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从腰间取下印鉴。
再展画向众人,满座皆讶异起身。
“唐逸他是那个云州才子唐逸”竟是屏风后头先爆出了惊呼声。
座中几个长辈的妇人吃了一惊,云州唐家乃是书香门第,百年清名佳誉,这一辈出了个名扬天下的风流才子,远近县镇无人不晓。适才这人与友人进门,扬言要作画献于寿星,众人还觉此人颇不懂礼数,没有自知之明,通报姓名时,更连他姓甚名谁都没听清。
此刻却是无人不知他了。长辈们已无闲暇去警告那些莫名兴奋的小辈。
寿星太太亲自起身,叫侍婢重新上茶,把唐逸三人请到座上,又吩咐子侄去通告隔临陪客的当家老爷亲来面见唐大才子。
大惊小怪的一番礼数下来,顾三心愿达成,府中主人一再挽留,唐逸等执意告辞出来。
瞧瞧天色,竟已是傍晚时分。顾三长揖到地,“四哥今日为我做的,小弟铭记在心,来日定为四哥效犬马之劳。”
唐逸犹如丢了魂魄,全没听见他的话。
三人行了半条长街,唐逸陡然醒过神来:“顾三,苏六,适才席间中途闯入那少女你们可知姓甚名谁”
苏六一怔,全没想到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顾三挠了挠头:“没没在意,当时一心想着方姑娘他”
唐逸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对不住,两位贤弟,我今日若问不出此女身份姓名,恐往后再难入睡。”
他打马就走,惊得两人齐齐追上。
“四哥,你是怎么了这会子回去,万一府中送客出来,岂不疑心你别有意图你只管冷静,容我等慢慢为你打听。”
可唐逸已经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了。
他心中鼓噪着复杂万分的情绪。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畔,告诉他:“就是她,就是她了”
他画不出五官的神女,他久候不来的梦中人。
是她,就是她了。
林云暖扶着侍婢的手出得门来,正欲上轿,听得身后她婶子林三太太扬声喊她。
林云暖忙叫轿子候在一旁,自己走去林三太太的车下,“婶娘,有何吩咐”
林三太太瞧她一脸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行着礼,生怕有半点错处似的,怜悯地朝她摆了摆手:“孩子,今日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错不在你,是那起子下人伺候不尽心。你别往心里头去,回头谁敢和你爹娘嚼舌根,婶子帮你大嘴巴抽他。”
林云暖心头一暖,朝林三太太微笑道:“多谢婶娘。今日原是我鲁莽,若非我半路遗失了东西费时去寻,不至和姐姐们走散,也就不会撞上了外客,惊扰了大家”
她父亲是什么性子她清楚得很。身边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若非堂姐故意将她的东西丢在太湖石堆里,她又岂会落单,白白撞上外男
可父亲不会管她是不是无辜。
她需要帮忙时连身边婢子都走没了影。
不是她斗不过堂姐,实在这种小家子气又稚气可笑的手段太寒酸,她连斗得兴致都没有。
哪知会闹出这一出
林家根本不是什么世家旺族,一介商贾却摆足了谱。男人们在外看尽人脸色,回到府中,加倍地要求女人们三从四德,不准行差踏错半步。
林云暖想到自己可能面对的风雨,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她倒盼着有一日脱离了这憋得她喘不过气的家,不必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束缚着。
眼前她还太弱小,能做的非常有限。独身女子离了家族根本不可能有活路,万事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想一想,真要付诸行动,那是千难万难。
林云暖摇了摇头,看林三太太身边的几个堂姐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连忙退后一步:“三婶不必为我担心,父亲便是教训云暖,也是为云暖着想。云暖不怕。”
她柔声笑着目送林三太太的马车离开。
林云暖慢吞吞上了轿子。
