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起的“霍”字大旗在凛风中“呼呼”作响,肆意晃在空中翻着面。
御前的公公等所有人下马站定,才开始宣读手中立下已久的诏书。
老臣们躁动不服,许多带兵一辈子的老将被削爵撤贬,有些将军从战一生,却未能得偿所愿。
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将,仅因为是霍元帅的义女,就能有首战领军的机会,还在极短的时间内跳段封赏,就好似沾着霍家军的名头,就能封官进爵。
但公公念读着此战的战役,众人方才知晓奔赴战场前司星冥命全军立下遗嘱。
决然带着不足五万的嫩头青,冲进了契戎十万的大军里。
在恶劣的作战环境中,大军以万夫莫当之勇,完成了一次几乎不可能的胜利。
也因为这次全面压倒性的胜利,才有了此次可汗孤注一掷的和亲之举。
可汗一脸忧愁的看向使团里的臣子们,“这就是你们说的不善骑射的大汉军队?”
据他所知,除了公开昭告的这些,丞相带队的那支精兵全军覆灭,等援军赶到时,只剩下满地的断臂残肢,鲜血几乎将土地浸染成不堪提说的颜色。
而那个少年在肃清边境后,竟孤身在戒备森严的防线边缘往返,契戎士兵无一人察觉其踪迹。
臣子诚惶诚恐的抹掉额头的冷汗,开口澄清道:“一般的士兵听见是霍家军就落荒而逃,我们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
“就因为你等无能,搭上本汗两个女儿!”可汗克制住想泼臣子一脸酒的冲动,带着乐呵呵的面具继续观礼。
成批的宫女呈着金灿灿的赏赐,挨个站在仪仗队后。
“这事办的不错。”既能彰显国威,又能顺势震慑住座下不安分的契戎人,皇帝毫不吝啬的给予了夸赞,偏头去看霍祁。
“人呢?”身后空空荡荡,哪还有霍祁的身影。
皇帝咬牙切齿的瞪向皇后,“你宠的!你就宠吧!无法无天!不分场合!”
音调越来越高,愈发急促,皇后也转过头避开皇帝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的扫视着下方,看看哪家把她这侄儿的魂和人一起勾走了。
封赏已经赐下,太子正欲带着思宁回位,却瞧着父皇和皇后都还站在阶梯边缘,往下寻找着什么。
他正欲开口,皇帝气急的指着一个方向,“你为何要给她安排那么远的席位?”
皇后见着皇帝简直蛮不讲理,纤手勾住他的玉带,把他直接扯回主座上,“珩小姐并无父兄在朝为官,再加上义妹并不喜招摇,所以席位自然远了些。”
但这种时候皇帝哪还听得进这些解释,他只看见他清华玉贵的侄儿,悠然的端着一盘原本呈在他位置上的芋白糕,穿过层层叠叠恭维的大臣,直端端的奔着那姑娘去了。
皇后最近连日操劳,整宿整宿的胃疼,那芋白糕是皇帝刻意吩咐膳房做的,仅此一份。
“上次私自带兵跑去边境,上上次跑去大臣府邸开杀戒,那些数不清的糟粕事,都是因为这位姑娘吧?”皇帝一拍脑门,“这姑娘叫什么?”
“司星珩,是义妹的长女,生性纯善,陛下别为难她。”皇后秀眸流转,把皇帝的想法尽收眼底。
皇帝铁青着脸,视线依旧牢牢锁在霍祁身上。
大庭广众之下,最好祈祷别出什么事。
——
霍祁停在司星珩斜对面的席位上,那位大人不明所以,以为总算巴结到了这位青年权贵,眼巴巴的满上酒,却发现眼前这位心思并不在结交上,他识趣的挪开身子,让出席位企图卖个好。
司星珩此时正和初亭错身跪坐在垫子上,因着脚踝的伤,初亭把大半软垫让了出来,自己直接跪在冰凉的雪地里。
她心中过意不去,拉着初亭一前一后的蹭着软垫。
霍祁距离司星珩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她丝毫没有察觉,附耳在听初亭说些什么,两个人齐声笑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幽凉的森芒,起身走朝司星珩走去。
司星珩端起斟满果酒的小碗递到嘴边,刚轻抿一口,就望见霍祁慢条斯理的朝她走来。
不防被脚下错位的石砖一绊,毫无防备的朝地下跌去。
她脑子根本没转弯,本能的跨步去扶。
皇帝在上座恨铁不成钢的怒视着皇后,指着霍祁的手指几乎是在颤抖。
他那能在房檐顶上健步如飞的亲侄儿,会被一个小石子儿绊倒?
