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人, 齐齐发出惊呼。
那男仆瘫在地上, 身子扭动一下,似乎想起来,下一秒, 走来两个侍卫,架起男仆就走。
没一会儿,隔院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那男仆嘶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是在后园赌钱了, 和王老四一起哎呀, 九爷饶命, 小人再也不敢”
话说到这里, 戛然而止。
留下突兀的一片静默。
什么情况,能让凄厉的惨叫瞬间没了声息
对未知情形的恐惧和漫无边际的凄惨想象,比亲眼看见徐宁给人施刑还更令人惊怖。
柴房里头人人都变了脸色。
木奕珩翘着二郎腿,不见往日的嬉皮笑脸,他目光阴冷阴冷的,挑眼朝第二个人扫去。
那被出卖“王老四”登时腿软,本就是蹲坐在地上的人,“咚”地俯跪下去,他砰砰叩首,“九爷莫打,我招,我招当日我与徐宁赌牌,从厨上郝婆子屋里偷了支小镀银簪子,我我还偷看过春燕换衣裳“
巨大的压力和威胁之下,王老四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隐秘事都吐露出来。
木奕珩淡淡听着,没有叫停,也没有出言询问什么。
他的目光,从王老四身后的一众人面上掠过。
那冰凉凛冽的一双瞳眸,如冰如雪,叫人寒彻骨髓。
等王老四已经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自己做过的错事,揭露过自己撒过的许多谎,张勇才朝两个侍卫打眼色,将人拖了下去。
王老四浑身抖着,想讨饶,眼睛一对上木奕珩的脸,登时吞了舌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浓厚的阴云蕴在上面,眸子射出寒刃,似乎只需轻启薄唇,就能吐出索魂的剑网,将人凌迟致死拆分血肉跺向万劫不复。
王老四去了。下一个是谁
在场的多数,皆是不曾做过错事的忠仆,能在松鹤园伺候的,那都是府里体面的人。可饶是心中雪亮亮的不藏龌龊,经由木奕珩这么一吓,也都不自觉地垂头缩肩,身子发颤。
下马威施得差不多了,张勇咳了一声,把梅儿、穗儿几个在屋里服侍的小丫头提了上来。
梅儿这几天关在柴房里头衣食无着,小脸瘦了许多,两腮塌陷下去,白生生的皮肤上头沾了黑灰,看起来有些狼狈。往日里木奕珩待她最亲昵,见着了总要赞两句,说爱瞧她新月一样的眉,生得像谁家娇小姐似的秀美。
她含泪看向木奕珩,声音哑涩难听,“九爷知道奴婢,一心侍奉老祖中,一家子都在府上过活,勤勤恳恳,万不敢生了坏心,当日老祖宗的茯苓燕窝汤给穗儿笨手笨脚碰洒了,正巧小厨房做了那羊乳甜羹,端进来一钵。奴婢私想着,钰哥儿小小人儿,能用得多少正新鲜着,就给老祖宗盛了一碗,就热用了。初时还没甚,到里头钰哥儿哭闹起来,老祖宗一起身,才觉出不对头当时嬷嬷们都在,奴婢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毒害老祖宗倒是穗儿丫头,平素挺稳重个人儿,那天突然捧个碗也捧不住”
穗儿听她将祸事引到自己头上,立即分辨:“梅儿姐姐这是要栽赃陷害谁那碗刚从蒸锅里头出来,怎么不烫手我与你说着话儿,一时分心罢了。我固然不对该罚,可端那羊乳给老祖宗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碰都没碰过那东西,如何就有古怪九爷明辨,奴婢实在冤枉啊”
两人素来和气,一家姐妹似的,平素谁哭个鼻子另一个都要跟着掉眼泪,这回遇着了大事,立即翻脸,相互攀咬,张勇摇了摇头,咳了一声打断俩人的争论,他看向木奕珩,“爷,这事儿一时半会审不清,要不您先移步歇着,便交给属下等料理”
木奕珩不答,他俯下身来,小臂弯曲撑在大腿上,目光盯视梅儿:“羊乳羹,除了你,还有谁碰过你慢慢想,要想清楚。”
这话说得极温柔。
梅儿眼眶一红,心头一热。
九爷到底是护着她的。到底待她是不同的。
这回老祖宗没了,府上定要重新安排松鹤园一应下人的去留,那她有没有可能,随了九爷去,到九爷院子里头当值毕竟老祖宗最牵挂的人,就是九爷啊。
