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似和起身走到阳光倾入的飘窗边坐下,将军很乖的摇着尾巴跟随,一点儿不认生。
“那个过程到底是怎么样的,可以说说吗?”殷如瑟早就想问这一段了,奈何就连殷家最没心没肺的殷似鸣被问到,都眼神闪烁着打哈哈,不愿意多提。
“很难熬。”
过往在殷似和自诩冷静的大脑中翻涌,他也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来叙述,开了口才发现做不到。
“事故发生后,你被送到省医抢救,全身多处骨折、脾脏破裂、还有颅内出血……”
“抢救将近20个小时。”
“从深夜,到白天。”
“我们全家,还有周遇时,守在手术室外,寸步不离。”
“就像生了根似的,谁也没办法离开半步。”
“之后你进了ICU,三个月的危险期。”
“那段时间要怎么说呢?”
“你运气很好,又很不好。”
“有个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南城召开,来了不少国内外知名的外科医生,爸妈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将医生们请来给你会诊。”
“你得到了最好的医疗资源,自身情况却十分反复。”
“并发症、持续不断的高烧,往往解决了一个问题,不出一天又会有其他问题出现,弄得医生焦头烂额……”
“你也并非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你会在烧到半夜的时候浑浑噩噩睁开眼,对你看到的人说一串的胡话再在药物作用下昏睡过去。”
“你会喊疼,会问我们,自己是不是活不久了。”
“你会安慰哭得稀里哗啦的阿鸣,你说,要是你变成天上的星星就做他的守护神,多好啊……”
“你还会跟我交代很多小秘密,私房钱藏哪儿了,在学校图书馆后面的哪颗树下埋了一个空盒子的时空胶囊,还有你那本活页记事本。”
“你授权给我全权处理。”
“说起来也是很奇怪,原先我以为在这个家里你跟我是最不亲近的,结果你把自觉重要的私隐都向我交代了。”
“看来我这个二哥在你心里颇值得信任。”
“不过你醒过来的时候,问得最多的就是周遇时在哪儿。”
“你很虚弱,能醒过来的时间并不多,可能那时你已经意识到命不久矣,所以,你有很多话对他说。”
“你跟他回忆小时候,说到某件事还意难平的强调自己没错。”
“真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应该是你和他人生中,他对你最千依百顺的时刻。”
“你还反复问他会不会忘记你,他说不会,你就会劝他忘了吧,万一你死了,他得代替你好好活下去。”
“等到下次你再问他,他老老实实的说会,你又跟他生气。”
“你说你是不是很会折磨人?”
“虽然医生没说,但周遇时自己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对稳定你的情况有所帮助。
“他干脆住到省医隔壁的酒店,随传随到。”
“只要你睁开眼,必能看到他。”
“军训他是大二才补上的,大一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课,差点被劝退了。”
“他应该没跟你说。”
“其实大一学业的进度,他也是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学完了上半学期的课程。”
“三个月后,你情况转好,可以进行针对性的诊疗,当然也是不能再拖了……”
“先后两场大型手术都很成功,实在是老天垂怜。”
“你的命总算保住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恢复期,你身体上的伤在愈合,电子仪器上显示出你愈发平稳的状态,你却迟迟不醒。”
“你的主治医生、也是我的老师对我们说,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醒过来。”
“可能你会在睡梦中安详的死去,也可能在某一天突然睁开眼。”
