生你的气。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要教你绣婚服,结果却答应了让别人来教?”
她眉眼渐渐温柔,认真道:“我没有。我也只是略懂一点绣活儿,并不擅长,让旁人来教,也是为了更好地教你。你看,现在我学会了,接下来可以一个人教你了。”
原来他的心思和在意,她都懂。
几日以来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干净纯然的笑意重新回到他脸上。
“从嘉,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好了,若不是我了解你的过去,险些都要被你骗过去了。只是,以后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一定要告诉我,夫妻本就是一体,我若有什么事,自然也会告诉你的。”
“好。”他嗓音微哑,“我记住了。”
曲琉裳眨了眨眼,飞快低头又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真可爱。”
可爱到让她越来越喜欢他,迫不及待想要与他成亲。
接下来的日子,曲琉裳开始教他如何缝制婚服,如何在婚服上绣制图案。
图案是亲手绘制设计的,婚服是亲手绣完的,一针一线,皆蕴含着绵绵情意。
慕从嘉天资极好,最后完成的婚服较之她的也丝毫不差。
南方气候较之北方要更温暖些,冬天也就来得晚些。
两人忙碌多日,终于在冬日来临前,缝制好了婚服。
数了数成亲要用到的东西,要燃至天明的长烛,合卺酒,锦囊,剪刀,喜秤……
一切已准备妥当。
他们终于要成亲了。
第77章 成亲
成亲的前一夜, 按照习俗,曲琉裳搬出了他们买下的小院落。
喜婆叮嘱完事情,将要退出去时,又笑着提醒了一句:“姑娘莫要紧张, 明日我会早些来陪你, 你呀, 只管等着他来迎你就是了。”
曲琉裳点点头,同样回以她一个笑。
房门关上后, 屋内恢复寂静。
少女坐在床边, 手轻轻抚上她的嫁衣。
大红色婚服上绣着金色凤羽,袖口与衣摆处滚了金边,暗纹精致,流光溢彩, 华美大气,穷尽辞藻都无法形容。
她忍不住微笑。
她成亲需要穿戴在身上的衣物首饰,几乎都是出自慕从嘉之手,盖头与嫁衣是他绣的,身上和发间的首饰也是他刻的。
他本不会这些细碎的手艺, 样样都是从头学起, 为了早些娶到她, 几乎不眠不休, 偶尔她半夜醒来时,还能看到灯下那个专注的身影,她知道他有多么期待这一日。
她也是。
曲琉裳收好嫁衣,望了望窗外。
月色温柔, 流泻千里。
这小半年以来,她与慕从嘉日日待在一起, 今日分开,她才发觉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不过离开他片刻,就已对他思念难耐。
少女望月思人,另一边的慕从嘉亦是。
想到明日便要去迎娶她,他便有些紧张和不知所措。
他在房间走了几圈,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明日要用的东西,终于坐了下来,手抚着额头,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他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傻瓜,不知长珄当年娶姝凰时,是不是也这样无措。
慕从嘉望向衣架,窗外的淡淡月色投进屋内,为婚服渡上了一层光,那样明艳热烈的颜色也被月华衬出几分温柔。
他站起身,走到衣架前,望着那身婚服,心中思念疯长。
往日她住在另一间房,他知道她就在那里,近在咫尺,遂也觉得安心。可今夜,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他一人,他便控制不住地想她。
几月以前,他还在想,只要能跟在她身边,哪怕不出现在她面前也可以,如今再看,世事果然无常,变化莫测。
他被她惯得越来越贪心,连分开一夜这种小事,都变得难以忍受。
衣袖上的金线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慕从嘉回神,将一只袖摆放在手心细看。
这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情意,都在诉说她对他的喜欢,他都感受到了。
也罢。
最后一夜,他可以忍的。
只要明日去迎娶她,与她结为真正的夫妻,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分开了。章
慕从嘉放下袖摆,微微扬起唇角。