这是什么拙略的演技。
霍祁如愿的摔进了喷香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看见初亭拿起司星珩喝过的酒杯,自然的接在嘴边畅饮。
“这是霍将军的侍女吧?”两人很快吸引了殿前臣子们的目光,可敦也不例外。
她虽看不清司星珩的样貌,可又有哪家矜持的贵门小姐,会干这样投怀送抱的事呢?
司星珩听着“侍女”两个字,在原地僵了一下,身子才动了动挣脱出来。
好似在宫里的每一刻,都有人在提醒她,她和霍祁之间的差距。
霍祁瞧着她眼睛里焕发的光芒逐渐消失,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重新回到位置上,他一贯镇定冷静,此时却有些失了分寸。
“霍将军身边是缺个能照顾起居的人。”可汗借着势头接话,“当年霍元帅在时就定下将军与大女儿的婚约,不知何时能缔结姻缘呢?”
第23章 许诺
“此为国宴,可敦为何总提及儿女情长?”皇后轻挽了一下繁花的披帛,薄金色的宫装裙幅逶迤身后,雍容华贵。
她平静的眼里含着强大而摄人的磁力,只往太子身上一凝,太子便立刻松开了思宁公主的玉手,伏低上身聆训。
皇后平日虽待人和善,可毕竟母仪多年,气场仍不容小觑。
契戎大公主已失踪多年,与霍祁只是口头婚约,可汗不愿思宁公主与太子的婚事也被搅黄,在桌下捏住可敦的手腕止住她的话头。
“听说霍将军已承袭爵位,也到了适婚年龄,男儿郎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可汗这话说的极为大度,谁都知道霍祁未及冠便与契戎交手,契戎屡战屡败,此时居然还能说出替霍祁考量的话来。
座下离得近的臣子们皆窃窃附和,霍祁在宫中将养的时间长,要说想娶个公主,皇帝都是舍得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多年,府中连个侍妾这般伺候的人也没有。
霍祁站在原地,右手空落落的垂在身侧,见着司星珩身段很轻,盈盈一握的腰身挺得笔直,像那翩翩欲坠的蜂蝶,踉跄着朝初亭走去。
司星珩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思绪空荡,眼前就像是漆黑的洞口,她不敢再往前。
她竭尽全力的扯出一个牵强的苦笑,往杯中斟酒,可手就跟不听使唤似的,抖的快握不住壶柄。
初亭遮住眼底的黯然,覆上她的手,替她稳住心神。
司星珩触电般缩了一下,明明此次是封赏司星冥的庆功宴,可周围羡慕嫉妒的声音里,焦点都是霍祁。
首座上有无数将领高谈阔论的说着霍祁的功绩,也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等着他跌下高台的那一刻。
即使她活了两世,对此也一窍不通,更别说帮他的忙。
“等会去车上等我。”霍祁寂然的看着她,做了个口型,便抬步向席座走去。
她不敢直视他看她的眼神,似乎能感觉到他润物无声的笑容,和他靠近时身上清贵熠熠的香味。
“今日两国同喜,本汗也是带了些佳人助助兴。”可汗身后的年轻男子迅速会意,起身朝门外拍手示意。
塞外悠扬起伏的笛声扬起,几个女子掩面踏着碎步上前,停在官位较高的大人桌前。
她们穿着异域开放的衣衫,圆圆的肩头挂着镯玉的串帘,腰部更是敞开一大片春光,细软缠绵。
衣袖并起,飘然旋转,数十条水袖清扬而出,直端端挡住了霍祁回座的路。
领头的女子身子灵动的像一条蛇,银灰色的瞳孔紧勾着霍祁,肩上的银铃随着晃动发出轻响,每个动作自然而流畅。
霍祁好笑的带起唇,置若无物的坐回位置上,渺然若雪山冰泉,精致儒雅,高不可攀。
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挂着冷冰冰的神情,显得傲然无理,拒人以千里之外。
舞女丝毫不在意被忽视,如梦的舞姿不停,一直绕在霍祁身边,直到笛声忽毕。
司星珩口干舌燥,全身都在发冷,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不一会又觉得额头发烫,燥热的像被塞进了炭火堆,被架在火上烤似的。
初亭忧心忡忡地掰回她的视线,试探着问她,“我们走?”
