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去了京城,中了探花选了官,贺大夫后来也带着妻子来了京城,徐励跟贺大夫甚少往来,其实徐励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不管是贺大夫还是左家的表小姐,都淡出了他的人生,仿佛从来没有过交集——本来也没有。
他很少生病,但即使是请大夫也嘱咐人不要请贺大夫,当然这一切不会被外人所知,否则只怕有人要编排他是不是对贺大夫有所不满。
瑞王倒台的时候,有人建议对追随瑞王的人株连九族,徐励想着左家表小姐与傅家的关系,担心她受牵连,极力否决这份奏章,说服陛下只对主犯问罪,其家属从轻发落,左家表小姐这样从小寄养在亲戚家又已经外嫁的人,自然不受影响。
可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家借机休弃了那些瑞王党羽家的女子,徐励一边心中唾弃这些人,一边又莫名担心——若是贺大夫也休弃了左家表小姐那该如何……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担心而已。
贺大夫当然没有做出这种事来,想来也是,以徐励对贺大夫品性的了解,他也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何况左家表小姐背后还有左侍郎——对啊,当初的左知州已经升官,哪怕贺大夫真的是个见异思迁的人,也是得掂量掂量的。
何况贺大夫也并不是那样的人。
很多年里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左家表小姐的事情,再一次听到有关于她的事情,已是十年后。
贺大夫是医者,夫唱妇随,她也跟着一道学些医术,经年下来,倒也学了几分,只不过并不对外张扬,某次宫晏上,有一个臣子的妻子骤然发病,其他御医赶不及时,她挺身而出,及时诊治,就连后边来的御医也感慨幸亏她及时出手,否则只怕要耽误了病症。
经此一事,倒有人记住了她,因同是女子,便开始有人请她替自己看诊,渐渐的,她便成了京中各家爱请的女医。
当然,这种事情不会传到徐励耳中。
他连个妻子都没有,府上不会有人去请她——也没有人会跟他说这样的闲事。
不过他最后还是知道了。
但知道好像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跟她始终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他跟左家的关系也是疏淡得很,这些年又未曾再联系过贺大夫,他甚至找不出任何可以与她相见的可能——
直到他在程家遇见了她。
程烨擢升至京城,他趁着宾客散尽的时候去向程烨道贺,离开时恰好听到隔壁程烨的夫人在跟什么人道别,他听到那人唤程烨的夫人“阿萝表姐”。
他突然想起,她是左家的表小姐,程烨的夫人也是。
其实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立即确认了,隔壁的人是她。
隔壁还在依依惜别,徐励却不愿意耽搁,先行离开。
但他没有走远,在外边等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等了好一会儿,里边才驶出一辆马车,徐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上前拦住了马车。
他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即使出了这样的意外,她似乎并没有被吓到,声音温和,想来她脾气定然很好。
她这些年应该过得很好吧,所以即使被人拦下,也不生气,他不由得好奇,她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
尔后她探出头,看到他的瞬间,却又有些沉默。
许久她方才开口:“徐大人。”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她似乎早就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为何,明明许多人都曾这样称呼他,但从她口中喊出来,他听着格外的不舒服。
甚至莫名有些刺耳——可明明她声音平和,面上也并没有因为他唐突的举动而生出任何愠色。
见他不说话,她又道:“徐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徐励回过神来,心知不该这般盯着她看,只好避开目光:“傅大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愿意喊她“夫人”,不管前边是冠着哪一个姓氏。
她没说什么,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徐励却又踟蹰起来,半晌也只是道:“我有几句话想要与你说。”
他顿了顿,看了看替她赶车的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下了马车。
她在他跟前站定,示意他开口,徐励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能跟她说什么呢?他俩并不相识,而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说什么都似乎有些唐突。
许是他沉默了太久,她都有些等不下去了,索性开口:“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徐励有些愕然,她低头沉思了一会,抬头看向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其实不说也罢——我如今安好,对于前尘种种,业已释然,你也无需再介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
徐励呆住:“我们……曾有过过去?前尘?什么前尘?”
