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嘴角微抽,拖长音喊了声,“娘”
唐老太太怒道:“不争气的东西怎么,你平素里的女人还少了装出这份假惺惺不情愿的样子给谁瞧玉娥不比那些妖三调四的女人强上千倍万倍今儿起你就给我老实在家待着,什么时候我抱了孙子,便再不管你”
林云暖这才注意到,立在老太太身边,穿红戴绿打扮齐整的姑娘。
高氏没听到前情,这时不由朝玉娥瞧去,抿嘴笑道:“没想到玉娥丫头打扮起来这么俊,四弟四弟妹有福气,老太太就是偏疼你们,瞧瞧,把身前最体贴的丫头都赏了你们四房。”
唐大奶奶孟氏见唐逸尴尬不已,又怕林云暖没眼色甩脸子惹婆母不悦,忙替他们打圆场:“玉娥身体康健,是个好生养的,平素里替娘管着一屋子的事儿,勤快伶俐,今后有她帮衬四弟妹,四弟妹也好从琐事中脱身出来,陪四弟下下棋说说话多相处相处,说不定到时娘就先有嫡孙抱了,岂不好”
林云暖心中冷笑,这一张张巧嘴,说得像是给了她天大的恩赐,而不是往她丈夫身旁塞一个女人。
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她早就不在意了。
林云暖蹲身行礼,笑靥如花:“那就多谢娘,多谢大嫂。玉娥,你从今儿起就是我们四房的吴姨娘了,不必为房里一应杂事操心,也不必来我这里立规矩,只管好生伺候相公,调养身子便是。”
她目光粼粼,端持温柔得体的微笑,行礼下去,冷静得让唐逸深感陌生,“毕竟是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娘只管放心,媳妇儿绝不敢委屈了她。”
第5章 第 5 章
玉娥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从前的旧物只装了一箱,衣裳首饰摆设用具皆是新备的,老太太赏下若干,多数为林云暖添置的,还命人替她置了一桌宴席,邀她娘家几个姐妹和从前要好的丫头们一起吃酒。
挽香苑西厢从没如此热闹过,当年罗绮芳进门,是被婆子从角门背进来的,因不是完璧,为老太太不喜,像样儿的宴席都没赏一顿。那时林云暖与唐逸新婚不久,感情极好,因此闹了很大脾气,唐逸专心哄慰妻子,丢她一个在屋里,冷冷清清独住数月。此时听闻外头传来的嬉笑做耍声,心里头酸酸楚楚不是滋味。陌生的说话声透窗而入:“我们姨娘这会子往前屋给奶奶磕头去了,待会儿想来邀姨娘一同吃酒,不知姨娘可忙着”
侍婢前来回话,罗绮芳笑着叫人进屋赏了一把糖花生,“一会儿吴妹妹回来,只管打发人来告诉一声,正想前去替妹妹贺喜,今后一个院儿住着,平素也有做伴儿的人了。”
玉娥立在挽香苑主屋门前,敛眉低首,等林云暖传见。从敞开的雕花窗栏瞧去,但见竹帘半卷,用浅绿色带子系住,垂下一条长长的流苏穗子,随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一只细白的手,握住象牙雕花的扇柄,其下一颗指甲大小的白色玉坠子,也系着流苏,是粉紫的颜色,与那手衬在一处,白的粉的,煞是好看。
当年四爷求老太太去筠泽求亲,人人皆道四爷魔障了,竟要迎娶商贾之女,后来大奶奶悄悄去筠泽打听,回来与老太太回禀时说:“不怪四弟在她身上犯糊涂,果真养得如花似玉,论样貌人品,倒配得上四弟,只是门第差些”,这么多年过去,这话一直深深烙在她心上,每瞧见四奶奶一回,就忍不住盯住不放、细细打量。近年,许是瞧得多了,四奶奶又爱作老成的妆扮,倒渐渐稀松平常起来。
屋里林云暖正与大奶奶孟氏叙话。当年罗绮芳进门,她打翻醋坛,对唐逸又哭又骂,闹得很是难看。唐家上下心有余悸,为安四房后院,孟氏不得不亲自前来敲打。
林云暖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别提过往那些糊涂账了,那时我年轻,又是新婚,头一年就纳妾不是故意给我难看如何能不气呢如今老夫老妻,我屋里晚霞本就开了脸儿给四爷备着,加上我这肚子不争气,就是老太太不提,我原也有停药添人的打算”
孟氏没料到她这样好说话,一时高兴,就相约过两日同去苏府赏菊听戏。听闻玉娥过来磕头致谢,林云暖忙请人进来,拉了玉娥的手嘘寒问暖,“屋里少什么添什么,只管与我开口,莫委屈了自个儿,今儿大奶奶特地将你那些小姐妹都放出来替你贺喜,好生与他们玩一场,我这里没什么好顾忌的,你只管安心”
唐逸在门前刚巧听完这句,咳嗽一声,缓步走进来。
