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执笔的手腕一定。
“我不同意。”
簪缨听着那秋霜切玉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缩了下肩膀。卫觎直接将蘸满朱墨的小羊毫掷在案上,溅出一道斑驳的红印,道:
“之前唐氏给我兖州军提供军费,靡费无计,已是元气大伤,攻下洛阳后,皇宫内府的孥币你又不让偿还唐氏的亏损,说北方初平,国士要揽,军士要赏,用钱处多。如今的唐氏,哪怕恢复个三五年也未必向荣如初,能酿成什么祸患?此为你祖产,谁也动不得。他沈蹈玉大义凛然,叫他当面来跟我说!”
簪缨早知此事卫觎不会轻易点头,也不用回头看他此刻脸色,靠在他胸前,勾了他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心平气和道:
“小舅舅说的,我都想过,可是等恢复过来以后呢?
“挨过饿的人最易吃到撑,只怕到时底下的人自恃立国有功,志趣日渐骄逸,欲壑难填,哪怕唐氏大部老人忠心耿耿,只出一个,便是国之蛀虫。
“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若不及早防患,便如离离原草,一岁一荣,到时再想管理便难了。固然可设下监管部,但眼下人手本就不足,要优先于两省六部八座,如
何分心他顾?”
卫觎落下眉眼,“我说我不同意。”
“唐氏是我母家姓,我若抬举褒奖,便是无形将商业的地位拔高。”簪缨扭头据理力争,“现今北虏才灭,天下还不到粮充地足的稳定时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经商成了风气,百姓逐利弃农,则失国本。”
关于此事她非一时冲动,只为图一个克己奉公之名,而是真切分析出了利弊,故而分辩起来也有理有据,胸有成竹。
卫觎看着那双论起国事来格外熠亮自信的桃花眼眸。
她身上所负的双刃剑何止一把。
她借佛氏起势,转头又要整治佛门;唐氏是她的起兴之根本,待她一步步走到顶峰,却又要回过头节制她母辈辛苦留下的基业;甚至她本身的女子身份,也注定让她走的路比男人更难。
但她的成长蜕变,一次又一次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这座宫里,好像她本就属于这里,如同一位天生的君王。
世人皆以为,女子若想超越男子成事,必然得是英姿飒爽,雌雄焉辩,可他的阿奴又从未掩饰过她的娇婉。
就如此刻,她赖在他怀中与他论政,他又安敢将人小觑了去。
卫觎从前最大的私心,便是想让簪缨被全天下人仰望。
可这一刻,他的灵魂激荡悸动,突然小气起来,不愿如此闪耀的珍宝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见到。
“原本想着,”卫觎沉默半晌后开口,“将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儿,不论男女,取姓唐氏,继承素姊衣钵……第二子承子姓,为三哥一脉的香火,再往下,才姓卫。”
簪缨第一次听他吐露如此打算,当场呆若木鸡。
卫觎转眸与她对视,“后来才反应过来我糊涂了,女子生育多风险,若阿奴愿意生,咱们有一个孩儿也便够了。”
“只是还没想好要姓什么。你就勾没了一个。”
卫觎把着她柔软的香躯,“不委屈么?”
“……好呀你呀。”簪缨怔定许久才反应过来,卫观白,这个人平日看上去衣冠楚楚的——虽然私底下有时也不太正人君子,但至少对她是循序渐进,止乎于礼——虽然……也不太守礼了,但总而言之,他在她心中的整个形象还是伟岸光明的,好家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连未来孩儿的姓氏都打算上了。
簪缨与他再亲密无间,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咬唇拿肩膀向后一撞,自是如卵击石。
卫觎纹丝不动挨了一下,将手探入簪缨宽大袖口,失神似的摩挲她光滑柔嫩的手臂,轻道:“我认真的。”
“你莫说了!”
