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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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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奴长高了。”卫觎眼神深渺,如喟似叹。
  簪缨一愣失笑,也借着晨光重新仔细地打量卫觎。
  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却仿佛此刻才如真正的初逢。
  昨夜月黑更深,今朝风清日白,那些急切的,热烈的,黏稠的浓情过后,他们静下来观察彼此的目光交汇,相濡以沫。
  只是簪缨悄悄比了比,再高,也只才超过他肩膀一点点啊。
  ·
  卫觎收复洛阳的消息传回南朝,举国轰动。
  尤其京城建康,北帝的首级至今悬于朱雀桥头,无论士人还是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每每从桥上经过举头,皆不自觉挺直脊梁,人心大振。
  然而就在坊间庆贺之时,朝中却上下惊忧。
  如今晋帝李豫病笃,每日清醒的时辰不过三四刻钟。李星烺不是李豫精心栽培的李景焕,既无胆略也无手腕,太子主不得事,早朝停朝已久。于是两省的王逍、陆抗、卫崔嵬,三公之一的太傅顾沅,加上稽留京师的蜀亲王李境,组成个临时廷议,每日政由此出。
  这些人各有立场,往常对于卫觎在北面的战事,以及各州军政都互有辩议,然今日的争执格外激烈,为的是大司马提议迁都洛阳一事。
  “国鼎断不能轻动。”王丞相的反对意思很明确,态度也很峻刻,“大司马固然兵力披靡,立下不世功勋,然而洛阳初复,还不稳固,此时轻率渡江迁都,于国不利。”
  这是明面上的说辞,实际上,谁不知卫觎早已不受朝廷羁縻。
  兖州在他掌握,洛阳城内此时也必由他分兵驻守各路城门,南朝君臣就这么过江去,与一脚踏入其彀中何异?焉知,卫觎不会行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勾当。
  王丞相目瞟老神在在的卫崔嵬,沉声道:“依某之见,京都暂不宜动,可另派节度使赴洛阳,整治诸般庶务
  ,待北方一切安平,再议不迟。”
  卫崔嵬似没留意丞相的眼色,没有开口,尚书省右仆射陆抗先是不赞同地一笑,“明公未免想当然耳。公可忘了,去岁朝廷曾派监军去往兖州,代天子行假节,结果大司马——咳、”他看卫中书一眼,把不听调也不听宣几个字咽回去,“什么也没说,就让那名监军连骑了三天北原大马,把他一副身子骨都骑散了架,监军回来后看见四条腿的就晕,至今坐不了牛车。”
  陆仆射看出王丞相到了这时还困兽犹想斗,想派使节入驻洛阳,妄图与卫觎分庭抗礼,节制其权柄。
  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莫说一个小小节度过去,卫觎有得是法子折腾人,便是南朝整座朝堂搬过去,那卫觎正眼看得见哪个?
  此子已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了。
  再说那青州还有个唐娘子,这一年来奔走经营,同样气候大成。
  朝廷曾想抑制唐氏,向青州之东的海域邦国连下谕诏,禁止与唐氏贸易,又遣使通传给青州各大堡主,强调豪强与巨贾勾连,无异谋逆,令众不可接纳唐娘子在青州经营。
  然而南北之势从来是此消彼长,卫觎在中原腹地连连得胜,势不可挡,那些地方势力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要将与他关系匪浅的唐娘子奉为座上宾。
  朝廷的限令也许给唐氏造成了一定损失,却没挡住唐氏小东家将青州收入囊中的脚步。
  听说,蓬莱岛筹建起的水军,飞艋舴已不下三百只,艨艟、楼舰更具百艘有余。
  青州水军,豫州游军,再加上兖州骑军,何止珠联璧合!
  陆抗前不久还听说宗室中人的抱怨,说废太子何有眼无珠之甚,废皇后何以刻毒短视之甚,若使天家有唐娘子这位儿媳,岂来今日覆国之祸!
  当年富可敌国的唐夫人尚且有卫皇后与之结义,交好制节,而如今,谁人配得与唐小娘子讨份交情?