孟氏见机告辞,玉娥磕头出来,就余四房夫妇二人对坐。林云暖亲自奉茶,唐逸见她小意周到,仍是从前模样,心中气闷便消了一半。抬眼示意侍婢们走远些,伸臂握住她的手,半是委屈半是哄慰:“好娘子,再不与我置气了吧昨晚大哥骂的我狗血淋头,还差点被老太太用杖打死,瞧我如此可怜,有什么气,全消了吧”
林云暖轻笑:“四爷说什么置不置气的,我哪有”手上不着痕迹挣脱了,取了绣花绷子出来端详针脚。又说:“今儿四爷大喜,吴姨娘那边一应用具皆完备,老太太命人亲自看过,包管四爷如意。”
这话在唐逸听来,便有几分酸酸的醋意和讨好,唐逸抿唇笑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我才不理。若不是你把人带回来,我定是不肯收的。”
他握住她手腕,诚恳道:“这次离家,是我思虑不周,叫你和娘忧心了。你放心,今后我必不再如此。之前你不是想回娘家小住几日散心我和娘已说好,等子进的抓周宴一过,咱们就去筠泽,你妹子眼看要嫁人,正好回去陪她聚聚。”
林云暖有些意外,抬头问道:“真的”唐家从来不愿与她娘家走动,生怕染了铜臭似的,唐逸面上虽敬她爹娘,心中大抵亦是嫌恶的,总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极少踏足筠泽。
“当然是真的。”他见她眉目有所动容,笑容更深了几分,“对了,娘子,还有件事。”
他从袖中抽出一沓票子递给她,“这些兑票今儿我从各铺头搜来的,凑一凑刚好两千两,你亲自拿去给三嫂,就说是你替她张罗到的”
林云暖面容沉下来。铺头,哪些铺头绝不会是唐家那些祖产,大房把持钱银,手握得紧着呢,整天喊入不敷出,唐逸能动的,无非是自己经营的那些铺子。今日对账,竟无人跟她回报这件事。林云暖冷笑:“三嫂来与我借银子不成,三伯便直接找你去了还无故将数额翻了一倍”
她前头刚说自己手上没钱,转眼他就把钱凑到,巴巴的给人家送过去,就想不到她会因此难做人这些年她在唐家过的如此艰难,不正是因他
唐逸不爱谈论这些钱银之事,支吾道:“三哥有事,我自不好袖手旁观,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每每我有什么事,还不多得几位哥哥帮扶我多予他些数目,好叫他宽裕行事,免为一点银钱瞧人脸色。”
林云暖想要反唇相讥,话到唇边却顿住了。与他辩明又如何一家人他们才是一家人拿她苦心经营的铺子,用来丰富别人的生活,却还要踩她一脚,骂她一句铜臭,说她眼里只有钱,俗不可耐
唐逸失踪五日,若大房三房肯用心去寻,何须她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唐逸从来不肯想这些。
对这人早失望至极,还奢望他有什么长进林云暖想到这里,反不觉愤怒了。
她长舒一口气,温声道:“我是外人,我送过去,不免惹得三伯三嫂不自在,四爷何不亲去”
终于劝走唐逸,林云暖冷下脸来,吩咐晚霞:“去传话明儿辰时,我要见七家铺子的掌事并所有的回事婆子。”
晚霞见她面色不虞,心知必有大事,忐忑应下,人刚走到门前,就听林云暖低声又道,“晚霞,你亲自去传话,明儿一早,谁迟片刻,就自己卸了掌事之职。此外,这件事不必告诉四爷知道。”
午后下起了雨,迷迷蒙蒙模糊了视线,风声呜呜咽咽,像谁在耳畔抚一曲悲歌。林云暖凭栏望去,瞧得见不远处雾气缭绕的碧波湖,湖面上冷清清飘零三两只小舟。她想,唐逸就是在这湖面之上的画舫之中,携美同游,醉饮千杯,挥金如土的吧
侍人端茶上来,林云暖失了耐心,一再问:“林爷可来了”
“妹子,作甚这样急”男音在帘后响起,接着步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锦袍,面色稍显黝黑,鬓旁已有风霜之色,是娘家堂兄,续娶画舫主人之女的林熠哲。
“二哥”林云暖行礼,垂下头的瞬间眼眶阵阵发酸,林熠哲命她去椅上坐,他蹲身在她面前,盯住她眼睛缓缓道:“妹子,你好生听我说。你不要哭,回去之后,亦不要在唐家人面前显露。”
林云暖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听他如此郑重吩咐,亦不免心中砰砰乱跳。难道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黑暗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城西大街上的脂粉铺子突然被官府查封”
