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含歉,“阿奴,今日不行。”
簪缨倏然睁开那双妩媚水润的眼眸,对上卫觎漆黑的眼睛。他抬身与她分开些,“今日我有些不好,怕伤到你。”
他们之前约定过,卫觎不瞒病状,有什么变化都坦诚告诉簪缨,以免她不知底里胡思乱想,反倒担心受怕。
簪缨不是经不住风雨的娇气人,开诚布公,反而是对彼此的信重。
簪缨果然马上正色,眼中的丝丝香媚褪去,水眸清霜凝露,半倚起来问:“从何时开始的?能坚持吗,可要去找葛先生?”
“能,别怕。”卫觎捏捏她柔软的指骨,改为支膝箕坐的姿势,瞥下长睫,散漫地自述病征,“从白天见你御马风姿,心便乱了,想看你骑在我身上……”
“卫观白,可以不说得这
样明白。”簪缨怔愣后,终于弄懂了这个人今日体内蛊毒作乱是真,人也不见得老实,冷着脸,实则是红着脸打断他。
她指着床下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许说,什么都不许想,去冲一冲,回来打地铺好睡了。”
这是他们之前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卫觎对簪缨有种日渐加深的占有欲与需求感,不是限制她的行止,而是夜里定要抱她同眠,方能安寝。
蛊毒发作时,只要卫觎自信不会迷失神智,哪怕打地铺也要与阿奴同屋,知道她在身边,他捱也能好捱一点。
这种作死的行径在行医多年的葛清营眼里,简称为倒行逆施。
这就好比在一匹饿狼面前放有一块香气喷喷的肉,却用五条粗壮的铁链锁住它四肢加脖颈,能看不能吃。
这种事换作寻常男子都无法忍受,何况是中有随时激人欲望蛊毒的血气强健的卫觎。
而且他的身上还没有锁链!
葛清营疑惑唐娘子也是深明大义的人,卫觎乱来,她为何也一味纵容,难不成年轻人都是如此色令智昏吗?直到他渐渐地发现——
卫觎真能做得到。
不说别的,有簪缨在旁边约束,他喝酒的频次都有所降低。葛清营再给他诊脉,百思不解地发现大司马的蛊毒虽然没有减轻,但也没往狂乱恣虐的方向发展。
他好像用自己的意志生生在血肉中铸了道坚固不破的枷锁。
只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心爱之人相守。
卫觎闭住唇对簪缨点点头,转去沐浴,借着簪缨洗剩的水没换,洗的时间比她还长些。
回来的时候,馆舍灯烛只熄至两盏,侍女也已经把地铺在榻子的脚踏旁边打好了。
簪缨面朝里躺在落下的帐中,薄纱内透进朦胧的一点光,卫觎不用想便知她还没睡。
他中衣宽松,隐约露出一片冷白色的健硕胸膛,还是上去躺在簪缨身后,抱了抱她,簪缨躲开,轻道:“你下去。”
她深知何事能玩笑何事不能。
“哄你睡着就下去,我好多了。”卫觎声音明显比方才调笑时冷恹,身上却还是滚热的。
“你别逞强。”簪缨背对着他,徒劳地裹住被子隔开他,满身自带的花味体香却挡不住。
“为了你,我不敢。”卫觎闭目轻叹,压低声音,“如果阿奴想……”
“卫观白。”簪缨警告道。
卫觎低眉笑,额头埋在她后肩上,“我是说如果阿奴想说说话再睡,我乐意奉陪。”
簪缨知他故意,面朝里壁,呶起娇嫩的唇。
卫觎便规矩地拥着她,喁喁问了她几句今日赶路累不累的话。簪缨听着,始终没转过身,却也慢慢放松了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两人抵足而眠。
簪缨被热烘烘带有男子气息的身躯从背后抱拢,数着他匀重的呼吸有一时,浓密长睫交错合上,睡着了。
次日清早,簪缨请来葛清营,在卫觎无奈的眼神里确认他已恢复,方继续上路。
又一日,卫觎与簪缨的行队抵达虎牢关。
今日有些起风,风里有黄沙。簪缨眺望着眼前巍峨耸立的关门,想到昔年周穆王便是在这里牢虎,遂成此天险。眼前的关隘奇峻险峭,守着洛阳东面门户,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她的小舅舅胜过万人敌,就是在此打开了攻破北胡,收复河山的契机,功成千古。
守关的是北府轻骑,附近还驻扎着不下万人的军营。瞭望兵在阙楼上见大司马回,忙传讯打开关门。
进关后,卫觎令队伍原地休止。他拂衣下马,在簪缨疑惑的目光中牵过她的马匹,来到雄关最高一座瞭望台的塔底,向
她伸出一只手。
“做什么?”簪缨交出自己的手,被卫觎轻轻一带,便安全地跌进他臂弯里。
随后卫觎却是背对她屈腿,稳当地把她背了起来。
“做什么?”簪缨脸颊挨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倒不在乎有多少人看,这次是笑着问出声的。
实则那些守关兵早已默契地背过身去,哪个有胆窥视大司马的私昵之事。不过卫觎还是在簪缨身上加了件披风,遮住他不用看也能想象出的曲致风景,颠了颠她,“上面的风景好,一直想带你来看。说过要赔礼么。”
簪缨眼神明亮。
原来是如此的赔礼法。
“这么高,背我上去呀?”簪缨前夜睡下时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想要矜持些,却还是忍不住吹着他的耳洞玩起来,十足撒娇的语气。
这显然是她喜出望外的意思。
“老实些,跌了你不管。”卫觎侧了侧头,语气佯凶,躲着她的使坏,又眯起眼睛笑,“阿奴觉得我不行吗?”