  这些活在粉饰太平中的贵幸老爷们,直到此时,才遽觉天象已经变了。
  陆老身为江南本土的世族,当年大晋攻灭吴国,陆氏祖上不得已弃吴投晋,而今轮到晋朝气运衰淡,他对大司马篡不篡位,其实看得很开。
  谁做皇帝,也缺不了臣子。
  若非王丞相谨慎老成,自打北方捷报传来,便派私部看牢了京畿各大世家的风吹草动,陆抗都想派族中子弟先行渡江,去洛阳投诚,哪怕在大司马面前混个脸熟也好啊。
  目光精矍的蜀亲王沉默许久,开口:“皇兄病重,无论何举措,都无法急在一时。大司马战胜胡族,夺回洛阳,是汉家之幸,是功。此功哪怕冠以旷世二字,名留青史也不为过。不若且令其在洛阳,继续为我朝驻守边疆,同时修缮洛阳宫闱,待皇兄病愈,再议迁都。”
  众人都听得出所谓“待帝病愈”是个托辞,蜀亲王的意思,是个拖字诀。
  他作为掌领蜀兵打过实战的王爷,以将军的身份,肯定卫觎立下的克复之功,他自认换作是他北伐,打不下洛阳。
  但是同时,卫觎麾下的数十万控弦之士,也实打实引起了他这位李氏宗亲的忌惮。
  李境赌的是卫觎才成为万民景仰的战神英雄,不敢毁去自己一世声名,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兴战火,做这个乱臣贼子。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也没把握与卫觎兵戎相见。
  至少现在——李境不着痕迹看向眯合着眼似乎快要睡着的卫崔嵬,他老子还在自己眼皮底下。
  “岂可放纵至此。”王逍万难同意,一脸肃色,“卫觎羁北,统管洛阳,这与之前的南北两个朝廷划江分治何异!大晋已兢兢在江左防御北胡百年,而今,又要继续惴惴防他卫氏不成?”
  他当着卫崔嵬的面直言,一振大袖,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顾沅
  与卫崔嵬二人,“二公何以不语?皆言知子莫若父,卫公,此事与尔休戚相关,何以也片言不发?”
  卫崔嵬听了,睁开眼半笑不笑道:“脑袋发沉,想不起什么说辞来。”
  面沉似水听着几人吵了半晌的顾沅,转头看他一眼。
  王逍睨目相视:“颅何以沉,莫非公心惴惴,夜间难以安眠?”
  卫崔嵬摇头,扣指轻弹玉冠,“能扣的大帽子都叫你们扣完啦。”
  王逍皱眉恼然相视。
  顾沅轻咳一声,给原本有机会成为亲家却终无缘分的老友使个眼色,示意他莫再激怒这群人,缓声说道:“顾某以为,国都可迁,文武官员可奉陛下北渡入洛阳。”
  阁中蓦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议钉在顾沅脸上,惊愕到极点。


第125章
  卫觎放出的迁都之言, 本是留给南朝的一道两难之题。
  建康方面若同意迁都,过了江, 迎接南朝君臣的便是卫觎的铁甲重骑, 身家性命尽系于他人之手,后果自然难料。
  倘若不迁都,则洛阳顺理成章落入卫觎之手。
  而若如王逍之言, 派节度使去分权治政,一来有上一次北伐后失去河南之地的前车之鉴, 失了精甲锐士, 是攻城易守成难,何况卫觎为人恣睢,不是个甘愿俯首称臣的料子。
  但说一千道一万,南朝迁都是最先被否决的一条路, 王逍以为至少在这一点上, 众僚已成公识。
  顾沅却道:“俗语虽有言, 驽马恋栈豆, 丞相却莫忘江南虽好, 非我久居之家。汉人衣冠被迫南渡百年,南北正统之争更是相峙已久,而今洛阳收复,正值士气大振民心所望之际, 此时入主洛阳,是重树君威, 稳固社稷的大好时机。”
  “太傅太乐观了吧,”王逍声冷, “莫忘隔江还有数十万唯大司马之命是从的兵马。”
  顾沅知他顾虑, 目光矍矍, 也不妨直言:“丞相道大司马公然请旨迁都为何,他便是算定了南朝君臣顾忌重重,不敢渡江。如此一来,他请主的名声邀足,忠良的姿态做下,又可以名正言顺主掌洛阳。公等决议,岂非正顺其心意?那么何妨反其道而行之,趁着此时南北百姓民心踊跃,索性大方御驾北归,有天下人看着,他待如何,举起屠刀杀尽南朝文武官吏不成?”
  王逍沉吟不语,似有所动。
  顾沅见状接着道:“而卫观白本性又并非以嗜杀为乐,必不至于如此,他如今并无谋逆之举,江左岂能以疑罪而畏缩不前。过江后,某自会力劝卫观白奉人臣之节,保晋室不堕。纵有万一,顾沅挺身于刃,誓死于诸公之前,诸公何惧之有!”
  卫崔嵬心中轻叹一声。
  江左文臣,唯顾楚泽是吾儿敌手。
  老顾是完全摸准了十六的心思,朝廷不迁都,对十六有利,一旦朝廷文武尽入洛阳,反而节外生枝。
  顾楚泽深知洛阳的意义非同一般,自古民众都有认庙不认神的传统心理,他们分不清什么正不正统,谁入主洛阳、得洛鼎,高高在上地受人跪拜,那就是皇帝。
  这也是哪怕由胡人夺占洛阳,也能用汉人治国,也能稳住百年江山的缘故。
  可惜啊,卫崔嵬神色凝沉,老朋友这一番同国休戚立保晋室的苦心,江左却不会买账。
  果然王逍左思右虑半晌,仍旧不肯松口。
  因为他心底有一桩最深的恐惧,便是即使顾太傅说的那些都能成真,卫觎愿意保皇室,他却必然不会放弃剪除世家。
  顾沅为了所谓大义能够侃侃而谈,他却怎能以家族前程做赌注。
  所以不能迁都,一旦失去地利之便,无异于任人宰割。
  顾沅从他的沉默中感知到什么,正色道:“丞相,某心之所见,义在尽言,句句肺腑!丞相切不可动与卫观白隔江列兵对峙的心思,不能妄调水军入淮,一切尚能和谈时,不可再起战火!”