傅瑶也跟着愣住:“原来你并不知道啊?”
徐励摇头,傅瑶已然回神,却也坦然:“既然不知道那便算了。”
徐励不太死心:“怎么回事?你我之间……有过什么吗?”
傅瑶这次却只是摇头,矢口否认:“没有,徐大人怕是听错了,你我从未见过,又怎么会有什么呢?还请徐大人谨言。”
她说着便找借口脱身:“我还有病人等着,徐大人告辞。”
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比得上他如今的感觉更憋闷呢——明明什么事都不记得也没做过,却听到对方说她已经原谅自己,还叫自己不必介怀……
这怎么能够不介怀!
听她话里的意思,他俩曾经是有过过去的,也许便是在所谓的“前尘”里,能够让她曾经耿耿于怀的、以至于他出现在她面前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他是来道歉的……他前世一定伤得她很深。
所以当她有机会重来一次的时候,她便果断的没有再选择他。
锦州城外擦肩而过那次,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如今想来,也许是她。
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决定要放弃他了——然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晚了一步,她便跟别人成亲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再给他机会。
在他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跟她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
他思索了几日,还是决定去找她。
他还是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但是过去的时候,贺家那边已经是人去屋空。
他心中莫名又涌起些许希望——若她真的如她说的那般已然释怀,便应该再坦然一些,便不应该因为那晚的失言便逃避。
他以为她是躲着自己,可是跟旁人询问起来,才知道月前贺大夫已经向太医院辞官,而从程烨口中得知,他遇到她的那一夜,她是到程家跟程烨的夫人辞行的。
他们夫妻本来就打算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遇到他才临时起意,是他自作多情了。
她这一生,仿若流星一般,几次经过他的世界,然后转瞬远去。
他俩是毫不相干几无交集的两人,因为在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经主动放弃了他。
她跟贺大夫后来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午夜梦回时,时常想起当年在锦州城外那一幕——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迟一步,如果那时候他走到她跟前,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都只是他的假想而已,也许就算那一日他走到了她面前,结果也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他跟她之间,没有任何的羁绊,所以当她打定主意跟他再无瓜葛,她的世界与他的,便从此两别,她的世界她的人生里,注定不会再有他。
第160章 番外 无缘2
吏部侍郎傅炜傅大人的侄女、傅家的二姑娘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的,在京城掀不起一点水花。
傅炜虽然得了瑞王青眼,但是傅家二房的傅炘实在是太扶不起了,那么大个人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无官无职无功名无才华,甚至连做人都不太行,这样的人除了能给各家教育子女时添加一条有力的反例以外,没有任何价值。
他本人如此,他的子女更不必说——何况傅二姑娘还是他前头的妻子遗留下的长女。
听说傅二姑娘从小养在外边,前几年才接回来,平日里也只是窝在家中,傅家从来不带她出来交际,京城大多数人家,都从未见过她。
这样的一个人,死了便死了,没有任何人在意。
这个“任何人”,包括了今科新晋探花郎、现如今在大理寺任职的徐励。
他偶然听闻此事时,距离她的死,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听人无意中谈起时,他只是怔忪了一瞬,随众人道了一声可惜。
别人的可惜是否真心不计,徐励是真的觉得可惜。
傅二姑娘,应该便是母亲临终前跟自己提起过的姑娘,母亲故旧所生的女儿,若是……母亲没有亡故的话,或许会替自己上门求娶的姑娘。
可是母亲已经故去,所以这婚事并未被提上日程,他家中没有长辈,无人会替他张罗这些,就算有,也不会有人会想到将他与傅二姑娘牵上线。
他们家跟傅家无甚往来,傅炜是确确凿凿的瑞王党羽,而他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他跟傅家的立场天然对立,傅二姑娘是傅家的女儿,他跟傅二姑娘本就是无关且无缘之人。
