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府里惯请的黄郎中从里头出来,众人迎上前,唐健在后,眉头紧锁,目光意味不明地掠过林云暖,沉声道:“黄大夫说,娘这是急火攻心,又引发了旧疾。”
高氏嘴快道:“这会子娘可觉得好些四叔究竟犯了何错,能将娘气成这样”
侍婢前去随郎中开方抓药,闻知老太太人还昏沉不宜进去打扰,几人便在屋外追问起来龙去脉。
唐健垂眸叹了口气:“罢了,你们早晚要知道,这事也不该瞒着四弟媳妇”
众人将目光聚在林云暖脸上,她隐隐揪起心来,总觉得十分不安。就听唐健缓缓道来:“将才我在府门外迎着了同知刘大人,说是今天午后四弟与人争执,失手捅伤了人,现下四弟逃匿而去,苦主家人告了官,官差封锁了事发地,正四处搜寻四弟下落”
一语出,众人皆惊讶不已,唐逸为人最是和气,见人不语先笑,是有名的君子,他会与人争执,还动了刀
唐健道:“我好说歹说,劝住了刘大人,未曾大张旗鼓进来搜拿,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告诉给娘知道”
孟氏急问:“做什么要拿人投罪四弟将人捅伤得十分厉害”
唐健点了点头:“听刘大人说,那苦主血流不止,昏睡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可还有转圜余地四爷受伤了不曾”林云暖开口,话里携了一抹担忧,唐健叹了一声,“我已派人悄悄去寻了,老四若有信儿私传于你,万勿随着他胡来,定要告诉我知道。”
孟氏又道:“官府那边,是不是要打点一下万一下回横冲直闯进来拿人,吓着了老太太,惊着了姑娘们,可如何是好”
唐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声道:“今日刘大人亲自上门,就是瞧在咱们爹与他当年同僚之谊份上,这点子情分,放一回水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娴雅,你先从公帐上支些银子出来,苦主那头我们也该仔细安抚,尽力把人救回来,否则伤人变成杀人”
见三个妇人脸色均有些发白,便顿住话头。
待唐健去了,高氏留守上房伺候老太太,孟氏携了林云暖的手,低声劝道:“你别太忧心了,四弟是个有分寸的”又道:“公中账上只得几百两活钱,一时难以筹措许多,好在你手头素来宽裕,四弟又十分能干,我再另外将体己钱都舍出来给你去救四弟,咱们一同使力,叫四弟早日脱困。”
这语调温柔已极,颇有长嫂风范,听得林云暖心中冷笑连连,当着唐健面前,孟氏绝口不提手头紧,待一转脸,就将筹钱的担子都甩给她担。
其实她也惯了,唐家人人高洁,不肯被钱污了手的,花用之时不加节制,待要为钱难做时,就要想起她这铜臭之人。
况这事是四房的事,又不能眼睁睁瞧着唐逸下狱,毕竟七年夫妻,纵是爱意不复,情分也还在的。
林云暖携了晚霞,往城西甄宝斋去寻林熠哲商量此事。
“兄长,唐逸这事蹊跷得很,你帮我查一查。如今他没了踪迹,官府寻人不着,苦主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起的纠纷,唐逸为人和气,从没试过如此”
林熠哲神色凝重,盯住林云暖深深瞧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犹豫道:“此事唐家无人告诉你么”
林云暖顿住,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兄长知道底细不必瞒我了,这都到了什么时候”
“你可知城中曾有一名伶,名唤钟晴”林熠哲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说了。
回程,又飘起雨丝,窄道无人,林云暖弃了车马,携着晚霞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子路上。晚霞一手撑伞,一手扶她手臂,不时担忧地打量着她。
林云暖淡淡道:“晚霞,你担心什么”
她笑了。
林熠哲适才吞吞吐吐,与她吐露实情,“唐逸以五千两赎金买了那钟氏,说是要护送她回乡,却被人打听出来,原来那钟氏人仍在云州,被周三爷探得下落,摸上门去骚扰唐逸怒火中烧,一时激愤,便失手捅伤了人这其中原由,唐家必不肯告诉你,万一你因妒生恨,不肯出钱疏通”