反正众人现在兴致正浓,无人会注意到他们这边。
司星珩颔首,圆眼湿的像沾上露水一般。
她撑着桌角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拼命的想驱除心中顾忌的想法,但是心一翻腾又想到她一直不愿面对的情形。
她眼帘低垂,手指来回搅着手绢。
国公一脸兴致勃勃,幸灾乐祸的瞧着霍祁的模样,出言称赞,“可汗实在是用心了,陛下该赏这位舞女才是。”
他这话一出,有些入朝时间短的臣子纷纷煽风点火,说着美人配英雄的风凉话。
霍祁脸色骤然一变,仿佛笼上一层寒霜。
而一些老臣皆冷着脸,静静的端着酒杯呈敬皇后。
他们谁都知道皇后便是如此获陛下青睐的。
当年皇后尚还是皇长姐府里最低贱的舞女,生日宴时凭借一曲刻意编排的霓裳羽衣舞,一举捕获圣心,进宫即是专宠。
先皇后去世后,皇帝破例封了毫无家室的舞女成了皇后。
此时叫皇帝赏,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是得罪皇后,或是会得罪霍将军。
开罪这两人都是得不到好果子吃的。
“国公说,该赏些什么?”皇后容色未变,双眼如寒烟笼罩的墨玉深坛,噙着淡淡的霾色。
她毫不在意众臣对她出身的议论,侧头给身边服侍的秦嬷嬷耳语了两句,便恬淡温婉的笑起来,绝俗的清丽像一朵夏莲,馨香悠远。
国公此时才反应过来,缩着脖子不再言语,而底下附和人失了领头羊,也瞬间偃旗息鼓,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依臣之见,便赏一剂舞莲散。”霍祁冷冷道。
舞莲散,顾名思义是一种奇毒,服用之后食用者会一直跳舞,直到力气耗尽,经脉尽断,全身散架才会停。
国公陡觉身上汗毛涌立,他知道,是霍祁说完话后,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的缘故。
霍祁一甩衣袖,闪过一丝阴冷的眸芒,回身而去。
“谁再做这些无畏之举,便是在和本将军作对。”
“听懂了吗?”
——
宫里歌舞升平,映的长廊下两人的身影寂寥无声。
司星珩腿有些软,初亭赶了两步替她稳住身子,眼见着就到了宫门停着的马车,却猝然听见老嬷嬷的声音。
“珩小姐,请留步。”
她认出是皇后身边的嬷嬷,礼数周全的福了一福,“嬷嬷什么事?”
老嬷嬷认可的暗自点头,让开半个身子不受她的礼。
能让霍将军在酒宴之上不顾礼法也要护住的人,她不敢怠慢。
司星珩没想到皇后竟会突然召她入宫,只好托初亭回席告诉母亲一声,便跟着嬷嬷走了。
左右皇后与母亲是旧识,还是霍祁的姨母,想必是也是为了今日的事,大概便是来劝自己识趣一些罢了。
秦嬷嬷并没有将司星珩直接领回皇后住的凤仪宫,而是在前引着绕路去了宫里偏僻的明华殿。
殿内清净无扰,白色的烟气从金炉里渗出,如烟似雾的穿梭来去,四处收拾的井井有条,不难看出时常有人居住。
嬷嬷看出司星珩的拘谨,推开窗户向她招手,“这是离霍将军最近的地方,您住两天,有些事自会明白。”
窗外竟是正正好对着凤仪宫的庭院,成群的梅树含着花苞,争相绽放。
——
屋内未点灯,月光藏在云后,透过窗如被捣碎般落进来,清辉与阴影交错,暗淡的光隐去了房内纤瘦的身影。
月色孤冷,如素缟一样的银辉,孤凉的镀在霍祁的玄衣上。
“别喝了,歇会。”皇后衣摆叠在腹前,发丝盘的一丝不苟,风韵犹存。
霍祁依言轻靠在梅树上,挺阔如松的身姿微蜷,鹅黄色的梅花哗啦落下,落至肩头滑过他身上。
司星珩站的久了,脚踝处传来些许阵痛,她扶着坐下来,便从窗边望见皇后与霍祁一站一跪,皆埋着头思索着什么。
“娘娘,您先回吧。”
霍祁手中把玩着小巧的酒壶,腊梅簌簌的落下,占满了他肃厉的长袍,显得有些惨然。
皇后想起霍祁第一次从匈奴腹地回来时,扛着震慑朝野的卓然战绩,但也似这般失去生机,一动不动的躺在院子里,落寞的告诉她,自己是孤儿了。
她终是不忍心,蹲下身,弗开他发上的落花,“就算是陛下与本宫替你赐婚,到底还是要等珩小姐及笄之后。”
霍祁淡然的摇头,霜露陇上他眉目清朗的脸庞,坠下一片黯然。
从司星珩离席开始,他身上就仿若有细小的蚊虫不断叮咬,那股抓心挠肺的痒痛直蔓延到后背。
皇后不明白霍祁一直在别扭什么,从宫宴上她就看出两人不对劲,这才拨了秦嬷嬷截住司星珩。
而霍祁心思深,虽说是她侄儿,却将君臣之仪分的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