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还留着。从小看着淑慎奶奶那种国宝级别的书画作品长大的人,房间里挂的,竟然是她刚入门不到一年时画的一幅生硬稚嫩的作品,这种做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正疑惑着呢,白简行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伸手打开了卧室里的灯,道:“怎么了,我房间里没藏着什么宝藏啊。”
光线在一刹那填满房间,入目是简约风格的家居布局,干净整洁的床和书架、略微凌乱的游戏卡碟,温觉非这才发觉自己的画被挂在房间布局的最核心位置。这时再找别的借口显然过于虚伪,温觉非老老实实地指向墙上那幅画:“我在看它……”
“你还记得它?”
“当然,画得太丑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出自我的手笔。”她吐槽起自己来也是毫不嘴软,“没想到你还留着。”
白简行垂眸看她,片刻后才答:“是啊。还留着呢。”
一句对对话毫无推进作用的回答让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温觉非略感尴尬,便决心将自黑进行到底:“挂着它来当反面教材,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自我激励方法。‘如果不努力就只能和温觉非一样,努力了那么久才能画出这种水平的画了’,这么想来……”
他忽然开口打断:“不是。就是挺喜欢的,就挂着了。”
“可是连山线都画坏了。”
“画坏了也没关系。我就是挺喜欢的。”
话已至此,温觉非再不识趣地吐槽下去就没意思了,反正被欣赏也不是一件多令人讨厌的事,他只是单纯喜欢这幅画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她再纠结下去反而显得过于自恋了。于是,她轻笑道谢,白简行答:“我谢谢你才对,这毕竟是你送给我的。”
温觉非只得干干地回了一句不用谢,白简行抬手去关灯,光线消散那一刻他低声说:“说实话,你以前总给人感觉怨怨的,有点戾气。可是现在看你,觉得柔和了很多。这些年,你一定遇到了不少温柔的人。”
白简行对她的了解,应该还只停留在六年前。知道她年幼父母离异,九岁丧父之后,母亲也不愿意接她去身边照顾,只有到了寒暑假这种长时间的假期,她才偶尔会被接去外公外婆家小住。其余的时间里,她不是住校就是回爸爸留给她的那栋小房子里住,一直都是过分独立地长大的孩子,就像个孤儿。他不知道后来她遭遇了什么,所以不知道她会改变至此也是正常。但有一点他说对了,她确实遇到了很多温柔的人。
温觉非说:“长大了,自然就会有些变化。你不也从大魔王变成了好老师吗?”
白简行不置可否,只是低低一笑。两人一同往饭桌走去。
大大小小的菜碟摆满了原本就不算大的餐桌,落座时温觉非正数着菜呢:干煎豆腐、清蒸鱼、白灼虾、红烧狮子头、清炒菜心……
淑慎奶奶说:“丫头,这可是按照你的喜好准备的,连老火汤都煨的是你最喜欢的玉米龙骨汤。”
温觉非闻言会意,甜甜一笑:“谢谢奶奶。”
“谢我做什么?”淑慎奶奶掩不住的笑意,用眼神向温觉非示意,“是他出的菜单。”
他怎么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虽然疑惑,但温觉非还是维持着那个客气的笑容,朝着坐在身侧的白简行说:“谢谢白老师。”
白简行面对这样的温觉非,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不自然地轻咳几声,学着奶奶的语气正色道:“谢我做什么,是阿姨做的菜。”
温觉非只得又谢谢阿姨,淑慎奶奶被她这个模样逗得直笑:“这坐下来还没两分钟,就骗得我的丫头把全桌人都谢了个遍!”
众人皆笑,随之开始吃饭。温觉非出门前将头发披了下来,低头夹菜时发丝总会不听话地倾落,好生碍事。但这毕竟是白简行个人公寓,一个男孩子总不会有什么束发皮筋,若是说了肯定又得折腾大家一阵忙活,温觉非便一直没有说话。身侧的白简行却不知怎的,吃了几口便放下了,起身走进房里,不一会儿后拿着一条红色丝带出来,像是从某个高档礼盒上拆下来的。他走到温觉非身侧,问:“我帮你还是?”