希望这身婚服,他明日穿起来会好看些。
希望他站在她身边,能配得上她。
*
成亲这一日,曲琉裳很早便醒来,喜婆推门而入时,还意外了一瞬。但她没多说什么,笑吟吟地走上前,开始帮她梳头盘发。
少女长发黑亮如缎,一梳到底,喜婆眉开眼笑,念念不停,说与她吉利祝福的话。
章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姑娘的头发这般柔顺,当真有福气,成了亲以后,日子定然幸福美满。”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唇,微笑起来。
那就好。
盘发,描眉,点唇,佩戴钗环与发簪,最后换上嫁衣,蒙上盖头,世界顿时被笼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喜婆帮她打点好一切,牵着她的手,引她出了房间。
院外很热闹,几乎所有的镇民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来瞧他们,有曾经帮慕从嘉分辨玉石成色的老爷子,有教过两人缝制婚服的绣娘,有低价卖他们布料的老板娘,还有咬着糖眨着眼睛看他们的孩童。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或好奇,或羡慕。
他们是真心为二人感到开心,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仅是站在一起就般配得不得了,两人又都是好心肠,帮他们除妖,给了他们保命的符纸,往日的日子定然幸福美满。
一片低声笑语中,曲琉裳一眼看到人群中那个同样身着一袭红衣的修长身影。
慕从嘉还从没有穿过这样艳的颜色,他穿蓝衣时清贵优雅,似高不可攀的神祗,;穿黑衣时又显得冰冷无情,身上杀气沉沉。
如今穿红衣……就像一团燃起的火,温暖而不灼人。
他的长发同样绑着一根红色的发带,墨发披垂,肤色冷白,几种极致的颜色在他身上呈现出强烈的视觉冲击,惊艳出奇。
她看着他有一瞬的失神,只觉得红衣墨发的慕从嘉好看得不像真的。
这是她的心上人,他排除万难,用尽全力走到她身边,来娶她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黑眸中便漾出温柔笑意,几步走到她面前,握上她的手。
喜婆退开至一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慕从嘉打横抱起她,带她往婚房走去。
看热闹的人在身侧三三两两跟着,连声祝福,曲琉裳仰头看着他,小声说:“你今日很好看。”
他停顿了一瞬,很快又继续向前走,“嗯”了一声,回道:“你也是。”
“盖头还没掀,你都没看,怎知我今日是什么模样?”
“我会想象。”
“那掀了盖头,若是不如你想象中好看,你失望了怎么办?”
“不会,我不会对你失望。”
曲琉裳从前倒是没发现慕从嘉说话这么好听,抿了抿嘴角,忍不住笑。
两人旁若无人,低声说了一路的话。
路上的孩童不知哪里摘来了花瓣,在他们脚边撒下,慕从嘉踏过一路的落花将她抱了回去。
他们在众人的见证下拜了天地,拜了彼此,最后由喜婆扶着新娘回到房间坐好。
房间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几乎所有的用品都换成了红色,入目皆是喜庆幸福的颜色。
似有若无的熏香浮动于空气中,身下锦被崭新,几步之外的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对酒杯,一柄喜秤,一对锦囊和一把剪刀。
喜婆笑意不止,又对她道了一句贺,转身退了出去,房间内安静下来。
红烛默默燃烧,曲琉裳听着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觉得或许慕从嘉要很久才会进来,于是伸手,想正一正头上的钗环,推门声蓦然响起。
是慕从嘉。
他看见她手伸进盖头的这一幕,眼神变了变,以看不清的速度来到她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淡淡酒味飘来,带着一点花酿香气。
“裳裳,别。”他说,“我掀。”
“我只是钗环被盖头扯得有些松了,想正一正钗环……”她有些想笑,“你怎么进来这么快?我以为你会在外面陪他们喝些酒。”
慕从嘉意识到自己是过于紧张了,默了默,回道:“嗯,我不想陪他们,只想早些进来陪你。”
被追着讨要喜酒,若是平常他大抵会淡淡拒绝,可今日是他成亲的日子,他心情实在太好,便忍不住陪他们喝了几杯。
“嗯,你喝了几杯?”
