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气,杨柳拂堤,杏花吹落少女满头。
卫驰对着那人那景,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
时逢北疆动荡,北戎几次三番越境挑衅,宣文帝虽未正式下旨出兵,但卫驰知道,两军交锋,已是在所难免。既已见了人,又觉说不上话,卫驰便准备打道回府,却没想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突逢天降骤雨,原在户外作画的沈鸢,也收了画,跑至亭下躲雨。
卫驰站在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榕树之下,停了步子。
“阿鸢,那赐婚圣旨一下,当真无地转圜了吗?”突如其来的大雨驱散了人群,亭中唯有沈鸢和一粉衣女子,两人并肩而立。
沈鸢看着亭外连绵春雨,没有应声。
“女子婚事,向来身不由己,”虽未得回应,但粉衣女子仍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卫家如此境况,当真是委屈你了,且那卫家郎君,武夫出身,定然粗莽无比,你乃千金之躯……”
“别说了,”沈鸢出言打断,“我不喜这桩婚事,只因成婚之人素未谋面,而非卫家门第高低。武将如何,若无武将戍守边疆,你、我、大周千万百姓,又怎能过上如此安稳闲适的日子?”
“阿鸢,我这是心疼你,你怎得还数落起我来了。”粉衣女子一脸委屈,本还想继续再说,沈鸢却没给她机会。
“好了,我知你心意就是,”沈鸢打断她,“圣旨赐婚,岂容旁人置喙。只要他能真心待我,成婚之后,我必会,一心一意待我的郎君。”
……
沈鸢,你口中说出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床尾灯烛的火光,映照出两人身影。烛光盈盈,将男人的冷峻眉眼映照出几分温和来。
指腹滑过怀中之人沾了泪痕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待到窗外风停雪歇,静声一片,怀中少女亦睡得安稳,呼吸绵长时,他方才动作轻柔地将人放低在床榻之上。
第25章
◎你可别惹火上身◎
这一觉, 沈鸢睡得深沉绵长,睡醒之时,已是午后。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 庭中假山树梢皆覆了层白雪,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暖阳破云而出, 为天地间的雪白增添了一抹生机和光亮。
银杏听见屋内动静, 忙进来服侍, 即便她不是大夫, 但一眼瞧见姑娘气色好了许多,也知身上风寒,当是好了大半。
“姑娘, 方才福伯来传了话,说是老爷的病,已无大碍, ”银杏端了白粥进来, 粥上冒着腾腾热气, “今早,太医院的刘太医亲去了趟大理寺狱, 为老爷诊治。”
沈鸢接过白瓷碗, 捧在手里,温热白粥透出的温度自手掌一直传递到心坎里。
刘太医, 便是从前一直为父亲诊脉的那一位, 不仅医术精湛, 且还十分了解父亲病症。沈鸢原以为卫驰昨日之言是见自己身在病中才无奈应下的怜惜之举, 没想他还特找了太医院中熟悉父亲病症的刘太医, 当算是有心了。
沈鸢舀了一勺白粥, 放在嘴边,温度正宜入口。一碗白粥缓缓下肚,加之昨夜睡得安稳,当然最重要的是,父亲的病情得到缓解。
解了心结,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午膳过后,银杏收了碗,又端了刚煮好的汤药进来,正所谓病去如抽丝,姑娘的气色虽好了许多,但医治风寒的药,还得再喝几日,待姑娘身子彻底好了,方才能停。
“姑娘,药煎好了,您趁热喝吧。”银杏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转而又拿出包糖莲子递上。姑娘自小便怕喝药,前几日病来得突然,她来不及去买糖莲子,今早外出时,她特绕去西市买了一包回来,好让自己姑娘能少吃点苦头。
原以为有了糖莲子,姑娘便能好好喝药了,没想白瓷药碗放下一瞬,却还是见到姑娘面露苦色。
银杏打小在沈家服侍,不过一个皱眉,她便已猜到姑娘打得什么主意。小时候,姑娘每回生病,到了后期快要痊愈时,便不肯喝药,明明是怕苦,却总能找到许多旁的理由,推三阻四。
“姑娘,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性便弱了。”银杏在旁提醒道。
沈鸢盯着桌上黑漆漆的汤药看了许久,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道:“银杏,把药倒了。”
银杏只当自己听错了,生病之人,哪有不喝药的?前几日,没有甜口配着,姑娘尚能硬着头皮喝药,怎得今日,买了糖莲子回来,姑娘竟连一口都不愿喝了,还直言把药倒了?