大房只来了她一个,今日寿星也不是她亲姨母,奇拐八绕的亲戚关系,母亲准她出门,是为着她将来婚事。姑娘大了,多在各家走动,有那有心之辈,相中了自会上门求娶。
堂姊妹中属她样貌顶好,却也是最受排挤的一个。她穿过来前原主是如何度日的,她大约估摸出来。
所幸是她来了,性子冷清下来,不再一味懦弱,从前那些可笑的欺辱已经少了许多。只没想到今日在别人府上偏来了一出闹剧。
想到此,林云暖也懒得想了。
她只想自己好好的过日子,什么父母亲情姐妹恩怨,她懒得理会,也不想费力去缓和。
才一回神,所乘的轿子就猛地停了下来。
前方一个温朗悦耳的声音:“抱歉之至,小可鲁莽。可有惊扰轿中娇客”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林云暖下意识地想撩帘子瞥一眼,还未有动作,随行的侍婢刷地扯了她面前的帘子。“小姐,你碰伤了没有”
她略带吃惊的容颜就撞入了唐逸的视线。
小巧的花瓣嘴,就连惊愕之际也只微微张开半寸,素净的脸上和着半怒不怒半怨不怨的神色。
这侍婢如此无礼大胆不顾自家小姐清誉,于唐逸来说却简直是慈悲的施舍。否则焉知何时能再睹一回这芳容
唐逸知道自己不能太过孟浪。欢场纵横数载,男女一道,他向是游刃有余。
唐逸当即收回目光,翻身下马,走到轿旁,执手一礼:“小姐容禀,唐某身有要事,一时不察,未曾及时勒马,适才在转角处险些撞到了小姐的尊轿。令小姐受惊,实非唐某本意。小姐您可有碰伤摔伤唐某不才,能否在前面药铺请位女医为小姐一看”
林云暖缓缓摇了摇头,觉得此人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她身后还跟着林家的随从,哪里就能跟他去什么医馆药铺了
“不妨事,我没碰着。公子不必介怀。”她看向撩帘子的侍婢,语气中带了微怒:“玉秀,还不把车帘放下”
唐逸不愿就此放过,大胆又朝前近了一步:“小可此心难安,不若小姐赐府宅地址于某,容小可来日携医上门造访,再行致歉。”
林云暖尚未答话,就听玉秀掩嘴低笑道:“我家小姐乃是商行林氏”
林云暖急忙喝斥:“玉秀,不得胡言起轿”随行仆役都是做什么吃的这么久就容一个男人拦着她的轿子口口声声要讲规矩知礼仪,林家早从根就烂了,光折腾她们这些女人有甚用
林云暖激愤之下,从侍婢手里夺下了被拉起来的车帘。
唐逸怅然若失地望着那轿子渐行渐远。
他当真有些失望的。
哪怕她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也好,竟是商行林氏的女儿
商贾之女,如何配他
转眼顾三成婚,娶了那方二姑娘,两夫妻蜜里调油,很是恩爱了一阵。
等顾三终于舍得从温柔乡中出来,与友人们聚宴,才发觉唐四哥竟是形销骨立,清减了许多。
顾三戳戳苏六,与他打听:“四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为何画作画不出了没见那琴娘不住与他抛媚眼,他竟不解风情,这哪里还是咱们风流倜傥的唐四哥”
苏六低声道:“你有所不知,此子中了相思毒,饮了相思酒,生了相思病了。”
顾三睁大了眼睛:“谁有这般造化敢叫咱们唐四哥为她一锁愁眉”
“你可还记得当日你去偷瞧方二姑娘,咱们在寿星屋里撞见的那女孩儿当晚四哥就为她魔障成什么样谁想几个月过去了,这梦还未醒。许久不见个笑模样,喝醉了就喊林姑娘。”
听苏六如此说,顾三心中不忍:“怎不早与我说当日宴上见着她,想来不是我家娘子的表姐妹就是亲好之家的姑娘。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去打听清楚。当日四哥为我付出,今日轮到我为四哥出力。”
二人也不与唐逸商议,自行就定下了计策。
几日后唐逸被友人们拉着去筠泽游玩,他立在桥头,觉得自己满腔的相思就如昨日的烟雨,已经氤氲得化不开去。
可理智还残存几分,告诉他那不是个合适的妻子人选。他的清傲也不准许自己沾染了世俗,与商贾结亲。
他满含愁怨的眸子无意识地朝桥下水中落去。
一艘静静的小舟恰从桥底漫漫行来。
舟头立着两个女子,穿着颜色新亮的夏衫。左边那个稍稍侧过头来,那侧颜轮廓姣好,如惊雷重电,直击他心房,叫他整个人站立不定,几乎跌下桥去。
顾三在后扯了他一把,努努嘴道:“林家七姑娘,尚未婚配,待字闺中。我替你问了,她年方十六,是林氏大房嫡出,上有两个兄长,一个跟家里行商,一个一心入仕,专心考取功名”
他戳了戳唐逸:“四哥,这姑娘生得这般闭月羞花,求亲之人早把她家门槛踏平了,你再不行动,恐就后悔都来不及”