“四杯。”
第五杯时会醉倒,洞房花烛夜这样的时刻,怎能在半梦不醒中度过。
曲琉裳笑起来:“嗯,知道了,你掀吧。”
迎亲这一趟并没有费多久时间,此刻天色还亮着,慕从嘉犹豫一下,转身将窗边的帘子拉上。
室内变得昏暗,他又多点了几根蜡烛,觉得气氛足够了,才缓缓走向她。
他似乎很紧张,一步一步走得郑重而缓慢,曲琉裳被他的紧张感染,亦变得有些紧张。
这种时刻,饶是她也无法冷静啊。
终于,他停在她面前,伸手,轻轻掀开了她的盖头。
看清盖头下露出的一张绝色面庞,慕从嘉一愣怔,盖头从手中掉出,顺着少女的肩滑落在床边。
她长睫快速颤动了几下,白皙肤色被满屋的烛火渡上一层暖光,眉被细细描过,唇瓣也点了胭脂,较之以往任何一刻都要生动美丽,明媚动人。章
这是他的妻子。
那一瞬间,他开始觉得那些灰暗的过去变得离他很遥远,遥远到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他时常在想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会不会都是一场梦,总会有醒来的一天,可现下他觉得,那些过去好像才是一场梦,他甚至都开始记不清从前的悲愤与伤怒了。
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圆满美好。
他立在那里,心脏怦怦直跳,曲琉裳眨了下眼睛,弯唇笑起来:“从嘉,你是不是很紧张?你忘了用喜秤。”
回过神来的慕从嘉:“……”
“好啦。”看出他的懊悔,曲琉裳握住他的手,“虚礼而已,你亲手掀的其实更有意义。我们去喝喜酒吧。”
他垂眸,唇边漾出浅浅的笑意:“嗯。”
倒好喜酒,曲琉裳看着杯子里的酒,歪头笑了笑:“这杯喝下去你会醉吗?”
“一点点,应该不会。”
他身上的酒气确实很淡,不如那次喝醉后浓烈,想到此,她放了心,用酒杯碰了碰他的杯子:“嗯,那喝吧。”
一小杯合卺酒下肚,曲琉裳拿起剪刀,剪了两缕自己的头发,站起来走向他:“还有你的。”
慕从嘉点头,将长发揽至身前,她弯腰,剪下了两捋他的头发。
靠近的瞬间,他闻到她身上的栀子香,身子有一瞬的绷直,觉得有些晕头转向,连呼吸都乱了。
少女剪得专注,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将头发分好,打了结装进锦囊,拿起其中一个递给他,笑着道:“从嘉,这是你的。”
慕从嘉却没有接过。
曲琉裳这才发现他的气息乱了,他看向她的眼神中,有酒意,有渴望,有冲动。
欲色在他眼底一寸寸蔓延。
“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她腰身一紧,被他用手狠狠带向怀中。
猝不及防,扑得太猛,她跪在他的大腿上。
终于察觉到他奇怪的异样,曲琉裳耳根立刻红了。
分明已是深秋,空气却变得灼热起来,分不清是谁呼出的气息滚烫。
慕从嘉滚了下喉结,嗓音沙哑道:“裳裳,可不可以?”
这种氛围下,任谁都该懂了话中深意——他们的新婚夜,他想要她。
曲琉裳的心跳个不停,她极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可他还是懂了她的意思,用力将她抱得更紧,站起了身。
眼前之景飞速掠过,天旋地转后,她被放在床上,慕从嘉低头脱掉她的红绣鞋,随即,整个身躯覆上来。
吻很着急地落了下来。
他动作急切地开始脱她衣服,曲琉裳有些被惊到,羞到捂住身前,轻轻道:“从嘉,轻一点……这是你绣的嫁衣,你别弄坏它了。”
“没关系,弄坏了我再给你绣一件。”
床上动静声阵阵,窗户被帘子遮住,室内分不清时辰,分不清日夜。
情到深处时,曲琉裳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她断断续续说:“从嘉……疼……”
“那我轻一点。”慕从嘉吻一吻她的脸颊,轻轻诱哄道,“裳裳,叫我一声夫君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又被她纵容的缘故,今夜他的胆子似乎格外大,竟开始主动问她讨要东西了。
曲琉裳迷蒙睁开眼,牙齿颤了颤,依言唤道:“夫君。”
“嗯,娘子,我在。”
他埋首在她颈间,感受着自己迅疾的心跳。
真好。
后来她终于疲累到忍不住,抱着他的胳膊昏昏欲睡,他摸摸她的脸道:“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我拿点东西给你吃你再睡。”
曲琉裳闭着眼点头。
他披衣下床,拿了几块糕点喂着她吃,她懒懒地仍是没有睁眼,只张嘴咬他递过去的糕点。
他没见过她如此慵懒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用指尖刮去她嘴角的糕点屑。
吃完糕点,曲琉裳终于放心入睡。
慕从嘉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忽然情动,低头吻在她的额头上,轻轻道:“我爱你。”
即便书仪曾想让他杀了她,可他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对她下死手。
他注定会爱她。
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第78章 书仪视角
李书仪是个偶然的穿书者。