银杏愣住,难不成姑娘并未好转,而是加重了病情?
“昨日之事,你做得很好。”银杏刚想伸手再探姑娘额上温度,却已听见姑娘淡定从容的声音。
“今日亥时之后,若他没来,你便以我不肯喝药为由,去主院将人请过来。”
银杏还未从“倒药”的震惊中缓过来,稍费了些许时间,方才明白过来姑娘话中的“他”指得是何人,还有叫她倒药的意外之举,究竟是何用意。
“小心些处理,别叫人发现了。”沈鸢又提醒一句。
捧着药碗的手,紧了一紧,她虽心疼姑娘,但却不知如何劝解,心里五味杂陈的,可她也清楚,姑娘打定主意的事情,便没得改变,银杏没有再劝,只点了点头,而后拿了药碗默默退了出去。
房中无人了,沈鸢坐回床边,伸手到枕下,摸出藏在下边的圆柱形木筒,握在手中。原以为,枕下是藏放账簿最安全的地方,卫驰根本不会踏入她房中,更遑论靠近她睡觉的床榻。
没想昨日,他竟真的来了。
今后他来此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如今自不能将账簿再放于此,沈鸢转了转眼珠子,只握着木筒行至妆奁旁,拉开抽屉,将木筒收放置其中。
昨日幸好有惊无险,若卫驰发现此物,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既主动出手帮了沈家一回,是不是表示他愿意助沈家翻案?若她主动将账簿交到他手中,再结合他所掌握的线索,是否能对案件调查有所进展?
等等,再等等吧,等到她病愈之后,等到……
她的把握再大一些。
抽屉推进,沈鸢松手,默默在心底对自己说。
**
天快黑时,卫驰策马回到将军府大门外,门口的风灯还未点亮,青石板路上昏暗一片,不过已足以令他看清立在门外等候之人的样貌。
叶嵘今日没有骑马,之所以站在门外等候,没有进去,只因今日他又要叨扰卫驰,他心里过意不去。
卫驰翻身下马,走近后看见叶嵘面上神情,便已猜到些他的来意。
“没空。”卫驰冷言。
还没开口,便被堵了回来,叶嵘张了张口,复又闭上,没好意思将话说出口。
卫驰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说一不二,上回是看在父亲叶忠的面子上,卫驰方才去了趟叶府,硬着头皮花心思将婉怡的念头掐灭。胞妹婉怡的性子他最清楚,左不过在家中小打小闹些,在外头却怂得很。那日卫驰去过之后,她在房中消沉了几日,原也快好了,没想后来出府散心,逛了半日,回去之后,死灰一般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就复燃了,这几日又闹了起来。他也是被烦得无法,这才不得不厚颜无耻地再次前来。
可到底已经来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胞妹在胡闹,叶嵘上前一步,惦着脸道:“今日若不得空闲,明日也成。”
卫驰看他一眼,不知为何,只想起沈鸢腕上又青又紫的瘀痕,冷声道:“不去。”
叶嵘被这话一堵,也知道拐弯抹角那一套对卫驰没用,其实今日前来,除了妹妹婉怡的事情外,他还有其他事情想问。见卫驰丝毫不给他路走,他便只能换一条路了。
“且先不论去不去的事情,”叶嵘说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事情想向你求证。”
知道对方不会应声,叶嵘继续道:“先前和你有过婚约的那位,沈家沈鸢,如今同你,是何关系?”
卫驰倒没想到叶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乜他一眼,神色如常:“外头可是有什么闲言碎语?”
叶嵘双目圆瞪,卫驰会如此回答,便是认了的意思。
否则,以卫驰的性子,只会直接否认,就像方才他一口回绝他“不去”一样,干脆利落。
叶嵘的眉心拧在一处,这是今日他劝慰婉怡时,她亲口对自己言说之事。叶嵘原以为她是魔怔之下的胡言乱语,没想叶婉怡却言辞凿凿,甚至直言,那日卫驰腰间所系的香囊,就是出自沈鸢之手。
叶嵘被这一番话吓得不轻,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亲自前来问清此事。
没想竟得到如此回应。
“我原以为是婉怡那厮失心疯了,胡言乱语,没想竟还真有此事?”叶嵘诧异道,“看不出你竟会同沈家沈鸢有所牵扯。”
“我知你对婉怡无意,我与父亲也从未想过强求。只是以你我交情,我得好心提醒你一句,沈家如今可是个麻烦。”
“你可别惹火上身。”
卫驰侧头,冷觑他一眼。他不过是见她可怜,好心暂留,远不到叶嵘所说的那般情深义重。
“我同沈鸢,并非你话中所言关系,”卫驰寒着嗓音,“不过还是多谢叶兄今日的一番言语,你也给叶婉怡带个话,先前西市之事,到此为止,往后别再做出手伤人的事情了。”
卫驰说完话后,未做停留,只转身迈入将军府大门中。
什么西市?什么出手伤人?这事怎么越说越复杂了?
