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一句关心之言,沈鸢听着却莫名有些慌乱:“许是上车时候淋到的雨吧。”
卫驰忍住帮她拭干发上水渍的冲动,只转身朝里走去,如上次一般,在前引路。
沈鸢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入了主帐之中。
帐帘放下的一瞬,卫驰忽地驻足转身,沈鸢忙停下脚步,幸好这次抬头看了路,没直接撞上去。
询问的话未出口,便觉发顶一热,是卫驰抬手在帮她擦拭发上的水渍。
他一手抓在她臂上,一手抬起神情专注地帮她擦着发顶的水珠。沈鸢张了张口,复又阖上,心口蓦地一热,好似他的手不是擦在发上,而是心口。
沈鸢没有说话,只静静站着,从这个角度看去,目光刚好落在他的颈上,往上,是男人偏瘦的下颌。这么近的距离看去,刚好能上边冒出的些许胡渣,卫驰这几日都宿在军中,当是没时间处理吧,沈鸢如此想着,只抬手过去,摸了一下。
四下空气静了一瞬,两人竟都默契地没有言语,直到卫驰将手收回:“若是病了,恐耽误账目进度。”
沈鸢灿然一笑,眉眼弯弯如天边新月:“知道了,将军。”
……
外头的雨不是何时停的,天色整日阴沉,叫人一眼分不清是正午还是傍晚。
暮色降临,灰蒙的天色逐渐被沉黑盖过,雨停,营中各处点起火把和火盆。
沈鸢是听见外头的鼓声、呼喝声时,方才暂停下手中之事,侧头往外看一眼,才发现外头已是黑透了的天色。
手中羊毫放下,沈鸢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卫驰不在帐中,不知去了何处。
帐帘掀开,沈鸢抬头看去,进来的并非卫驰,而是段奚,手里端了盘烤羊排,还有几块干饼,当是今日的晚饭。
手中食物放下,段奚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今日的晚饭与平日不同,将军特意交代,得趁热吃才好。”
沈鸢点头,道了声谢,后又开口问道:“将军呢?”
“将军在外头和手底下人一道庆贺呢,”段奚笑道,说完拍了下脑袋,又解释道,“忘了同沈姑娘说,驻扎在此的一万精兵,其军饷已按所记数目如数下发,将士们拿了钱,当然想好好庆贺一番。”
“不过此地是京城,弄不出多大阵仗来,不比我们在北地时热闹。不过也够了,说来不怕沈姑娘笑,我们镇北军军营中,已许久未见那么多酒和肉了。”
沈鸢了然,明白过来帐外的鼓声、呼喝声来自何处,也知道卫驰是去同他们庆贺了,目光落在桌上热气腾腾的羊排上,开口道:“多谢段将军,这些,我一定趁热全部吃完。”
“谢什么,合该我们谢过沈姑娘才是,”段奚笑道,“我先出去,不打扰姑娘用饭了,不够的话派人来传个话,外头多得是。”
沈鸢温和一笑,点头应好。
外头的欢呼声渐大,沈鸢将桌上簿册整理好,数目已算好了六成,她只负责计数,其余分发银两之时,则由镇北军中其他人负责,没想他们的效率如此之快,账目前日记好,今日便已完成了下发。除却京中的一万精兵外,驻扎北疆的还有七万,届时官银需运输需下发,远不比京中来得快。
听着外头的欢呼声鼓声,感受到他们想得到银两的迫切之心,沈鸢觉得自己该再快一点。
不过眼下境况,当是无法继续了,且还有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烤羊排放在自己面前。沈鸢整理好簿册,后将羊排端过,低头用了起来。
如方才所言,她确实把羊排全吃完了,只是有些撑了,帐内一角放了干净的水,沈鸢净手、洁面,待将手里帕巾拧干挂好,回头才发现,帐内已多了道人影。卫驰不知何时入得帐,手里竟拿了壶酒,正立在帐中一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鸢走过去,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浓,想来喝得不算多。
今早才同王辞约定好了交还账簿的时间,原是宜早不宜迟的事情,但今日是军中高兴的日子,必然无人想要中途离开吧,她不想扫兴还要叫人特意送她回去,且她自己也想早日把账目记好,省得一来一回地耽误功夫。
方才就猜到自己今晚怕是回不去了,此事见卫驰如此,便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喝了酒,她得留下照顾他。
好在她一早料到或生变故,故同王辞说了明日或后日两个时间,也不算耽误。
沈鸢如此想着,又上前几步,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知道今晚这场庆贺还没结束,待行至卫驰面前站定,才问:“还出去吗?”