在此之前, 她读过不少小说,其中也包括穿书小说,对于穿书这件事,她一直抱有深深的期待和好奇。
终于有一天, 她在机缘巧合下, 带着一个突然多出来的系统穿书了。
穿书的角色正好跟她同名, 是一个宗门里的师姐,无足轻重, 几乎没什么剧情, 连她自己也是因为同名才对这个角色有点印象而已。
书仪并不打算在书里改变什么,她想得很简单,哪怕只是体验一番异世界,那也是不错的经历。
然而事不如人愿。
她是因为原角色的死亡才能顺利穿书, 顶替原角色的位置,可她没想到,穿来的那一刻,就是原角色的死亡现场。
原角色为了保护村民,一人独战妖兽, 最终身受重伤, 力竭死于最后一只熊妖手上。
于是她睁开眼, 空气中是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手臂和双腿剧痛无比,周围的房屋废墟溅满了鲜血,正前方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熊妖。
那是书仪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怪物。
脏而杂乱的皮毛覆盖全身,面相狰狞, 龇牙咧嘴,齿间混着血迹与口水, 一只熊掌比她整个人身都要大,似乎只要轻轻一碾,就能让她化为飞灰。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试着运用体内的灵力,却只觉什么东西在血液中游走乱窜,堵得她发慌。
她空有能力,却不会使用。
谁来救救她……
熊妖警惕看她几眼,见她毫无攻击性动作,仰头怒吼一声,向她冲来。
吼声惊起大片鸟兽,书仪心脏骤然一停,闭上眼晕厥了过去。
*章
再醒来时,眼前之景已变做一个四四方方的干净房间,空气中飘着淡淡药香。
有人见她醒了,坐在床边担忧看她:“师妹,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书仪茫然看了那人一眼,晕厥前的记忆猛地袭来,她身子剧烈一颤,死死握住眼前人的手,颤声问道:“熊妖呢?”
灵溪愣了一下,温柔安抚道:“没事了,熊妖已被我除去了,师妹放心。”
书仪很快从她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原来在她晕厥的那一刻,是灵溪恰巧赶到,杀了熊妖救下她,将她带回了行云宗。
想到行云宗很安全,她终于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不多时有人挑帘而入,看着灵溪问道:“书仪如何了?”
来人一身蓝衣,面色淡淡,分明是关心她的话语,语调却有微微的冷。
屋内几人纷纷问好:“慕师兄。”
灵溪走向他,低声回着他的话。
坐在床上的书仪怔了怔,恍然明白过来此人是谁。
慕从嘉。
这个书中世界的男主。
出了下神,灵溪已走回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师妹,近些日子你便好好休息,安心养伤吧,等过些日子伤好了,慕师兄再重新给你分任务。”
书仪一惊,几乎是立刻反握紧灵溪的手,慌乱摇头道:“我不要下山,师姐,我害怕,求求你……”
她知道她对妖兽毫无还手之力,若再下山,她会死的。
屋内几人皆露出不解神情,唯有慕从嘉仍神色淡淡,没有看她。章
灵溪温柔安抚着她:“师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这次吓着你了?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不会那么快让你下山的。”
书仪咬着唇,忍不住落下眼泪。
是了,原角色能一人独战数只妖兽,谁会相信她害怕,谁会相信她面对妖兽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众人虽觉奇怪,但也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安慰她了几句,便陆续离开了。
木门被关上,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书仪握住腕上的手镯,哭出声:“系统,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想回家。”
系统头痛道:“不行的宿主,世界的出入口没那么容易开启关闭,只有故事开始和结束的那一刻,才能有机会离开。现在故事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只有等到这本书的故事结束,你才能回家。”
书仪绝望,眼泪流得更凶。
哭了半晌后,她想起一个人。
系统说只有这本书的故事结束,她才能回家。她无力自保,那,假如有人愿意保护她呢?
这个世界里谁是最强大的人?
毫无疑问是慕从嘉。
只要他愿意护她,苟到大结局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书仪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皱起了眉。
慕从嘉的确实力强大,可睥睨天下。但在这个故事里,他唯一在乎的人就是曲琉裳。有了曲琉裳,他怎么可能多看她一眼,怎么可能保护她?