林云暖睁大了眼睛,使劲攥紧袖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我记得,官差突然涌入铺子,说是我们卖毒胭脂害人性命,要封铺抓人,掌柜林贵入狱,连店当伙计亦全抓了。我回娘家求助,大姐夫出面替我寻人说情,才赔钱把铺子和人赎回来,二哥,你是说,这事另有隐情”
“林贵就是从那次开始,为你所弃,遣到庄子上当差了吧后来换了现在的掌柜张威,也就是你说,前天你命他入府对账回事,他借故不肯去,还联合其他掌柜哭诉你疑心重,待下不仁的那个你可知张威是谁的人”
林云暖努力回想:“张威当时我托唐逸替我寻老实牢靠的人掌管铺子,他又拜托他大嫂,几番周折,才从京城的大铺子求来这个人,说是经验丰富,家乡就在云州,一家大小的身契皆转交我手。二哥,你的意思是”
林熠哲抿唇颔首,音色中带了几许心痛:“妹子,堂兄就在云州你不寻,却误信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唐家。那是你陪嫁的铺子,缘何交于外人之手你可知,张威从前掌事的铺子,是谁家产业”
“京城京城来的”林云暖嘴唇开始哆嗦,浑身冷得如坠冰窟,“大嫂孟氏的娘家在京城,难道难道”
“你又可知,你将那家配毒方子的作坊弃用后,张威替你联络到的新作坊,是谁的产业”
“这、这我知道的,我当初觉得外人的供货总不放心,恰好唐家也有间脂粉铺子,就合用了同一家供货作坊。”
林熠哲面容之上,刹那溢满了悲悯,他用深邃的眸子望住林云暖骤然落泪的脸,声音轻得像划过湖面的柳絮,“妹子那毒作坊乃是被栽赃陷害,胡老板和我们林家世代交好,因这件事,几乎在云州无法抬头。而你现在用的那家作坊,幕后老板姓孟你自己用的脂粉自是他们特制的,铺子里头的货样你怕是不曾用过吧比街头摊贩自制的还不如却按旧例收你同样的价钱”
他几乎都不忍再说,可他深知,林云暖必须知道真相,他听见自己残酷的声音,粉碎林云暖最后一丝幻想:“你说近年生意不好做,却不知你那些粗糙绸缎,滥制脂粉,都是靠着林家数十年经营出来的人脉勉强支撑,人的生性便是逐利避害,那点人情总有用完的时候,春末你结业的那家铺子,可不就是预示你爹娘不好插手你名下的产业,毕竟出嫁从夫,可当初为你挑选的那些掌事,个个儿忠实可靠,如今他们冤走的冤走,被架空的架空,也有因自家婆娘儿女被人收买不得不背叛你出卖你,妹子,你出嫁七年过得安安稳稳,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是四面楚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晚上九点半还有一更
第6章 第 6 章
已是第三杯茶入腹,苦涩滋味浸透喉咙,晚霞拈块芝麻糖丢进口中,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清早甄宝斋客不多,伙计们忙于清扫擦拭,老账房将算盘打得滴答作响,晚霞探头瞧瞧天色,约莫林云暖上楼有半个多时辰了。
因是雨天,外面行人亦不多,一辆雕金嵌玉的马车嚣张地从门前轰隆而过,极为惹眼。晚霞尚琢磨那是哪家的车驾,就见那车忽地又折返回来,随车从人跳下车,蹲身在车底,一只戴有硕大玉扳指的手从车中撩开帘子,接着就伸出一双金线绣团花的锦靴踩上了那从人的背。看到这里,晚霞不由蹙眉,云州地灵人杰,出了不少才子,素来崇尚端重持礼、仪态谦和,纵是大商巨贾,亦不愿太露锋芒,这是哪里来的暴发户,恨不得在脸上写明“我很有钱,我很嚣张”八个字
甄宝斋汪掌柜亲自迎上去:“爷,里面请敢问爷今儿是想择选佩玉戒子,发冠钩带,还是为女眷打头面做首饰小号经营多年,在云州小有名头,诸般物件最是精巧时兴”
当先走进一青年,通身锦绣,发束金冠,那金冠中部镶嵌顶大一颗浑圆东珠,腰上佩了许多饰物,白碧佩玉、香囊穗子各成双,最打眼者,乃是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每走一步,那刀柄就与佩玉摩擦出清脆声响。晚霞在唐家耳濡目染,十分瞧不惯这等恨不能将全副身家挂在身上的打扮,忍不住白了两眼,便不再看。
“兀那娘儿们,你瞪什么”
陡然一声暴喝,惊得汪掌柜腿一软,晚霞手里茶杯差点砸落。但见那青年男子身后,虎背熊腰一猛汉,怒瞪着晚霞,手握成拳,瞧那样子,若是晚霞答得不好,便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