“那得上去才知道。”簪缨彻底放松了自己,双足在他身侧轻轻晃荡一下。
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背过她的缘故,此时的女君不像女君,像个小女孩。
她把这话同卫觎说了,卫觎背着她沿黄土夯垒千年的陡道步步登阶,听后沉默一会儿,声音温和低沉:“有的。我背过你。”
那是簪缨很小时候的事,簪缨听了惊讶,她记得他抱过自己,但不记得何时背过她。
她努力地回想,依旧无果,卫觎仿佛能想象到她此时皱眉的样子,说无妨,“以后我还会背你无数次,保你忘不了。”
“那你累了怎么办?”
“八十岁也背得动你。”
“我变重了呢?”
“八石也——”背上的人活学活用含住他耳垂舔咬,卫觎笑嘶一声,头微微后仰,“我没说,我错了,阿奴永远苗条轻盈。”
真的很轻,就像一朵幽兰做的云浮在他身上。越往高处,风声越大,卫觎的眼睛被风沙吹得有点红。
早知道她会这样快乐,他该更早地陪她登高山,观沧海,带她看世间一切壮丽景致。
就这样背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由着她快活地在他身上耍赖撒娇,再不分离。
“我让阿奴觉得孤单了。”
簪缨在卫觎背上一静,慢慢圈紧他的脖子,照着他露出的后颈很轻地啵了一口。
“那就拿一辈子来赔我吧。”她闭眼轻道。
“说定了。”卫觎应她。
卫觎选的这座瞭望台真的是虎牢关最高的一座,平时鲜有人至,便是兵丁瞭望观敌,也不会到这么高这么险的地方。越往上去,土阶的棱角越模糊,还有野藤杂草缠绕拦路。
但卫觎的步履很稳。
而且他绝不做有些炫武男人喜欢做的,故意颠簸吓唬背上佳人以为逗趣的举动,始终稳稳拢着簪缨膝弯,一步一个脚印。
簪缨在半山腰向后回望,只觉来时的阶梯笔直向下,自身如同空悬在风啸浮云间。
可即便在登天梯一样的悬峭视野里,她的心依旧踏实得很。
“累不累?”簪缨凑上去用唇轻碰他的额头,没见汗意。
“我到八十岁了吗?”
塔顶的落脚地,只有一丈见方,从这里俯瞰,却可以看见蜿蜒无际的黄河。
卫觎轻轻放下簪缨,为她抹平裙皱,又理了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
眼前千山壮丽,苍岚起伏,澄波如练,大涌东流,二人并肩共望着此景,一时无言。
人在这样高的地方,心境会产生一种变化,何况当世唯有这两人有望改变天下格局。今日他们来到这发生过无数战役的古战场
,登高临远,滚滚无尽的黄河水就在他们脚下,怎能不心生豪情?
卫觎给簪缨指,南面是嵩山,西边是洛阳,再远便是长安。
簪缨看着这片卫觎打下的江山,说:“建康在我们背后。”
卫觎看着她,“废世家数百年风流,成败曲直,功过是非,皆由青史后代口舌评说,怕不怕?”
簪缨笑道:“我曾听杜伯伯讲,阿母当初决定压低南朝的半分商税自掏腰包时,说过一句话:若使天下人人温饱足,何必一家万贯。”她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那么,若使天下才士皆有机会簪缨,何必世家千年。”
两人十指相牵,四目对望,眼睛里都有对方。
卫觎带她上来时已经不早了,很快日落月升,溶进龙鳞般汹涛浊浪的碎金换成雪银,簪缨还舍不得离去。
她等到星星出来,感觉此情此景如梦,是抬头见天阙,手可摘星辰。
雪色的流光缎披风在她身上,经夜风吹拂,宛若一汪盛满星光的流动银河。她站累了,就崴在卫觎怀里,无限满足道:“此夜真美。”
卫觎直接把她抱起来,单用一臂,卡着她的丰臀固定在自己臂弯中。
簪缨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两手下意识扳住最稳固的地方,那是卫觎的肩膀,她听他向阶下喊了声:“有酒吗?”