她在松鹤园虽是二等使唤的,可她是长辈身边出来的,春熙走后,九爷近侍少了一个,一直不曾填补,
想到这里,她盈盈如水的眸子蒙了层轻雾。脸蛋上头晕染了两片红霞。
声音跟着娇软下去,似撒娇一般,委屈地道:“奴婢只是在屋里盛了一碗出来,直接就端给了老祖宗,东西是小厨房上的人做的,奴婢实在无辜,九爷何不便审审厨上那起子胆大包天的”想到适才穗儿的攀咬,又道,“其他人虽不曾碰过汤羹,可难保就是没嫌疑的,故意叫老祖宗喝了这毒羊乳,谁知安了什么心思呢”
木奕珩将她从头至尾的面色变换都瞧在眼里。
从恐惧不安,到怨毒憎恨,到娇羞不已,又到另生心思。
小女儿家的一点心计,给他瞧得明明白白。
她和穗儿两个前途未卜,她这是想打压穗儿,给自己争个好出路。哪怕穗儿真是无辜的,也要在木奕珩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叫他对穗儿生厌。
木奕珩坐回椅中,背靠在雕花的椅背上。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真的关心老夫人是怎么给人害的,一个一个,还都打着自己的小主意
他无比的厌烦,手在扶手上一拍,“张勇,掌嘴”
梅儿蓦地瞪大了眸子,掌谁的嘴穗儿,还是她
就见张勇朝她过来,大手一挥,她连躲都来不及,清脆的一声响,她觉得自己牙床连着头骨一道给这一巴掌震碎。
鼻子里,嘴里,腥热的一片,眼泪鼻涕并粘稠的血,不能自制地往下滴淌。
她瞪大了眼睛,没从疼劲儿中缓过来,张勇已经又一掌打上来。
啪啪的巴掌声,响彻院落。
原本就处于惊惧中的众人,眼睛盯在张勇那只厚实有力的手掌上头。
梅儿细弱的小身板,只挨了两下就倒下去,后头给人提着衣襟,打得头颅左右猛甩。血花飞溅而起,那脸没一会儿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木奕珩冷笑一声:“还有谁想说些废话,起些无用心思,这便是例子”
终于说回正题,事发前后三日,每个人做了什么,见了谁,一一细细吐露出来,上工时间赌牌躲懒的,平素偷鸡摸狗抽头的,跟各院落往来说闲话的,一派宁静祥和的松鹤园,抽丝剥茧地敞开,原来暗藏了这么多的不堪。没有谁是真正无辜,便是不曾参与毒害老夫人,玩忽职守难道就不算错么
木奕珩最后留下四个人,其余的都给张勇叫人带了下去。
几人哭喊着替自己分辨。
其实事情从一开始便已了然。
羊乳羹是给钰哥儿备的,因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哭闹不休,乳娘想喂给他,没能喂进去。老夫人却是足足用了一碗,那药下的量足,根本不惧人发觉,只需一刻钟,进入胃中的药就起了作用。
祖母临终前,遭了大罪。
肠肚入刀绞般,便是成年男子用了,也要哭着满地打滚,痛苦不堪地死去。
幸得沈院判上门给钰哥儿瞧病,替老夫人稍缓痛苦,可那麻药用下去,也只能稍稍减轻些微的疼。
祖母是用何样的忍耐力,平静地不在家人眼前露出痛苦神色
是用何样的自制力,叫自己扛住那疼,先把钰哥儿要过来放在自己身侧,等木大老爷等人过来了,才叫他们抱了孩子走,没给狼心贼子半点伤害钰哥儿的机会
她是知道,她院子里有靠不住的人,所以必须叫自己清醒,必须叫自己坚强。
第一时间内,就叫木大老爷封死了院子,拦住所有的下人,才叫这些人,一个都没能销赃跑路。
张勇招手叫了一个侍卫过来,从侍卫手里夺了只小包袱,一甩,包袱摊开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碎银子,金簪子,珍珠链,绸缎衣裳
木奕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脚步徐徐,走到一个婆子面前。
马婆子,从他进木家时,这马婆子就一直在祖母身边,是最有体面的老嬷嬷。
木奕珩不说话,居高临下望着她。
马婆子眼角抖动两下,“九爷,我冤枉啊”
木奕珩并不希求她会直接认罪,他轻轻一笑:“你两个孙子、四个儿子、儿媳、闺女,我均已叫人好生照料着了\ot
马婆子怔住,不敢置信地抬眼。
她从木奕珩冰冷的眸中,看见泛着淡蓝的光芒。
是阴毒的怨怒的恨。