卫驰没答,只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忽地抬手,将人抱了个满怀,灼热且带了酒味的热气洒在耳畔:“不去了,就想看看你。”
沈鸢扬了下嘴角,一时竟分不清他是清醒还是醉着,他的酒量先前她领教过的,不至于身上只是如此寡淡的酒气,人就已醉了。可说出口的话,听着却和平日完全不同,这不是醉了,是什么?
感受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收紧,沈鸢也不想费心去想他究竟是不是醉了,只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亦伸手环抱住他,没有说话。
四下静了一瞬,只余帐外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声。思绪似乎也随着外头的喜悦情绪高涨起来,下一刻,脚下一轻,是眼前男人松了手,将拦腰她抱了起来。
沈鸢轻呼一声,细长的双臂始终勾在他颈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跳亦跟着快了起来,脑子里懵懵怔怔,勾起的小腿险些将屏风踢倒。
“哐”的一声低响,卫驰已将屏风扶稳。
沈鸢的思绪还未从屏风上回过来,身后已是一沉,身子被放低在短榻上,身上是男人高大健硕的身影。
腰带被一手抽去,身上本是男装,不同于女子装束的繁复错杂,卫驰轻而易举地将外衫剥开,露出内里的丝质里衣,紧接着是炽热带浅薄酒气的吻落下来。
肩上一凉,身子不由瑟缩了下。
帐外忽地响起一阵擂鼓,是喝酒庆贺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沈鸢心头一惊,心跳远比帐外擂鼓来得要快,双手下意识地将人往外轻推了推,力道虽不算大,却足以令面前男人的理智回拢。
卫驰的神识亦跟着清醒过来,却没有立马将人放开,炽热的吻从颈间至耳后,最终落在少女红润饱满的唇上,没有以往霸道强势的入侵,只是细细密密的啄,似乎在对待一件视如珍玉的宝物。看着她嫣红的唇一点点湿润,莹白的面一点点被染红,许久,方才把唇移开,转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后才将翻了身子,平躺在榻上。
不远处桌角还摆放着他刚带回来的酒,是今日庆贺所用,他特选其中了酒味最寡淡的一种,想让她尝一口,也算沾了喜气,眼下却是没敢再提,若她真喝醉了,今日怕是就再也收不住了。
沈鸢也终于回了神,脸上还是烫的,但已抬手整理好外衫,很快支身坐起。
鬓发乱了,腰带亦不知去了何处,沈鸢站起身来,眼睑垂下,说话声音还有些轻飘飘的:“我去为将军,拧条干净的帕子过来。”
静静垂下的手被人拽了一下,沈鸢坐回到榻上。
“我去吧。”卫驰说完,已然支身站起,长身挺拔,甚至连衣襟都未乱一寸,抬脚迈了出去。
卫驰洗了把脸,又拿浸过热水拧干的帕子进来,再次四目相对时,两人的神色皆已清明,只是沈鸢微乱的鬓发和仍未找到的腰带,使她略显不妥。反观面前身姿挺拔的男人,面色冷肃如常,甚至连衣襟都未乱一寸。
沈鸢接过帕子,在嘴角边轻擦了擦,一时竟分辨不清,今日究竟是谁喝了酒,又是谁方才牢牢将她摁在榻上。
卫驰站着,目光自始至终地盯在她面上,脸分明是擦过的,却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沈鸢低着头,压根不敢看他,只将用完的帕子递回到他手中,离手时,低低说了一句:“我要回去。”
卫驰扬唇一笑,回了句:“天色已晚。”
不过随口的一句抱怨,又并非真想回府,眼前男人明知如此,却连句软话都不愿说给她听,还故意揶揄她。面上更红了,至蔓延至耳后,沈鸢抬头气鼓鼓的看着他,赌气道:“难不成此处不是镇北军主帅的营帐,而是贼巢不成?”
卫驰面上笑意更浓,故意倾身过去,在她耳边低语:“你若觉此处是贼巢,那我便让你见识一番贼寇的做派。”
沈鸢登时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只拿眼气鼓鼓地斜他。美人瞠目,只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卫驰眼看着她,心情比方才在外庆贺时还好,他最喜欢看她真实情绪反应的样子。
外头声势渐小,火光也暗了些。卫驰又拿了条干净的帕巾进来,递给沈鸢,这回没再开口打趣她,只问她是是不是想睡了,之后便吹了灯,拥她径直躺下。
心里似还带着气,沈鸢故意没有回头,只背对着他,卫驰自身后拥着她,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缓和下来,仍然低沉的嗓音中,难得多了几分哄人的意味:“明日再回去,明日我和你一道回去。”
沈鸢静静听着,故意没有应声。
墨蓝色的男子外衫已被剥落,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丝质寝衣,见人故不做声,男人故意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寝衣轻薄,沈鸢这才不得不点头,颤声应了句“好。”
知道他面皮薄,且心殪崋里还气着,卫驰自没有再继续,而是换了个法子:“先前你不是总有问题想问我吗?”