劝解之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叶嵘并不觉得如卫驰这般冷心冷性之人会对任何一个女子格外上心,可他方才几句话,分明是在袒护那沈家女。
有句话叫欲盖弥彰,叶嵘看着卫驰离去的背影,没再上前,只无奈摇了摇头,看来婉怡的亲事,真该提上日程了。
**
沈鸢半倚在床榻上,随手翻一本趣闻杂记。高热虽退,但风寒却未好全,午后刚睡醒时,听到银杏报来的消息,精神还算不错,此刻天黑下来,难免觉得四肢酸软,困倦无力。
可心中惦记着未完之事,无法安心入睡,只强撑精神在房中静静等待。
“银杏,眼下什么时辰了?”沈鸢开口问道。
“回姑娘的话,戌时三刻。”
“主院的灯可亮了?”沈鸢又问。
银杏就知道姑娘想问的是这个,她早打探过了,今日卫将军天未黑透就已回府。卫将军鲜少这么早回府,银杏原以为他是惦记姑娘病情,方才如此,心中还为姑娘欣喜了好一会儿。没想卫将军自入了主院之后,便一步都没踏出,直到现在。
银杏心中自是记着姑娘午后的吩咐,一直没敢说,这会儿又听姑娘问起,只能如实道:“亮了,酉时未到的时候,就亮了。”
沈鸢心中一紧,原以为他对自己生了些许怜惜和好感,今日会主动前来,没想却还是料错了。
沈鸢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觉得愈发琢磨不透这个男人了。原以为他块冷心冷性的石头,他却主动帮父亲寻了太医入狱治病,但当她以为他对自己起了些好感,想要“乘胜追击”的时候,他却又停驻了步子,好似对自己又疏远了。
沈鸢将手中手册阖上,既是琢磨不透,那便只能用自己高热刚退的心,再次去捂热他了。
……
暮色渐沉,天边光亮逐渐散去,退作灰黑一片,院中灯火陆续亮起。
卫驰鲜少这么早回到府上,今日也说不上是为何,总之一路纵马疾驰,就在天未黑时,赶了回来。步入将军府大门后,原打算去毓舒院一趟,然脚步迈开的一瞬,脑中回想起方才门外叶嵘的那一番话,不免又停顿了下。
今早他已派人回府,让福伯将话传给她了,眼下去或不去,根本无关紧要,左右她关心得是狱中她父亲的病情,而非其他。叶嵘所言有理,沈家是个麻烦,他何必去蹚那趟浑水?
心绪渐定,卫驰一如往常般用饭沐浴更衣,而后去书房处理未完公务。
戌时三刻,外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听声音便知来得是名女子,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心中生出些期待,不过很快就又消退下去。她尚在病中,不会是她。
“奴婢见过将军。”
房门开着,卫驰循声看去,站在门外的是沈鸢的贴身婢女。
“何事?”卫驰淡淡道。
“姑娘病得厉害,又不肯喝药,奴婢无法,斗胆来寻将军,求将军想想办法。”银杏按着路上想好的说辞,徐徐道出。
“你是她的贴身婢女,却来寻我说她病得厉害?”卫驰看向门外,目光冷冽,他身上本就有股威压之势,此刻沉着脸低声说话,一下便将银杏吓住了。
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原本想好的说辞转头忘却,银杏不知姑娘平日都是如何同大将军相处的,姑娘原本弱质纤纤的形象一下在她心中亲切起来。
“病了便找大夫,寻我何用?”卫驰又道。
银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差点就想转身离开,幸好脑子被寒凉夜风一吹,一下清明许多,想起方才姑娘嘱咐,忙道:“除了风寒,姑娘腕上伤势也未痊愈,瞧着比先前还要严重,轻轻一碰,便疼得不行。”
姑娘方才说过,卫将军既未在回府后主动前来,那便是他不想来,若只言风寒未愈,怕是难说动他。若他不理,便将手腕上的伤势说得重些,如此,他便会来了。
果然,言毕之后,卫驰未再开口拒绝,面色也有所缓和,片刻之后,他只撩了手中狼毫。
“去为你家姑娘寻位大夫回来。”说罢,卫驰已起身步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