他话未说完,唐逸猛地推开他,就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噗通一声跳入水里。
岸边不知谁喊了一声“救人,有人落水”,那船娘不等客人吩咐,飞速撑浆移近,将唐逸从水里捞了起来。
唐逸攀在船沿上,眼睛热辣地盯在林云暖面上:“林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唐某不才,不甚落水,承蒙姑娘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唐某又欠了姑娘一个人情。”
他笑说这话,面上不见半点溺水人的焦急。他从容有度,笑得明朗,身上月白衣袍虽是湿透了,也半点都掩不住那一身出众风华。
林云暖眸子急转,隐隐察觉出此人为何几次三番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从耳尖一点点泛起了粉红的霞光,瞬间弥布了整张玉颜。
这厮分明是对她有意,故意为之。
云州才子唐逸,那个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么
林云暖有些想笑,又羞于笑出来。她猛地捂住脸,背转身去,听唐逸又喊她“林姑娘”,她羞得连站在船头都不能了。
飞快地跑去船尾,坐在船舷上怎么也平复不了自己砰砰乱跳的那颗心。
第101章 第 101 章
之后的每一天, 沉闷无趣的生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被关在屋中读女诫时偶然抬头看见墙外飘进来的风筝,不是飞鹰鸟兽, 竟是纸绢绘成的两个小人儿, 一个身穿鹅黄飘逸的裙子,一个穿白衣持折扇,依稀就是那天水上两人的着装。
林云暖只看了一眼,怕侍婢们惊觉, 多嘴告诉了人。她强捺住心中思绪,埋头书册当中,只是神魂早已飘去了天外, 一会儿看一眼窗外,一眼, 再一眼。
后来是夜晚漫天的孔明灯。
一盏盏的, 用狂放的字迹写着“思你”“念你”这样的短句。
没有落款, 也没有任何提示,庭院里叽叽喳喳对天赞叹的人群之后, 她靠在缦回的廊腰影下,独自咬唇不语。
就连树上的落叶也不知何时给人题了诗句,每片巴掌大小的梧桐叶上,或是一个字,或是一个词, 需积攒了厚厚的一叠, 拼却在一起, 才发觉其上令人脸红心跳的露骨的情诗。
筠泽各家宴会上, 渐渐多了一个特殊的人,他名头响亮,风采卓然,莫名其妙出席一些与他并无关系的宴会。各家自然乐于宴请他,往往治宴十余天前就往云州下拜贴邀其赏光,但凡他肯赴宴,必以上宾相待,多少人挤破了头想与他攀一攀交情。
只有林云暖知道,此人动机不纯,不知如何盯上了自己,但凡自己出席各家宴上,就必能听得见他的大名。遥遥隔着莲池甬道,他偶然投来的一瞥,叫她心魂不定,久久无言。
那天黄昏树后,他大胆截住了她的去路,借着酒意无礼攥住她的手。
林云暖听见身后几个女客的说话声,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唐逸垂头下来,轻轻覆住她的嘴唇。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一张白玉般无暇的脸上泛了一丝丝粉红,明润的眸子轻轻眯起,用极低的声音问她:“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林云暖早被他亲得懵了。这种情形若被家人看到,大抵她只有寻死一路,闭着眼睛也想象得出父亲会用多么难听的字眼骂她。
林云暖猛地推开唐逸,扭身朝屋里跑去。
之后的偶遇越来越多,他的意图渐渐藏不住。事实他也并不介意被众人知道,他对商贾之女有意,愿娶为妻。只是媒妁临门前便传出风言风语,于女家多少有些颜面上的损失。林云暖被关在房内,禁足不许出门。
此时唐逸那边也与家里通了气,求唐太太准许他遣媒人上门提亲。
自有一番风波挫折,好在唐逸坚持,而其又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
林父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林太太却是忧心忡忡。
她不安心。女婿这样孟浪大胆,可是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此人名声太盛,小女却只是普通的出身,门第之间相差如此悬殊,女婿如今当女儿是宝自然百般爱重,可谁能料想到将来