至情至性,唐逸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她还希冀什么苛责什么
林云暖望望天色,满眼浓的化不开的重云。
巷道尽处,一人持伞而立,身段纤细婀娜,淡蓝衣裙溅了水污。林云暖分明从未见过此人,却莫名有种熟识之感。
“唐夫人”来人行了半礼,露出略有泪痕的一张芙蓉面。
“钟姑娘”林云暖微笑。
该来的,总会来。
“夫人知道我”钟晴略略吃惊,上回在流萤小筑,唐逸堵死了门不准她出来见礼,谁想第一次见面,竟在这秋雨迷离的萧瑟窄巷。自己身染泥污,容色憔悴,而林云暖,仆从拥簇,车马随行,端的是一副雍容贵妇模样。
钟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软下身子,弃了伞,铿然跪在泥水淋漓的地上,“四爷因钟晴引祸,钟晴不敢辩白,如今只求夫人瞧在昔日夫妻情分上,出手相助,救四爷一次”
林云暖不由自主伸手抬了她的下巴,小小一张巴掌脸,眉如远山,眼若横波,凝了两行珠泪,更显楚楚可怜。挺翘的小巧琼鼻,水润饱满的两片唇瓣,说起话来,那声音如莺啼婉转,怪道迷了云州男人的眼,夺了唐逸的心。
“如何救”林云暖语调沉沉,不疾不徐。
“自是”钟晴急切抬头,蓦地撞上一对无波无澜的黑眸,唐逸出了这等大事,他夫人竟如此沉得住气她心头一乱,勉强道,“自是想办法,与苦主私下了断”
林云暖冷笑:“你起来。你非我家中奴婢姬妾,不必跪我。我要不要救自己的丈夫,如何救,何时救,不必钟姑娘费心。”
钟晴伏地拽住她裙裾,切切哀求:“唐夫人若因一时妒忌,耽搁了四爷性命,又于心何忍那苦主便是城中大户周家,与唐家素有往来,溯源求本去查,不定还曾做过姻亲,我人微言轻,又是涉事之人,上门去求,对方定不肯给我脸面。可夫人您不同,您是唐家正经奶奶,是四爷结发妻子,由您出面,对方定能心平气和下来,相商赔偿事宜”
“哦”林云暖拉长了尾音,话里带了丝丝讥诮,“缘何他为你行凶伤人,却要我去低声下气求人”
林云暖甩脱她的手,径往前行。钟晴呜呜哭泣,嘶声道:“我知我没资格来求您,夫人,可你难道忍心眼睁睁瞧着四爷锒铛入狱,给那人赔命吗”
林云暖顿住步子,未曾回头。“一来,我要不要救唐逸,如何救,是我唐家自家事,与姑娘何干二来,四爷如今下落不明,我便是要救,也得与四爷见了面,商议清楚才好奔走。姑娘与其哭哭啼啼来求我,不若告知四爷下落,才算尽了一份心力。”
钟晴失望摇头:“我不知道,夫人,我不知道。四爷一冲进来,就揪住那人狠刺数刀,我吓坏了,见那人满身是血倒在我脚下,四爷扔了刀,人就跑了我大声唤他,他只是不理后来官差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四爷失了踪迹我实在不知如今流萤小筑被官衙封锁,我实在无计可施,才厚颜来求夫人”
“走吧。”林云暖无视那可人疼的泪颜,面浮寒霜径自上了马车。
事情脉络已经明朗,那颗提起的心已然回落,端看周三伤势如何,又肯不肯罢休。。
第12章 第 12 章
唐老太太傍晚才醒转,才喝了一口汤药,就哭着喊唐逸的名字,高氏上前试图安慰,被唐老太太挥手泼了一裙子药汁,孟氏在外闻见,连忙进来收拾,吩咐人替高氏换裙子,坐在炕边拥住唐老太太,“娘,您别太伤怀了,四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唐老太太勉强抑住悲意,环视一圈不见林云暖身影,不由道:“她可知道了”
孟氏犹豫片刻,低声道:“是,知道的。几回叫人去瞧她,都不在院子里,三弟媳一直守在您这边,我跟着大爷两个人家里家外奔走,心里还惦念着,生怕她焦急太过,不知躲到哪儿哭去了”
唐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倒还忧心着她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生怕我儿惹了人命官司,连累了她吧”说出这话,眼泪又是止不住地流。
孟氏不敢抗辩,只道:“娘勿多心,眼下将身子养好了才好替四弟筹谋。”
唐老太太手绢抵在唇上,哽咽道:“也不知我儿人在何处,可有人伺候在旁”
孟氏道:“四弟原是带着福盈出的门,四弟走得急,骑在马上一转弯,福盈就把人跟丢了,等福盈到了那院子,周家那个已经仰躺在地,四弟也不见了。大爷恼福盈无用,已处置了几十鞭子,如今人在外院跪着思过,娘可要喊进来问话”