“今日让你问个够,当是赔罪。”
沈鸢有些意外,从卫驰口中听到“赔罪”二字,着实不易。目光微动,琥珀色的瞳眸稍转了转:“什么都可以问吗?”
“可以。”
帐外的庆祝已然接近尾声,只余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呼喝,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酒气,让她莫名想起庆功宴的那日,卫驰在房中独自借酒消愁的样子,若说提问,她还真有一事想问。
“确有一事想要问,是先前不敢问的。”沈鸢背对着他,轻声开口。
卫驰自后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发上,鼻尖充斥着甜馨的香气,是她的味道。从不觉得她有什么真正不敢做的事情,沈鸢此人,看似娇娇柔柔,实则胆大妄为的很,她所谓的不敢问,不过是问题在她心中算不得重要,故不想费心思去问罢了。
“说吧。”卫驰淡淡道。
“那日,宫中为镇北军办的庆功宴之后……”沈鸢说着,稍顿了顿,声音放轻,方才继续道,“你为何会喝得烂醉如泥?”
拥在她腰上手紧了一下,沈鸢觉得自己定然触到了卫驰心里的痛处,她就不该多嘴多问,心中生出悔意,忙改口故作轻松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
“忌日,”卫驰语调低沉冷硬,将她话语打断。
顿一下,声音放低下来,又道:“是家中父兄亡故的忌日。”
沈鸢只觉心口被人紧紧攥了一下,果然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她将身子往后挨了挨,肩背抵在他胸前,轻声道:“抱歉,触及了你的伤心事……”
卫驰提一下嘴角,语调淡淡:“这并非秘事,京中之人知道的亦不少,只是无足轻重,且时隔久远,所以很多人虽然知道,但却忘了。”
沈鸢感受他话里的哀伤,虽是无意,但话题毕竟是自己先挑起的,沈鸢侧头看卫驰一眼,帐内熄了灯,只余屏风外的朦胧烛火,男人面上神情看不真切,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身子稍动了动,沈鸢翻了个身子,把脸正对卫驰,想说宽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抬着眼,目光怯怯地看着他。
“睡吧。”卫驰说,语调淡淡,不喜不悲。
沈鸢往他怀里缩了缩,后如前日一般,抬手环上他的脖颈,樱唇微启,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今晚也这么睡,好不好?”
卫驰笑一下,浸在夜色中的瞳仁微动,在暗夜中显出几分少有温柔,跟着语调不高不低地应了句:“好。”
第48章
◎会向圣上提出,重审此案◎
翌日一早, 云销雨霁。
天边的第一缕朝阳照进帐内时,沈鸢便已转醒。
外头依旧有军中兵士操练的声音传来,没了雨声覆盖, 声音比上回响亮得多。
枕边整齐叠放着昨日她穿得那件墨蓝男装,男装正上方, 是卷曲放置的蓝白相间腰带, 正是昨日久寻不到的那一条。
透过屏风, 沈鸢看着不远处端坐如山的男人身影, 倒没想到他叠衣也会, 准备帕巾也会。念头一转,又觉好笑,他连刀剑都拿得, 这些小事能有多难,只有他愿不愿做罢了。
见男人坐着没动,沈鸢便兀自盯着那道模糊身影多看了会儿。卫驰低头坐在案前, 似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她掀被坐起, 披了外衫在身,又将腰带系好, 只一头墨发披散着。
卫驰早听见屏风后的动静, 之所以没动,是因为怕她像昨日那般羞怯腼腆, 也怕在白日里清楚见她衣着单薄、杏眼朦胧的样子, 到时若刹不住脚, 她怕是得因此羞上一辈子。
从屏风后出来时, 沈鸢已是衣着整齐、发髻高束的样子。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 他怕她娇羞, 她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似乎极有默契一般,彼此间谁也没提昨夜的事。
简单的洗漱和早膳之后,便又是如昨日一般的埋首计数。
帐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一日时光很快过去,眼见外头逐渐黯淡的天色,卫驰入内,一如先前那般,屈指在案上敲了敲,是在提醒她天色已晚,该准备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