温觉非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小动作都能被人照顾到,忙不迭接过丝带道谢,表示可以自己来。只可惜她绑带技术有限,丝带挽住头发后无论如何都绑不成结,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之际,一只暖而干燥的手伸来捻住了丝带,二话没说帮她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是白简行。温觉非又道谢,他哭笑不得地揶揄:“你是道谢复读机吗?”
“是真的谢谢你嘛。”
站着的白简行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乖得像小动物一般,心道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冷淡疏离的女孩儿,怎么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便一下没管住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不用客气。”
几个人其乐融融地吃过饭,温觉非再陪淑慎奶奶坐了一会儿,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起身告别。
白简行说送她,先行一步下楼取车。温觉非照例坐进副驾驶,座椅已经调好了宽度和倾斜度,颈枕非常柔软,她一坐进去便觉得非常舒适,果然豪车就是有它昂贵的道理。而白简行虽是刚拿到国内驾照不久,开起车来却非常稳妥,加之车子隔音十分好,犯了食困的温觉非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个梦,是六年前她跟着淑慎奶奶学画画没多久的那段日子。零下的温度,大雪隆冬,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万物都被寒冬磨灭至凋零。那天好像是她的生日,撞上年级月考,而妈妈又在外地忙着工作,根本不会有人有空管她是不是过生日。
不过也罢,她在早起时收到了朱颜的礼物,已经足够支撑她度过这个无聊的日子。月考结束之后,她一头扎进学校的国画美术室,对那时的她而言,不去回想“爸爸还在的话会如何”的最好方式,就是埋头画画。
一直画到夜风敲窗,她听到高三下晚自习的铃声,惊觉宿舍门禁时间快到了,连忙收拾好画具准备跑回宿舍。国画美术室在艺术楼五楼,她一路小跑到楼下时才发觉竟然在下雪,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她一个哆嗦。
然后,意料之外地,她看到了白简行。是那年十七岁的白简行,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她就是一眼能够看出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艺术楼,按理说高三的他应该刚下晚自习,从另一条路取车回家了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心下疑惑,她忍不住侧头看他,而他也缓缓地走进光里。她朝他点点头表示打招呼,余光瞥到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但无心深究。他却突然把手伸到她面前,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气,说:“奶奶说……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她心下一惊,一看他手里的礼物,竟然是一枝好生装在长方体透明包装盒里的淡粉色木春菊。亮白色的灯光透过礼盒落在花瓣上,是晶莹剔透的美。她伸手接过,眼神直直望向白简行藏在卫衣帽子里的脸,看到他的薄唇像是因为寒冷而染上一股病态的白。
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更不知道腊月天气哪里买来的木春菊,她捏着那个精致的礼盒,感觉温暖和不知名的情绪同时在身体里翻涌。
“谢谢。快回去吧,好冷。”
他“嗯”了一声就要走,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想起前几天淑慎奶奶教她的各种画花草的知识,琢磨着应该是奶奶遣他来送这花的,倒也是祝福勉励两不误。但无论如何,被人惦记着的感觉很温暖,让她在这寒天冻地里也生出一种归属感。
她又不自觉地跟过去几步,看到他被雪打湿了大半的裤脚,心中疑惑更重,但不敢多问,只补了一句话说:“替我谢谢淑慎奶奶。”
他没答话,匆匆离开,像是生怕被她发现什么。
这个梦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其实也根本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是年少时她和白简行之间为数不多的接触之一。
再睁开眼时,温觉非发觉车子已经停下了。车里没开灯,而她身上盖着一件西服外套,不用想就知道是白简行的,衣服里隐隐透出一股子木质香气,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她听见白简行的气息离自己很近,却不敢转过脸去看他。正想故意发出什么声音来提醒他时,他忽然伸手过来轻轻盖住她的眼睛,轻声道:“我开灯了。”
奶白色的灯光应声填满车内,温觉非的睫毛轻扫他的掌心,他的手在瞳孔终于适应了光线之后收回。她将身上的西服拉开,一边叠一边问:“我睡了多久?”
白简行看了看手表:“大概四十分钟。”
“你该叫醒我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映着银白的碎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脸上:“看你好像在做一个很开心的梦,一直在笑,就没叫醒你。”
将梦里的内容和这句话联系起来,温觉非难以自控地红了脸,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细声问:“笑得很夸张吗?”