若是贸然上门,不止会让人生疑,对她的名声也会有损。
所以即使知道那是母亲的遗愿,他来到京城只好,却从未想过去傅家拜访……甚至提亲。
也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如母亲所愿那般,尽到照顾傅二姑娘的责任,毕竟……母亲是因为他的过失而亡的,就算母亲过世前,他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儿子”。
作为“儿子”,他都是失败的,又怎么可能……能当好一个“丈夫”。
不仅仅是傅二姑娘,其他人家的姑娘,他也不曾动过成家的念头,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要怎么跟一个陌生的姑娘结为夫妻组成家庭。
只不过傅二姑娘……的确跟别的姑娘不一样,毕竟那是自己母亲提起过的人。
但也仅此而已,虽然他始终记得母亲临终之前的话,但是他从未打算跟傅二姑娘有任何牵扯。
而如今这种事更不必想了——傅二姑娘都已经死了。
他不想承认的是,在听说傅二姑娘已经死了的消息之后,他居然松了一口气,感觉心中有一块石头落下了——傅二姑娘死了,在他上门提亲之前便死了,所以并不是他不愿意去达成母亲临终之前的嘱托,只不过是现实不允许罢了。
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居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而深深愧疚——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那块大石落下的同时,也往他心里砸出了一个深坑。
因着这份愧疚,他觉得他应该去吊唁一下傅二姑娘。
花费了一番工夫,他打听到了傅二姑娘葬在何处——傅二姑娘未婚而早夭,葬仪傅家自然是从简匆匆下葬,因为早夭,所以她没有入傅家的祖坟,因为未婚,也没有入夫家的祖坟,傅家只是将其葬在城外、虽然不能说是乱葬岗、但也没好到哪里、谁人都能去的地方。
倒是方便了他,至少他不必对人解释,他为什么要去看她。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去看一眼、去一次便罢,但不知为何,一次变成了两次,两次变成三次……渐渐的,那里居然成了他常常驻足的地方。
她长眠于此,也无法再开口赶“客”,哪怕是不速之客。
傅家对傅二姑娘似乎并不怎么上心,不仅所葬之地随意,也无人看管,徐励去了许多次,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
后来的一天,他到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人。
一个年老的、头发斑驳的老嬷嬷,在傅二姑娘坟茔前哀泣,徐励本来想避开,但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问对方为什么哭。
那人自叙是魏,是一直跟在傅二姑娘身边的嬷嬷,她告诉徐励,傅二姑娘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傅家害死的。
徐励有些愧疚——他一直以为,傅家毕竟生养傅二姑娘的人家,他一直以为,傅家肯定会善待傅二姑娘,他一直以为,傅家会给傅二姑娘安排好一切,她肯定会有比自己更好的夫婿,肯定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然而事实却是,傅二姑娘早早夭亡,而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死因有蹊跷。
她不是如傅家对外所说的那般,是患了急病而亡的,真相是傅家一直待她不好,却还想利用她攀附权势,而她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也曾以死抗争过,但没有成功,并最终死于傅家、死于她所谓的“亲人”所谓的“血脉至亲”之手。
徐励觉得心上仿佛重新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替傅二姑娘不平,是因为愧疚吗?因为他没有按着母亲的遗愿去找傅二姑娘,最终间接导致了傅二姑娘的死亡吗?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真的登了门真的跟傅家提亲——傅家也未必就会答应这门亲事,就算答应了……嫁给他,能算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无法坦然相处,何况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女子。
他未必适合家庭,未必适合她。
可就算是想了无数的、合理的借口替自己开脱,心上的沉痛始终未曾消减。
魏嬷嬷哭够了,起身跟傅二姑娘告辞,徐励见她面上似有决绝之色,连忙问她有什么打算——傅二姑娘已经死了,傅二姑娘的死他无能为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傅二姑娘身边的人也走上绝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