“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爸妈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请来几波专家给你会诊,寻找别的可能性,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跟你说话,念新闻,讲故事,周遇时还把陆狩拉到你的病床前唱歌给你听。”
“你始终没有反应。”
“睡得很熟,很安静。”
“我们从期待,到绝望……”
“这种‘绝望’不是一直持续的。”
“人总是会想很多,很多变。”
“我们会安慰自己,你好歹有醒过来的可能性,所以爸给你建了一座医院,妈为你成立了同名慈善基金会,专门关怀和帮助和你情况相似的病人与其家庭。”
“大姐服装品牌有一条支线名叫SEES,根据你的年龄出设计,只在时装周做亮相,从不外售。”
“还有阿鸣,他做的第一款手游里有一个神级NPC。”
“想见她得穿越遍布满级怪的地图,打败几个传说级BOSS,在持续不断掉血的迷宫里摸索出口,最后潜入湖底,那儿有一座放到今天都能让游戏界各家美术组赞叹的水晶城堡。”
“你穿着华服、戴着钻石王冠,躺在摆满冰玫瑰的殿堂里——沉睡。”
“最顶尖的玩家通过重重考验去到那儿,向你献上最高规格的骑士礼仪。”
“玩家们什么都不会得到,但是能见到你,是游戏世界里最高的荣誉。”
“而周遇时……”
“他在某个春天考了潜水执照,某个夏天跟完虔诚征服者欧洲巡演的全程,某个秋天计划性的横扫世界排名前十的蹦极圣地,又在某天冬天全副武装的出现在长白山雪场,请前国家队运动员教他滑雪。”
“他为你做了你想做的、他能够做到的任何事情。”
“不问结果,不求将来。”
*
这天周遇时哪儿也没去,在家里处理了一些工作相关的邮件,打开电视没头没尾的跟看了两集悬疑剧,下午打开冲浪泳池游了两千米,游完以后又花三小时给整个池子做了清洁……
时不时的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信息。
无关紧要的私人派对邀请,周家各房亲戚例行公事的新年问候、没点叉数的直白乞讨……毫无新意。
然后周遇时悟了。
他只想收到殷如瑟的短信,除了她之外,其他的都是打扰。
晚饭吃面。
周岩海先生难得来探望他,从周塘带回来的鸡蛋挂面,汤也是厨房拿的乳鸽汤。
把汤一热,大碗分成两份,烧水煮面时再随便洗点儿时蔬一起煮了,补充维生素。
菜是菜农去园子里捡的,新鲜的菠菜、油菜和莴苣,还有后山竹林里挖的嫩笋。
足足三大筐。
周岩海嫌麻烦,他一个人哪儿吃得了这么多……
楼香寻非让他带回来,说是,周遇时爱吃不吃,主要是带给瑟瑟。
就听听这话,亲孙子喊得连名带姓,殷如瑟就亲热的喊小名儿。
面煮好了,父子两各自坐到餐桌一端,讲究的就是一个食不言。
那桌子也够长,面对面都有差不多三米,跟自己吃饭没区别。
周岩海和周遇时同时用瓷勺舀了一口汤,稍微吹了吹热气,凑至唇边吸溜——
加了笋的汤鲜得人灵魂升华,两人齐齐被惊艳,再看对方,想到了老太太心心念念的人。
性别女,姓殷,排老三,跟周家的不能说毫无关系,再耗下去可能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了。
周岩海忍不住问:“瑟瑟怎么不在?”
周遇时此刻虽然也在想殷如瑟,但被父亲正儿八经的询问出来,就好像她应该在这里似的,不在反而不对?
“当然是在殷家。”他回得没好气,像个逆子。
周岩海知道两人从年前开始闹别扭,出主意道:“待会儿你把那筐笋给她送过去,她从小就喜欢吃这个。”
“她从小喜欢吃的可多了,南楼果林的黄桃和香梨,我院里那颗枇杷树上的枇杷,后山的笋,塘里的鲈鱼……”周遇时记得比谁都清楚。
周岩海都开始同情儿子了:“给她送去吧,好歹是个见面的机会。”
“好歹?”周遇时筷子斜戳在碗里,抬起头不愉快的看他老子,“请问您到底是在质疑什么?”
不等老的回答,小的强调:“她跑不了。”
“问题在于你想追也没方向追。”周岩海不慢不紧的指出要害,下儿子的面子,不需要挑日子。
汤再鲜美,周遇时也没食欲了,放下筷子,叹着气往椅子里一靠,完全垮掉。
周岩海耐心的劝:“把笋给她送去。”
“送什么笋,又不是大熊猫……”周遇时冷不丁道,“昨晚她在这儿。”
周岩海愣了下,不解的看着儿子,隔着三米长的餐桌。
昨晚在,现在又不在了,那到底和好没有?