白简行看了她很久,而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像梦到自己中彩票一样。”
有点丢人,温觉非腾地红透了脸,垂头看见自己怀里叠好的外套,羞得直接把脸埋了进去。
白简行见状忍俊不禁,眼里的光随着笑声波动:“逗你的,只是在微笑。”语毕又补上一句,“笑得还挺好看的。”
温觉非的脸埋得更深了。
白简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问:“刚到家的时候听你说要参加棋赛?你是学什么棋的?”
温觉非答:“围棋。”
白简行有些讶异:“你也喜欢围棋?”
温觉非知道他为什么用“也”,当年白简行就是以“天才围棋少年”这一头衔名满一中的,连续好多年拿下全国围棋大赛金奖,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一个年轻棋手应有的内敛而神秘的风范。
“说不上喜欢,就是……莫名其妙地就选了。”
白简行点头,说:“我也很喜欢围棋。不过很久没下了,在国外很难遇得到喜欢围棋的朋友。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切磋一下。”
“我哪里能和你切磋?我简直是棋社里最差劲的成员了,比新手都不如。”
“我可以教你。”
温觉非说:“一般很少有人愿意教新手,一起下棋的话你的体验感会很差。”
“也不见得所有棋手都会这么想。只要教的人够重要,自己的体验感可以暂时放到一边。”
“但我真的很不擅长……”
“不打紧。我拿国赛金奖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说不定现在也下不好。对了,你知道我拿过这个奖吗?”
温觉非点头,心说,怎么不知道?他每一次拿奖,不管是关于棋赛还是别的项目,都会被电视台、广播、校LED大屏轮番播放,不宣传得尽人皆知绝不罢休。而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大一才多了一个理由选择棋社,选择进入围棋组啊。
但后面的话都是她独自藏了许久的秘密,虽然称不上时刻不忘,但也捂在心底好生存记着。她说不清自己当年对白简行是什么感觉,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是听说的罢了,实际上她能看到的都永远只是他匆匆的一个背影,虽然近在咫尺但也同样难以捉摸。她从没有蓄意想去接近他,但大脑却时常下意识地将关于他的每一分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的越多,对白简行的感觉也就越加模糊,叫她自己都捉摸不透。
“白老师不嫌我笨,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白简行把手肘撑在方向盘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问道:“你叫我什么?”
温觉非答:“白老师。”
他故意皱眉装作疑惑:“听不见,什么?”
温觉非立马会意:“白学长。”
他仍然不满意:“还是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白简行。”
他终于点头:“嗯,那棋赛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什么时候比赛?”
“大概一个月之后初赛。”
“那就每周二、四、六、日下午在南校区太空咖啡馆见,初赛之前让你上手,应该没问题。”
温觉非看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像是真的要帮她拿下金奖一样,忍不住开玩笑道:“您也不用把我教得那么厉害,就到不丢脸的水平就成,要不然到时不小心拿个金奖就不好了。”
白简行听后也忍俊不禁:“金奖不好吗?”
“我看过你捧金奖奖杯的照片,感觉特别沉。我力气小,怕崴了手。”
白简行笑意更深:“你要是拿得到,到时候我免费给你做苦力捧奖杯。”
她面露难色,像是真的在思考要不要雇他当苦力,最后却来了一句:“那……你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白简行无奈地笑了出来,平日里总爱板着脸的他此时笑得温和而光灿,这是因为她才有的笑容。
第三章 靠别的男生那么近做什么
太空咖啡馆如其名,是以太空探寻为主题的校内咖啡馆,贴满绚烂逼真的银河墙纸,星际之间明灭交错,悠扬的西方乐曲和空气里醇香咖啡豆的香气舒畅地将所有缝隙都填满。
这里是白简行给温觉非上围棋课的地方,用他收藏的一套德川蛤碁石作子,从围棋如何提子讲起,几乎称得上是手把手地带着她入门了。都说能把围棋下得好的人,往往运筹帷幄、行事缜密,温觉非在白简行身上可算是见识到了,难怪他会选择攻读管理学,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学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