  王逍只是轻诮冷哼一声,余光带上尊口不开的卫崔嵬,“太傅说反了吧,是那卫氏子居心叵测,拥兵自重才对。”
  顾沅还要言语,王逍直接拂袖而去。
  这一日,关于迁都的事在江左几位重臣的争吵中落下帷幕,没有结果。
  散了廷议后,一策未出的卫崔嵬同顾沅一同走出省台。
  看着顾沅仿佛萧索了几分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这样的朝廷值得他呕心效命吗,却忍住了,没往老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却是顾沅没回头道了一句,“你劝劝他。”声音呕哑,含着仿佛预见到日薄西山的苍凉。
  卫崔嵬脚步一顿。
  之后,卫中书乘车回到府宅。府门一闭,影卫即刻现身,向家主低声劝道:“郎君命我等尽快护送主君北去洛阳,昨日便该动身了——主君,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不能再拖了。”
  卫崔嵬卸下在宫中时那副高深莫测的面孔,呵呵一笑,“走,走。”
  他们以为他不舍得走吗,自打女儿故去,他就只剩下十六这个念想了,十六啊,不随他,骨头硬得很,在北边立下不世战功,得此一子,远胜别家百子千孙,卫崔嵬心中唯骄傲而已。
  当儿子的有出息,他不能拖他的后腿,之所以拖了一日,是想将朝廷的心思摸得更透些。
  卫崔嵬私心里其实想劝说顾公一道北行,在蜀王与丞相各为其政的制衡中,顾沅接下来还想保宗室正统,扶太子上位,难。
  可是他也知道顾沅的脾气,顾沅若是个独善其身择时而动之人,在当初幼子被卷入皇宫妃党之争,死于非命时,他便会彻底灰心,永不复出。
  但顾沅还是为了社稷的安稳站了出来。
  卫崔嵬望向庭中那棵缨丫头离京前遣人移栽过来的老松,太息片刻,转望池塘,和神态紧张的影卫长开了个玩笑,“我的鱼能带走吗?”
  影卫面对这位爱捉弄人的主君,大松一口气,“能。主君简单收拾收拾,轻车简从上路最好。”
  卫崔嵬身外无物,除亡妻遗奁,没什么太多收拾的。当下卫府中便悄无声息准备北上。谁知,就在要走的前一刻,府门外忽然传来甲胄步履之声,震得地面微动。
  影卫蓦然变色。
  卫崔嵬目色一沉,还算镇定,捋了捋须,命管家轻山前去开门。
  轻山藏起包袱,迎开府宅正门,便见府外围满了青衫短打的家兵,为首,是一个穿文士衫的男子,却是丞相府詹事乐懿。
  影卫长扮作府里的小厮在主君身后向外粗略一扫,来者至少几百人。
  卫崔嵬立在槛内阶矶上,含笑俯望如此大的阵仗,“乐詹事,此为何意啊?”
  乐懿客气地向前揖揖手,笑回道:“卑职见过令公。大司马方打了胜仗,我家府君言令公乃功臣高堂,安危最是紧要,故不敢怠慢,特点了护院来保护令公的。令公放心,这些粗人不入府,只在外头守着,必不会叨扰令公的清静。”
  卫崔嵬冷淡一哼,转头对自己的管家道:“由来听说丞相府募有私兵三千,相比之下,咱们家这点人口可太寒酸了。”
  乐懿闻讥,嘴角抽动了一下,仍是维持着客气的姿态。反正丞相下了死令,卫公关系到南北局势的走向,这人得给他看住了。
  影卫听闻他们把囚禁说得冠冕堂皇,一缕杀气自眼中迸现。
  王丞何其嚣张,胆敢对同为一品的中书府君如此无礼!
  郎君派来接应的亲卫皆潜伏在北城郊,要进来城内也不难,只是这样一来,便免不得明刀明枪地干了。
  他正犹豫是否发信号,忽听街外又响起一阵兵戈调动之声,两列漫长如潮水般的绛衣劲服士兵手持长戟,团围在王氏家兵之外,将人包了饺子。
  青溪埭是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卫崔嵬松出口气,冲影卫轻轻摇头。乐詹事却心头一沉,只见一辆缓缓驶近的紫帷云母香车现于眼前,两旁兵卒自发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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