她看过整本书,清楚知道曲琉裳于慕从嘉而言就是第二根支柱,如果这根支柱崩塌,他会比姝凰和长珄死时疯得更厉害,他会毁掉这一切,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唯一的解,就是想办法让慕从嘉厌恶曲琉裳,亲手杀掉曲琉裳。
曲琉裳消失后,只要她不断对慕从嘉示好,他总会对她另眼相看的。
书仪将所有的想法告诉系统后,系统说,它有办法。
只要把手镯戴在曲琉裳手上,压制住她的记忆,骗她一回就好了。
它向书仪确认道:“故事线已经开始,曲琉裳很快会找到行云宗来,宿主确定要如此做吗?”章
书仪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嗯。”
她想,终归这里只是一本书,所有的角色都是假的,他们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只是木然被作者操控着走剧情。
游戏要服务于玩家,她活着回家才是最重要的事。
*
后来的一切都如她所料,很顺利——除了慕从嘉依旧对她不冷不热。
但她知道慕从嘉所有的情绪都不会轻易表露出来,面上平淡,心里却未必,她可以慢慢等。
只要她还能待在山上,就还有机会。
然而没过多久,书仪隐隐约约感到这个世界真实得过分了。
变幻莫测的天气,零落成泥的花瓣,这里的每一个弟子都有自己的经历,有自己在意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她得到过师弟师妹们的冷嘲热讽,得到过无数次慕从嘉的拒绝,也得到过曲琉裳的关心与善意。
曲琉裳看到她的伤,会上前关心她,鼓励她,温柔替她包扎伤口。
那时的她盯着曲琉裳,有些出神地想,曲琉裳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嘲笑她?
后来曲琉裳陪她一起学做桃花酥,她被慕从嘉的眼神吓退,回来抱住曲琉裳的那一刻又在想,曲琉裳真的只是作者笔下一个名字符号吗,真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吗?
这个名字符号,真实到超出她的想象。
书仪开始动摇自己的认知。
就像在现代世界交的每一个朋友一样,她开始不想让曲琉裳死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暗暗决定,她要保护曲琉裳。
还要想办法,找个机会把手镯从她手上取下来。
曲琉裳应该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不该被她影响命运。
后来的后来,她终于把手镯取下,阴差阳错下了山。
彼时她听说下山便害怕得颤抖,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她听了曲琉裳的话,琢磨了使用灵力和剑术的方法,勉勉强强会了一招半式。
途中有一日,她看到一只虎妖正在追逐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没有多想,上前刺了虎妖一剑。
她的剑法并不熟练,仍很笨拙,是以才刺入几分就被虎妖察觉,它猛地弹起,后脚踢飞了她的剑,变了方向,怒吼着向她冲来。
丢了剑的书仪惊慌跌坐在地上,最后一刻,闭紧了眼,将灵力聚集在指尖,击中了扑上来的虎妖。
原角色的灵力确实是她难以想象的强大,那一击的反作用力让她向后摔出几步远,栽了个跟头,尘土飞扬,再抬头时,虎妖已倒在一棵树下,没了呼吸。
跑远的妇人又颤颤巍巍走回来,流着泪感谢她。
灰头土脸的书仪看着妇人,愣了愣,露出一个笑容。
其实……她可以试着靠自己的。
靠自己学习这个世界关于修士的能力,靠自己活下来,不需要靠慕从嘉。
再次面对曲琉裳时,她鼓起勇气,坦白了一切,直言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但出乎她意料,曲琉裳选择了两清。
望着曲琉裳离开的背影,书仪叹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她怎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曲琉裳有一颗善良宽容的心,而慕从嘉爱的,就是这样的曲琉裳。
但幸好,他们还是会相爱的。
无论剧情如何扭曲偏离,无论外力如何阻碍着他们,他们都会相爱。
*
书仪忙碌了许久,靠着自己做苦力活,攒了一些租住房子的银钱。
那几个月,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安心的一段日子。
最后一日,她迷迷蒙蒙睁眼,眼前之景已变成了她最熟悉的现代世界。
她趴在教室的桌上,胳膊下垫着一本书,头顶风扇吱呀吱呀地转。
周围是几个她的舍友。
其中一个见她醒了,笑着说:“小仪,说好的来空教室自习,你倒好,睡了一下午。”
是吗?原来只是过了一下午啊。
书仪坐起来,看到桌上那本书,愣了愣。
曲琉裳,慕从嘉……这不就是她穿的那本书吗?