簪缨低嗔。
殿外虫鸣约隐,灯影脉脉。簪缨自己消化了一阵,方找回镇定的语调,“我忘了听谁说过,一个人越往高走,越要削骨剔肉去适应高处那个身不由己的樊笼,为了立稳,为了巩固,变得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但是我未觉有什么难以适应的,在豫州是,青州是,来到洛阳依旧如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许是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吧,簪缨在烛光的映照下含着眉心笑了笑,唐氏的祖辈贩马起家,也许只是为了让家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
到她外祖一代,其势渐成,发下成为天下首富的宏愿;
到她阿母,毕生致力于打通西域与海外商路,造福国民;
到了她这一代……
为国为民,我心亦如之。
尽管重生之初,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抓紧唐氏的财产,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败掉。但一路行来,她做下这个决定,有不舍,却不会后悔。
“小舅舅,”她不忘提醒卫觎,“若我将来有一日忘了初衷,做下
什么糊涂决定,你一定要提醒我啊。”
卫觎对上她那双坚韧又勾留的眼神,听着她豪言与撒娇混同的语气,再难忍受,蓦地反剪簪缨双手,将人一把扛在肩头站起,大步走向床榻。
“今晚本来没想动你——”
簪缨好好地抒着怀,突然大头朝下掉了个个,下意识哎地一声,两只足履凌空踢动,生怕摔落下来。
然而卫觎扛得很稳,只不过这个姿势太像马匪抢占良家闺女了,簪缨被反扭的手一动都动不了,被禁锢得羞耻不已,心怦怦狂跳。
听他话中意思,他不想,难道还怪自己逼他了不成?簪缨嘴硬:“哦,这个借口寻得好,就像皇上说他本来没想不早朝,只怪后宫佳丽太……”
她的话还没完,卫觎把她掼在软褥间,尾音跌碎成令人耳热的低吟。
卫觎拄臂,不苟言笑地撑在她上方,目光深浓凌利,“那我怎样,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那是你,大公无私,总想着他人。”
她怎么无私了……簪缨被卫觎身上那种引而不发的侵.凌感迷得目眩魂饧,心想,她也会为美色所迷,就如此刻,小舅舅一笑不笑地盯着她,她却忍不住脸红心悸,膝窝发软。
“你还是生气,要罚我吗?”她不敢跟他强了,小声地问。
卫觎滚动喉结,“疼疼你。”
……她便如一叶失楫的轻舟,被他尽情戏弄于股掌。
极乐之后,竟是委屈地在卫觎肩膀咬下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娇情无限:“我要死了……”
卫觎极低地长叹一声,他的袴里冰冷湿腻。“我才是要死了。”
“府君。”
荆州治所襄樊城,这时节山上的茱萸成片成片地盛开。
山林掩映间,一处湖源水盛的野塘前,踩木屐着禅衣的谢韬正在闭目垂钓。
长史走来,在自家郎主也是荆州刺史耳边低语几句。
谢韬睁开眼:“唐娘子手下之人,向她谏议遣散唐氏?能人啊。”
他沉静半晌,直到鱼竿微动,淡淡一喟,“卫十六几次致信约我见面,现在看来,洛阳气候已成,便去会一会吧。”
长史听了不免担心,“府君一身安危牵动整座荆襄,那卫大司马,作风悍野,万一对您不利……”
适时鱼竿大动,水波生漪。谢韬没有急着提竿,摇头道:“旁的我说不准,卫十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便约在,上蔡。”
这名风流儒雅的男子挥臂猛提,一尾长逾一尺的鲤鱼贪饵咬钩,跃出水面,鳞片在曜日下粼粼生光,溅落水花无数。
第154章 生辰喜乐。余生顺遂。……
建康, 太傅府。一纸信笺放在顾沅的案头。
老人盯着纸上的八个字,久久失语。
他当初命子向洛阳寄出一书,上面写着“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是侥一毫之幸, 想以此打动十六和那名不输于她母亲的女郎, 让他们不要冲动行事。
而这回信,同样也是八字:王臣蹇蹇, 匪躬之故。
看信上娟秀的字体, 必是出自簪缨之手无疑。那女子, 将这八个字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他的本意, 是时运偃蹇, 臣子守忠,不为自身,只为家国。
而簪缨回复的意思,她虽未明说,顾沅也一瞬了然:在时局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她与卫觎当初在南朝的压制与北胡强敌之间门夹缝生存, 始终不曾放弃光复之志, 他们所为的也并非是自己。
这句话后面, 原还有八个字:以去愆尤, 保我黎庶。
顾沅脸上浮起一缕意义不明的苦涩笑意。
他并非不曾听闻十六和阿缨在洛阳施行的举措:收没世族庄园、废除九品制、为百姓作主严惩欺良凌庶之徒……
阿徊千方百计打听回的消息说, 他们初入洛阳城时,改换亡魏朝廷六部的旧官,唯独不废刑部与大理寺,如今洛阳的刑狱人满为患,收监的徒人大多数皆是上品之家的纨绔子弟, 无不是罪慝累累,从前受庇于家族势力,苦主求告无门,君相不闻不问,无人可奈何之。慑于卫觎的强兵,那些被收拾的世族也都老老实实,不敢作乱。
下悯庶民,刑上大夫,此百年未有之景象。
顾沅知道,南朝,如果还是今日的南朝,再过一百年也见不到如此清平公正之事。
而经此一事,南朝的世家更不可能容得下卫觎。
他此前所做的种种弥合双方的努力,便都无意义了。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
顾沅怀着无限苍茫之感,推窗见檐外青天。他让苍头唤来孙女顾细婵,看着这个年轻烂漫的小女郎,不由愧疚:“当初该让你与卫公一同北渡。”
顾细婵却洒然一笑,摇头道:“我不走,阿婵陪着祖父。”
丞相府,王逍父子正在书房,思索应对洛阳之策。
王瞿之听闻洛阳城那边,卫贼与那唐氏女公然霸占皇宫,不知羞耻地裹缠不清,还大刀阔斧搞什么新政改革,口上痛斥,心中忌惮,眉锁目鸷,失去了往日的风度,急声道:
“阿父,事到如今,何必再讲仁义,不如将那伙贼人的同党通通抓起,要挟他们卸甲还权!”