随行在十级阶子下闭目塞听的丁鞭没有漏过这一句,自从卫觎破酒瘾后,酒囊他是终日随身带的,很快猫步上来送酒。
到塔台上丁鞭没敢多看,递了酒囊,马上又退下去十来步。
簪缨感受到卫觎浊热的呼吸,她头顶有星月,脚下有山河,眼前这双眼睛,却比日月山河都要雪亮钧重。
“你喝一口。”
簪缨以为他要喝洒,却不想卫觎深邃盯着她,把囊口对着她,语气宛如引.诱。
“观白,你是不是?”簪缨低头,垂散下的鬓丝飞舞在她眉边,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
“不是。”卫觎喘息深重地等着她,又说,“我不知道。”
他只知临此高台,踏此山河,伴此佳偶,他的欲心无限喧嚣膨胀,血液狂流,似要撑破五脏百骸。是因为蛊毒也好,还是男儿天生喜好征伐的野心也罢,都不重要,他只知道眼下还缺两样东西,他渴之以狂,定要得到。
冲喉烈酒,美人绛唇。
簪缨与他对视,双手捧起酒囊喝了一口,卫觎随即用另一只手钳住她的小脸向下,含住她唇,将她口中酒水尽数抢夺过来。
他喝酒历来很凶,托举着掌中不盈一握的云朵,仰头闭目陶醉地纵饮这美人酒,却又分寸温柔,没让簪缨呛咳一声。
皮囊坠落在地,汩汩流出的透明清酿泅湿了良夜。
簪缨醉在这幕天席地的纵意里。
直到两人口腔中被酒气,芷香,和一种雄性阳刚味道占满,分不清彼此,方从缠绵中睁开眼。
卫觎仰着头,那酒好像喝进了他眼睛里,水光熠亮得随时会流淌下来,“阿奴,我好想娶你。”
这才是他此刻心中最深的愿望。
簪缨用力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强烈的心跳上,他把她托举得这么高,好像要请天上仙宿做个媒灼,他的手臂这样有力,他的眼神这样稳,她声音发颤:“我们等到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成亲。”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卫觎在她柔软的胸脯间闷了一会,不说害怕等不到,低冽的嗓音轻笑:“只怕岁尾无吉日。”
“只要能与你长相厮,日日是吉日。”
小满这日,兖州大司马与青州唐娘子的行队抵达洛阳。
此日中京不设街禁,天街两傍士庶摩肩,争相观睹。
徐寔带领文僚与亲卫迎候在东城门阙楼之下,其后是卫觎旗下各营将官校尉,再其后,便是洛阳的几大世家家主,不得不露面恭迎洛阳新主。
王承立身其间,两眼凝望那道由远及近的丽影,神色阴晴不定。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之前长嫂口中的转世佛子,这些日子经一篇不知出于谁手的《佛子赞》在中京广受热议,引起佛教徒狂炽追捧的人,竟然会是唐子婴!
第139章
数日之前, 一篇佚名氏的《佛子赞》在洛阳悄然流传,言沙门优昙花开,应于东方。
东方属青, 正是那位坐镇青州的唐娘子, 为菩提萨陲转世。
赞中又言唐娘子入瘟城治疫, 救起万人之众,而身不染疫, 是神迹显现, 立大功德。
赞文辞采俊利, 善用骈俪,难得的是深入浅出, 使道俗皆能看懂,还朗朗上口, 连街头巷尾三岁小儿都能背诵。
中京人也不是傻子, 很快想到那位唐娘子与夺取洛阳的南朝卫大司马之间关系颇密,有人在此节骨眼传播此事, 或为造势。
有门路的即遣家人去打听真伪, 谁知真有此事。
很快,从陵川赶来的北府精骑押了一队战俘直入洛阳, 将真相公诸于众:东边那场瘟疫的起因是北魏败军故意为之,有心祸害百姓, 搅乱社稷。
其后,北府将尉将这些败类在牛马市斩首示众。
久做魏民的洛人得知, 无不震惊。
而唐娘子救下的人也不止万人,以山阳城为中心的周左城镇, 受益者至少在三五万间, 若非唐氏出手及时, 只怕烈瘟还要扩散,若任由发展到炎夏,还不知后果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