唐老太太流泪不止,想到爱子可能面临的噩困便遍体生寒,迁怒到福盈身上:“亏得我儿平素疼他,也不必与他费事,便发卖了,他有个妹妹也在府里一并交到何婆子手上”
孟氏暗自咋舌,何婆子其人,专做暗门营生,交到她手里转卖的人,没一个能够善终,老太太这是动了真怒啊只得不断安慰,说是唐健已命人四处去寻了,二爷那边也去了信,盼能助力一二。
“太太,奶奶,林家太太来了”侍婢进来禀告,孟氏连忙起身,惊讶道:“这都已经戌时了,她怎么来了”
唐老太太抹掉泪珠,奈何这副模样怎好叫人瞧了笑话,嘴里硬邦邦地念叨:“莫不是我唐家倒了霉,便来落井下石一个个的,没安好心”
与林太太一同进来的,还有林云暖,二人在门上遇着,林云暖大为惊异,林太太显是哭过,一见她,就上来攥上她手,“怎么回事连筠泽都贴了缉拿通告,我初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谁知你兄长打听回来,形容的就是他”
“娘,你深夜出行,如此冒险,这怎么好家里可知道你出门了怎不提前通知我”
林太太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抬手拍了她一下:“傻孩子,女婿是为半子,他有难,我如何能不顾走,先见了你家婆母再说。”
两人进了厅,只孟氏上前见礼,唐老太太倚在里头缎面软枕上,闭眼似睡着了。孟氏赔笑道:“对不住得很,我家太太急得病了,先是昏迷了许久,醒来就悲痛不止,才进了半碗药睡下,我无礼替婆母做主,没叫人唤醒她,失礼亲家太太,晚辈给亲家太太赔罪。”
林太太脸色僵了僵,尴尬道:“原是我失礼在前,因忧心姑爷,未曾打过招呼就上门了。既如此,我交代云暖几句,就不打扰唐大奶奶照料唐太太了。”
与林云暖步回宛香苑,林太太终于沉下面容,低声喝道:“你这婆母,是将她儿子惹出的乱子怪到你身上去了”
“娘,你别多心”林云暖多年委曲求全惯了,下意识就是息事宁人。
林太太冷哼道:“当面落我面子,这没什么,我和他唐家有何干系只是她对我尚如此不客气,平素如何待你可想而知。你选的好夫家没得要受这些闲气”
林云暖见缝插针,扯了扯嘴角,试探道:“那娘,我能不能跟您回家等唐逸这次事了,我就回去陪在爹娘身边,服侍爹娘,再不回唐府”
林太太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胡闹出嫁从夫,如何开得玩笑你若被夫家逼回筠泽,不必我和你爹开口,自己寻根绳子了断罢了。”这世道,被夫家厌弃的女人焉有活路还不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林云暖固然知道林太太说的是气话,她一个妇人家,深夜从二十余里外的筠泽找上门来,如此紧张女婿的事,还不是为着担忧她这个当女儿的
只是,从林太太话中,林云暖已预见到了自己和离后要遭遇什么,她踌躇下来,突然对未来有些恐慌。
可她知道,自己这婚是一定要离的。她要的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行尸走肉般一具躯壳。
林太太遣了侍婢出去,从袖中抽出一沓厚厚的票子,言语仍是冷冰冰的:“你拿着这些钱,这事少不得两头打点,苦主至今未死,如此坚持拿人问罪,多半就是为钱。唐家表面风光,未必经得住风浪,你娘家替你出钱救你丈夫,你婆母总要念你这份恩情。”
林云暖喉头涩涩的,只说不出话。林太太虎着脸道:“你可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莫叫人知道你嫁妆里有那十万两压箱钱,一来免得苦主得一想三,二来免得你婆家诸人算计,可记住了”
听到这里,林云暖再受不住,捏住林太太的手腕,把眼泪鼻涕都糊到她袖子上去,饶林太太怎么也挣不脱。
这是她的亲娘。血脉相连,骨肉难分,虽她内里的灵魂已换了一个,可这份亲情,原来才是她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太太不知道的是,女儿十万两压箱钱,早已失却许多,为维系才子夫人的表面风光,损伤的又何止钱财
待林云暖哭够了,林太太便起身告辞,林云暖知道她不肯留宿唐家,只怕将来唐老太太对此又有话说,林云暖心酸不已,目送母亲趁夜离去,天上无星无月,只脚下一缕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