王逍沉吟不语,王家长子极力劝说道:“我已打听清楚,洛阳有个沈姓谋臣,出身寒氏,许多计策皆出他手,听闻他还有一老母在吴地,也有昔年同窗旧友在京;还有那傅则安,当年陛下降旨赐死,此人却抗旨隐匿,根本未死,如今也投了卫贼旗下,听说他那个私生妹妹也羁留在吴郡……还有卫氏、唐氏、檀氏,我不信他们的族人师友都逃去洛北了,总会有漏网之鱼,只消通通抓住,发檄洛阳,不信姓卫的置这些条性命于不顾。”
王瞿之眼色一狠,“——哪怕卫觎是虎狼之辈,狠硬心肠,女人总会心软,纵不能一击而溃,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击其痛脚也好。”
王逍闻之,似有意动,但思量再三后,终究摇头:“莫忘了京口还有数万兵马虎视耽耽。我王氏立足江东,最重家声,如此行事岂非学那霸王蛮主,令名家侧目耻笑,落入青史,亦败笔污涂。
“此计不妥,莫再提起。”
王瞿之讪然,“阿父却以为该当如何?”
王逍攫掌击案,“熬吧。”
“什么?”王瞿之以为自己听错。
王逍道:“你难道不曾发现,卫觎在攻破洛阳之后,其后的收翼州、收并州,以及他自幼立誓心心念念想去收复的长安之战,都未亲出。这与他好战亲躬的性格相违背。说卫十六身中寒疾的传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想,他是强弩之末了。”
“阿父的意思是?”王瞿之眼神一亮。
“当初祖松之征战何其勇猛,死时何其泯灭无声?”王逍冷笑一声,“只要集中兵力支撑住建康不失,拖延时日,总有一日会熬死卫觎。他一死,北方不就群雄无主了吗。”
这位向来从容澹泊的王氏家主,随着笑音,声音里透出一种寒侵骨髓的阴狠。
举手欲敲书房门的王五郎,定定站在庑门外,那只手微微发颤,许久也未落下。
卫觎未打下洛阳,为南朝守国门的时候,有人盼着他死;卫觎驱逐胡虏收复了洛阳之后,还是有人盼着他死。
他那一战一战打下的功勋,都成了他谋逆不轨的罪证,他因守国落下的伤病,也成为政敌讥笑攻讦他的软肋。
而说出这种偏诐之言的,是他血脉相连的父兄。
王璨之垂下手掌,这个放浪形骸了半生的世家子突然觉得疲惫。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究竟何用……莫非王氏三子,当真不敌卫氏一儿?
耳边传来几声莺鸟的鸣叫,王璨之抬头,见停栖堂前的几只燕子,意兴阑珊啄了啄乌羽,忽而振翅飞出乌衣巷,不见踪影了。
王璨之神色安静地立了片刻,无声回了自己屋子。
当夜,王家五郎留书离京,开始北上。
次日,蜀王李境命长子李容芝携亲兵回蜀,守卫封邑。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即,对于在这个节点终究选择了让长子离京,蜀王也觉有些过意不去。
但父母往往是不会承认自己偏心的,送长子出门时,蜀王威峻的神色一如往常,抬手时他略顿了一下,生疏地落在李容芝肩膀,干干道:“你弟弟年小,你是长兄,莫与阿兰计较。”
李容芝看一眼乖巧站在父王身后眨眼的李涵兰,垂眼应道:“父王多虑了,兄弟友恭,家事兴和,自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