周遇时抿了抿唇,重新组织语言,把昨晚发生的事毫无保留的跟老父亲坦白。
他也着实需要倾诉,最好再得到一点有建设性的意见。
“就这样,她回家了,我这儿等通知呢。”说完,周遇时击响双掌,再这么一摊开,压根没辙。
周岩海很开心的笑了:“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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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醒来的第五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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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遇时可太明白老父亲的笑点了。
如果说十年前是殷如瑟用尽全力面前与他战至平分秋色,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然沦落到等通知的地步。
唏嘘得很……
“你是独子。”周岩海跟儿子总结,“这本来是个优势,但跟殷家横向对比起来,反而成了劣势。”
周遇时太懂了。
年前海岛上,殷如瑟明确跟他表示开学不会住景江花园了,当时他有意让殷似和帮忙说服。
毕竟以南综大为中心向外辐射十公里,没有比这里更舒服的地儿了。
周遇时的视角里,他只是和殷如瑟在某些方面没有达成一致,还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结果前天,房产经纪带殷如瑟看房了。
定位在南综大北校区附近的新楼盘,跟景江花园直线距离有个五六公里吧……
她发了名为‘举棋不定’的九宫格,每张图里的房子布局采光都各有特色,看着确实不错。
最重要的一点,殷如瑟特别鸣谢本次看房的全权赞助人,她的二哥殷似和。
不仅如此,殷如琴留言包了她的家私家具,殷似鸣送一切带‘电’的家电产品,许灿几人表示乔迁礼物已经准备好了,龚越打听搬家日期,确定了大家一起过去给她热闹热闹。
周遇时就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看他们众乐乐的万年孤寂感……
诚如亲爹所言,假如殷如瑟是独生女,那么她所得到的外力‘支持’是有限的。
而对于一个昏迷十年奇迹醒来,正努力和社会接轨的人,周遇时作为她的竹马、她曾经的婚约者,将会在她内心占据更重的分量,现实中也会得到她更多的依赖。
遗憾没有那么多假如……
殷如瑟除了他周遇时,能仰仗和依赖的人可太多了。
“我能怎么办?”认清现实后,周遇时也只能带着可控范围内的小脾气,微怼老父亲。
周岩海道:“不要老想着怎么样做才是对她最好的,她有自己的打算。任何时候,你都无权干涉别人的人生。你能干涉到的,都是她默许的。”
这就跟网上著名的‘伤害论’一样。
我在乎你,便给了你爱我的权利、伤害我的资本。
相爱相杀不可怕,癫狂而已。
其中一方对另一方无所谓了,那才是最致命的。
“以前你替她完成心愿清单,说起来很令人感动,但那是她还没在昏睡时的情况。现在是另一种情况,她醒来了,有思想有想法,完全可以凭个人能力把想法化作实际行动,不再需要你帮她实现。一件事情上,不能总是你进她退,你也要学会让步。”
周岩海耐心的劝服儿子,“她不愿意退了,你就该想想自己要做点儿什么才能在她的世界立足。”
“她昨天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尝试那些危险的极限运动。”周遇时知道这不是问题根本,所以又道,“不过在她答应我之前,我也决定如果她真的很喜欢,尽管去做就是了,好的坏的,我会陪她一起承担后果。”
周岩海强调:“前提是她允许。”
周遇时面部表情一僵,差点被噎死。
周岩海又轻松的笑开了:“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她不允许的情况?”
当初在周塘,老太太寿宴那天,儿子也被他描述的限定情景逼出一句真实的:我没想过有一天会不喜欢她。
感情是最经不起蹉跎的,珍惜也要用对方法。
强加的‘为你好’算什么为你好?
这些年,周岩海逐渐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目光落到同样重感情的周遇时身上,见他不的章法的胡乱作为,总是要提点一些。
周遇时被老父亲这番话连消带打,斗志都丧失了,不要形象的瘫在椅子里,“那您说,我到底要怎么做?”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等通知吧。”周岩海吃好了,放下碗,抽纸巾擦嘴。
周遇时灵敏的捕捉到这句话里关键的两个字:“暂时?”
“通知来之前,好好想想自己有什么优势。”周岩海侧首看了一眼厨房方向,理所应当的使唤,“去,泡杯茶。”
*
这一天,殷如瑟也过得五味杂陈的,千种滋味儿在腹中翻涌,她愣是无法从中先提炼出一味来针对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