是了,自己各处藏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家里必然早给翻个底朝天了。
可若要交代出背后之人,她和家中亲眷,一样要死。
总是一死,不如少受折磨。
马婆子垂头盯着地面。只需一撞
她听见木奕珩冰冷的声音,“不必担心,他们会有好的去处。你若死了,我能保证,你儿孙们活得长长久久。”
马婆子牙关打颤。
她抬头盯视面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年轻男人。
他想她的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木奕珩扯开唇角一笑,那笑容恁地慑人心魄,俊朗的外表,无端可怖起来。
马婆子瘫下去,她伏跪在木奕珩的脚面上,扯着他的衣摆,“是是我错了,不关我家人的事,九爷我招了出来,求您给个痛快瞧在,老奴曾在二姑奶奶身畔服侍,亲手将您接生出来”
“是是卫国公”
第78章 第 78 章
二十几年前的卫臻与如今面貌并无很大的不同。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蓄须, 身材更瘦削些, 荣安诞下男孩儿后, 他晋了侯爵, 那会子他还不是国公,是卫侯爷。
这样高位的当朝新贵, 穿一身普通的蓑衣, 立在杏花巷前, 翘首朝里面看。
三月暖春, 小雨细得丝线一般。
他隔着雨雾朝里看。
身后是布满青苔的石墙,他爱洁, 生怕自己不小心靠了上去,不时挪动一下步子,调整自己的位置。
听见不远处的角门开启。他身子一闪,躲到青苔石墙后面去。手掌还是触到了那墙,湿滑黏腻的触感, 让他阵阵恶心。
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 因为雨帘那头,一把熟悉的樱花图案油纸伞从巷子深处缓缓而来。
他的心立即剧烈跳动起来。
他盼着的姑娘, 如约来了。
他捏了下袖子,心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好久不见”还是“我好想你”
那伞出现在巷口, 视线内, 能瞧见里头的人了。
卫臻砰砰乱跳的心脏, 似被猛地攥住, 重重地震了一下。
来人不是锦瑟, 却也是个他识得的女子。
“侯爷,二小姐前儿给老爷赶去家庙里头思过,不准我们跟着您吩咐的事儿,奴婢没做成”
来的是木锦瑟的贴身婢女,叫马莲。从前锦瑟与他幽会,均是这丫头陪侍在侧。
卫臻失望极了。
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锦瑟,自他婚后,与木家几乎再无往来,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锦瑟似乎病了。
他忧心不已,数次试图与木文远打听。
他与木家已然结仇,如何打听得出来
堂堂侯爵,百忙之中,便抽出时间来长久蹲守旁人府邸的后巷。
终于撞见这马莲外出,用尽手段笼络,求她替自己引锦瑟出来相见。
马莲见面前这张俊逸的脸暗淡下去,宝石般的眸子也没了光彩,马莲有一瞬的心疼,抿唇道:“家庙在园子最北,靠着索山,侯爷若实在想见一见小姐,不知可愿冒一回险”
卫臻眉头凝起,他愕然望向马莲,用了好一会儿才弄懂她的意思。
是要他,堂堂侯爷,爬墙偷香
这事若他当真做了,岂非自轻自贱
卫臻没有说话,他抿唇负手,任雨珠子从帽檐上面一串串低落。
马莲听见身后门响,霎时变了脸色:“侯爷,奴婢需得走了。”
卫臻没有挽留,他将帽檐拉低,遮住自己的面容,帽下一双失落孤寂的眸子,望向漫天的水雾。
本是鸳鸯,奈何浪急风骤,生生分离,给这青砖院墙格挡。
回到自己的侯府,下人迎上来,说帝姬传见。
卫臻心中不快,被“传见”两字激得心中更是躁郁,他冷脸去了荣安的院子,荣安屋里五六个乳娘和嬷嬷,围着一个幼小的婴孩,正拿几件新做好的衣裳在他身前比试。
卫臻抿着嘴唇,淡淡步入进来,当着人,他还致礼。他视线落在那孩子身上,眸中划过屈辱的痛色。
荣安与侍卫的虐种,却要冠他的姓,承他的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