她擦了擦封面,忍不住想笑。
他们的故事仍然还是一本书,可这一次,她相信书中的角色都是真实的了。
他们就活在某个世界里。
回去的路上,几个学长骑着摩托飞速从几人身边开过,不慎撞倒了一个舍友,舍友的膝盖擦破了皮,书也散了一地。
摩托停下,他们坐在车上没有下来,远远看着他们,最前面一人语气随意地说:“呀,学妹,对不起啊。”
书仪生了气,大步上前道:“这算什么道歉?”
“我都道了歉,你还想怎样?”
“她膝盖蹭破了皮,药钱呢?还有散了一地的书,你们不捡?”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伸出手要推她:“去去去,把路让开,别烦我们。”
书仪皱了下眉,在合适的角度反制住了他的手。
她力气不够,但她有技巧。
那人发狠想要挣脱开,反而抽了筋,疼得嚣张气焰全灭:“好好好,你松开我,我帮她捡书,赔她医药费。”
回到舍友身边,几个舍友都瞪圆了眼睛,惊叹道:“小仪,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厉害了?刚才那一下我们都没看清,你怎么做的?”
这是曾经曲琉裳教她的。
彼时少女拿了一根树枝挥舞起来,以身示范,裙摆在风中荡起好看的弧度。在行云宗的数日,她还常常帮她,鼓励她,教她如何使用简单的技巧。
没有曲琉裳,便没有今日的书仪。
说起来,她有点想她了。
曲琉裳在那个世界里,应该很幸福吧。
书仪弯唇笑了笑,回答道:“还好啦。”
第79章 if线
慕从嘉二十二岁那年, 终于褪去了伪装,提着剑来到了令苍面前。
令苍被他掐着脖子,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他低声而笑,笑声染着疯狂:“当年你害死姝凰, 没想过还会有这一日吧。”
令苍脸色变得青灰, 张了张嘴, 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让你多逍遥这十几年,是我不孝于姝凰, 今日, 我便送你上路吧。”
慕从嘉左手提剑,捅穿了令苍的心脏,给了他和姝凰长珄一模一样的死法。
鲜血溅湿了慕从嘉的蓝衣,他却混不在意, 徒手挖出令苍的骨头,一根根碾碎成齑粉,疯癫笑出声:“娘,你看到了吗,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笑着笑着, 眼角却多出一点泪意。
他踢开令苍血肉模糊的残躯, 放了一把火, 火势很快蔓延。
行云宗大火烧山, 浓烟四起,天幕都变成了灰色。
慕从嘉抱着骨头下山时,那些弟子们看他的目光都由敬仰变成了不解和惊惧。
他们试图和他讲同门之谊,试图阻止他, 他冷冷一笑,剑气一扫, 为首的十几名弟子立刻向后摔去,连喉中的血都没来得及吐出就没了气息。
余下的弟子意识到他的残忍与无情,放弃了劝说,厉声诘问:“慕师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他本来就是这样,是他们愚蠢,发现不了他的真面目。
慕从嘉眸光冷漠,一路走,一路杀。所有来阻止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不记得他杀了多少人,只是到最后,行云宗只剩大火烧断枝桠的声音,再没有人发出声音。
溅在脸上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指尖的血迹,眸中露出厌恶的情绪。
仇人血,好脏。
慕从嘉取出面具,戴在了脸上。
一直跟随他的灵鸟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在空中盘旋,绕着他哀鸣。
当年姝凰拜托它们好好照顾他,可若姝凰知道他变成了现在这样,不知该有多伤心。章
慕从嘉杀红了眼,没有停下,紧接着又去了玄清宗。
玄清宗弟子奋力阻挡,却不敌他一人,目睹着那个穿蓝衣戴面具的人杀了他们无数同门,目睹着他上了山,直奔师尊房中。
烛方将死那一刻,慕从嘉取下了面具,大笑着告诉了他真相。
烛方死后,他同样挖出了烛方的骨头碾碎,之后又在玄清宗放了一把大火,重新戴上了面具。
许是有弟子逃了,许是再没有弟子敢上去拦他,他一路畅通无阻下了山。
泽月宗亦是一样的结局。
杀掉了所有仇人,慕从嘉抱着姝凰的三根骨头,来到了一条溪边。
他取下面具扔在一边,看到溪水倒映出来的自己,觉得肮脏和陌生。
蓝衣上尽是血迹,几乎被染成了一件血衣,而他双眸血红,填满了戾气,像个只知杀戮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偏偏名从嘉,真是讽刺。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与罪孽,早就不干净了,和那些人一样脏,他怎么能用这样的面目去见姝凰。
慕从嘉低头,仔仔细细洗干净手,又洗了一把脸。
他换上干净的白衣,回到幼年时居住的山谷,跪在了姝凰的埋骨之地前。
“娘。”他努力发出温柔的声音,“我回来了。”
长满杂草的地方只有风声应答。
慕从嘉一边挖开地上的土,一边对姝凰说:“娘,我替你报仇了,你的骨头我也取回来了,我还把骨头洗干净了,没有他们的气息,也没有他们的血,不脏,你放心。”
三根骨头埋好,他低下头,忽然问出声:“娘,我是不是……很脏啊?”
杂草发出沙沙声响。
灵鸟闻言有些难过,落在他的肩头,心疼地蹭了蹭他的脖子。
风吹起他的白衣,慕从嘉兀自笑了,声音很轻地说:“我知道,你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我,也不喜欢这样的我,那我以死谢罪,好不好?”
他已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
回想这一生,又冷又孤独,这般苦涩,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留恋。
死在这里,或许就能和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灵鸟大惊,飞快想要阻止他,却不及他手起剑落。
那把剑杀了无数人,如今终于刺入了主人的心脏。
慕从嘉嘴角溢出鲜血,栽倒在地上,有些痛苦地皱眉。
好疼啊。
姝凰和长珄当年也是这般疼吧。
可惜他迟了这么多年才来陪他们。
灵鸟张开翅膀扑在他身上,发出凄厉的哀鸣。
慕从嘉已没有力气再回应它们。
他身子渐渐发冷,意识模糊间,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些景象如走马灯一样闪过。
那个世界的他遇到了一个好看温柔的姑娘,她一路陪着他,爱着他,一点点将他带离噩梦,最后还与他成了亲,唤他从嘉,叫他夫君。
他冷硬的心在这段模糊的意识里泛起了点点涟漪。
他觉得那个世界的自己有点可笑,有点愚蠢,可是到最后,他又开始羡慕。
那个世界的自己看起来很幸福,不像他,孤孤单单,悲苦一生。
那真好啊。
慕从嘉唇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弧度。
他闭上眼,停止了呼吸,神情宁静,死在了姝凰与长珄身边。
他死在二十二岁那年,死在一个寂寞的深秋。
*
红烛燃烧,曲琉裳骤然从梦中惊醒。章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慕从嘉。
梦里的慕从嘉没有遇到她,每一日都行走在刀尖上,最后报了仇,孤孤单单回到那个山谷,在爹娘的埋骨之地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梦着实真实,她看着梦里的慕从嘉疯癫大笑,从他眸中读出深深的痛苦与自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阵阵疼痛不已,心疼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最后慕从嘉死去,她睁开眼,额头冷汗涔涔。
她微微偏头,大红色的纱帐与暖色烛光下,是慕从嘉温和宁静的睡颜。
这是他们的新婚夜。
梦里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他就在她身边,什么都有挽回的余地。
曲琉裳心里一阵酸软,坐起身一点,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触的一瞬间,他睁开眼。
偷亲被发现,她睫毛颤了颤,立刻离开一点,若无其事地说:“你醒了。”
慕从嘉看着她,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唇:“你方才是?”
曲琉裳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没什么。”章
阴影落下,他忽然坐起身,倾身靠近她,在几寸之外的距离停下:“你想亲可以光明正大地亲,给你亲。”
她耳根红得要滴血,慢吞吞转回目光,看到他温柔含笑的眼睛,又想起那个梦,心中忽而一软。
曲琉裳捧起慕从嘉的脸,凑近道:“从嘉,我好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再次吻上他的唇。
日后再也不会让他孤单一人,再也不会让他痛苦伤心了。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生生世世,再也不分离。
推荐一个下载小说必备网址:
每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